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祐端
有很多人常說“媽媽煮的菜最好吃”,我多年來都懷疑這句話。
我不是挑嘴的人,但曾經(jīng)有很長一段時間,吃媽媽煮的菜是一大夢魘。
小時候,家中經(jīng)濟不寬裕,媽媽常做一種簡單的稀飯。也許那根本不能算是稀飯,只是一團黏稠稠的飯糊,要不是白色的話,很容易誤認為爛泥,因為米粒的形狀完全無法辨識。里面放一些煮爛的高麗菜和蝦仁,吃起來不酸不咸不苦不辣,簡而言之,就是沒味道。可是那黏稠稠的口感,使我大覺惡心,每每三拖四拖仍不肯吃上一口。
那時天天吃這種稀飯吃到怕,往往一見到就哭著嚷:“我不要吃了,我不要吃了……”可是哪里有其他東西吃呢?不得已吃進嘴里,又吐出來,媽媽哄來哄去拿我沒辦法,只好厲聲說:“再不吃,就把你趕出家門?!庇幸淮嗡龑嵲诒晃音[得心煩意亂,真的把我拖到門外。可是我卻依然不屈,趴在臺階上又哭又叫,不肯吃稀飯,眼淚如雨般落下。路過行人紛紛駐足側(cè)目,好奇的圍觀,一位好心的鄰居拉開糾纏在一起的母子,勸了又勸,好不容易才化解這場僵局。
弟弟出生以后,爸爸轉(zhuǎn)到大學(xué)教書,終于不用全臺灣走,從前一個禮拜只能回家一次,現(xiàn)在經(jīng)常都在家里。媽媽為了父子三人,再也不煮黏巴巴的稠稀飯,開始做有“明確形體”的菜。可是菜式無甚變化,連做法也不出煎、炒、炸三種,食材老是白鯧魚、金線魚、吳郭魚。
我?guī)缀跆焯毂г?,告訴她電視上有多少美食節(jié)目,告訴她婦道人家應(yīng)該化腐朽為神奇。我并不求魚翅、熊掌等山珍海味,因為我相信真正厲害的廚師,可以把蒸豆腐、白切肉、燙青菜做得有聲有色,但是媽媽總會諷刺我:“等你有了錢,再去請廚師吧!”因此,我每次聽到旁人夸贊自己母親的菜,老是覺得刺耳。要我喜歡一堆堆菱形的白鯧魚?或是隨意蒸蒸的芋頭?不用提了吧!我無法依戀母親的菜。
千篇一律的菜式之外,媽媽煮菜一向舍不得用調(diào)味料,除了醋,因為醋可以殺菌。她倒不是吝嗇,而是認為粗茶淡飯對身體最好,沒有調(diào)味料,就不會對內(nèi)臟造成任何負擔(dān)。因此,她極力反對家人出外吃飯,認定餐館之所以吸引人,是因為放了很多味素這類東西。
不過,雖然長期食用清淡食物,我和弟弟并沒有習(xí)以為常,反而更加向往外面的美食。
我上國中以前,媽媽在夜校教書,但總會把晚餐做好才出門。一天傍晚,爸爸心血來潮,要帶我和弟弟上館子,但又不知道媽媽是不是已經(jīng)準備好晚飯,于是叫我到廚房看看。我興沖沖來到廚房,掀開鍋蓋一看,仍是陰魂不散的金線魚和龍須菜,滿心的期待頓化烏有。我假裝沒看到,告訴爸爸:“媽媽沒有煮飯?!?/p>
爸爸帶我們出去,享受了一頓色香味俱全的晚餐。然而媽媽上完課回到家中,發(fā)現(xiàn)飯菜沒有動一口,向來溫柔和藹的她變得勃然大怒,對著爸爸咆哮:“你們?yōu)槭裁礇]有吃飯?為什么沒吃?”兩人隨即大吵一架,深夜里,不知驚醒了多少人。我怯怯懦懦地躲在房里不敢出來,怕爸爸發(fā)現(xiàn)我欺騙了他,怕媽媽知道我才是始作俑者。我懊惱不已,卻始終未向媽媽道歉。
后來媽媽也許是被我念煩了,又或許是轉(zhuǎn)到日校教書后時間比較充裕,菜式開始多起來,餐桌上出現(xiàn)了麻婆豆腐、咖喱、甜不辣、棒棒雞等東西,餐桌像是五彩斑斕的花園。雖然我樂意在花圃中尋蜜,但在家吃飯,對我來說,仍不是值得喜悅的事。
一直到升上高中,在外面長住,才見識到各式“牛鬼蛇神”的食物:喝到味道明明是麥茶的奶茶,嘗到摻雞蛋殼的炒蛋,以及沒把鹽和開的青菜。我喝到甜得像打翻糖罐的仙草,才發(fā)覺家中冰箱那碗仙草里的學(xué)問。
我睡在宿舍的木板床上,雖然上了一天課,十分疲乏,但對宿舍的晚餐還是心有余悸。我本以為就算給學(xué)生食用的營養(yǎng)餐無法精致到哪里,至少還過得去,誰知道,比起家中的猶有不如。
在家時,我迫不及待想往外面跑;離家后,又無時無刻不想回家。深夜里,口中咀嚼的,竟是對家中菜的懷念。我終于明白媽媽煮的菜好在哪里。
長久以來,我嫌她煮的菜單調(diào)、乏味、沒變化,卻不知道,那些菜正是出自她不變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