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靜輝

時值中秋后，佳節(jié)又重陽。菊花盛開，暗香盈袖。大明湖水清澄，薄霧煙柳。尋一塊青石 小坐，感受易安居士清雅卓然的內(nèi)心世界。那涼的秋意，吹了上千年，還在這湖光山色間氤 氳，借一縷馨香，讓心情盈如水，灌向逝去的歲月河流。

逝者如斯。泉城的水濯洗出一位靈秀的女詞人，她的性情如山一樣的凝重，水一樣的清柔 ，她的詞始婉約先河，道不盡女兒百般情，言不盡世事滄桑。在那個風(fēng)云變幻的年代，一介 女子，真真是：“載不動，許多愁”，空有一副豪情，也只能面對南逃的昏君高宗，發(fā)出： “生當(dāng)作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的慨嘆。她寫此絕句，以楚霸王失 敗不肯過江東的故事，諷刺南宋當(dāng)權(quán)者茍且偷生的行為，國破家亡，女詞人懷著一腔愛國熱 情，挾帶著畢生所藏金石書畫，古玩細軟，舟車勞頓，一路追隨南下，想在國難之時，把它 們獻給朝廷，能在國難時對國家有所貢獻，也表明對國家的拳拳之心。但她看到了一幅什么 景象呢?西湖上，夜夜笙歌，一邊求和，一邊飲酒作樂，一派奢靡之音……

一代昏君，別說比西楚霸王，就連一女子也不如，國之哀哉!

李清照在官宦之家，深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熏陶。其父李格非，宋著名學(xué)者，以文章受知于 蘇軾，一0七六年進士，官至禮部員外郎，以黨籍被罷。其母王氏，善詩文，也出身名門， 是狀元王拱辰之孫女。清照自小聰慧，又家學(xué)深厚，耳聞目染，再加上天資，她從小不但有 詩名，而善琴棋書畫，隨著年齡的增長，她不僅落得清秀典雅，詩詞也成一代大家。

十八歲的她嫁給了趙明誠，作為女人，她是幸運的。夫君不僅是宰相之后，而且有豐富的 學(xué)養(yǎng)，夫婦兩個婚后舉案齊眉，把酒唱詩，他們把書齋命名“歸來堂”，并掛上小小匾額。 “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小小書齋，書史滿目，他們?yōu)榇硕臐M意足。李清照自 易安居士，大有歸隱之意。不是他們有意為之，實乃政治黑暗，朝云暮雨，反復(fù)無渾，變幻 莫測的新舊黨之爭，使他們感到驚愕，又無能為力。作為那個時代的知識分子，他們雖有一 腔報國志，也無處伸展，退入書齋，做一項浩大的文化工程，《金石錄》是夫婦兩個數(shù)十年 的學(xué)術(shù)成果。

婚后的生活是甜蜜的，一腔柔情，百般嬌媚，能托與知己，一個女人的全部幸福就全在于 此了。婚后兩年，趙明誠出仕，在外為官，清照獨倚寒樓，思念、等待都化作綿綿的詞句： “賣花擔(dān)上，買得一枝春欲放。淚染輕勻，猶帶彤霞曉露痕。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 云鬢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新婦的嬌羞、媚態(tài)躍然紙上。

對于這兩個相愛的知己，相聚是快樂的、充滿詩意的浪漫。歸家的客袍未洗，一盞青燈下 ，四月相對，柔情似水，三杯兩盞淡酒，不覺兩頰已飛上紅霞。窗外的梅花正艷艷的開著， 報著春的消息；屋內(nèi)的瑞腦香正吐納著清香，裊裊地在屋里飄散；燈花未剪，已自蹦落，撒 了一桌幸福的碎片……

接下來的時光，該是夫婦各自拿出新近得到的收藏，展示于對方，有新得的古本，拓片， 金石書畫。他們對每得到的一件真品，都愛不釋手，廢寢忘食地?？惫偶?，整理簽題，鑒賞 古器書畫，分門別類地做出分析評價，每至夜深盡方才罷休。一次，趙明誠從淄州邢家得到 白居易所書《楞嚴經(jīng)》，樂不可支，連夜策馬馳歸，自到家，夜已二更。夫婦煮上小龍團茶 ，相對展玩，至天微明，仍無倦意。

清照天性活潑，有女詞人豐富細膩的內(nèi)心世界，也有豪放浪漫的詩人性格。她博覽群書， 記憶力超群。夫婦飯罷，坐書齋，她常常指著案上堆集的書本，言某事在某書某鄭第幾頁第 幾行，以猜中否角勝負，然后決定飲茶的先后。在這種情形下，明誠往往甘敗下風(fēng)，清照則 舉杯大笑，茶傾懷中，反不得飲。就是這樣一對感情深篤，志趣相投，彼此珍重的夫妻，在 今天看來也是不可多得的良緣。趙明誠對其夫人的評價：“清麗其詞，端莊其品，歸去來兮 ，真堪偕隱?！逼湫蕾p和尊重可見端倪。

趙明誠從小酷愛金石書畫，文物典籍，窮其一生收集?？?，為的是給后人留下一份豐厚的 文化遺產(chǎn)。李清照幫助整理，傾其所有，甘愿清貧。數(shù)十年，隨成《金石錄》兩千卷，寫出 研究跋尾的才五百零二篇，只占全部刻詞的四分之一，就由于金兵的侵擾、北宋的覆亡而中 斷。他們夫婦極力保護這些文物圖書，高宗建炎元年，趙明誠奔母喪去建康，還不忘攜帶珍 貴圖書十五車。這年秋天，青州發(fā)生兵變，清照攜帶一部分文物南下，與明誠相會。青州故 宅未帶走的文物圖籍，全部毀于兵火。建炎三年八月，明誠在建康病逝，清照在極度悲痛中 病倒了，再加之面對亡國之痛，清照生命中最寒冷灰暗的日子來到了。國破家亡，一個女人 的命運又好到哪里去呢?

禍不單行，高宗的親信、御醫(yī)王繼先，趁人之危，以黃金三百兩，登門強購趙家所有文物 。又造謠中傷，說明誠生前通敵，向清照施加壓力，其目的昭然若揭。當(dāng)時金兵壓境，形勢 危急，清照被迫攜帶藏銅器等物，追蹤正在疲于奔命的宋高宗。希望投之。想來我們的女詞 人真是天真的可愛，國將不保，你還想把這些年畢生心血獻給國家最高權(quán)力的象征——高宗 皇帝，一副知識分子的憨態(tài)。女人，即使你是一位才華橫溢的女才子，也還心存夢想，也還 冥冥之中寄存著一絲希望。就是這夢想和希望，使一位四十六歲的女才子，一路舟車勞頓， 為的是把珍寶獻于朝廷。

《金石錄》的成書，耗盡了明誠夫婦大半生的心血，也傾其所有的家私，購得實物印證。 有典籍考正、金石文字、古器書畫的收藏、整理和研究、文獻考訂等方面，都做出了非凡的 業(yè)績，他們做人做學(xué)問，都堪稱典范。在《金石錄》后序中，清照交待得很清楚：“始謀食 去重肉，衣去重彩，首無明珠翡翠之飾，室無涂金刺秀之具……”可見，雖是富貴之家，但 全都變作古物，衣食物飾無半點浮華。

夫已去，留下斯人獨憔悴。寒夜孤燈，漫漫長長的是苦苦的思念。紅梅開了，誰與奴共 探春消息?踏雪尋梅的雅趣丟在風(fēng)里了嗎?撐一只木蘭小舟，誤入藕荷深處，驚起的一片沙鷗 ，是否還在那荷下覓食?暮春的海棠花謝了，春天便走的精光了，是否還問侍女：“知否、 知否?應(yīng)是綠肥紅瘦?！庇甏虬沤?，敲的是滿天的愁!

對丈夫的逝去，清照肝腸寸斷，她撰寫了一首詞《孤雁兒》，寄托自己的哀思：“藤床紙 帳朝眠起，說不盡無佳思。沉香斷續(xù)玉爐寒，伴我情懷如水。笛聲三幸，梅心驚破，多少春 情意。小風(fēng)疏雨蕭蕭地，又催下千行淚。吹簫人去玉樓空，腸斷與誰同倚。一枝折得，人間 天上，沒個人堪寄?！北M管女詞人萬分悲愴，但她筆筆羈斂，處處含蓄，高雅的素養(yǎng)和藝術(shù) 技巧躍然紙上。雖沒有呼天搶地，但那殘笛卻把梅心驚破，一個大家閨秀，一位詩詞大家， 通身漾溢清雅之氣，就是悲痛也來的高雅脫俗。手折得一枝梅，無人堪寄，只有一人獨對寒 風(fēng)。望斷路盡頭，不會再有熟悉的身影出現(xiàn)，只有荒草淹沒的小路伸向遠方。沉香斷，玉爐 寒，小風(fēng)疏雨更添凄涼，不覺淚千行。四季芳菲，春華秋實，該怎樣觸動女詞人那顆敏感細 膩的內(nèi)心世界呢?是什么使女詞人走過七十多年的歲月，遠渡慈航呢?我想，還是藝術(shù)對她的 終生誘惑和支撐，它是詩人黯淡生命中的綠色，寂寞中的一縷花香。

她帶著菊花般的風(fēng)骨而去，為我們留下了清麗婉約的詩詞佳篇，留下了民族文化的燦爛瑰 寶；她的高尚情操，學(xué)人風(fēng)范，到今天還是一個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