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史料記載,漢武帝時已有撲滿。撲滿在文獻中稱作“礪”。據《中國風俗辭典》載:“漢族民間蓄錢器具。流行于北京地區(qū)。一種泥燒的罐子,似果皮箱,上端有小縫,能容下一個小銅錢或硬幣。孩子和大人平日把零用錢省下來,由縫內投入,能入不能出。逢年節(jié)或急需要用錢時,就把罐子摔破?!狈冻纱笤凇洞咦庑小防镌伒溃骸?床頭慳囊大如拳,撲破正有三百錢”,那時候的撲滿都用砂陶制成,只有入口而無出口,所以存滿錢幣之后,都要將罐子打破,才能取出使用?!皾M則撲之”,故謂之“撲滿”。陸游有詩云:“錢能禍撲滿,酒不負鴟夷”,指的是因聚斂錢財而招至的禍害。因為撲滿的這種作用,在歷史上還引出了中國節(jié)儉史上的一樁美談,那就是公孫弘丞相與撲滿的故事。故鄒長倩又在贈詞里說道:“ ……撲滿者,以土為器,以蓄錢具,其有入竅而無出竅,滿則撲之。土,粗物也。錢,重貨也。入而不出,積而不散,故撲之。士有聚斂而不能散者,將有撲滿之敗,而不可誡與!” 這是對公孫弘的一種提醒,即為官就要廉潔,否則就難免會遭到撲滿一樣的命運,身敗名裂,乃至家破人亡,淪為歷史的罪人。提醒那些掌握著權力的人,應當提倡公孫弘的節(jié)儉自律精神,讓我們記住“錢能禍撲滿”的教訓。
那么同是有利于社會,同樣的撲滿,同樣的“滿則撲之”,撲滿在其它作品中是否也會起到這樣一種節(jié)儉自律的作用呢?是否也像公孫弘一樣,引發(fā)一段警惕世人廉正的佳話呢?此問題值得我們進行深層次地探詢。蒲松齡 “風行天下,萬口傳誦”的《聊齋志異》中的《辛十四娘》篇,恰好也關注此問題,也在講述著撲滿的故事?!读凝S志異》是蒲松齡言志抒情的詩篇,他筆下的狐鬼故事大部分是由他個人的生活感受所創(chuàng)作出來的,凝聚著他大半生的苦樂,表現著他對社會人生的思考和憧憬。蒲松齡要抒寫個人獨特的感受感知,曲折地表達出內心的隱秘,同時也要找到合適的表現方式,并為此而付出心思。蒲松齡通過幻想來表現理想世界,用來彌補他在現實中不可實現的現實世界?!八鶄鬟_的感情越是獨特,這種感情對感受者的影響就越大。感受者所感受的心情越是獨特,他所體驗到的欣喜就越大,以此也就越加容易而且更加緊密地融合在這種感情里?!盵1]《辛十四娘》作為《聊齋志異》的第四十一篇,也是蒲松齡精心構創(chuàng)中的一篇富有生活情趣和文學魅力的文章。
《辛十四娘》講述了這樣一則關于撲滿的故事:明朝正德年間,一姓馮的書生清晨遇一嬌艷動人的女子,傍晚時分見女子從一座破廟里出來又回去,于是馮對一老頭說明自己對此女子愛慕之心,因馮硬闖其女閨房被趕出,在回家的路上,又誤入祖母弟弟的鬼宅,鬼宅的太太答應為馮提親,最終馮生和辛十四娘結成秦晉之好,待嫁之日,以撲滿為嫁妝;婚后,辛十四娘節(jié)儉渡日,每有積蓄就填撲滿,后馮生幾番得罪楚銀臺的公子被害下獄,在辛十四娘的努力下才得以脫險,但經此事后,辛十四娘日漸衰老,半年后像一個八十歲的老太婆,盡管馮生照顧很好,還是一病不起,溘然去逝;辛十四娘留下丫頭祿兒做了馮生的妻子,當他們生活困頓時,打破了辛十四娘積攢滿錢的撲滿,解決了貧困之狀;事隔多年后,辛十四娘竟在太華山騎著一頭青騾子,對老仆人說“馮郎還好嗎?回去告訴他,我已名列仙藉了。”撲滿作為一個細節(jié),在文章中三次出現,這預示著什么呢?筆者將從以下幾點來闡釋撲滿在《辛十四娘》中的作用。
一、以撲滿為圓心構成的圓滿實心圓——撲滿在文章中所形成的三部曲。
撲滿作為一個儲錢罐的器具,在文章中三次提到,“出嫁扛來”、“居家積攢”、“亡后撲碎”,不但為文章后面的內容埋下伏筆,而且與文章后面的內容構成了一種因果關系,在情節(jié)結構上,推動了情節(jié)的發(fā)展,達到了一個雖然蓄金的撲滿“撲”,但撲滿卻“滿”的完美結局。正因為有“出嫁扛來”,才會有“居家積攢”,緊接著才會有后面“亡后撲碎”的發(fā)展,可以說,撲滿就似一個圓心,是文章的文眼,整個文章關于人倫、情感、人物之間的關系都隨著撲滿的三次出現形成三步曲的變化,也都圍繞著撲滿形成一個完整的實心圓圈。正是因為有了撲滿,文章全篇的內容才得以有理有條的舒展。撲滿的三次出現,解決了主人公經濟上的困頓,意味著作品中主人公的家境出現三次經濟狀況;意味著書生——馮生在人倫道德上的三次變化;意味著馮生與狐女——辛十四娘情感上的三次變化;意味著馮生與辛十四娘美滿婚姻狀況的三次變化。第一步:當撲滿“出嫁扛來”時,馮生家境貧困,馮生是個道德良善的進步代表——他和辛十四娘之間的情感關系表現為真真切切的愛情——與辛十四娘聯(lián)姻時的情意綿綿狀況;第二步:當撲滿“居家積攢”時,馮生家境變得充實,馮生在此為一個不遵守道德的代表——此時他與辛十四娘的情感關系正表現為由愛情到親情的轉變期——且也恰逢辛十四娘勸馮生納妾之時日;第三步:當“亡后撲碎”時,也就是家境由原來的較充實到貧困再到家境驟然充實的突轉,此時馮生向原來的善良道德復歸,又成為一個道德進步的代表——同時馮生對辛十四娘的情感由愛情表現為敬仰、懷念之情——也就是馮生與祿兒聯(lián)姻后,生活困頓接觸之時。撲滿的所有的內容都圍繞撲滿的三次出現一一敘展開來,從而使文章形成一種有力的張力,使整個作品協(xié)調、統(tǒng)一,達到一種唯美的結局。(見下頁圖示,即以撲滿為圓心的圓上的點所傳達出的內容三步曲):
二、撲滿因“滿”而“撲”與人物心靈的融合映襯之美——對婦德之美、婦之節(jié)儉自律精神的禮贊以及撲滿主旨的精深雋永——人倫道德的升華:節(jié)儉為德,奢敗為禍。
辛十四娘的形象——內化的外貌與外化的心靈,將本來是具象的人物外貌緊貼人物的內在精神加以勾勒,將本來是內隱的人物心靈引向人物的外在言行給予展現。文中對辛十四娘的容貌、體形和服飾未作較多的描述, 只是采取分散處理的辦法進行一種內化的處理,例如對辛十四娘身上的紅帔、腳上的蓮履、面上的蒙紗、耳上的耳環(huán)、頭上的金花等卻沒有作較多的描述,而是分散在相關的情節(jié)中且通過撲滿作為隱線來展現辛十四娘的心靈,這樣不但可以避免一次性集中描寫所容易出現的堆砌、板滯現象,而且有助于隨著情節(jié)的發(fā)展而不斷借助撲滿來傳達出辛十四娘內在的神韻和氣質,從而把撲滿與辛十四娘的心靈美德融貫起來,透過辛十四娘的外在行為形態(tài)掘進辛十四娘的內心世界。撲滿的三次出現使辛十四娘的外在行為與內在心靈相互聯(lián)結,形成一種張力,塑造出內外交融的神韻化的辛十四娘的藝術形象。
辛十四娘與馮生先出于相悅,后均依禮教之規(guī)則與程序結成婚姻,可以說是兩全其美?!案改钢?,媒妁之言”,對雖有媒妁,未得父命,“如此草草,卿死不敢違命”的辛十四娘,抗拒郡君之命,以禮自守的行為構成了辛十四娘意志堅定、不屈于勢的“志不可奪”的品格,進而出現作為撲滿的嫁妝也是情理之事,符合婚禮的習俗、禮儀的標準;辛十四娘以自我獻身的方式來解救寒士馮生在婚姻、子嗣、經濟方面的困頓,且將其幫助到底,“如欲我留,與君約:從今閉戶絕交游”,馮生與辛十四娘成親后,交友不慎且縱飲無度,故而引起了辛十四娘的憂慮,為了使馮生免禍,她才提出了繼續(xù)留在馮家的條件,如果馮生再不與友鄰斷絕往來的話,那么辛十四娘就不愿當馮家的媳婦了,條件苛刻到幾無人情之地步,使辛十四娘對馮生的一片真情盡蘊內中;為了救入獄的馮生,辛十四娘對丫頭祿兒進行特殊教育,讓她混進妓院當妓女,正德皇帝到大同看中了她,聽她訴說了馮生的冤案,皇帝慘然,“細問顛末,以紙筆記姓名”,馬上降旨平陽,復查馮生案,于是,馮生得以解救,辛十四娘可謂用心良苦,一片真情盡在不言中,即使她變老變丑而走后,也仍在隱約的間接的幫助著馮生的急頓。也正是因為平日辛十四娘積攢的家蓄,才使得當馮生與祿兒經濟困頓時因“破”撲滿而得救。由此可見,以婦之勤儉反襯生之輕薄,婦德愈美,生德愈薄,這實則也是對辛十四娘外在的行為和內在的心靈的以及辛十四娘節(jié)儉自律精神的禮贊。
作為書生的馮生,投射出一股超凡脫俗的內在精神。馮生遇到嬌美的辛十四娘,拼命追求,把辛十四娘娶回家;馮生為人輕薄,辛十四娘勸他遠離小人,馮生不聽,和豺狼公子楚某來往,被誣陷入獄,辛十四娘費盡心力把馮生救出;本來“輕脫縱酒”、好色獵艷的馮生把對辛十四娘的美色迷戀轉移到對愛情的忠誠上;辛十四娘施展法術使自己變得丑,如鄉(xiāng)村老太婆,馮生仍然對她鐘情不改。小說開頭辛十四娘“美而艷”,小說結尾辛十四娘“老而丑”,美丑相形考驗馮生的真情,讓馮生的感情得到升華,得到道德的凈化,馮生忠誠于老得像老太太的辛十四娘,不接受辛十四娘替他挑選的年輕美麗的祿兒。他的選擇,標志著愛情生活中靈魂的美勝過了容貌的美,也標志著馮生的道德發(fā)生了很大的轉變。于此同時,當辛十四娘離開馮生后,當馮生和祿兒的生活出現危機時,辛十四娘還將馮生救到底。從馮生“素來不羈”,并沒有將辛十四娘對他的約束遵守到底,以致為楚銀臺公子誣陷入獄,到“生立釋寧家,歸見女,泫然流涕”,馮生出獄后初見辛十四娘時,揆情度理,一把抱住妻子,伴著熱淚傾吐自己心中的酸苦時,良心徹底發(fā)現,輕薄之態(tài)徹底改變時,因家貧無處度日時,馮生才憶起了撲滿,撲滿在馮生道德升華后才發(fā)揮了它的作用。
三、“撲”、“滿”、“撲滿”的隱喻——人類理想的伊甸園。顧名思義,因蓄金“滿”而“撲”,它是對節(jié)儉自律精神的禮贊,同時它在《辛十四娘》中達到唯美的結局,并超越了此種節(jié)儉自律的精神,而在更宏闊的視野下對更廣泛意義上的“撲”、“滿”的思考的升華。
在現實社會中不能實現的理想則為“撲”,而在現實中不能得的一切卻于幻境中得到了實現則為“滿”?!皳洹迸c“滿”本身就象征著兩個不同的、相輔相成的世界。“撲”象征著一個現實的世界,代表著社會的黑暗、不公的社會人生不平之態(tài),是作者面向真實生活、觀照實境社會所描寫的現實世界,在這個世界里,有黑暗的官場、叵測的人心、刁鉆的人情,蒲松齡在這個現實世界中所使用的主要評判標準是“禮”和“義”,作者于此是禮教規(guī)范的持守者、維持者?!皾M”象征著一個理想的世界,代表著可擺脫任何人倫道德的禁忌約束的自由的幻想的特異世界,是觀照人生渴望、展現理想境界而創(chuàng)造的夢境世界,作者在這個夢幻世界所使用的主要評判標準是“情”和“義”,作者拋開了現實之約束和禮教之規(guī)范,以自己的渴望為指歸,以自己的是非為是非。由于這個夢境世界是狐鬼靈怪的幻境世界,與真實社會隔著一層,通常被認為與現實無涉,只不過是空中傳恨、聊助談資而已,這成為個安全的世界,也成了包括道學家在內的讀者滿足自己幻想式心理需要的一道甜點。只有當“撲”與“滿”兩個不同的世界象征著不同的兩種寓意時,當把它們緊密系合在一起構成在現實社會中不能實現的理想和在現實中不能得的理想卻于幻境中得到了實現的完整的“撲滿”時,才會構成一個圓滿的世界,使現實世界與夢幻境界達到極致,使現實世界與夢幻境界出現唯美的場域,來實現人類在現實世界中不可實現的一切理想。
撲滿,做為一個小小的人情細節(jié),可照見整個世界,讓人驚訝、摧人猛醒、引人浩嘆。不論撲滿在關于公孫弘的典故中起到一種警惕世人節(jié)儉佳話的作用,還是在蒲松齡《辛十四娘》中起到一種將現實世界和夢幻世界進行唯美系合的作用,撲滿作為一個象征性的啟示永遠具有啟迪世人的作用,具有深刻的發(fā)人深省的蘊味。
注 釋:
[1]《西方文論選》下卷,上海譯文出版社1979年版,第439—440頁
(邢娟妮,溫州大學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