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俊豪
海濱夏夜,五顏六色的彩燈,透過街道旁邊兩行密匝匝的芒果樹間隙,篩灑下一個個迷人耀眼的光斑,形成兩條色彩斑斕的燈河。我路過芒果樹下的一家個體水果店門前,順手拎起一大串黃澄澄的天寶香焦,放到電子秤上。
“師傅,六斤重,七元二角!”一位個子瘦高,臉龐清秀,右眉角長顆美人痣的女老板笑著對我說。
我接過香蕉,將錢遞給女老板的一霎那間,不禁脫口而出:“哦,是你呀!”
那女老板黑眸一閃,胸部波濤似的劇烈起伏,趕緊伸手推讓:“哦——司機(jī),這串香蕉就免費送你嘗鮮,莫忘我的大恩人哪!”
“個,不!”我挺客氣地推辭,瞬間竟陷入深沉而難忘的回憶之中……
那是十年前夏日的一天,客車隊長把我找到隊部,語重心長地吩咐:“你是一名新黨員,組織上派你運載一批特殊旅客,行駛一段特別的行程……”
“好的!”我就像在黨旗下宣誓那般莊嚴(yán)肅穆:
那天清晨,我把客車開往指定地點,定睛一瞧,這批特殊的旅客竟是清一色的女士,她們中有年逾半百的大姑大嫂,也有二十左右的黃花姑娘……她們身后緊跟著穿白色警服的女警察。頓時,我心里明白了七八分!
客車呼隆隆地啟動。車上的婆娘們像一窩馬蜂,七嘴八舌地嗡嗡叫嚷開來。坐在我對面后排座位上那瘦高個子、臉龐清秀、右眉角長顆黑色美人痣的姑娘,竟亮開嗓子,歇斯底里般唱起京劇片段:“臨行喝媽一碗酒,渾身是膽雄赳赳……”
“姑娘,還有一天路程,請保持安靜!”我真誠耐心地向她提出忠告。
“嗬,莫假裝正經(jīng),你這帥哥兒,說不定還摟抱過我睡覺呢!”那姑娘面對眾人大言不慚,嗲聲嗲氣地頂著。
此刻我的眼前浮現(xiàn)出在賓館、飯店里拋頭露面的那些涂脂抹粉、高矮胖瘦的摩登女郎,她們大體也是這般模樣兒。
“呸,地道的水貨……”我手扶方向盤,對她橫眉怒目,恨不得甩她一巴掌,但考慮到全車人的安全,只好強(qiáng)咽下這口怨氣。
客車飛快地駛向閩西丘陵山地。車上那姑娘停止了陰陽怪氣的吼唱,言語愈變愈少,一雙失神的大眼睛,異常冷漠地凝視車窗外,那臉頰白里泛青,不久頭便無力地垂下,好像昏昏欲睡。忽然,她額上冒出一串串豆大的汗珠,用手捂住肚皮,低聲呻吟:“哎喲,我怎么肚子有點痛呢!”
我瞧瘦高姑娘那雙痛苦乞求的眼睛,那副讓人厭惡的狼狽相,暗地罵道:“哼,剛才渾身是膽雄赳赳,現(xiàn)在倒變得灰溜溜,好一個會變戲法的‘鐵扇公主呢!”
大客車緩緩?fù)?吭谏匠秋埖辍_@一批特殊旅客在女民警的呼喚下,魚貫似的跨出車門。在飯店里,她們八人一桌,四菜一湯,開始享用午餐。那瘦高姑娘瞧著飯桌上的粗茶淡飯,嘴巴翹著,輕蔑地將碗筷撇在一邊,仍用手緊緊地按著肚子。
“哼,都什么時候了,還擺臭妞架子!”我沒好氣地瞪她一眼。
女民警走來,柔聲細(xì)語地對我說:“喂——司機(jī),大概這女犯人肚子真有點不舒服,就替她煮一碗開胃可口的線面湯!”
飯店老板看在我這個老駕的面子上,精心煮了一大海碗熱騰騰、香噴噴的豬肝線面湯。我和女民警好言善語勸道:“喂,你就趁熱喝下去,再吞幾粒藥片,肚子很快就會好起來的!”
那瘦高姑娘雙眼直愣愣地盯著大碗線面湯,兩片嘴唇翕動著,連筷子、湯匙都懶得去碰,面露難色。
大客車沿著銀蛇似的盤山公路,在莽莽蒼蒼的林海中飛馳。我借著反光鏡,瞥見那瘦高姑娘將肚子捂得更緊,身子在座位上顛三倒四的,嘴里“哎喲、哎喲”地發(fā)出異常痛苦的呻吟。為了減輕她的病痛,既使我穩(wěn)操方向盤,打開大車上的空凋,保持中速行駛,卻仍無濟(jì)于事。我真不知如何才好。
女民警悄悄挪近駕駛位,咬住我耳根道:“司機(jī),看來她真有毛病,附近有醫(yī)院嗎?”
“哎呀,孫悟空真的鉆進(jìn)‘鐵扇公主的肚里啦!”我嘲笑著,把客車開往山城醫(yī)院,大伙又七手八腳地將那瘦高姑娘扶進(jìn)急救室……
我載著留在客車上的民警和特殊旅客,繼續(xù)往前飛奔。夜幕時分,客車安全抵達(dá)山區(qū)一勞動教養(yǎng)所。夜色深沉,峰巒如黛,那一顆顆流星不時地從窗外劃過。我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心里倒惦著那瘦高的姑娘呢!
次日清晨,我駕車返回海濱城市,臨行時,女民警將一個裝滿奶粉、水果罐頭以及健康報紙雜志的大塑料袋,塞進(jìn)駕駛室,再三吩咐:“司機(jī)同志,麻煩將這些東西捎給昨天住院的那位女犯人!”
“嗯,好的!”我爽朗地回答。
聽醫(yī)生介紹,那瘦高姑娘途中犯急性闌尾炎穿孔,若不及時送往醫(yī)院搶救,恐怕連命都保不住了!當(dāng)我將那一大翅料袋東西拎到病床前,剛動完手術(shù)的她,蒼白的瓜子臉上,那顆美人痣更加迷人,一雙深陷的眼眶里竟蓄滿晶瑩的淚水,她微微地向我點了點頭,伸出薄被外的纖纖手腕正插著注射針頭。
“媽媽!媽媽!”一陣清脆悅耳的童聲把我從沉思中喚醒,只見一位瀟灑英俊的高個男子,懷抱著胖乎乎的孩兒,沖著那瘦高女老板走來。
我瞧眼前這一幕,心中像翻江倒海似的難以平靜。我猛然醒悟,生活中有些活可以坦誠相告,而有些話卻只能深蘊胸間……我將鈔票塞在那瘦高女老板的手心。
“嫂子,你莫客氣,真對不起,我不能多逗留——明天還要出車走更遠(yuǎn)的路呢!”我緊握一下那瘦高女老板的手,婉言謝道。
“謝謝司機(jī),你走的路很長,但送我的那段行程我實在終身難忘呀!”女老板莞爾一笑。我辭別女老板,仰望那深邃無限的夜空銀河,頓覺人生走的每段路都泛著亮光,而且是那么漫長、那么遙遠(yuǎn)……
責(zé)任編輯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