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洪波
2005年伊始至今,一篇強烈抨擊中國當下文化與思想狀況的“戰(zhàn)斗檄文”(漲煒:《精神的背景》,《上海文學》,2005年第1期,以下簡稱“張文”)在互聯網上引發(fā)的激烈論爭仍然余音繚繞。其中,作家李銳對張文的批評尤其引人注目。在張文中,把中國從四十年末到現在的思想文化劃分為兩大時期:即“精神平均化時朗”(或稱之為“精神板結期”)和“精神沙化時期”。前一時期的時間段大致為20世紀五十至七十年代末;后者則指向近二十年來的中國文化的逐漸被市場主導的文化狀況。論者認為,與“精神沙化”的文化狀況相比,“精神平均化時期”的文學和思想雖然“過分簡單化和幼稚化”、在藝術創(chuàng)作上也存在“平庸單調”,但這一時期的文化仍然具有其獨特的存在價值:因為它“尚有自己獨特的道德倫理內容,有探索的生氣,當時在全世界范圍內運行了幾百年的商業(yè)化秩序一還有與之相適應的意識形態(tài),受到了一次巨大的沖擊?!薄熬竦钠骄焙汀熬竦纳郴毕啾?,“精神的平均化”由于對商業(yè)化的反抗意識而獲得了存在的價值和更高的等級。李銳的尖銳批評正是因此而起。他的批評矛頭顯然同時指向“精神平均化時期”的“專制權力和“沙化時期”的市場與消費,并且認為當前中國文化正處于“金錢和權力雙重專制的時代”,張文也就成為只說出“一半事實”的“謊言”。在“擁張派”與“擁李派”的之間,一場關于中國當代文化狀況的激烈論爭由此在網絡上迅速展開。
盡管存在著嚴重的分歧,“張李”二人的相同點卻也是明顯的,即他們都對當下中國文化狀況表示極為不滿,對之做出了極度陰郁的判斷。無論是“精神的沙化”的總結,還是“金錢和權力雙重專制的時代”的論斷,其攻擊的矛頭都指向嚴肅文化失去中心位置逐漸邊緣化和大眾文化蓬勃發(fā)展的文化現狀。這種文化狀況其實自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就已經引起人們的注意。20世紀90年代著名的“人文精神大討論”就是由文化界對這場深刻的社會和文化轉型的不同理解和闡釋引發(fā)的。可以說,“張李”之爭,實際上是對一個老命題的重新提出。這一命題的核心,仍然是在90年代的討論中就已經觸及的:即知識分子,尤其是人文知識分子,在逐漸完成市場化轉型的社會中的邊緣化、嚴肅文學的邊緣化,同時伴隨著對知識分子在社會轉型過程中轉換自身角色的思考。這一問題的另一面向則是對大眾文化的崛起的普遍憂慮。關于這—問題,在90年代的“人文精神大討論”中,一些對抽象玄奧的“人文精神”表示質疑同時對大眾文化的崛起持理解態(tài)度的學者已經做出了自己的回答。如當時就有學者指出,“事實上,人文關懷、終極價值等等,不過是知識分子講述的一種話語,與其說這是出于對現實的特別關切或勇于承擔文化的道義責任,不如說是他傾向于講述這種話語,傾向于認同這種知識。在這里,知識譜系本身被人們遺忘,說話的‘人被認為是起決定支配作用的主體。…在中國現代文學或現代思想的語境中來談論問題,毫無疑問會觸及‘人文關懷這種元理論命題,甚至可以說這種知識構型就包含著這個思想內核?!鄙竭@些批評對新世紀“張李”的論爭同樣有效。也就是說,作為一種姿態(tài)和立場的“超驗道德”,同樣也必須歷史化,才能使我們得以觀察和分析其得以產生的話語機制背后的權力運作。而在新世紀的中國,隨著上一世紀90年代以來社會由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的轉型成功,對這一問題的回答,已經具備了一些新的現實因素。而由這些現實因素產生的新的文化樣態(tài),已經構成了“新世紀文化”的新的表征。
在這些現實因素中,我們首先不能忽視的是90年代以來全球化進程中,中國與世界其他國家經濟上的緊密咬合已經使中國在世界秩序中的位置發(fā)生改變。作為全球吸引投資最多的國家之一,中國的發(fā)展越來越明顯地牽動著世界經濟的神經。中國經濟的騰飛成為帶動世界資本流動和增殖的強有力的火車頭之一。這一現實因素,標志著中國由自現代歷史開始的反抗世界秩序到今天的加入和參與世界秩序的巨大轉變??梢哉f,這是中國社會在上一世紀90年代完成的“驚人的一躍”。在新世紀,我們不可忽視的另一個現實因素是隨著中國全球化進程的深入,人們在此前所不斷預言的“崩潰”并未來臨。相反,中國卻在新的世界秩序中獲得新的發(fā)展機遇,逐漸邁向“和平崛起”的進程。面對這些現實,我們從由五四新文化開創(chuàng)的以反抗世界秩序來實現強國夢的文化架構中找不到合理的解釋框架。新世紀的社會現實使我們開啟新的思索。
這些新的現實因素構成“新世紀文化”產生的現實土壤,也使自90年代“人文精神大討論”以來知識分子所爭論的命題的闡釋具備了更為清晰的現實輪廓。如何闡釋新世紀的現實發(fā)展帶來的新的文化形態(tài),在很大程度上考驗著“精神/文化”對現實的思考力度和對現實發(fā)言的針對性。在這一問題上,僅僅做出精神和道德上的高姿態(tài)是不夠的——“知識分子緊緊抵住崇高純潔性的時候比墮落時更加危險。”以簡單的道德姿態(tài)對現實表示棄絕,只會使精神/文化在現實變化面前失去應有的理性分析,變成道德家充滿悲情和絕望的叫戰(zhàn)。伴隨著中國現實的發(fā)展,“新世紀文化”的一些特征進一步凸顯出來。首先,嚴肅文學的中心地位進一步喪失,“純文學”獲得自身高度發(fā)展的同時付出了縮小文化空間的代價。進入現代以來,從五四“遵將令”的新文學開始,無論是30年代的左翼文學和還是奶年代的解放區(qū)文學,作為“啟蒙與救亡”的工具,文學在文化空間中都居于核心的位置。50年代至 70年代的文學,更是社會聚焦的中心。由此,才產生了“文藝是階級斗爭的晴雨表”的說法。到了80年代,文學發(fā)展的一個主要傾向就是要擺脫“階級斗爭的工具”地位,成為沒有政治束縛的“純文學”。但是一直到 80年代中期,文學由于與社會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高度契合,一直是引發(fā)社會轟動效應的主要話題。到了80年代末90年代初,隨著大眾文化的崛起,文學才“失去”百年來的“轟動效應”?,F代性話語賦予中國人文知識分子的傳統的啟蒙角色因此面臨巨大的挑戰(zhàn)。“在中國的現代性話語中,知識分子一向以一種雙重性的角色出現。他首先是為民眾說出真理的人,他掌握語言并成為沒有表達權力與能力的代言人,他受民眾的委托來表達民眾的意志。其次,他從民眾身上獲得啟悟與力量,民眾給他激情和靈感。他不一定處于社會地位的中心,卻始終處于話語的中心。他是洞察文化歷史/語言的人,他提供終極的價值和意識形態(tài)?!痹诖蟊娢幕绕鹨殉蔀榧榷ㄊ聦嵉男率兰o,知識分子面臨的失落感更為強烈。隨著中國全面加入全球政治經濟的社會轉型成功,現代性開啟的“我啟你蒙”的話語秩序的現實基礎已經改變。全身心尋找社會轉型帶來的個人機遇、依靠個人奮斗,追求個人成功和財富的世俗夢想營繞在“大眾”心頭,刺激他們以驚人的勤奮勞作投入到庸俗的具體而微的世俗生活。在一個醉心于依靠個人奮斗追求成功與財富的消費時代,啟蒙者的尷尬在于,整天忙碌的人群/大眾根本沒有時間和心思來等待“被啟”。然而正是這些大眾,在改變自身境遇的同時,造就了中國和平崛起的夢想。中國的現實和“大眾”正在以驚人地速度脫離現代性話語所設定的歷史框架,唯有啟蒙者仍然在現代性的話語秩序中徘徊??墒窍榱稚﹤円呀涍M城打工,充當著勤勞而廉價的勞動力。她們一天勞累下來最大的娛樂就是看看《劉老根》與《馬大帥》給農民創(chuàng)造的新的改變自身境遇的文化想象,而不是去向知識分子詢問“人死后有沒有魂靈”的相關問題。這一次,歷史并不需要知識分子面對祥林嫂提問后的匆忙逃離,而是“被啟蒙者”在新的歷史境遇中主動選擇了放棄“被啟”的地位,轉而投身于新的文化空間,以新的文化形態(tài)去更新關于自身的文化想象。
“新世紀文化”的另一表征正是大眾文化的全面崛起。大眾文化在很大程度上取代了“新文學”的許多社會功能成為中國社會影響力最大和影響范圍最廣的文化形態(tài)。由于大眾文化與市場化商品化的緊密聯系,它的繁榮在一些“啟蒙者”的眼里往往就成為一個社會墮落的標志,被稱之為沒有任何主體性存在的“沙化時期”。但大眾文化的繁榮其實已經在這樣兩個維度提示我們的思考路向。首先,大眾文化的繁榮建立在中國社會的逐漸繁榮和崛起之上的。這一現實基礎為它的存在和發(fā)展提供了合法性。大眾文化開始承擔新世紀文化想象的重要方面。其次,當下蓬勃發(fā)展的文化研究理論告訴我們:“……大眾文化既是支配的,又是對抗的,它的內容是由統治階級獲得霸權的努力和被統治階級對各種霸權的抵抗共同構成的。它既不僅僅是統治階級意識形態(tài)的通俗宣傳,也不是一種自發(fā)的文化抵抗,而是一個談判和斗爭的領域。”可見,大眾文化的形態(tài)和意義是繁復多重的,是多種意識形態(tài)交鋒的重要領域。而簡單把大眾文化看作是由無生命力無主體性“沙粒”構成的墮落的文化形態(tài)的觀點無疑遮蔽了問題的復雜性,簡單的道德表態(tài)也無助于我們在這一問題進行深入思考。
有意思的是,由《精神的背景》及其引發(fā)的論爭本身也構成了“新世紀文化”的一個表征。一方面,“張李”之爭顯示出自“人文精神大討論”以來知識分子內部的進一步分化。這一次,分化在90年代反對和斥責市場化商品化的同盟的內部產生。這一文化現象表征了“新世紀文化”超越現代性框架的發(fā)展給人們帶來的新的焦慮。它更清晰地表明:無論是對“精神平均化時期”的“浪漫憧憬”,還是對“板結”與“沙化”的雙重攻擊,都遠離了中國飛速發(fā)展的現實。因此它再度昭示了“新世紀文化”本身的復雜性給“精神”提出的新的挑戰(zhàn)。另一方面,通過在“新世紀文化”的新的文化空間—互聯網上吸引更多的網民地參與,“論爭”顯然掀起新一輪的話語生產,并且由此帶動一些網站點擊率和一些人知名度的攀升。話語生產直接帶動了經濟利益的增長。在此,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對消費文化的批評在新世紀已經以最快捷的速度變成文化消費鏈條上的一環(huán)。一位批評家的追問顯然是有道理的:“‘賣掉的一切都是壞東西嗎,包括不包括《精神的背景》本身?”看來回答是肯定的?!毒竦谋尘啊贰百u”得相當不錯。它崇高的道德悲情和拒絕進入當下的決絕姿態(tài)都已被多元化的消費文化吸納,使它的消費者在充滿道德崇高感的自我想象的中得到一種特別的快感。這恐怕也是這一場“論爭”引發(fā)的又一個頗為吊詭的文化征候。
從1990年代的“人文精神大討論”到今日的網絡論爭,10年來中國的現實已經發(fā)生滄桑巨變,精神該如何來對這些現實發(fā)言呢?是躲在同一個命題下無視現實繼續(xù)自顧盲說,還是迎接現實的挑戰(zhàn)開啟新的思索,這是值得我們認真思考的。正如有人在回顧90年代的人文精神大討論所總結的:“對于一個社會的一定階段的各種現象的分析,一定要同其物質基礎相聯系,沒有物質基礎的意識不過只是一種觀念,同能改變社會的動力沒有任何關系。對于因經濟基礎的變化而形成的社會心理,如果沒有在社會經濟的基礎上加以分析,而只把這種心理作為批判對象,那么這種批判只能帶來空虛的道德審判的回應。這種分析可以提醒我們警惕一種對理解現實無益的道德表態(tài),而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理性的思考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