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文雋
最早聽到令我“一顧傾城,再顧傾國”的愛情故事,乃是關于牛郎織女的民間傳說。
星光斑斕著投在泥墻上的葡萄樹影,隨習習的南風輕輕搖晃。用蒲葵扇擋著蚊蟲的沈阿婆,指點著銀河兩岸漲起的迷迷離離的星星,細細地講述著:那形狀如扁擔的,最亮的是牛郎星,他挑著他的一雙兒女;隔著一條天河與他翹首相望的,最亮的是織女星。每年的七月初七晚上,他們在喜鵲搭成的橋上相會一次……
這是江南水鄉(xiāng)的小村莊,悠遠迷人的夏夜。長而窄的條凳上擠躺著我們姐妹三人,目光與星光對撞,夢幻便絲絲縷縷地在頭頂升空,從一顆牛郎星到另一顆織女星,寧靜而美麗。
8歲的姐姐和我拉鉤約定:我們一定要在七夕節(jié)深夜,一起躲在葡萄藤下,等待牛郎同織女約會,偷聽他們的悄聲蜜語。害羞內(nèi)向的她被自己大膽而神秘的計劃激動得淚流滿面,6歲的我陪著霧氣盈睫。
七夕節(jié)點亮了我們心頭對愛的向往。
我的第一個不眠之夜,不如說是我幼小心靈的初次體會:我和姐姐手攙著手,在草木的青氣和吱吱的蟲聲中,如何試探著去撫摩夜空,親近星月,捕捉“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的天籟。
從此每年的七月初七,我和姐姐都要到瓜棚豆架下,遙望星羅棋布的天幕,尋訪牛郎織女的愛情蹤跡,默誦秦觀的《鵲橋仙》。夜露悄然滑落,幾滴流螢明滅,涼風中蕩漾著牽來扯去的古典情懷……直到有一天,姐姐和我都讀完大學,分在一座城市的兩個單位工作,忙碌的我們難得在家中相聚,漸漸淡忘了那個花香四溢、星月嫵媚的“女兒節(jié)”。
曾經(jīng)在神秘天宇隱約閃動人間布衣衩裙的愛情,忽然明眸皓齒向姐姐頻頻招手。姐姐出嫁了,姐夫是一個武警,在遠離家鄉(xiāng)100公里的大城市值勤,一年難得回來幾次。姐姐一個人住在藥廠的集體宿舍里,孤獨寂寞像一群不善甘休的蜜蜂,圍困著正值花期的她。每次在馬路上看到相依相偎親密無間的新婚夫婦,我有些后悔多年來我們姐妹總是把愛情拋在浪漫主義的涸谷里——“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那畢竟是不食煙火的仙人的愛情,是千古絕唱呀!
我忘不了那樣一個晚上。姐姐單位里的同事打來電話,說姐姐病了。
繁星滿天,冷落的大街上我騎了一輛自行車飛速行駛,終于看到了姐姐廠里的燈火。推開門,一向豐滿紅潤的姐姐變得蒼白瘦弱,她斜靠在單人床上,吐得昏天暗地。原來她懷孕了,白天在車間上班突然昏厥,醫(yī)生講她迫切需要生理上的營養(yǎng)和心理上的調(diào)養(yǎng)。
我馬上要去郵局拍電報給姐夫,讓他回來。
姐姐攔住我:“他部隊里忙,不要讓他擔心。等過幾天我身體好了,再寫信告訴他?!?/p>
我含淚聽從了姐姐,攙扶著她到室外透透新鮮空氣。
清晰如水的銀河泛著青白的亮光,抖落著一千萬顆燦爛的星星,無聲無息。姐姐說:“你是否記得今天是我們江南女兒過的‘乞巧節(jié),我們一起來背誦一下從前沈阿婆教的童謠,好嗎?”
去年我回去,牽?;ㄕ_,
今年我回去,拖兒又帶女;
你們可記得,牛郎織女鵲橋會,
年年等一回,無怨又無悔。
背誦的時候,我無意中看了姐姐一眼。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她蒼白的臉頰上掛著一抹清亮的眼淚。
這是沒有人知道的女人的淚。
這是多么靜、多么靜的愛之淚啊。
東方劍2004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