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修平
說不清為什么,每當我面對這條河的時候,我就感到特別的溫馨。我的思緒總是穿過那些斑駁迷離的歲月回到童年的純真。最初,是這條河讓我對博大精深的大自然有了感性的認知,而在我告別它的時候,我的人生也就開始變得明朗起來。
這條名不見經(jīng)傳的河應該是相當溫馨的。從地理的意義上講,每一條河都有它的發(fā)源之地,然而至今我仍說不準它的真正源頭,沿路匯集了多少條山泉小溪,也都是無解之謎。但它發(fā)源于神秘的原始森林神農(nóng)架,已是無爭的事實。
在我的思維想象中,這條河的發(fā)源應是散狀的,放射性的。因為神農(nóng)架廣袤的原始森林,來自山脈間的每一條溪流,抑或是巖縫、青苔下的每一滴泉水都可能是它的源泉。那凝結于林葉上的曉露,那飄浮纏繞于林木之上的云珠,點點滴滴,絲絲縷縷,最終匯集成一泓清流。這條河便形成了。
因為水清如粉黛,倒映在水底里的山巒樹木清晰可數(shù),人們便把這一段叫做粉清河。粉清河往下匯集成南河,南河注入漢水,漢水合為長江,東流入海。東海便是它的歸宿。
水是有靈性的。上善若水,水利萬物而不爭。我常想,用世上最為美好的東西去形容水,大概都是不過份的。在這條河誕生之后,它便蓄積起足夠的力量,開始它溫馨而浪漫的旅程。它流淌、飛瀉、奔騰、咆哮,都是歡快的,沿著一條自然恒定的法則歡快地長流。從涓涓細流到?jīng)坝坎?,越山澗、穿峽谷、入平原,一路滋養(yǎng)著兩岸萬物,孕育成了一個非常和諧的其樂融融的生物大家族。
因此,在地球這一方微小的土地上就有了一座座蒼翠的青山。青山中生長著茂密的樹木,林中各種葳蕤的花草飄香吐艷,款款的蝴蝶、蜻蜓飛舞于花邊草尖,各類昆蟲在草叢鳴叫,鳥鳴獸吼,各領風騷,就有了一道道美麗的田園風光。金黃的麥地與稻田,綠的紅的青紫的蔬菜與瓜果,還有那九月地封的黃酒,養(yǎng)育了農(nóng)家,養(yǎng)育了農(nóng)家里的人與家畜;就有了這河中龐大的水族,就有了那些在進化中消亡了的只有史書還記載著的可愛的水怪。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水流不止,生生不息。
滋潤溫暖我兒時那顆冥頑不化的童心的應該是這一段,秀美如處子初出閨閣的粉清河。我的母親河。河是孩子們的樂園。大家游水、摸魚、撿卵石,累了就躺在石板上看天空盤旋的鷂鷹。河里玩膩了,就到林中去摘野花,在樹下看螞蟻搬家,上樹上的鳥巢偷鳥蛋。冬天水瘦山寒,相約踏過冰層,攀上山崖,折回那清香撲鼻的臘梅花,獻給我青梅竹馬的女伴,我的過家家時的新娘。
我以一雙驚奇探尋的目光讀著這一方山水,讀著山水中的一切,幼稚的心也開始變得有靈性了,腦海里便開始著一個神奇的夢想。它太寧靜,也太純真。寧靜到我們這些頑童的心也擱不下啦。
最初打亂這條河的寧靜應該是那一支探險的也是向大山深處傳遞時代文明和都市信息的船隊。那些掛著白色風帆的木船,如今在這條河里已經(jīng)徹底地消失了,或許,人們還可以從俄國那幅著名的油畫《伏爾加河的纖夫》中領略到一個世紀以前的那些纖夫的豐采。是的,那就是與這條河親密接觸了幾十年的文明:木船、艄公、纖夫、桅桿、帆與粗獷的號子。
那船隊從十里洋場的上海出發(fā),在漢口的碼頭進入漢水,到達襄陽魚梁洲碼頭之后駛入南河,然后由纖夫拉著一步步地逆水行駛,一直駛入神農(nóng)架的深谷,直到再也無法行走。十幾天,或者一月、兩月,一路上那船上的小商品,尤其是珍貴的食鹽和煤油逐一被沿岸的人家購得,最后換上這山中的山貨,滿載而歸。
河依然是快樂的,沒有憂傷,沒有苦難,因為除了哺育兩岸萬物之外,它又有了新的生命,承接深山老林人家與大千世界的聯(lián)系。大山原始的狀態(tài),農(nóng)家小院的一些古老的陋習,隨著河中纖夫的號子,隨著頻繁往來于河中的商船而悄然改變著。
從此這條河啊,也把我頑童的夢想變得五彩繽紛了。
然而——我多么不希望在我的這篇文章中出現(xiàn)一個轉折的詞語啊。但是,它仍然出現(xiàn)了。坎坎伐檀兮,那不是《詩經(jīng)》的聲音。那是什么呢?側耳細聽,在這條河上的上游,在它發(fā)源的那片土地上,一棵古老的大樹轟然倒下,接著成片的大樹轟轟烈烈地倒下、倒下……那坎坎伐檀的聲音如同瘟疫,迅速在沿河兩岸蔓延,于是那些粗大的、茁壯的大樹,那些珍稀的、名貴的大樹都未能幸免。那刺耳的不和諧的砍伐聲,一直持續(xù)了幾十年。
幾十年的砍伐啊,那是怎樣的一幅景象呢?那些樹木、竹林,有的成了賣炭翁廉價的木炭,化成了人們?nèi)∨呐杌?;有的成了城市高樓的門窗,陪伴富人的家私;有的被開荒的農(nóng)人燒毀、廢棄,腐爛成泥土,又被洪水沖入河海。
一座座青山就這樣全沒了。
青山?jīng)]了,樹沒了,植被沒了,這河的源頭也就沒了。
河的命運已經(jīng)不能由自己主宰了。天地之精英、萬物之靈長的人,成了這個星球上真正的主宰,同樣也主宰著這條河的命運。隨著第一座大壩的崛起,這條河已不成為一條蜿蜒的玉帶。它沒有那么優(yōu)美了。它被肢解了,肢解成一段、數(shù)段、數(shù)十段。每一段都有一座水庫,一座電站。那水已經(jīng)失去了固有的河道,失去了自己的意志。那天生麗質開始全方位地接受著人類的整形。沿岸高聳的煙囪,滾滾濃煙遮蓋著晴空,在機械轟鳴上形成的廢水長驅直入,直接注入母親河的血脈,污染著它的清白。河水從此不再清麗。
人啊,當我們無休止地超極限地向大自然索取的時候,當我們瘋狂地掠奪這條河的資源與能量的時候,其實我們就是在毀壞我們賴以生存的家園,為自己掘墓。如果說今天是河在哭泣、訴說的話,那么當有一天大自然開始對人類實施報復的時候,我們聽到和看到的就是人類的哭泣和眼淚了。
大自然一旦憤怒了,人類的災難就降臨了。試問,這些年來大自然,不,就是這條河帶給我們的災難還少嗎?
當我再次回到粉清河懷抱的時候,我已不敢相認了。殘存于惱海的那些美好的記憶隨風飄逝。我再也聽不到那些悠揚的鳥聲了。那優(yōu)雅的獐麂的奔跑、那婀娜的鳥的舞姿、那長空翱翔的雄鷹,都未能在我眼前出現(xiàn)。林中已經(jīng)非常地寂寞了。那些憨呆的、乖順的、兇猛的、殘暴的珍獸們都消失了。那討厭的昆蟲與丑陋的爬行動物也不再來煩我們了。這是陸地,那么水中還有些什么呢?那些魚類,那蝦、那鱉、那水獺、那會哭的娃娃魚,也都消失了。還有那長相怪怪的可愛的被人們借喻以取笑自己的烏龜、王八都成了一種遙遠的傳說。它們都到哪里去了?逃匿了?滅絕了?誰也說不清楚。當人們開始留念它們的時候,那一定是十分珍稀了,就如同我們今天十分渴望復原遠古的恐龍與麒麟一樣。
粉清河不再完整。它只是一種象征,一種符號了。
有時我多么希望進入佛的境界,希望生命能如我佛所言,真的會有輪回。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這是劫數(shù),也是定數(shù)。如果自然界也會輪回的話,那么這條河就可能回到它的童年狀態(tài)。當然,我所指的是人類的覺醒,是人憑借自己的智慧和力量還自然以原貌,重新回到人與自然、人與各類生物、人與水中陸地和天空的各類動物和諧相處、彼此相安的時代。
這完全是可能的。保護地球,保護人類共有的生存環(huán)境,重修秀美河山,已經(jīng)成為全世界的話題。也許,這一天不會太久了。
因為這條河,我對一份偶爾看到的資料興奮不已。美國計劃拆除全國中小河流上的470余座中小型水電站。他們要疏浚那些河道,讓河水依然回到從前的狀態(tài),從源頭一直歡暢地流向大海,讓江海里的那些渴望到山林小溪旅行的魚兒們自由自在地往來于地球上可以流水的任何地方。這是一個多么令人快樂的信號!人類社會的發(fā)展應該是一種循環(huán)式的發(fā)展。疏通河流,毀掉人類親手建起來的違背自然規(guī)律的物質文明也是一種進步。它體現(xiàn)了人對自然的尊重。
還有幾則溫馨的消息也讓我感動。一則發(fā)生在瑞典。有一天下午,在161國道上突然出現(xiàn)了無數(shù)的蜥蜴,小小的體型,一只接著一只,看起來一點也不值得憐憫。面對這些無足輕重的生命,川流不息的車輛自覺鳴笛停駛,一等就是兩個多小時,直到最后一只蜥蜴爬過。后來人們發(fā)現(xiàn)這些蜥蜴穿過馬路是要到耶倫克萊沃湖交配,于是人們就在國道下鋪設了一條愛情通道,專門讓那些要到公路另一邊去幽會的昆蟲們通行。一則發(fā)生在西班牙。在一個小鎮(zhèn)上人們發(fā)現(xiàn)整個夏天都聽不到蛙聲了,原因是在建設現(xiàn)代化鎮(zhèn)堡時疏忽了環(huán)保,于是人們就重新規(guī)劃設計,甚至不惜毀掉花巨資建起來的標志性建筑,將山水田園與市政的各種功能融為一體,于是一座領居全球的生態(tài)小鎮(zhèn)就誕生了。小鎮(zhèn)的人們每到夜晚不僅可以欣賞到此起彼伏的蛙鳴,還可以領略到螢火蟲穿梭于夜空的奇景。另一則是在我國。在巍巍三峽大壩筑起時,地球上絕無僅有的桃花魚失去了原來的家園。科學家們?yōu)榱私o這個稀有家族找一條適宜生存的溪流,已經(jīng)納入重大科研課題,而且有關部門已經(jīng)立項。這些故事聽起來就像童話一樣神奇美好,令人欣慰。它體現(xiàn)了人對生命的敬畏與尊重。
這些都讓我們高興地看到,堅持可持續(xù)發(fā)展,樹立科學的發(fā)展觀已成為一種細胞,滲透到血液。人類的可貴之處就是能夠發(fā)現(xiàn)自己的失誤,矯正過錯,不斷探索,循序漸進,這樣我們?yōu)樽约涸O計的美好未來也就不再是夢,必將成為現(xiàn)實。
還是回到這條河吧。從地質成熟,也就是河流形成的那天開始,水對地球上的萬物所承載的使命已經(jīng)夠多了,尤其是到了人類從宏觀到微觀的認識水平都達到了極高程度的今天,人類對地球包括對太空的開發(fā)和利用僅僅只是一個開始。未來是一種什么樣的狀態(tài)?我們無法預料,就像蘇格拉底、愛因斯坦和張衡、李冰那些有作為古人無法知道我們今天的生活情況一樣。但有一點我能夠肯定,人類會更加尊重自己生活的家園包括太空,會更加珍惜生命包括一切有生命的物種。那么,我眼前的這條小河也不會總是以現(xiàn)在這種狀況存在。它還會改變,即使是不能回到從前的狀態(tài),也會以一種更加完美的形式存在。畢竟,人類已經(jīng)覺醒了。
人類覺醒了,大自然就有希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