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奇志
每周至少有一次,維拉·凱澤爾會半夜里起來,把屋子收拾個底朝天。她把沙發(fā)拆開,把它們從頭到腳清洗一遍。她把櫥柜清空,用肥皂把每個格子洗得干干凈凈。她擦窗戶,給地毯吸塵,把浴室里的每一片瓷磚都擦了又擦。她還要上十遍地檢查是不是還有什么東西沒放好,比如說信件、廣告或是銀行賬單什么的。她在冰箱里搜尋,看看食品的包裝壞沒壞,常常把還可以保存幾個月的食品扔掉。
荒唐的是:維拉·凱澤爾的屋子在她的半夜清掃行動之前往往是剛打掃過的,本來就很干凈。
這位德國科隆市的31歲婦女忘不了她的童年經(jīng)歷——她曾在垃圾中生活了10年。
她的媽媽患有所謂的“垃圾綜合癥”,這種病的癥狀多年不為患者的親友所理解?;颊邲]有能力區(qū)分有用處的東西和沒有用處的東西,舍不得扔掉任何物品?;颊叩姆块g通常滿是雜物,而對這些東西,一般人都會當(dāng)垃圾扔掉。當(dāng)維拉·凱澤爾4歲時,她母親患上了這種病。父母離婚了,父親很少來看她們,維拉跟著媽媽搬了家,她對自己的新房間和新家具感到自豪??墒呛髞?,小姑娘無可奈何地看著媽媽開始收集垃圾:用過了的紙巾、濾咖啡器,甚至還有用過了的尿布。在塞滿垃圾的塑料袋上面,堆滿了空煙盒、損壞的食品包裝以及干凈的和不干凈的衣服。小姑娘問媽媽:“你為什么不清理清理?”媽媽回答說:“等明天吧。我只需要把它們分分類?!?/p>
首先是廚房被塞滿了,再也走不到冰箱和灶臺的跟前,做飯已經(jīng)是不可能。吃的都是罐頭,吃剩的罐頭經(jīng)常是往家里的垃圾堆上一扔,開始發(fā)臭。這對當(dāng)媽媽的似乎沒有什么影響。晚上她坐在垃圾山之間,猜字謎、抽煙。她不明白為什么女兒要抱怨。
4歲的維拉有時試圖清理出一個角落來,但最后常常是在這一片混亂之中投降。她總是爬到一堆垃圾后面去,也不說話,夢想著另一種生活環(huán)境。起居室也是滿滿的。想從窗戶上瞧瞧外面的話,小維拉就得翻過高高的藍色垃圾袋,里面塞滿了媽媽撿的小垃圾袋。想出門的話,只剩下一條窄窄的通道。
當(dāng)媽媽又往維拉的房間里搬成捆的舊報紙時,維拉哭了,媽媽安慰她說:“明天我把這些都拿走。”不久,地上堆的舊報紙已有幾米高。紙中間夾雜著用過的茶葉袋、沒洗的餐具和枕頭。房間里蒼蠅亂飛,蟑螂到處爬。維拉的床上堆滿了雜物,如果她和母親一起睡下的話,地方還不夠大,母親就坐著睡。沒有人知道這對母女居住在什么樣的環(huán)境里。母親在外面很講臉面,穿著講究,妝也化得很仔細。她在一家公司里擔(dān)任秘書,公司里的人都覺得她十分干凈利落。
有一天父親突然造訪,他把家里亂七八糟的狀況報告了青少年監(jiān)護管理局??墒悄赣H在管理局派來的檢查人員面前耍了個花招:她把所有的屋子都鎖了起來,謊稱鑰匙串找不著了。她只把廚房清理了一下,逃過了檢查。自此,任何陌生人都不許進屋,維拉的母親開始疏遠鄰居。即使是親戚,她也找借口不讓他們進屋。淋浴器壞了,她也不找水暖工來修;馬桶沖水不好使了,她就在馬桶旁邊放一個水桶。
維拉·凱澤爾慢慢長大了,上學(xué)了,但母親從來都不許她帶同學(xué)到家里來,也不許她說家里的事。母親對她說:“這事只許我們倆知道。”女孩心里很矛盾。一方面她為那些垃圾感到羞愧;另一方面,不管怎么說她愛自己的媽媽,不愿背叛她,而且認為自己應(yīng)該保護她。再說維拉還希望,總有一天媽媽會兌現(xiàn)自己每天都在重復(fù)的承諾:“明天收拾。”
維拉接受圣餐儀式的前一天晚上,終于發(fā)生了一件事。
因是多年來第一次邀請客人到家里來,母親買了色拉和飲料,的的確確開始打掃屋子。直到深夜,女孩還聽見媽媽把沉重的垃圾袋拖到隔壁一間還未完全塞滿的小房間,然后把它鎖上。一直忙到大清早,她把客廳收拾干凈了。剩下的一些垃圾別的屋子塞不下,她都搬到陽臺上去了。陽臺上的垃圾一下子就引來了許多鴿子,在那里覓食。維拉的這個節(jié)日以一場災(zāi)難告終。客人們只被允許進客廳,盡管客廳打掃過了,可是屋里的臭味和骯臟的痕跡讓客人們作嘔,不一會兒大家都掩鼻而逃。
維拉對這一天的到來企盼了很久。當(dāng)她聽到一個親戚背后罵她的媽媽是“骯臟的邋遢鬼”時,覺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那天晚上,她一整夜都沒睡著,想離家出走,可又不知道該往哪里去。
她感覺到自己對母親的尊敬在慢慢消失,心里還有了怨氣。她開始對母親直呼其名。
11歲時,維拉第一次拉響了警報。她懇求一位姨媽來幫她收拾自己的房間。當(dāng)對此一無所知的姨媽帶著抹布來到維拉不得不住了多年的房間里時,她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去報警,維拉好不容易才阻止了她。
趁媽媽還沒下班,維拉和姨媽偷偷從維拉的房間里搬出了47個大袋垃圾,找人把它們運到了垃圾掩埋場。維拉的母親知道后,就像是丟了金銀財寶,罵罵咧咧地說:“你們不知道你們?nèi)拥舻臇|西多有價值!”
姨媽給維拉的房間換了把鎖。維拉第一次住上了一間沒有垃圾的房間,她每次離開時都要把門鎖上,擔(dān)心里面再出現(xiàn)垃圾小山,那年她12歲。兩年后她搬到了姨媽家,姨媽自己沒有孩子。媽媽則繼續(xù)與垃圾為伴。
孩提時代的經(jīng)歷留下的陰影后來才慢慢顯現(xiàn)出來。維拉無法集中注意力,她不得不提前退學(xué),還老生病。一碰灰塵她身上就起斑疹。她堅持每天只穿剛剛洗熨過的衣服。上飯館或去朋友家里時,她只要是覺得自己看到了一丁點兒臟東西,就一秒鐘都待不住。維拉經(jīng)常半夜里迷迷糊糊地走進姨媽的房間哭喊著說:“又有垃圾味了!”直到清醒過來,她知道是做夢夢見了從前的生活,才能安靜下來。
她試圖和媽媽談?wù)?,但總是不成功,媽媽總是打斷這個話題。
維拉搬走了,媽媽失去了惟一的寄托。她搬了家試圖重新開始生活,可還是失敗了。不久新家又變得和老家一樣骯臟,只有一點不同:廚房里的垃圾山上現(xiàn)在開始堆積空酒瓶,她開始酗酒了。母女之間的聯(lián)系越來越少了。后來,維拉是姨媽拉扯大的,至今她仍和姨媽相依為命。她取得了中專文憑,當(dāng)上了排字工,在科隆的一家報社供職。她25歲時,第一次住進了屬于自己的房子,她以為自己的創(chuàng)傷已經(jīng)平復(fù)了。
但是她的朋友們覺得她有些異樣:她多疑,老是擔(dān)心自己上當(dāng);極力表白自己;而且易怒,控制不住情緒。
“是什么在折磨你?”一個朋友問。
“ 我說不出來?!?/p>
“那你就寫下來?!?/p>
開頭她只是慢慢在回憶,把那些記憶草草寫在一本舊日記本上。后來,記憶越來越清晰了,她就在電腦上敲下了所記得的一切:臭了的可口可樂是什么味道,魚罐頭打開了半年之后又是什么味道,為什么躺在臟衣服上睡覺比躺在舊報紙上舒服。
她主要是在晚上寫,經(jīng)常一寫就是幾個小時,像是被驅(qū)策著一般不能停息。壓在心底的恐懼浮上了表面,幾乎每一行字都表達著同一種情感:對母親的仇恨——一種不應(yīng)在孩子身上看到的仇恨。遲來的解脫付出了高昂的代價:仇恨讓長大了的女兒看不到事情的來龍去脈。維拉·凱澤爾從未試過去探求母親這么做的動機,從未試過設(shè)身處地地替母親想想,從未想過這有可能是一種疾病。她對母親只是不斷地譴責(zé)。
寫下了所有這一切之后,維拉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了些變化:對母親的仇恨消失了。但是她也沒有覺得有原諒母親的必要。從前的憤怒只剩下了不斷收拾的沖動。
她希望母親能讀到這些文字并提出意見,但這一愿望沒有實現(xiàn):母親在堆滿垃圾的住所摔倒,腦部和背部嚴重摔傷,現(xiàn)在在科隆市一家護理院里臥床不起,已經(jīng)不能說話。她才57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