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兵是秦嶺山上的通信兵,女兵是山腳下的衛(wèi)生員。他們是在一個極偶然的機會里認識的。那一次男兵得了急病,被送到山腳下的衛(wèi)生隊救治,負責(zé)給他打針輸液的就是女兵。女兵人長得挺美,業(yè)務(wù)技術(shù)卻很差勁,一針下去就扎歪了。她手忙腳亂,又連忙扎了好幾針,好容易才找對了地方,針頭與針管又分了家,急得她又是找針管又是扶針頭,疼得男兵直咬牙:“你……”眼睛里噴出的怒火仿佛要把女兵燒化了。女兵見他這個樣子卻毫不在意地停下了手中的活,斜著眼睛看男兵——她最愛看他們火冒三丈氣急敗壞暴跳如雷的樣子了,她覺得這挺好玩。對于她來說,掉針頭輸錯液也不是什么新鮮事了,雖然隊長護士班長——所有比她官大的頭頭腦腦們不知浪費了多少時間談了多少次話,她聽得倒認真,改得也挺快,可時間不長就會舊病復(fù)發(fā)。許多人都說她已經(jīng)有了“抗藥性”了。隊里幾次想調(diào)換她的工作,都因為上級衛(wèi)生部門的干涉而告吹。據(jù)說她的爸爸在大軍區(qū)機關(guān)當部長。說起來也怪,就這樣一位工作馬虎,屢教不改的特殊女兵,卻偏偏有許多男兵男孩子喜歡她。她有幾多:電話多,信件多,零食多,花錢多,男朋友多。一到周末,總有從山下寶雞市跑上山來找她的大男孩,有的還手提大哥大,腳蹬雅馬哈。隊干部左右為難:管輕了吧,對她有如隔靴搔癢,不起任何作用;管重了吧,又怕引火燒身,自身難保;完全徹底的撒手不管吧,她又實在有點太不像話。
不像話?我要是像“畫”不早貼到墻上去了!
她就這樣嬉皮笑臉地對待干部骨干們嚴肅認真地批評教育。以往,只要她給病號打針輸液時出了錯,肯定會招來病號們的白眼和一頓辱罵,有的膽大點的病號還會到領(lǐng)導(dǎo)跟前告她的狀,她就會被罰多值一個夜班,或者被扣掉半個月津貼。她若無其事滿不在乎,她有的是錢。時間一長,她漸漸地對病號產(chǎn)生了一種本能的厭惡和報復(fù)心理……
這一回,她又鬼使神差地出了錯,而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嚴重。那位相貌憨厚的通信兵疼得臉色慘白大汗淋漓四肢發(fā)抖。她心驚膽戰(zhàn)六神無主,心想這回慘了,肯定免不了一頓臭罵——說不定還會遭受一次突然襲擊呢。曾有這么一次,一個病號忍不住疼痛,不但惡語相向還把器械盤扣到了她的頭上。
她木頭似地站著,手里捏著一把汗。她等著他的發(fā)作。她做好了忍受一切辱罵和攻擊的心理準備。她不打算做任何反擊——因為這一次連她自己也對自己非常不滿意了。她老老實實地站在那里,默默地等待著,一動也不動。美麗的臉上第一次很難得地出現(xiàn)了些許愧疚的意思。然而,幾分鐘過去了,又幾分鐘過去了,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一切都很平靜。那個倒霉的從秦嶺山上下來的男兵在大吼一聲“你!”之后便再也沒有說什么。他吃力地用不太標準的手勢阻止了女兵班長對她的大吼大叫。他用低得幾乎聽不清的聲音對班長說:我希望你們原諒她,她又不是故意的么。他又轉(zhuǎn)身吃力地對站在一旁不知所措的女兵說:我看得出來,你是太緊張了。不用怕,大膽點,我相信你干的活一定會像你的長相一樣漂亮!
經(jīng)他這么一說,她那驚恐緊張的情緒一掃而光——她竟一次靜脈穿刺成功!當她看見那白色透明的液體無聲地緩緩地流進他的體內(nèi),他因病痛、疲勞而漸漸進入夢鄉(xiāng)的時候,她覺得自己心里很熱鼻子很酸眼睛很濕潤,用手一抹,竟是一行熱淚。她真有點吃驚。自從離開父母來到這秦嶺深處的軍營,雖然吃了那么多的苦受了那么多的累,她還從來沒有掉過一次眼淚,包括在她犯了錯誤挨了批評的時候——盡管人人都說老兵病多新兵信多女兵淚多是部隊的傳統(tǒng)。她那孤傲的心靈真的被他深深地觸動了。那張陌生而又親切的充滿陽剛之氣的憨厚的面孔被牢牢地攝入了她美麗的眸子,深深地印在了她的心靈深處。她從心底里感激他。
男兵的病來得急去得也快,不到一周就痊愈了。這一周時間對女兵來說出奇得快,輪不輪當班她總是當班,還常常把平時珍藏的好東西拿給男兵吃。她覺得她和他一見如故相見恨晚大有似曾相識之感!
男兵出院那天,女兵專程去送他。她拎著他的挎包默默地走著,聆聽著他用濃重的山東口音講述他們那些平凡而又動人的永遠也講不完的故事,她聽得入了迷。正是春暖花開的季節(jié),和煦的陽光照得他倆心里暖洋洋的,快樂的山雀在他們身邊飛來飛去,耳畔回響著它們美妙的啁啾。當他們在山腳下那條不知名的小河邊分手的時候,女兵望了男兵一眼,怯生生地說:班長,我想和你交個朋友,行嗎?
難道我們現(xiàn)在還不是朋友嗎?男兵說。
是的是的我們已經(jīng)是朋友了。女兵高興得連連說到,不過我怕你離開衛(wèi)生隊以后就不再認我這個工作學(xué)習(xí)都比較差勁的朋友了。
不會的,絕對不會的。男兵肯定地說,只要你盡心盡力做好自己該做的事,好朋友永遠不會離開你。再說,咱們離得又很近,說不定我啥時候還會光臨你們衛(wèi)生隊呢。到那時我就專找你給我打針!
女兵連忙捂住他的嘴:別別別快別說這不吉利的話。如果想見我,只要你吭一聲,我會上山去的。
男兵殷切地說:那我和我的戰(zhàn)友們將用山上最高的規(guī)格歡迎你!
說完,他向女兵敬了一個莊嚴的軍禮便轉(zhuǎn)身離去。
女兵望著他漸漸遠去的背影,頭一次為一個男人流下了晶瑩的淚花。
從此以后女兵像是換了一個人。從此以后她打針輸液再也沒有出過錯。
對于女兵身上發(fā)生的巨大變化,衛(wèi)生隊的干部戰(zhàn)士開始時并未引起足夠的重視。他們習(xí)以為常冷眼旁觀憂心忡忡。他們以為她又犯了老毛病。他們知道,一旦她的熱情周期一過,一切將比原來的情形更糟!然而,令他們疑惑不解的是,按“常規(guī)”她的情況應(yīng)該到了“更壞”這個階段了,而工作熱情卻一點沒減,對自己的要求一點沒松。這一反?,F(xiàn)象立即成了衛(wèi)生隊的熱門話題。雖然誰也說不清是什么原因使她變得這么徹底這么好,大家還是向她投去了足夠多的贊許的目光,還是把應(yīng)當給予的榮譽給予了她。而她也沒有辜負大家的一片苦心,工作干得更賣勁了,各方面做得更好了。隊里上上下下把她當功臣一樣看待,而她則更加感激那位秦嶺山上的通信兵。她把他當成了知心朋友。他們電話不斷,周末經(jīng)常見面,,有一次她還真的接受邀請上了一回山!兩人的關(guān)系更加親密無間,更是無話不談。他們談工作,談人生,談部隊,談學(xué)習(xí),談未來。男兵問女兵將來打算干什么,女兵壓根就沒想過這個問題,但她很詭秘:你先說你將來打算干什么?男兵氣宇軒昂地說他要報考軍校,以便學(xué)成歸來為部隊建設(shè)做出更大的貢獻。女兵呢,本來對報考軍校沒多少興趣,受了男兵的影響,也一時沖動雄心勃勃,說她要報考總后醫(yī)學(xué)高等??茖W(xué)校。不過,她的文化底子薄,男兵文化功底厚實,當然便成了她的義務(wù)輔導(dǎo)員。
她的工作上的飛速進步和學(xué)習(xí)上的刻苦用功感染和帶動了周圍所有的女兵男兵們,甚至在干部中也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衛(wèi)生隊的精神面貌煥然一新。當隊干部知道給他們帶來這一系列可喜變化的原因的時候,還真有點不敢相信呢!
在又一個夏天來臨的時候,男兵和女兵一同參加了一年一度的軍隊院校招生考試。由于這里過于偏僻,駐軍又大多是臨散單位,上級實行了特殊“優(yōu)待政策”,讓男兵女兵同堂考試。我們的男兵女兵恰好同排相臨。第一門政治剛考完,女兵因為考得還可以,一出考場就樂得合不攏嘴。
沒想到這么容易就拿下來了,八十分總沒問題吧!
男兵則顯出一幅沉著穩(wěn)重的神情:先別高興得太早。老鼠拉木锨,大頭還在后頭呢。
聽他這么一說,女兵變得嚴肅起來:喔,對了,下午的語文我還可以,明天的數(shù)學(xué)和物理我一點把握都沒有。怎么樣?你總不能見死不救吧。
男兵奇怪了:救你?咋個救法?女兵往他跟前湊了湊低聲說道:這有何難?我哪道題不會了,你把答案寫在小紙條上傳給我不就完了?
男兵搖著頭為難的說:這怎么行?考場有考場的紀律,萬一給抓住了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女兵把嘴噘得老高:這點忙都不想幫,還說是什么知心大哥呢。哼!原來你是一個偽君子、膽小鬼!她裝出一幅很認真的樣子問:你再說一遍,幫還是不幫?如果你不幫我可找別人去了。
男兵見她真的生氣了便連忙說幫幫幫,我不幫你幫誰呢。不過,咱們可有言在先,每門課只能幫你兩次。再說我也不一定全都會做嘛。
女兵見她答應(yīng)了,冷不丁在男兵的臉頰上重重地親了一口說:這還差不多。說完就像一只小鳥似地飛走了。
男兵望著她遠去的背影半天沒動一下。他覺得自己臉頰很熱心里很癢想做點什么事又不知道做什么。
真奇怪。他嘟噥了一句便向離考場不遠的他的臨時宿舍走去。
果然不出所料,第二天上午的數(shù)學(xué)試題還真把女兵給難住了??荚囬_始不多一會兒,她便抓耳撓腮如坐針氈左顧右盼。男兵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一會兒立起,一會兒坐下,好像他不是來考試的而是來觀戰(zhàn)的。他的反常舉動早引起了監(jiān)考員的注意。監(jiān)考員走到他跟前,狠狠地敲著桌子對他說:抓緊時間答卷,不要東張西望。他心虛地點了點頭,但目光仍在女兵身上。過了一會兒,女兵終于向他伸出了四個指頭。他趕緊把自己答好的第四道題抄在女兵早給他準備好了的小紙條上揉成團,先向周圍看了看,然后飛快地向女兵扔過去,扔的又快又準。女兵接過紙條偷偷地展開,還向他報了一個甜甜的微笑。他雖然脖子發(fā)紅臉發(fā)燒但心里很滿足。他趕忙提起筆來答自己的卷子。不一會兒,他又看見女兵伸出一個小拇指放在眉頭上,便趕忙把第二道大題的第五小題抄好揉成紙團向她扔過去,心里還直納悶:這道題她應(yīng)該會答呀。誰知他用力大了點,紙團碰了女兵的肩膀便落在了地上,恰好被一位監(jiān)考員看見了。監(jiān)考員把紙團撿起來走到他跟前,問:
是不是你扔的?
男兵點點頭。
扔給誰?
男兵不語。
再問,男兵仍是不語。
監(jiān)考員很是生氣地對他說:你違反考場紀律,又不如實匯報情況,我特向你提出嚴重警告!他一邊說一邊在一張卡片上記著什么。男兵疑惑不解地看女兵,女兵卻焦急地指了指手腕上的表,男兵這才如夢初醒慌忙提筆答題,可是已經(jīng)晚了。還沒等他把題答完,考試終了的鈴聲便無情地敲響了。這一門課男兵大敗而歸,女兵傷心落淚,一再說是我連累了你啊。他卻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說:情況并不像你想的那么糟,大部分題我都趕著做完了,分數(shù)不會很差的。女兵將信將疑。他正色問她道:我把第二道題的第五小題做好給你扔過去,你怎么不注意接呢?女兵奇怪了:我根本沒要這道小題呀。那道題那么簡單我早就答完了。男兵疑惑不解:那你伸出小拇指放在眉頭上干什么?女兵說:我眉頭有些發(fā)癢就用小拇指摳了摳。怎么,你把這當成了暗號?真是陰錯陽差。兩人不由得苦笑起來。
考試的最后一天在極其平穩(wěn)不大愉快的氣氛中過去了。男兵和女兵在附近取名為黃牛鋪的小鎮(zhèn)上喝了杯冷飲聊了聊天便在傍晚時分依依不舍地分了手。
等待入學(xué)通知書的那一段日子是多么漫長難熬呀!男兵和女兵受到了同樣的煎熬甚至于精神的摧殘!因為他們太渴望成功太憧憬未來那美好的時光了。有一次他們又相約在那條不知名的小河邊見了面。他們走呀走談呀談,談得水乳交融十分投機心潮激蕩。女兵動情地說:實話告訴你吧,我的父母確實是因為我太不爭氣才把我扔在這偏僻的地方來鍛煉的。本來我也覺得我沒藥可救了,誰知遇見了你……我真不知怎樣感謝你才好。男兵認真地說,你誰也不用感謝,要感謝就感謝你的父母——我能理解他們的良苦用心!再就是感謝你自己吧——因為你本來就是一個很不錯的女孩子!
女兵好像才認識男兵似的瞪大了眼:原來只知道你人好,沒想到你的嘴也這么甜,說起話來像抹了蜜一樣,我覺得我都有點離不開你了。前幾天我做了一個夢,夢見咱們倆都拿到了入學(xué)通知書,上的是同一個學(xué)校,學(xué)的是同一個專業(yè),坐的是同一張桌子,住的還是同一間屋子,你說奇不奇怪?
做夢嗎,什么千奇百怪的事都會有的。
男兵說得很平淡,其實內(nèi)心很激動。
當女兵接到那份大紅燙金的總后醫(yī)學(xué)??茖W(xué)校的錄取通知書的時候,她激動得哭了,淚水奔涌如泉。在首都北京讀軍校,那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事呀!她興高采烈心花怒放!然而,她并沒有忘記那位如兄長般關(guān)心她幫助她的男兵。她立即給山上打了一個電話,把這個好消息通知了他。男兵在電話里一遍又一遍地向她祝賀叫好,她卻急急地問你的呢?你的錄取通知書呢?男兵滿有把握地說快了,我想這幾天也該到了。女兵的心才像一塊石頭落了地。兩個人熱烈地討論起那即將到來的新生活,談?wù)撈饘儆谒麄冏约旱拿篮玫奈磥?,兩顆年輕的心貼得更近了……
女兵的成功轟動了整個衛(wèi)生隊!這在衛(wèi)生隊來說可是破天荒的!合不完的影會不完的餐開不完的歡送會——女兵差點就要被這熱情的浪濤所吞沒。一周時間很快就過去了,女兵把起程的車票都買好了,男兵那邊卻連一點動靜也沒有,她趕忙又往山上打了個電話,約他在小河邊見了面。當她問到通知書的事時,男兵似有隱情吞吞吐吐,半天不說一句話。在女兵的一再追問下他才講了實情。在數(shù)學(xué)考試時,他本來就有幾道大題沒來得及做,監(jiān)考員又在他的試卷里裝了違紀卡片,使得這一門課差一點變成零分,總分自然就拉下一大截,根本就沒有錄取的可能。
那你為什么不早點告訴我?女兵眼含淚花埋怨他。
我怕你為我擔(dān)心。
那現(xiàn)在我就不擔(dān)心了嗎?她那豐滿的胸脯一起一伏。我不去了,我不上學(xué)去了,我要與你一塊留在這兒!說著就要撕那份錄取通知書。男兵一把奪過來,臉一沉厲聲說:為什么耍小孩子脾氣?女兵內(nèi)疚地說是我連累了你,我還有什么臉去上軍校!你幫助我懂得了不少做人的道理,又幫我學(xué)習(xí)文化課,你哪個方面都比我強!你上不了軍校我去又有啥意思?
男兵笑了笑鎮(zhèn)定自若地說,勝敗乃兵家常事。你放心,我明年還要考,而且就考你這個軍校。我相信我一定會考中!到那時咱們不就又可以在一塊了嗎?見女兵沒言語,他又責(zé)怪地問:難道你不相信我?
我相信。女兵深情地點了點頭。
這就對了。男兵像大哥哥一樣逗她說,馬上就要進軍校了,應(yīng)該高興才對,別這么愁眉苦臉的。他雙手捧住她那張稚嫩的臉龐說,笑一笑吧,你不知道你的你的笑容有多美多可愛!
女兵真的笑了。笑得那么甜蜜,那么迷人,那么富有青春的活力!
由于時間緊迫來不及回家,女兵只給家里寫了封信(打了幾次電話不是打不通就是沒人接)便急匆匆趕往北京,到達了她向往已久的軍校。雖然學(xué)習(xí)任務(wù)很重,訓(xùn)練十分緊張,但她與男兵約好的每半個月一次的通信卻雷打不動。學(xué)習(xí)遇到困難了,她從他那兒得到幫助和勇氣;訓(xùn)練苦了累了,她從他那兒得到關(guān)心和安慰;考試成績優(yōu)秀了,他又從她那兒分享喜悅和快樂——他仿佛成了她學(xué)習(xí)和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同室的女伴們很快知道了這個秘密,許多人為她有這么一個真誠的戰(zhàn)友而高興,也有人對此不大理解。
你現(xiàn)在是大學(xué)生,不再是那個毛丫頭女兵了,交朋友也應(yīng)該上點檔次,要有點長遠打算。假如他一直是個大頭兵,你能永遠和他在一塊?他要是真心對你,也不應(yīng)該老纏著你不放。以大姐自居的同學(xué)燕子這樣開導(dǎo)她。
她每每聽了燕子的話,只是淡淡地一笑,輕輕地搖頭。
然而,軍校的生活畢竟是非常充實非常浪漫非常豐富多彩的,何況又是在北京!她確實有點眼花繚亂不知所措了。她給男兵回信的速度一次比一次慢,間隔也漸漸拉大,先是一月一封,后來就變?yōu)閮稍乱环狻鸪酰斜€是照常來信,后來也逐漸減少,再后來竟一封也沒有了。老于世故的燕子得意地說,他大概早把你忘了,要不,他怎么一封信都不來了?
她什么也沒有說,只覺得心里空蕩蕩的,好像失落了什么東西。她知道他今年夏天要報考軍校,便在心里暗暗地為他祈禱……
入校后的第一個暑假,她回家度過了一個愉快的夏天。她的爸爸和媽媽對女兒脫胎換骨的進步歡欣鼓舞,在以往的通信中他們也大致了解了一些情況,但當女兒面對面為他們講述她的故事,講得熱情洋溢娓娓動聽,他們吃驚了。當他們確切地知道引起她如此巨大變化的竟是一位秦嶺山上的通信兵的時候,他們的心靈受到了極大的震撼!他們急切地想見到他,想知道這個普普通通的戰(zhàn)士究竟是個是么樣的人!她的爸爸,一位佩戴著大校軍銜的從不輕易動感情的職業(yè)軍人來回踱著步子喃喃自語道:人才啊,多么難得的人才!他問女兒:他今年報考軍校?
女兒肯定地點點頭。
他馬上拿起電話撥通了軍區(qū)招生辦,他請他們幫他查一下那個男兵的考試成績并請他們在錄取時適當給予照顧。然而招生辦的答復(fù)卻極令他失望:所有考生里邊根本就沒有他說的這個人。他迷惑了,女兵也迷惑了。心細的母親在一旁說如果是因為你的疏遠使他放棄了考學(xué),那咱們可就太對不起人家了。父親也在一旁唉聲嘆氣。也許是父母的情緒感染了她,也許是……她的腦海里突然閃現(xiàn)出一個怎么也擺脫不了的強烈愿望:回秦嶺山去,去看看他!她仿佛聽見他在遠方呼喚著她。
當她提出要回老部隊去看看的時候,她的父母齊聲贊同。她的母親從她那張泛著紅潮的臉龐和那雙躲躲躲閃閃的眸子里仿佛看出了點什么。不過她沒有多問,只叮囑多加小心便送她上了路。
她的到來在她的姐妹們中間引起了一陣不小的震動。那些仍舊扛著黃牌牌的女兵們多么羨慕她肩上的紅牌牌??!她們摸她的臉擰她的耳朵捏她的皮肉。她們?yōu)樽约旱慕忝脗冎虚g出了一位女大學(xué)生而興高采烈歡天喜地!但當她說她要到山上去看看“他”的時候,她們卻一個個低了頭沉默不語。
她感到非常奇怪:你們這是怎么了?為什么都不說話?
她的老班長,一個四川妹子慢吞吞地問她:難道你真的和他分了手?
我……
今年五月份他來找過我,他說他好久沒有收到你的回信了,他說他很放心不下你……
她急忙打斷說:班長,我知道我錯了,所以專程來找他。
可惜你來晚了。班長停了一下,用極不平靜的口氣說:他已經(jīng)——走了。
你是說他已經(jīng)復(fù)員了?她著急地問。
不!班長幾乎是喊出來的:他已經(jīng)犧牲了!
你說什么?她使勁地搖著頭。她不相信班長的話!
這是真的。班長陷入了極度的悲痛之中,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今年六月十九日下午,他們站附近的山林著了火,他與他的戰(zhàn)友跑去救火。大火撲滅了,而他與他的四名戰(zhàn)友卻在烈火中倒下了!永遠地倒下了!聽收斂遺體的同志們回來說,他直到臨死手里還攥著你的相片……
天哪!
她驚呼一聲,眼前發(fā)黑,昏倒在地。姐妹們趕緊把她扶到床上,手忙腳亂了好一陣子她才蘇醒。
他在哪里?他在哪里?我要去看他……
她哭了,哭得那么傷心!晶瑩的淚珠兒像斷了線的珍珠似地從她那美麗的臉頰上流了下來。同伴們也都落了淚,整個屋子里一片悲傷。
她們陪著她沿著一條兩邊開滿野花的山路來到那座新落成的烈士墓地。這一段路還算好走,路程也不長,但她覺得這是她有生以來走過的最漫長最艱難也是最沉重的一段路了。她虔誠地跪在他那不很高的墓碑前,顫抖的雙手使勁地撫摸著墓碑上他的名字,失聲痛哭起來。
我的好哥哥,好戰(zhàn)友,原諒我吧,原諒我的幼稚和渺小……
除了她的哭聲,整個墓地悄無聲息,就連四周的樹林、遠處的山巒也沒有一點聲息,一切的一切都靜得出奇,仿佛怕打擾他聆聽她那發(fā)之肺腑的衷腸……
王宏奎 男,陜西鳳翔人,1960年生,大學(xué)文化程度。1978年2月投鋤從戎,1982年考入西安陸軍學(xué)院深造,曾在《解放軍報》、《甘肅日報》、《人民軍隊報》、《寧夏日報》、《美文》、《西北軍事文學(xué)》等報刊雜志發(fā)表小說、散文、詩歌、新聞報道多篇?,F(xiàn)居蘭州。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