葉貞延
我常在思考去留問題時,回高雄老家。晚上在公司待到十一點,就到承德路等搭十二點的車??晌覍嵲诓幌矚g坐夜車,總是無法安穩(wěn)入睡,眼睛盯著小熒幕,如果影片太難看,只好望著窗外愈來愈荒涼的景致:休眠中的工廠、遠方建筑物的燈火、高掛的看板……
車速實在太快,通常四點半就到高雄了,我不忍叫父母起床來載我,一個人在清晨的街頭走著,天黑得可怕!猶豫一下還是打電話吵醒他們。通常是老爸開車來,他會順便在途中買一份燒餅油條給我,不到十分鐘就到家了。
門口會有一雙馬爾濟斯小黑狗沖出來迎接我。老媽就說:“它跟你回臺北算了!”
媽早就起來了,在準備早午餐,通常是三樣菜再加上昨晚吃剩的魚或豬肉。我和老爸坐在客廳,電視開著;老媽在廚房,聊些有的沒的,接著我會拿出給他們的禮物。
我喜歡看見他們收到禮物的開心表情!即使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像卡友刷卡送的購物袋,但老媽最常用的卻是最破舊的。
老媽會裝一個老爸的便當,她自己帶面包,他們會在六點前一起外出工作,接著二姐七點起床,八點出門去。
?。∮质N乙粋€人。也許我會到樓上睡一下,十點多起來,老爸會在茶幾上留一紙條,寫:“老三,我的車給你騎,騎車小心?!辫€匙放在紙上。他很少寫字,除了記錄今天送什么貨到哪去。
我全副武裝,穿上長袖襯衫、長褲,騎車到西子灣,坐在防波堤上,看貨輪進港、出港,看海浪。累了的話,就到渡口坐船去旗津島,可以近距離看到停泊的軍艦,很大!在海邊那兒可以坐在沙灘上一整個下午,甚至睡著,聽著風(fēng)聲和海浪聲。天好藍。
看完夕陽,再坐渡輪回去,看著建筑物的燈火,想著在里面以及在路上工作的人,想起某人說:“不會流汗的工作不叫工作!”工作的意義到底是什么?除了賺錢】冢還有面對社會現(xiàn)實、人際殘酷?
接著邊看電視邊等大家回來。有時我和二姐等他們到八點,然后媽開始炒菜,我們不管肚子餓不餓就是等!
通常我回家的一天,就是這樣過的。
去年除夕,我回家時發(fā)現(xiàn)客廳柜上有一大包藥,上面寫著屏東某醫(yī)院,我疑惑地問老爸和小弟這是誰的,因為老爸老媽即使重感冒也不看醫(yī)生的。他們沒有回答。
后來小弟告訴我:“那是老媽的,她十一月時從車上摔下來,在醫(yī)院住了一個禮拜!”
我從十月到一月底已超過三個月沒回家,而且十一月是百貨公司的周年慶,在長達十八天的周年慶里只可休兩天,親愛的家人更不敢讓我知道,我很難過!
老爸小聲對我說:“你給你大姐姐包個紅包?!庇谑俏医杩谌ベI明天的早餐面包,和小弟出門,我取了一萬塊用紅紙袋裝起來,兩人在除夕的街頭哀聲嘆氣。
老爸給老媽取了三個綽號:“大姐姐”、“吃菜的”(她早上吃素)、“龜阿珠”———表示她很龜毛!我覺得滿好笑的。
那天在吃年夜飯時,老媽異常地安靜,她不應(yīng)該是這樣鈍鈍的!姐姐們都沒有什么表示,我決定低調(diào)一點,撐到晚上十二點,才把紅包拿給她。我記得她說:“這是啥?”眼角有淚光,我趕緊別過頭,跑到樓上。
十一月那天下午,在屏東某鄉(xiāng)下的工廠,陽光仍然強烈,老媽站在車板上拖貨給在地面上的老爸,突然踩空從車上跌落。嚇壞了所有人,工廠老板趕緊開著賓士車載老媽去醫(yī)院掛急診。她的意識還算清醒,老爸塞了錢包給她,她還緊緊地抱在胸前!
那老爸呢?老爸一個人在烈日底下把貨卸完,開車回高雄告訴姐姐、弟弟,整理一些老媽的衣物到屏東的醫(yī)院,她因為挫傷和腦震蕩需要住院一個禮拜。
晚上老媽不斷地從睡夢中醒來問他們,“??!這是哪里?”難道她失去記憶?
“你們五個都來看我啊!”姐姐和弟弟哭了!因為老三在臺北、老四在當兵,根本沒有來。
那老爸呢?他一個人待在高雄家里,明天還要早起上工,就這樣過一個禮拜,日歷沒撕,停留在出事的那天。
我問老媽:“你腦殼還會痛嗎?”她不記得當時的事,只記得跌落的前一刻陽光非常刺眼!“那你工作還好嗎?你要忍耐!”接著她就把在街頭巷尾以及工作時聽來的,關(guān)于裁員和失業(yè)的可怕告訴我。
當時我暗自決定,下次回家要跟他們?nèi)ド瞎?!姐姐和弟弟都曾跟著去做工,連最瘦弱的二姐也去過。
到三月份,那次回家,晚上老媽說:“我們明天要去布袋港,你要不要去?”“好?。 蔽蚁脒@是個好機會,于是我趕緊去找工作褲,老媽竟然拿出好幾件我淘汰的牛仔褲,現(xiàn)在都是她在穿,她只有五十公斤。
“拜托!這腰圍我穿不下,而且你已經(jīng)把褲管改短了!”我到大弟的房間找他的牛仔褲,取一件顏色樣式我都喜歡的,再系一條皮帶,畢竟我非常注重形象,而且不能露出像白斬雞的臂膀。
隔天一大早六點,我們?nèi)俗侠习值拇罂ㄜ嚦霭l(fā)了!怎么搞的,路上竟塞車,還不到七點,高雄人真是早起啊!
上高速公路時,天色暗了下來,接著傾盆大雨,轟隆轟隆響,還打雷!載貨的大卡車趕緊停在路邊蓋帆布。雨下得大車頂也開始滴水!老媽這邊的車窗關(guān)不上,雨跟著噴灑進來!我坐在中間和老媽各在腿上蓋一塊帆布,真狼狽!到了機場附近,路上甚至還積水!小車根本過不去。
我們在車上不發(fā)一語,為什么?想想我好幾年沒坐過老爸的卡車,小時候一家七口全擠在車子里,去臺南看祖母、去掃墓,那時大家都還小,但腳也必須屈著!經(jīng)過十多年,車子就像上了年紀的人一樣年老衰頹!
我的心情非常沉重,到達飼料場時,我真驚訝它大到好幾十輛大卡車都可以開進去!還可以回轉(zhuǎn),占地應(yīng)該有千坪,這是高雄市欸!
老爸把車停在其中—座倉庫外的屋檐下避雨,老媽撐了傘去找廠方人員詢問,她說大概要等雨停吧!接著就走進倉庫。
一會兒我聽到她的說話聲,原來她找人聊天去了。我和老爸坐在車里,不發(fā)一語。我真后悔沒帶報紙來!看著前面成群的麻雀跳上跳下,一會兒在地上啄食,一會兒又飛到屋檐上棲息。雨斜斜地下。
“那工人也在等雨停??!”我打破僵局說。突然有個穿著像公務(wù)員的中年男子,撐著黑傘,騎著腳踏車行過,我說:“?。」S大到要騎腳踏車哦!”阿爸終于開口了:“他們被減薪一萬塊,現(xiàn)在剩兩萬多的薪水,但沒人走!”
老媽還在聊,真能聊!過一會兒雨終于停了,陽光灑在柏油路上。
我們進去廠房搬貨。我和老媽去找了些紙箱,鋪在淋了雨的車板上。還有一個人操作堆高機,將好幾層的貨抬起,比較省力。三四個工人站在車板上把貨疊上去。
一個歐巴桑對我說:“?。∧氵€在讀冊喔!”老媽說:“沒啦!她剛開始工作?!贝蠹叶伎淅习掷蠇?,我想他們應(yīng)該很高興!誰叫我戴了黑框眼鏡、穿大弟的牛仔褲,有點樸素!加上不太會說閩南話,安靜地待在一旁,被誤解為乖巧的女兒。
離開飼料場,我們繼續(xù)開車到下個目的地卸貨,轉(zhuǎn)進了鄉(xiāng)間小路,到了叫“阿蓮”的地方,這么荒涼!
到了一處工廠,同樣的大卡車也可以開進來,有一大片荒廢的魚池;還有兩三臺堆高機棄置一旁;屋子門口停了一輛藍色賓士。從屋里跑出來一個穿著汗衫和睡褲的中年男子。已經(jīng)十二點多了,員工都去吃飯了,這位頭家說:“放這就好,免點了!”接著就進屋內(nèi)了,大概太陽太大了,他不點貨。
我開始和老爸老媽卸貨,靠!怎么這么重!我站在車板上,二十五公斤一袋的飼料,要抓著兩角,抱起放到地面老媽的肩上,她馱幾步再給老爸扛進倉庫內(nèi)。我?guī)缀跏峭现洠烂赝?,才一會兒就氣喘吁吁。陽光強烈,我戴上阿婆帽,像個農(nóng)婦,汗水不斷地從額頭、兩頰流下。終于把兩百包貨卸完,滿辛苦的。
我和老媽去洗手,才發(fā)現(xiàn)里面還有飼養(yǎng)場,有一堆豬和我面面相覷,一格一格的柵欄內(nèi),吃得肥肥的豬仔幾乎要塞爆。
我們又上路了,但沒多久就停在陰涼的樹下,老爸拿出便當吃,我和老媽啃面包、喝飲料,車上還有兩百包飼料,要去下個目的地。
阿爸說:“阿明(剛剛那頭家)是有錢人,分到很多土地,但經(jīng)營不善……”然后我們?nèi)擞窒萑胍魂嚦聊?/p>
到了布袋港,很安靜,下午兩點多的街上沒什么人,大概在睡午覺吧!轉(zhuǎn)進港口,一片蔚藍。老爸說:“你不去,走走好了,我們來做就好了?!蔽掖魃习⑵琶保叩礁圻?,有二三十人在防波堤上釣魚,旁邊還有一艘觀光游艇停泊,過了十分鐘都沒有動靜。我望著遠方車板上的兩個人影,其中老媽的身影細瘦,于是急急奔回,“嘿!我來了?!?/p>
這次只要站在車板上,把貨疊到底下的棧板上,然后有人操作堆高機將它們移走,畢竟是海運公司嘛!靠!還是這么重,地上已經(jīng)堆了不少貨品,保力達B、罐頭、藥品、機車等,都是要送到澎湖的。
回程時老媽特地去買蚵嗲,連看板都沒有的住家在賣蚵嗲!“你在臺北吃不到這么新鮮的蚵?。 崩蠇岄_心地說。
經(jīng)過鹽水鎮(zhèn)時,老爸指著右邊的建筑物說:“那是八角樓,你要不要下車去看?”“免啦!我坐在車里就可以看到?!逼鋵嵨蚁朐缫稽c回家。
第二天一早,他們都出門了,我全身酸痛,坐在往臺北的巴士上。過新營收費站后,就開始飄雨,天空也灰蒙蒙的……
回到工作崗位上,我想著那句話:“不會流汗的工作不叫工作?!惫ぷ鞯囊饬x只是在鍛煉自己,讓自己堅強。
我真想像父母親一樣,只要埋頭苦干、勞動身體,不用去應(yīng)付其他人,不用在意別人腦子在想什么、要怎么說話才不會得罪人,要勉強擠出笑容、要偽裝自己,比起來,做工一點也不辛苦,如果我是男生,我愿意跟著老爸去做工,我一直這么希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