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　汸

又是一個晴朗的天氣。吃過早飯，等候看守員來開門，放我出來糊火柴盒。今天來開門的卻是所長。他把我?guī)нM(jìn)另一個院子里的一間審訊室，叫我坐在受審人的座位上，他自己坐在審訊員的座位上。他是頭一回對我擺出這種架勢。我望著他，心里納悶。他拿出一份文件端詳著，久久不說話。我很冷靜，但也急于知道他要干什么。

“我受浙江省人民檢察院的委托，”他終于開口了，“向你宣布處理決定?！彼蛭彝谎郏冻鰪牟辉娺^的嚴(yán)肅神態(tài)，然后用極慢的速度宣讀《免予刑事處分決定書》。《決定書》首先認(rèn)定我犯了“反革命罪”，已經(jīng)觸犯《中華人民共和國懲治反革命條例》第某條第某款，不過“鑒于被捕之后認(rèn)罪態(tài)度較好，有悔改表現(xiàn)”，也是根據(jù)《中華人民共和國懲治反革命條例》第某條第某款之規(guī)定，“特從寬處理，免予起訴”。他將這一式兩份的文件交一份給我，又向我宣讀省公安廳的《釋放通知》，把這份文件也交給我，然后說：“從現(xiàn)在開始，你的身份就不再是犯人了。你是公民。”聽著，心里忽然一驚：事情的解決就這么簡單！怎么經(jīng)歷了如此漫長的歲月，如此痛苦的過程？可此刻沒有時間容許我思考，要緊的是聽他繼續(xù)說下去：“……本想爭取去年年底解決問題，由于安排你的工作需要和有關(guān)方面協(xié)商，拖延下來了?，F(xiàn)在告訴你：你不可能回原單位了。省文聯(lián)這幾年變化很大，工作人員都下放了。關(guān)于這件事，你就不必多問。你的工作由我們公安部門幫助解決。我知道是打算派你到安吉農(nóng)場去?，F(xiàn)在，我就帶你到省勞改局政治處報到。”

“我的東西還在監(jiān)房里。”我像剛從噩夢中醒來，還不知道怎樣接受這種新的現(xiàn)實。首先想到的仍然是書籍、報紙、衣服、吃飯的碗筷之類，覺得沒有了它們就無法生活。

“先去報到，回來再收拾東西。不很遠(yuǎn)?！?/p>

走出又狹又長的烏龍巷，就是杭州古老的商業(yè)大街慶春路。所長是一個高個子，轉(zhuǎn)業(yè)軍人，步子邁得大，走得快，我覺得自己的雙腳像灌了鉛一樣的沉重，兩腿發(fā)軟，小跑著也難得跟上。從慶春街東段到省勞改局的六公園，不是“不很遠(yuǎn)”，而是遠(yuǎn)得很。走到的時候，我已經(jīng)精疲力竭，全身淌汗。我怎么虛弱到這種程度啊！所長叫我在會客室休息，自己到里面去找人。我剛坐下，還沒有來得及緩過氣，便見所長帶著一個胖乎乎的戴眼鏡的年輕人來了，向我介紹：他是政治處的陳科員。陳科員很客氣，和我握手，說自己的名字叫“陳邦林”。我的手被別人握著，也握著別人的手，心里止不住吃驚：我真的不再是“犯人”了！所長遇見他的老朋友，老戰(zhàn)友，跟著出去了。陳邦林便把我?guī)У秸翁幩霓k公室里談話。他要我先談?wù)劇八枷搿薄ⅰ霸竿焙湍壳懊媾R的“困難”。我毫無思想準(zhǔn)備，從何談起呢？想了想，便先談自己的健康狀況，希望和家人見面之后，到醫(yī)院去看病，進(jìn)行必要的治療；還想回原單位看看老朋友、老同事。這些我認(rèn)為頭等重要的大事，可能極不符合他的思路，聽完，無所謂地笑了笑，表明他不會正面回答我的問題。

“任何事情都得從政治角度來考察?！彼f，態(tài)度十分嚴(yán)肅，實際上是批評我剛才的“思想?yún)R報”?！澳悻F(xiàn)在要注意自己的處境。首先，不能計較個人得失、個人利益、個人的名譽地位。我們打算派你到安吉農(nóng)場去工作，待遇是行政二十五級，月工資三十五元五角。這個級別很低，不過算干部。到了那里，做什么工作，勞改局不作規(guī)定。如果你是一個科長或者副科長，那會說清楚的；你是一般干部，具體工作只能由場部根據(jù)具體情況來安排?？赡芰裟阍趫霾磕膫€科、室工作，也可能下放到基層中隊去；總之，叫你干什么就干什么?，F(xiàn)在的安吉農(nóng)場已經(jīng)沒有犯人，都是刑滿留場人員。這些人分為兩種：一種是有公民權(quán)的，一種是依法剝奪了公民權(quán)的。你到了那里，千萬和那些人保持正確的關(guān)系．不能和他們拉拉扯扯：政治立場必須堅定！你在杭州可以停留兩三天，辦辦事情，買點東西，然后到安吉去?！彼^察我聽了這番話的反應(yīng)。大概我毫無反應(yīng)吧，又加重語氣說：“一定要在春節(jié)之前趕到農(nóng)場，在農(nóng)場里過春節(jié)?！?/p>

“我不能留在杭州過春節(jié)？”不覺脫口而出。心想，我在杭州過春節(jié)的自由都沒有，還談什么公民權(quán)？但我努力忍耐，沒有吭聲。僅憑這一點，我這個所謂“公民”是帶了引號的。我感到心涼。

“你應(yīng)當(dāng)知道，”陳科員繼續(xù)進(jìn)行開導(dǎo)，“政府對你的處理是非常寬大的……”他忽然不說下去了。但我知道他將要說些什么：你應(yīng)當(dāng)知足，你應(yīng)當(dāng)自覺，你應(yīng)當(dāng)主動與政府配合，否則對你沒有好處。他是在逼我就范。冷場一會，他問：“你有什么想法，不妨說說嘛！”語氣變得緩和多了。

“我不會有別的想法，一切聽政府安排?！蔽抑肋@不是陳邦林的個人意見，他不過奉命傳達(dá)一個決定，而且這個“決定”是不允許討價還價的。我也乏力和他爭論，只是說：希望有機(jī)會回家看看妻兒們，再到原單位望望往日要好的同事們，在那邊，我有點私人債務(wù)?！皯?yīng)當(dāng)回家去看看，向他們認(rèn)個錯，道個歉，表示自己改造的決心。我想，他們會原諒你，支持你的。至于原單位，我看就不必去了。對于你，同志們可能有各式各樣的看法，可能對你不那么熱情，何必自尋煩惱，自討沒趣哩！”最后一個“哩”音拖得很長，可謂一波三折，意味深遠(yuǎn)。他的話有理。我沒有想到的事情他已經(jīng)替我想到了。我再沒有什么話好說，于是明確表態(tài)：一定在春節(jié)之前到達(dá)安吉農(nóng)場。他這才露出笑容，表示放心和滿意。我當(dāng)即給在學(xué)校里工作的Ｒ掛電話，告訴她我的情況，希望馬上見到她和孩子們。在電話里，Ｒ的聲音平靜而冷淡，聽不出高興或難過，總之，我覺得很陌生。也許因為在場的人太多，不便于表示自己的感情吧？只簡單地說，她下午沒有空，晚上六點在長橋公園等我。我有些失望，只好囁嚅地說，我需要一只裝東西的空箱子，晚上順便帶出來，便掛斷了電話。

下班時間到了，陳邦林給我六毛錢菜票，半斤飯票，先到食堂里吃飯，然后再回看守所收拾東西。在食堂里，我不敢看任何人，更努力不叫別人注意我，其實，并沒有人認(rèn)識我，也沒有人注意我。在這里用膳的，除了勞改局的干部、職工，還有一批外地出差來杭州的人，從他們的衣著和手上拎的公文包可以看出來。我買了半斤米飯，一盤紅燒肉，一盤油冬兒，躲在角落的桌上，近乎狼吞虎咽地吃完了。這是我離開監(jiān)獄后吃的第一餐干飯，吃得很痛快，很飽，身上也覺得暖和多了。

走到西大街，我感到腹部發(fā)脹，隱隱作痛，十分難受。長期饑餓之后突然猛吃一頓的惡果出現(xiàn)了。心里懊惱，吃進(jìn)肚子里的東西可吐不出來。我打心底不愿意把它們吐出來。倘若真的嘔吐了，那是非常可惜、非?？上У?！好在沒有急事，何妨踱著慢步，東張西望，看看街景和匆匆來去的人流，轉(zhuǎn)移自己的注意力，讓它慢慢消化。極目所見，我都熟悉，同時又覺得陌生。穿越西大街，經(jīng)過法院路（今慶春路西段），情不自禁地看了一眼小車橋監(jiān)獄。這個曾經(jīng)將我關(guān)押了七個月的地方，還是一副老面孔。再往前走，就是那時候的延安路的終點（說它是“起點”也行。延安路與法院路在此直角相交。當(dāng)時的延安路無頭無尾，只有中間一段），看見一列無軌電車急馳而來，在這里左轉(zhuǎn)彎，然后沿著西大街向拱宸橋方向駛?cè)ァＮ谊P(guān)進(jìn)監(jiān)獄的時候還沒有這種公共交通工具，是真正的“新鮮事物”。我停下來，注視它從面前經(jīng)過。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無軌電車，具有特殊的歷史意義。慶春街則沒有任何變化，還是那么狹窄的街道，那么多“百年老店”，那么多人流、車流，摻和在一起，擁擠在一起。我擠進(jìn)了人群里，我要匯合到他們中間去，試一試會不會有人發(fā)現(xiàn)或者感覺出我是一個剛從監(jiān)獄里放出來的人。沒有，沒有遇到任何懷疑的眼神和表情，因為我的額頭沒有《水滸》人物中的那種“金印”。我放心了，感到寬慰，我覺得自己已經(jīng)是他們中的一員。回到監(jiān)獄里，我先向所長領(lǐng)回代管的物品，現(xiàn)款，然后在烏龍巷附近找到郵局，把我訂閱的《人民日報》、《文字改革》辦理了改投手續(xù)，又在附近的雜貨店買了一圈細(xì)麻線和一根粗繩索，用來捆綁書籍、報紙和行李。在監(jiān)獄里幾年蹲下來，書籍、雜志平日嫌少，現(xiàn)在卻變成了累贅；但我不愿意把它們賣掉，更不愿意把它們丟掉。它們伴隨我度過寂寞而漫長的歲月，成了我生活中最親密的伴侶，今后不論到哪里，我都應(yīng)當(dāng)和它們廝守在一起。然而，我除了搪瓷臉盆和兩只網(wǎng)線袋，再沒有可以用來盛物品的容器，只得將書刊一小捆一小捆地包扎好，搬運起來才方便一些。再到監(jiān)房收拾東西。在這里，我無須向任何人告別，但是，當(dāng)我把包扎好的物品來回幾趟搬運到大門口的時候，卻遇上了幾雙在戶外勞動的犯人的表示驚異和羨慕的眼神，像在說：這家伙沒有事情？個別犯人很想上來和我搭訕，在武裝民警監(jiān)視下，雖幾番猶豫，終于不敢采取行動。我到街上雇了一輛三輪車，連東西帶人一股腦兒拉到省勞改局陳邦林的辦公室，告訴他，晚上來??；還給他六角錢菜金、一角錢的半斤飯錢，說明我沒有糧票；他也不要，但要我明天上午再來一趟，領(lǐng)取到安吉農(nóng)場的旅差費、介紹信，并說科長要見見我，談?wù)劇?/p>

手頭有了現(xiàn)款，決心在館子里解決晚餐。我向杭州的著名菜館知味觀走去。１９５５年５月下旬，我隔離在這家餐館附近的浙江旅館的時候，一日三餐都由看管我的公安人員從這家館子叫來的。因為總有一個人陪吃，他為了滿足口腹之欲，餐餐調(diào)換花樣，我這名準(zhǔn)犯人跟著沾光，二十多天，總共吃了六十多餐，幾乎嘗遍了這家館子的名點、名菜。這一回，我要以自由人的身份獨自品嘗，我想好了兩道菜：醋溜魚塊，爆雙脆。外加一份叫做貓耳朵點心代替湯、飯，充分享受一下“自由”的滋味。館子還在原來的地方，門面裝潢跟從前也沒兩樣。我走了進(jìn)去。按常情，此刻正當(dāng)生意興隆的時候，顧客卻寥寥無幾，最熱鬧的只有一張圓桌，坐滿十多人?；ハ嗝χ淳?、勸酒。我瞟一眼臺面上，大都碗底朝天，冒著熱氣的，只有一盆糖醋帶魚。帶魚也變成了佳肴，上了筵席？這的確很奇特。我選定墻上掛著菜牌的一張桌子坐下?？纯春诎迳嫌梅酃P寫的菜名不覺大吃一驚，因為它們是：紅燒肉、糖醋帶魚、油煸青菜，而已而已。杭州名菜無影無蹤，就是一般菜肴也沒露臉。這與名店絕不相稱，與名廚更不相干。比勞改局的機(jī)關(guān)食堂似乎還差一點。服務(wù)員來了。我不顧菜牌的揭示，斗膽地報出預(yù)先想好的幾樣菜名：服務(wù)員笑著搖頭，笑得很冷，很苦，好像我說了在此時此刻決不應(yīng)該說出的話，實在太悖。是的，我用記憶里的昨天來要求陌生的今天，在服務(wù)員眼中，未必不是一個不識時務(wù)的桃花源中人！記得兩年前“反右”斗爭中，我在監(jiān)獄中讀報，知道“右派分子”有一條罪狀叫做“今不如昔論”，難道我此刻的親身經(jīng)歷就能說成“今勝于昔”么？為了掩飾自己的狼狽與尷尬之狀，趕快指著菜牌說：“那就來一份糖醋帶魚吧！”回答是：“沒有啦！”我立刻改口：“有什么來什么，吃飯。”經(jīng)過這一番你來我往，喝酒的興趣敗光了。一碟煸油冬兒倒真不錯，畢竟算名廚手藝，油亮，味鮮，入口很糯，比食堂里的炒青菜強(qiáng)得多，但價格也貴幾倍。走出飯館，回頭看看那招牌：“知味觀”。老店，名店，可今天變得比從前的飯攤還匱乏，說這種現(xiàn)象是“大躍進(jìn)”沒有“躍”上去的必然結(jié)果，當(dāng)時我是想也不敢想的。倘冒出這種想法，自己也會覺得是罪過！

我回到勞改局，從陳邦林辦公室取出行李，先把幾捆打算送回家處理的舊報紙、舊雜志分開，帶著它們在門口徘徊到天黑，才雇一輛三輪車到長橋公園去。這個公園很小，比起杭州其他公園都顯得十分簡陋，但離Ｒ教書的學(xué)校很近，步行只要穿過一條馬路。到達(dá)目的地后，我讓三輪車?yán)欣?、報刊，自己下車步行，邊走邊喊Ｒ的名字。我沒有勇氣叫得很響，太輕，又怕她聽不見。我覺得那喊聲有點古怪，不像自己的聲音。沒有人回應(yīng)，但我看見，灌木叢中走出來一個人，站住，望著我。是她，是Ｒ?？蓻]有看見孩子們。我付了車錢。打發(fā)三輪車走了。她這才過來，幫我把東西拎到叢林里。那里有一張長靠背椅，椅子上放著一只我熟悉的藤條編成的箱子。我們默默地坐下，就像兩個陌生人偶然碰在一起。闊別了三年九個月之后，我們就在這種情況下重逢了。

這幾年，我們雖然一人在牢里一個人在牢外，但都在受苦。我急于知道她和孩子們的狀況，她也當(dāng)然急于知道我的情形，卻誰也不先開口。我怕一開口就痛哭。我不愿意那樣。她也顯得格外冷靜，冷靜得近乎漠然。她在用冷漠把內(nèi)心的痛苦包裹起來，不讓它在此時此地爆炸，以保持理性的氣氛，平靜的氣氛，避免出現(xiàn)大悲大喜的感情泛濫?；蛟S這就是我們重逢之初的最好不過的方式吧！

我問起孩子，希望能夠見到他們。她說，孩子們已經(jīng)睡了，她要我在市內(nèi)找一個旅館住下，好好休息幾天，她帶著孩子們到旅館去看我。在階級斗爭之弦繃得很緊的年月里，像我這種身份的人回家不是一件易事。她先要向領(lǐng)導(dǎo)匯報，得到準(zhǔn)許；我呢，則要經(jīng)過保衛(wèi)人員“驗明正身”，接受一番“不許亂說亂動”的教育。這都有傷自尊心，她不愿這樣做，我也不愿這樣做。何況那個所謂“家”是學(xué)校員工的集體宿舍，“家”與“家”之間只有一板之隔，打嚏、放屁都聽得清清楚楚，毫無“隱私”可言。如果我突然出現(xiàn)在那里，而且在夜間，那該會引起多大的“轟動效應(yīng)”？人們對我不論是白眼相待還是背后指指戳戳，她和我都受不了，更無法向孩子們說清楚。是否會引起意外的不快和麻煩，也無法預(yù)計。我表示離開之后就去找旅館。但我不能不如實告訴她：勞改局限定我在春節(jié)之前務(wù)必趕到農(nóng)場，就是說，我不能留在杭州過春節(jié)，最多只能停留兩天：像我這種剛從監(jiān)獄里釋放出來的沒有杭州戶籍的人，無資格留在大城市里過春節(jié)，怕對于社會治安有所不利……聽完我的話，她黯然了。她當(dāng)然不敢收留我在杭州過節(jié)。我也沒有膽量這樣做。我們都明白，那會招來一場難以想象的新災(zāi)難。

我想幫她將兩捆舊書刊拎到學(xué)校門口。她說不必，自己有辦法，分兩次拿，往復(fù)挪動就行了。我知道她怕碰見熟人，也不再堅持，轉(zhuǎn)身拎起空藤條箱，還是穿過公園叢林，向市區(qū)走去。

我先到勞改局，把藤條箱寄放在傳達(dá)室，然后到市中心找落腳的地方。我希望能夠找到一家安靜的小旅館，美美睡一覺。走著，尋找著，忽然意識到住旅館是需要證件的，心里一驚，怪自己此刻才想起這樣一樁大事。難道我必須憑一張“免予起訴決定書”和“釋放證”來證明自己的身份嗎？旅館工作人員該怎樣安排我、接待我呢？他們可能用一句“沒有房間”把我打發(fā)掉，也可能看了這兩種證件之后，厭惡地?fù)]揮手：“走開！走開！”但也可能好奇地盤問一番——變相地審訊和羞辱一番，想著這些，越想越傷心，從旅館門口經(jīng)過，也沒有勇氣多瞧一眼，別說走進(jìn)去了。弄個鋪位“美美睡一覺”的愿望早已沒有蹤影。我變成了一個毫無目的的街頭漫游者。

我下決心在大街上逛一夜。這有什么了不得呢？不過七八個小時！

我走到了解放街新華書店門口。從玉皇山腳下沿著南山路走到這里，至少也有十五華里，沉重的雙腳變得更加沉重了。但抬頭看見新華書店招牌的那一剎那，精神卻為之一振，因為想起了愉快的往事——那時候，我一有空閑就在這里消磨時間。人們可以徑直走近書架，尋找到自己要看的書；那時候，寬敞的店堂，有一溜像公園里一樣的長靠背椅貼著一面墻壁擺著，人們可以坐在那里從容閱讀；如果終于什么書也不買，離開的時候只需將書放回原處就行了。此刻，倘若能夠走進(jìn)書店，坐在那里看書，度過這有家歸不得的第一夜，多好?。∪欢?，書店大門緊閉著……我忽然又想起，書店右首的青年路口，原有一家紹興格局的小酒館，如果還在，此刻正當(dāng)高朋滿座。我懷著試試看的心情，走了過去，它果然還在，仍像幾年前一樣，爐灶砌在進(jìn)店堂大門的右邊，臨街的玻璃櫥里陳列著茴香豆、蘭花豆腐干、豬頭肉、鹵大腸等下酒的小菜；另外一只用白鐵皮特制的燙酒的平底鍋，擺滿白鐵皮制成的酒壺，分為一斤裝、半斤裝兩種。店堂里燈火通明，酒徒也不少。酒菜的香氣，一直飄到了戶外。我不覺想起那些陰雨綿綿的下午，或者漫天白雪的冬夜，常常和朋友們到這家大眾化的酒家小酌、聊天的情景?，F(xiàn)在，我一個人來了，而他們，趙人龍、王浩……哪里去了呢？我來到這里，不是為了重溫舊夢，而是因為太乏，要休息，暖暖身子，也希望補償一下在知味觀留下的遺憾。我鼓足勇氣，跨了進(jìn)去，在最里面的一張桌子就座。我知道這里的規(guī)矩，零點之前不會打烊。我要當(dāng)一名最后離開這里的顧客。大約我還具有酒徒的習(xí)性，一杯在手，各種紛亂的思緒都暫告終止了。我也不聽周圍的人大談“山海經(jīng)”，只管自酌自飲，裝出一副頗為悠閑的樣子。一斤紹興酒完了，恰好服務(wù)員給我送來剛煮熟的千張包子，我便又要了半斤酒。最后，有點暈暈乎乎，稱得上酒醉飯飽了，我用雙手捧著頭，雙肘撐著桌面休息，很快就睡熟了。醒來，爐灶已經(jīng)封火，鍋子已不大冒蒸汽。原先那批喝酒的人已經(jīng)走了，只有幾個后來者在吃面?？词直?，已經(jīng)１２點。我也該開路了。

街上沒有行人，寂靜中彌漫著幾分悲涼。夜正長著，離天亮還早啊，再到哪里去呢？實在想不起還有什么地方可以權(quán)當(dāng)我的棲息之處。難道就真的這樣走著，走著，一直走到天亮？或者真的當(dāng)一次無家可歸的流浪漢，在疲憊不堪的時候，隨便找一處墻根躺下，露宿街頭？解放前的冬夜，店鋪的廊檐下，幾乎都有露宿者，天亮之后，總有幾個人永遠(yuǎn)不再起來，等著慈善團(tuán)體來把他們抬走……幾輛載著旅客和行李的三輪車超越了我，朝著城站（火車站）方向駛?cè)?。這情景提醒了我，想起了那個專為候車旅客開設(shè)的“通宵茶館”，如果還在，那不就是一個很好的過夜的地方嗎？在那里，我便成了一名“候車旅客”，決不會引起人們的注意，招徠歧視。我又一次振作起來，大踏步朝著城站方向走去。

茶館還在老地方，格局還是老樣子，許多帆布躺椅被人捷足先登了，我暫時只能和另一些旅客擠在一起，站住一張靠近方桌的木凳。我沒有趕車的牽掛，更不必警惕小偷、扒手。買一碗茶，取得“茶客”資格后，放心伏在桌上打瞌睡了。凌晨兩點左右被凍醒。黎明時分，又突然升起了霧障，霧氣沒遮攔地從大門口和敞開的窗戶飄進(jìn)來，很快塞滿樓下、樓上。茶客們就像沉沒在濃煙中。空氣變得潮濕、陰冷，令人極不舒服。我覺得應(yīng)該離開這里了，換個地方迎接新的一天。站起來，感到兩條腿比昨天更沉重，腿關(guān)節(jié)疼痛，摸一摸，發(fā)覺兩只膝蓋已經(jīng)腫得像兩只發(fā)酵的大饅頭。下樓梯的時候，兩條腿簡直不能打彎，差一點沒被后面的人推倒。

就在兩腿打不過彎險些被人推倒的一剎那，我決定馬上去安吉。說不清這是出于恐懼或者憤怒，也許兩者都有，糾纏在一起。我得盡快設(shè)法擺脫它們。在杭州，我是一個“不受歡迎的人”。我不能像普通人一樣，住在家里，全家團(tuán)圓，歡度春節(jié)。我已經(jīng)流浪漢似的在街上閑蕩了一天，幽靈一般地賴在茶館里過了一宿。即使多留一天、兩天又有什么意思呢？多留一天、兩天，只能十倍、百倍地增加內(nèi)心的痛苦。這種性質(zhì)的痛苦是很可能把一個人壓垮的。不論在精神上或生理上我都太累、太乏。我最最需要的應(yīng)當(dāng)是休整。只有安吉，這個遙遠(yuǎn)而陌生的山區(qū)才是惟一供我休整的地方。趕快去那里，趕快擺脫目前的處境。

我立即執(zhí)行自己的決定，乘無軌電車到武林門長途汽車站購買到安吉的車票。當(dāng)日的票子沒有了，買到了明天的頭班車票。我像完成了一樁艱巨的任務(wù)，心里輕松了許多。吃過早點，從從容容來到勞改局找陳邦林。

“家里還好？”一見面，他就這樣問，顯得很關(guān)心。

我如實向他匯報：并沒有見到孩子們，也沒有住在家里。

陳邦林表示他很理解這種情況。他說，Ｒ受了我的牽連，處境發(fā)生了變化，當(dāng)然會碰上許多意想不到的困難，因而會產(chǎn)生這樣或那樣的顧慮，也是意料中的事情。他要我相信，任何事情的解決都有一個過程，勸我耐心一些，千萬不可將目前的種種不順心的事情變成思想包袱，妨礙自己的改造和進(jìn)步。只要我有改造自己的決心，就一定能夠脫胎換骨成為新人。到那時候，各種“情況”都會好轉(zhuǎn)……我感謝他對我的寬慰。接著，他又告訴我：科長在參加一個重要會議，沒有時間和我談話，并說科長要談的也就是昨天他跟我講的那些話。他要我把他的話“好好消化消化”，而且告誡我：“像你這樣的人，千萬千萬不能再犯錯誤。這一回，共產(chǎn)黨對你非常寬大，但決不是寬大無邊！倘若再犯錯誤，新賬老賬一起算，后果不堪設(shè)想?！彼f得很誠懇，我也誠懇地表示決心。

他說，你既然已經(jīng)買了車票，也不用領(lǐng)旅差費了，把發(fā)票保管好，在農(nóng)場里報銷，還會給你出差補貼的。然后給我開介紹信。那是一本裝訂成冊，附有“存根”，專為干部工作調(diào)動之用的表格，除了通常的姓名、性別、年齡、籍貫等之外，尚有“何時入伍”、“何時入黨”、“何時在何地受過何種處分”之類的許多項目。陳邦林在上面寫了姓名、年齡、籍貫之外，再也寫不下去了，也許此刻才發(fā)現(xiàn)，這種表格不適用于我這種人。猶豫片刻，改用一張勞改局的普通信箋，給安吉農(nóng)場政工科寫了一封簡單的介紹信，大意是：介紹冀?jīng)P（沒有“同志”一詞，剛才的那種表格是有“同志”的；我立刻意識到這決不是疏忽，而是有意不寫）來你場工作，待遇為行政二十五級，月工資三十五元五角，戶籍糧、油關(guān)系由你場解決。

“你報到的時候，把介紹信、釋放證一同交給政工科。他們要憑釋放證辦理戶口、糧、油關(guān)系?！?/p>

像再一次在創(chuàng)口上灑了一把鹽，加深了我的痛楚。這才知道，從被捕之日起，我就被注銷了杭州的戶籍。人到了這一步，說啥也沒用，想啥也沒用，只能怎樣來就怎樣接受，我認(rèn)命了。但我還是向他提出了最后一項請求：要他開一張住旅店的介紹信，在杭州的最后一夜，也希望能夠睡一覺。他用勞改局政治處的名義，給湖濱的一家小旅館開了一封介紹信。這家小旅館當(dāng)然是與公安廳有關(guān)系的。我洗臉?biāo)⒀?，也用熱水泡了腳，覺得很溫暖，便打開窗戶睡了。半夜里飄起了大雪，雪花飛落在臉上也不知道。

１９５９年２月６日，即陰歷臘月二十九日，我留下了一個破碎的家，留下了許多愉快和不愉快的往事，冒著昨夜開始飄起的大雪，頂著清晨的凜冽寒風(fēng)，坐上長途汽車離開杭州，去荒涼的浙西北接受命運的新挑戰(zhàn)。這一回，我將勝利還是敗北呢？一個巨大的問號在前面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