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亞軍
這次開批斗會,我終于給地主婆二奶奶的臉上吐了一口唾沫。這樣,我就再也不會受同學們的嘲笑,說我沒有階級立場了。這對我,是個很大的突破。望著二奶奶干瘦的臉上糊滿了唾沫,我一下子覺得自己長大了許多,心里頭異常興奮,就在我準備給地主婆再吐一口唾沫時,哥過來一把拉住我說,快點跟我回家,妹妹已經到家了。我回頭看了一眼低著頭的二奶奶,咽下了嘴里的唾沫,跟著哥往家里跑了。
妹妹果然已經到家了。看上去,我們的這個妹妹還不到兩歲的樣子,個子小小的,眼睛卻很大,她用怯生生的目光望著我們。我興奮地沖上去,大著嗓門問她叫什么名字。她被我嚇著了,張開嘴大哭了起來。母親聞聲跑過來,順手給了我一巴掌,她把妹妹抱了起來,一邊哄著妹妹一邊警告我們,今后誰也不準欺負溫柔,不準把溫柔當外人看待。
我的這個名字叫溫柔的妹妹,是個孤兒。在孤兒登記簿上,她的名字叫程麗敏。這是母親告訴我們的。母親還告訴我們,從此以后,誰也不準叫她以前的名字。以前,就叫它過去吧,那都是些傷疤。父親母親給妹妹起這么一個名字,是想著叫妹妹從此告別傷疤,開始新的生
后來,我才知道,我的這個妹妹是在唐山大地震中成為孤兒的。她和許多在地震中失去父母的孤兒一起,被民政部門運送到了我們家鄉(xiāng)。
我的家鄉(xiāng)是一個靠天吃飯的地方,妹妹這批孤兒來到我們這個地方時,正趕上旱年,糧食嚴重歉收。其實在我們這里,即使不是個旱年,收成也好不到哪里去,每年都是眼巴巴盼著國家的救濟糧,摻上野菜、樹和樹皮度日。誰家里,也不愿多添一個要吃飯的人口。公社接到妹妹這批孤兒后,沒有人報名領養(yǎng),公社就不斷地開會,發(fā)動群眾,號召大家伸出援助之手,撫養(yǎng)孤兒。但這一點也不起作用,在糧食與境界之間,大家都選擇糧食,沒有幾個人主動來領養(yǎng)孤兒,最后,只好從干部身上下手,叫干部帶個頭。我的母親是隊里的婦女隊長,她當仁不讓,得領養(yǎng)一個孤兒。孤兒里,那些男孩子,還有年齡大點,日后可以成為好勞力的,都叫那些有點權或者有點門路的人領走了。母親就領回來了這個溫柔。
家里一下子多了一個妹妹,生活就像被割開了一道縫,陽光漏了進來,多了一些色彩,我們高興得上躥下跳,稀罕得很,誰也沒有把妹妹當孤兒看待的意思,相反,我們全家都圍著她轉。很快,妹妹溫柔哭得少了,和我們在一起瘋玩,高興了,她還會笑起來,一笑,她腮上的兩個酒窩可愛得很。我們有了這么一個可愛的妹妹,生活中多了不少情趣??墒聦嵣希覀兗业那闆r非常難過,最叫父母發(fā)愁的是吃了上頓,就沒有了下頓,大多時候的下頓,都是靠父母去挖野菜,或者由父親去偷生產隊里還沒有成熟的玉米糊口。在養(yǎng)家糊口上,母親是絕對不會去偷的,她是婦女隊長,也算是個干部了,她不能干這種事。母親也不允許我們兄妹去偷,但她一般不會阻止父親的行為,好像父親就該是干這種事的。尤其是妹妹溫柔來我家之后,她吃不到有營養(yǎng)的食物,幾天下來,就明顯瘦了,那雙眼睛看上去更大了,怯怯地看人時,那清澄卻無神的眼神總是叫人心疼。每到吃飯的時候,母親抱著妹妹,一邊給她喂菜湯,一邊小聲問父親,你今天咋沒有去啊,沒看到柔柔不愛吃菜湯?父親像做錯了事的孩子,低下頭支吾著,說是看護莊稼的人又增加了,手里還拿著槍呢。母親當著我們的面,不好再說什么,等我們吃過飯走了,母親就對父親說,他們手里的槍是民兵訓練時用的,里面根本就沒有裝子彈。
第二天,我們吃的菜湯里會多些玉米粒,是那種又香又甜的玉米粒,很好吃。母親給妹妹碗里撈的玉米粒最多,我們兄妹沒有人會反對母親這樣做,都覺得妹妹應該吃些好的。盡管這樣,妹妹溫柔的臉色卻一點都不見好,并且,她時不時就把吃下去的東西吐了出來。母親心疼妹妹,經常給她做些純糧食的飯吃了,不知是怎么搞的,妹妹也會毫不含糊地吐出來,而且,時隔不久,妹妹一到了晚上,就整夜整夜地哭個不停,父母只好輪換抱著妹妹搖晃著在地上走來走去地哄著,可妹妹還是哭得聲嘶力竭。妹妹是生病了,母親背著她天天去醫(yī)療站打針,一連打了幾天,也不見好。醫(yī)生只說是水土不服,沒其他毛病,吃點有營養(yǎng)的食物補充補充就好了??粗妹贸韵氯サ亩纪铝顺鰜?,晚上哭得死去活來的樣子,母親抱著妹妹,自己也哭得淚人兒似的。父親實在看不下眼,就去了一趟公社,他在供銷社想給妹妹偷一袋子奶粉時,被人家抓住了。很快,父親的批判大會就在公社召開了,過后,像輪回演出似的,父親又到各個大隊、生產隊里去開批判會,連我們大隊的小學也沒有漏過。看著站在臺前低著頭接受批判的父親,我們兄弟都耷拉著頭,不敢看別人一眼,覺得做賊的父親比地主婆二奶奶更丟人,同學們把我們看扁了,在一片聲討聲中,我們在心里把父親恨上了,心想著從此不再理這個偷東西的賊了。可是回到家里,看到妹妹面黃肌瘦的樣子,我們的心就軟了,說到底,父親還是為了妹妹,心里就不再那么強烈地恨父親了。父親還被關押在公社,可能還得開新的批斗會。一想到父親給我們帶來的恥辱,我們兄妹幾個商量,父親回來后,我們都不和他說話,以此來表明我們的清白。
父親不在家的日子,我們可就慘了,喝的菜湯里幾乎就見不到糧食。最可憐的還是妹妹溫柔,她的臉色越來越黃了。母親再也不敢耽擱,帶妹妹到公社衛(wèi)生院去做檢查,得出結果,是妹妹患上了肝炎,根本就不是什么水土不服。醫(yī)生告訴母親,這種肝炎不好治,而且,還會傳染。母親嚇壞了,抱著妹妹不知何去何從。為了保住妹妹的命,也為了我們一家人不被傳染,最后,母親流著淚決定:把妹妹歸還給公社。
公社里,沒有哪個人愿意接受送回來的孤兒,何況這個孤兒還患上了傳染病。母親只好含淚把妹妹又抱了回來。我們家就一間住人的房子,為了防止妹妹的肝炎傳染給我們兄妹,母親把我們全趕到了柴房里,給我們搭了地鋪,她陪著妹妹住在房子里,照顧妹妹。母親的理由很簡單,妹妹最小,又有病,不能委屈了她。更主要的,母親是怕妹妹的肝炎傳染給我們,而她自己,就顧不了這么多。但是,事情要是有這么簡單就好了,事實是妹妹的病越來越嚴重,她一點東西都不能吃了,母親給她喂的飯食全吐了出來,她除過偶爾還哭幾聲外,大多時候都在昏睡。更何況,家里一點能吃的東西都沒有了,父親又不在家,沒有人可以依靠,母親再堅強,她也沒有能力解救妹妹,惟一能做的,就是每天抱著妹妹去大隊醫(yī)療站或者公社醫(yī)院求助醫(yī)生。可那些醫(yī)生像是商量好了似的,都說他們沒法治,要治這種病,只有去縣里的大醫(yī)院。母親哪有錢去縣上的大醫(yī)院?她到處去求親戚借錢,卻連去縣城的路費都沒有借到,母親抱著奄奄一息的妹妹,哭得六神無主的時候,地主婆二奶奶聞訊來到了我們家。她說要收養(yǎng)妹妹。
二奶奶的這個舉動,母親是茫然的,她猶豫再三,最后,還是盲目地哭著給二奶奶
交代了又交代,才把妹妹送給了二奶奶。我們流著淚,看著地主婆二奶奶抱著妹妹,像抱著一個寶貝似的走了。
二奶奶不是個好人,就因為她是我們的二奶奶,在學校里,同學們連我們兄妹也看不起。這幾年,大隊動不動就開二奶奶的批斗會,為了和她劃清界限,我們往她臉上還吐過唾沫呢。二奶奶曾經有一個兒子,早些年開批斗會時,都是他兒子去挨批,經常被基干民兵在臺子上打昏過去。后來,二奶奶的兒子上吊自殺了,他自殺的原因有多種,有說他是受不了批斗挨打,還有說他出身不好,找不上媳婦。反正,他死就死了,死了,也是個地主的狗崽子,這成份,無論生與死,都是改變不了的。其實,我們最愛看的,還是批斗二奶奶,她是纏過的小腳,走不快,年輕的民兵卻不管這么多,只管往前推,二奶奶像只大白鵝似的,一路搖擺著被推到臺上的情景,是最好看的。我們在一次批斗會上,還見過二奶奶穿著碎底藍花的地主婆對襟衣服照的相片呢,看到那張照片,我們更加義憤填膺,我們這些小學生中,還很少有人照過相呢。
二奶奶是老地主二爺爺明媒正娶用花轎抬過來的,所以,她是十足的地主婆。倒是二爺爺這個真正的地主,卻像是早早地預感到了后果似的,在兒子出生不久,他就害病歿了,沒有挨上一次批斗。二奶奶雖是地主婆,但她是有口糧的,她一個人過日子,相對要充足些。妹妹溫柔這批孤兒來了后,二奶奶很想領養(yǎng)一個孩子,可就因為她的地主成份,不允許她領養(yǎng)孤兒,她就像一個老母鵝似的,時不時地來到領養(yǎng)了孤兒的人家門口,不敢進去,就引頸往里瞧著。為這,二奶奶沒少挨別人的罵,可她依然如故。這回,她得知我母親想退回妹妹時,終于鼓足勇氣走進了我們家,并且達到了她的目的。
二奶奶收養(yǎng)了我的妹妹溫柔后,她就算有了孫女。對她來說,一下子有了孫女,并且連名字都不用重取,這是多好的事啊。二奶奶把溫柔當寶貝似的,她去娘家借錢,買來奶粉,還有白糖,在她的精心照料下,妹妹溫柔的臉色有了些變化。我們忍不住偷偷去二奶奶家看妹妹時,妹妹已經能吃點奶粉了。二奶奶怕我們要回妹妹,不叫我們進她家的門,她關上門,在里面對我們說,她要去借錢,去縣城給溫柔看病。
可是,還沒有等到二奶奶借上錢,這事就叫公社給知道了,派人來查,嚴厲地批評了母親不負責任的行為,當即還撤了母親婦女隊長的職務。人民公社是決不容許一個地主婆收養(yǎng)孤兒的,誰都知道地主婆居心不良,誰能保證她沒有害人之心?公社的人當即從二奶奶懷里搶過了妹妹溫柔,要把她帶走。母親聞訊跑到二奶奶家里,哭著求著不讓他們帶走妹妹,她想把妹妹再領回家來,她說妹妹是她送出去的,理應由她撫養(yǎng)。公社的人說母親的思想被腐蝕了,已經不具備再領養(yǎng)孤兒的資格,堅決地把妹妹帶走了。
父親從公社放了回來,為了妹妹的事,一向懦弱的父親,平生第一次和母親大吵了一架,他像瘋了一樣,跑到公社去要妹妹。沒有人理會父親,他就跪在公社的大院里,想打動干部。最后,父親被公社的人叫來民兵給架著趕了出來。母親跟著父親也去公社大鬧,都無濟于事。公社那幫人,都沒有給父母見妹妹一面的機會。
后來,公社還鄭重其事地給大隊下了通知,叫大隊看好我們的父母,如果再看到他們去公社鬧事,就把他們當反革命抓起來批斗。父母才不敢再去公社了,在家里,他們也怕疼似的,閉口不再提妹妹的事了。
這天,父親從外面回來,進門就把一只小板凳踢倒在墻角,動靜大得都驚掉了我手中的筷子。我們都扭頭看著怒氣沖沖的父親。自從妹妹溫柔被公社帶走后,父親變得有了脾氣,他似乎忘記了他做賊被批斗的事,動不動就給我們臉色看,倒弄得我們兄弟像做過賊似的,怕起了父親。這會兒,父親根本不看我們,他滿是皺褶的臉上陰得能擰出水來,踢翻板凳后,就準備往飯桌前坐下。母親已聞聲從廚房里沖了出來,她先是看了看飯桌邊的我們,看到我們手里的碗端得好好的,發(fā)現(xiàn)我們埋怨的目光都是沖著父親的,她上下打量了一下父親,順著父親的目光,她看到了歪倒在墻角的那只小板凳,氣就上來了,沖著父親罵道:“你這個賊東西,想耍威風,到外面耍去!”
父親突然就像霜打的茄子,耷拉下了腦袋,也不在飯桌前坐了,伸手抓起筷,就去端桌子上的一碗菜湯。母親一巴掌掃過去,打開了父親端碗的手說:“話沒說清楚,你還想吃飯?”母親發(fā)起了威。父親瞪了母親一眼,結巴著說:“你……還有……沒有個完……”
“這話要我來問你呢?”母親說,“你受誰的氣了,一進門就發(fā)威,要來就沖著我,別朝著孩子!”
父親看了母親一眼,賭氣地把筷子扔到飯桌上,腳步很重地走到墻角,把他蹋翻的板凳扶好,坐了上去,掏出煙來點上,煙頭上的紅光一亮一暗,顯得自尊而又軟弱。母親看得更加來氣,卻莫名其妙地掃了我們一眼,就靜靜地盯著父親看了一陣。自從妹妹的事后,母親變得有點怕父親了,又當著我們的面,母親不好對父親發(fā)作,口氣就軟了下來:“到底咋地了?你倒是說呀!”
父親沒理母親。他沒有和母親吵個天翻地覆的能耐,有時沉默起來卻能把母親氣哭。
母親又看了我們一眼,見我們都不理他們,只顧吃起飯來,她心虛地對父親,也是對我們說道:“這咋了,啊?誰惹誰了?叫人吃個飯都不得安然?!币姏]有人響應,她走到父親跟前,又扯起了嗓門,對父親說道,“你個老不死的,哪個地方又缺根筋了,誰把你惹下了?你倒是放個屁啊?”
父親惡狠狠地瞪了母親一眼,把煙頭往地上一扔,用腳踩住,一點也不結巴了,說道:“誰惹我了?你惹我了!都是你,要不是你,我咋會落到這個田地。”
母親臉色有點變了,無辜地回過頭看了我們一眼,聲調又降了下來,輕聲問父親;“是不是……那個……啥……你倒說呀?”
父親嘆了聲氣,道:“還能是啥事?還不是你干下的好事!他二奶奶這回給咱把大麻煩惹下了,都是為了領養(yǎng)咱家的柔柔……”
“溫柔!”這下,我們都停止了咀嚼,轉過身望著父親,想從父親那里更多地知道妹妹溫柔的情況。父親顯然注意到了我們的目光,他卻絲毫不理會我們的期待,又掏出一支煙來,沉默地點上抽了起來。母親驚叫了一聲,像挨了刀子的那種。她自覺失態(tài),隨即又故作平靜地問道;“為了……柔柔?母親驚恐地回頭看了我們一眼,聲音顫抖地說,“咋給咱把麻煩惹大了?”
父親狠勁地抽了一口煙,沒好氣地說:“這下,給咱把麻煩惹大了。他二奶奶為了把柔柔要回來,她……她說他二爺爺是地主,她是嫁給了地主才成為地主婆的,為了和他二爺爺斷絕關系,竟提出要和他二爺爺——離婚。和地主離了婚就不是地主婆了,你說這事……不是瞎鬧嗎,他六爺爺和七爺爺把我叫去,叫我阻止他二奶奶,說這事一開始就是我們給掇弄的,要我們家想辦法把這事給阻止住?!?/p>
母親扭頭又看了一下我們,我看到母親
的目光明顯驚慌了,像風中微弱的燈光,搖搖擺擺的。但她還是故作鎮(zhèn)定地對父親說:“這事……這事,鬧的。他二奶奶也太……也太荒唐了不是,他二爺爺都人土這么多年了,她不也就這么過來了么?怎么現(xiàn)在……卻鬧出跟死人離婚的說法來呢?跟個死人可怎么個離法?這多丟人啊……”
叫父親擔當阻止二奶奶離婚的重任,確實是給父親出難題了。母親為此憤憤不平,說這各大個家族,平時那么多愛出風頭的人,一碰到棘手的事情就當縮頭烏龜了,把這個難題推給了我們家。就算二奶奶要離婚跟我們當初把溫柔送給她有點關系,但到底不是我們要她去離婚的啊。
母親埋怨起父親:“你也真是的,大家明知道這是個麻煩事,光知道在那里動嘴皮子,動真格兒的時候都推給你,你還真就接過來了。你也不想想,就你那幾下子,你怎么阻止她二奶奶?”
父親在隊里基本上不出頭露面,遇到什么事,總是往人后面躲。但他攤上了二奶奶這種為難事,被母親嗆得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臉憋得通紅。母親看著父親可憐的樣子,有點不忍心,就埋怨起二奶奶,她怪二奶奶多事,臨到快死了,還這么不知趣,要鬧個大動靜,還不如快快歿了,好叫大家都清靜清靜。不過,細想想,二奶奶這么做,也是為了我的妹妹溫柔,這樣看來,二奶奶這個地主婆的心還沒有壞透。
就在父母發(fā)愁,用什么法子阻止二奶奶同離婚的這陣子,我們這里突然發(fā)生了一次也震,震級不高,也就是剛剛能讓人感覺到地面的振動,其實沒有一點破壞力。但卻夠叫人們驚慌的了,因為我們這里從來沒有發(fā)生過地震。這個時候發(fā)生地震,對從地震災E來的孤兒們卻是不能麻痹大意的。于是,上面很快來了文件,把那些分散領養(yǎng)的孤兒又從各家集中起來,急急地運走了。至于要運到哪兒去,沒有人說,去打聽,也沒有人知道。我的妹妹溫柔,也被運走了。我想像著,在孤兒的登記簿上,我妹妹溫柔的名字,可能又恢復成了原來的程敏麗,她和那些孤兒一起,去了別的地方。
突如其來的變故,使我們家一下子安靜下來了,這種安靜卻很壓抑,聽不到父母吵架的聲音,也看不到父親氣得紅漲的臉色了,他們幾乎不再說一句話,都默默地出門回家,吃飯睡覺,整個家里非常沉悶。
同時,也聽不到二奶奶鬧離婚的事了。
這天,我忍不住去了二奶奶家,想看看這個地主婆到底在干什么呢。二奶奶家的房子還是原來的土壞屋,煙熏火烤,像她的人一樣皺皺巴巴的,黑得像個燒磚的窖。她一個人根本沒有能力翻修房子,她也沒有心思翻修。她現(xiàn)在活著的意義,就像落在她家房子里的塵埃,落一層,就厚了一層。我走進二奶奶的屋子里,就像踩在這些塵埃里,需要小心翼翼,才能一層一層地走近現(xiàn)實的二奶奶跟前。
二奶奶坐在同樣黑乎乎的炕上,她對我的到來一點都不覺得驚奇,幾天不見,她似乎不認識我是誰了,她看了看我,像對待一個陌生人似的。
我問了二奶奶,她現(xiàn)在準備怎么辦?她用干枯的眼睛望著我,好像聽不明白我說的話,我從她的表情上可以看到,她已經對不久前發(fā)生的一切不甚清楚了。我可以猜想得出,二奶奶現(xiàn)在可能已經搞清楚了,就算她和二爺爺離了婚,溫柔也不可能再回來了。她在這件事上,只是不顧一切地給自己編織了一個夢想罷了?,F(xiàn)在,夢想破滅了,她又回到了她地主婆的位置上,盡管她已經對自己所做的一切記不清楚了。
我突然產生了一個想法,這個時候,假如二奶奶能歿了,如果妹妹溫柔能再回來的話,她就可以直接回我們家了。
十多年后,我報名參軍,到縣醫(yī)院去做體檢。我去得太早,我們鄉(xiāng)下的青年要等到下午才能輪上體檢。那天下著秋雨,我沒處可去,便打聽到我的一個同學在醫(yī)院里工作,就去找到了她。她是醫(yī)院的資料員,把我?guī)У剿诘馁Y料室里,叫我在那里等著,她忙著去開會了。我一個人坐在醫(yī)院的倉庫里無所事事,就順手抽了幾本墻角的病歷翻看著打發(fā)時間??斓街形鐣r,我突然翻到了十幾年前的一個病人的病歷,這個病人名叫程麗敏,女,兩周歲,患非傳染性肝炎。病歷一欄清楚地寫著:延誤診治時機,病原體嚴重擴散。處理結果;死亡。日期:1976年10月8日。
我的眼淚噴涌而出,過去了這么多年,我已經記不起妹妹溫柔的模樣了,妹妹夭折的事實使我心如刀絞,我痛哭出聲,雙手顫抖著把那張病歷撕下來,小心翼翼地裝在了貼身的口袋里。直到現(xiàn)在,我還保存著那張病歷。我沒有把妹妹溫柔夭折的事告訴任何人,包括我的父母和兄妹。
責任編輯: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