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壽昌

北京是座方城，有九座城門，城墻東北邊的那個門叫東直門。我對那兒再熟悉不過了，小時候我家住在東直門外的左家莊，中學(xué)時代的6年里每天都要經(jīng)過東直門進城去讀書。對那里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石都有一種親切感。但是，當(dāng)30年后我重返東直門時，卻面目全非，滿眼高樓大廈，車水馬龍，讓我暈頭轉(zhuǎn)向找不著北。我站在馬路邊的雕塑前，努力在記憶中尋找昔日的城墻和門樓。

記憶中的東直門環(huán)境幽雅，古風(fēng)古韻。小時候隨父母進城，看到的是雄偉高大、直沖云天的城樓。東直門的城墻很厚實，城樓兩層飛檐。城墻高處的磚縫里長著一棵小樹，欣欣向榮直沖云天。黃昏時，成群的老鴉嗚叫著飛來飛去在他們的窩前嬉戲。

城墻不遠處是護城河，一架木橋橫架其上，供往來的車輛行人通行，記得汽車從上面馳過橋身便發(fā)出吱吱的響聲。橋頭長著一棵垂柳，春天，嫩黃的柳枝在春風(fēng)中搖曳，風(fēng)姿嫵媚。柳樹下矗立著交道口電影院的廣告牌，一月的屯影都在上面公布。

護城河坡很陡很深，水卻很瘦很淺，緩緩地流淌，親吻著堤岸，像一對戀人依依不舍。水草在水中搖擺，小魚在水草中穿梭，一片和平安詳?shù)臍夥铡?/p>

城墻和護墻河之間是一條鐵路，東直門是個小站，記得這里并不走客車只供裝載貨物，長長的火車噴著黑煙吐著白氣，在這里駛來駛?cè)?，于古韻中又充滿了現(xiàn)代氣息。城門旁有一株高大的樹，夏天這里很涼爽，很安靜，有時候放學(xué)了，在這里換車時便坐在樹下讀書。當(dāng)然讀的是小說之類的課外讀物，因為在家里母親是不準(zhǔn)我看這類閑書的，怕影響我的學(xué)習(xí)，這里正好成了我讀書和躲避母親監(jiān)督的好地方。后來，城門北邊打了個豁口，建起了水泥大橋，從此汽車不再穿過城門洞了。

到文化大革命的時候，成群結(jié)隊的職工、干部、學(xué)生、家庭婦女向封資修開戰(zhàn)，用鐵鎬鐵锨，徹底毀滅了這幾百年來雄震四方的巍巍城墻城門。

我為找不到東直門和古老的城墻而深深地遺憾。

在遺憾中我記起了為保衛(wèi)古老城墻而呼喊奔波的著名建筑專家梁思成先生。

梁思成的父親是中國近代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梁啟超，戊戌政變，亡命日本后，1901年在東京生下了他。他自幼受父親的熏陶，中國古典文化素養(yǎng)深厚。11歲回國，14歲進清華學(xué)堂，23歲留學(xué)美國，先后在賓西法尼亞研究院和哈佛大學(xué)研究院學(xué)習(xí)建筑，兼攻西方建筑史。游歷歐洲時，對希臘、意大利、法國、西班牙等國珍視和保護古典建筑的做法，印象深刻。1928年回國后，一邊教學(xué)，一邊和夫人林徽因及同事、學(xué)生遍訪中國各地的古代建筑。十幾年中，足跡踏遍15個省，200多個縣，測量、攝影、分析、研究的古建筑和文物達2000余項。

1957年雄偉壯麗的北京城墻開始遭到劫難，它被人們熱火朝天地拆除著。到處是毀墻的炮聲，每一炮，都像在梁思成的心中炸響。他已經(jīng)有了無望的感覺，但這位中國建筑業(yè)的泰斗還要為保衛(wèi)北京城墻做最后一搏。

梁思成痛心疾首，淚流滿面，他要去找周恩來總理。他說：“拆掉北京的一座城樓，就像剜掉我的一塊肉；扒掉北京的一段城墻，就像割掉我的一層皮!”1957年正是反右派運動如火如茶的時候，這話是比“右派”還右的言論。但梁思成為了保衛(wèi)古老的北京城什么都顧不上了。有人勸他：“算啦。你被批判得還不夠嗎?這是什么時候了?不行就出去吧……”

梁思成說：“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我寧愿做一個‘右派死在祖國的土地上，也決不出走?！?/p>

北京有人類最珍貴的文物古跡，這是無價之寶，他記起了解放前夕，解放軍秘密派人到清華園讓他繪出重點文物所在地點的情形。然而他沒有想到北京沒有毀于戰(zhàn)火中，卻毀于長官意志之中。

建國之初，北京市市長彭真曾站在天安門城樓上對他說，毛主席說，將來從這里望過去，要看到處處都是煙囪。這使他大吃一驚，處處都是煙囪的城市將是什么樣子?那太可怕了。他認(rèn)為在世界上封建時代的名都大邑中，北京城是惟一得以完整保留下來的。所以對它的保留具有保護世界文化遺產(chǎn)的意義。于是他就老老實實地把自己的想法和盤托出。認(rèn)為華盛頓作為一個首都，是資本主義國家中可借鑒的好典型。北京是個古代文化建筑集中的城市，不宜發(fā)展工業(yè)，最好像華盛頓那樣，是個政治文化中心，風(fēng)景幽美，高度綠化，而北京的大批名勝古跡可以發(fā)展成為一個旅游城市。

1950年2月，梁思成和居住在南京、曾留學(xué)英國的著名建筑家陳占祥一起交了《關(guān)于中央人民政府行政中心位置的建議》，即著名的“梁陳方案”，提出在，舊城外的西側(cè)另辟新區(qū)。這樣，舊城留下，新建一個新中國的政治心臟，而一條便捷的東西干道連接新舊二城，如扁擔(dān)一樣擔(dān)起中國的政治心臟和中國的城市博物館。

梁陳方案立刻被否定，在那個時代當(dāng)權(quán)者聽不進一點不同的意見，北京市負(fù)責(zé)人甚至說：“誰要是再反對拆城墻，是黨員就開除他的黨籍!”從此，反對的意見，美好的建議，都沉默了。

1957年，陳占祥被打成右派，而梁思成，幸虧彭真的“提前”保護，才免遭厄運。梁思成曾對彭真說，你們這樣做，五十年后就會后悔的。時間是個最偉大最公正的證明人和批評家，現(xiàn)在歷史已經(jīng)做了最好的證明，而且還不到五十年。

讓我們看看梁先生當(dāng)年是如何為我們描繪他的美好設(shè)想吧：城墻上面，平均寬度約十米以上，可以砌花池，栽植丁香、薔薇一類的灌木，或鋪些草地，種植草花，再安放些圓椅。夏季黃昏，可供數(shù)十萬人納涼休息。秋高氣爽時節(jié)，登高遠眺，俯視全城，西北蒼蒼的西山，東南無際的平原，居住于城市的人民可以這樣接近大自然，胸襟壯闊。還有城樓角樓等可以辟為陳列館，閱覽室，茶點鋪。這樣一個環(huán)城的文娛圈，環(huán)城的立體公園，是世界獨一無二的……古老的城墻正在等候著負(fù)起新的任務(wù)，它很方便地在城的四周，等候著為人民服務(wù)，休息他們的疲勞筋骨，培養(yǎng)他們的優(yōu)美情緒，以民族文物及自然景色來豐富他們的生活。它將是世界上最特殊的公園之一，一個全長達39．75公里的立體環(huán)城公園!這樣的北京城門，這樣的北京城墻，為什么要拆?

然而還是拆了。

梁思成先生被日本人恭敬地稱為“古都恩人”，因為他在二戰(zhàn)時期曾成功地勸阻了美軍對奈良和京都轟炸，保護了日本的古跡，但他卻沒有保住自己祖國的北京雄偉壯麗的城墻。

一座世界奇跡就這樣人為地消失了?，F(xiàn)在想想多么令人痛心疾首。

現(xiàn)在人們終于認(rèn)識到了當(dāng)年的愚蠢行為，開始亡羊補牢，明城墻遺址、金大都城墻遺址都得到了保護。

前兩年還花巨資重建了永定門城樓，說什么有它就保持了中軸線的完整北京就美了。對此我可不敢茍同，早已七零八碎的北京城墻難道有它就會完整嗎?再說古跡是能夠復(fù)原的嗎?照此何不把城墻再筑起來，把牌樓、四合院再建起來?這純屬勞民傷財之舉。有這筆錢不如多建些希望小學(xué)、經(jīng)濟適用房呢!

我不僅為我所熟悉的東直門和北京的城墻而遺憾，更為人類的行為而遺憾。

由此我又想到一個國家如果不依法治國，不依靠科學(xué)治國，單靠人治是多么的可憐可悲和愚蠢，給人類帶來的只能是貧困和災(zāi)難，社會只能是停滯不前。

但愿這樣的歷史不要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