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寫人敘事的散文,都是從正面切入人物的形貌心態(tài)和性格特點,都是以大量篇幅對人物作逼真動人的正面敘描,在那些融合著親身體驗的描述中寄寓著深切的感情,如魯迅的《阿長與山海經(jīng)》、《范愛農(nóng)》,朱自清的《背影》、《給亡婦》,鄒韜奮的《我的母親》,巴金的《懷念蕭珊》等散文佳作。劉亮程的《先父》則首先,并且主要是從“我”的角度切入題材,很少寫父親生前之事,卻多寫喪父后“我”歷年對先父的幻想之形。本文在虛擬的對話氛圍中以“我”對先父的渴望、懷念、愧疚、反思和反省,以及我喪父后與日俱增的落寞、迷惘、痛苦和無奈等心理軌跡為線索組織全文,在“我”的聯(lián)想、想象和幻想中映射出先父一鱗半爪的性格特點、興趣愛好和思想情感。文中從“我”的心境出發(fā)去寫那樣一個早逝的先父,父親就不再像是其它許多散文中的人物一樣,是一個栩栩如生的客觀形象。文中的先父成了一個模糊不清的影像,反而是作者心向往之的那個空中虛象(“長壽父親”)給人更鮮明的印象,兩相對比,突出先父早逝給“我”和親人們帶來的深刻隱痛和濃重的落寞孤寂之感,從而顯現(xiàn)了先父短暫而令人嘆惋的一生,文章由此給讀者的啟示是自然而豐富的。文中很少對先父作具體而客觀的細(xì)節(jié)描寫,唯一的一次描述要算那傍晚收工回來時父親的影像了——“一身塵土,頭上落著草葉”,把锨立在墻根,坐在陰影里,“一動不動,好象嘆著氣”。雖然父親疲憊、憂郁的神態(tài)猶在眼前,但這畢竟是大寫意似的細(xì)節(jié),僅憑這樣一個細(xì)節(jié),又如何能牽動全文豐富而復(fù)雜的思父情結(jié)呢?至于文中那聽人說的一些細(xì)節(jié)和特點,則只能作為父親形象的補(bǔ)充敘寫,若主要依次立文,就難免隔靴搔癢,滑向“造作”。那么,何不多寫些親身經(jīng)歷的典型細(xì)節(jié)呢?可惜,先父三十七歲早逝,“我”八歲喪父,“可我八歲之前的記憶全是黑夜,我看不清他”,“我自己創(chuàng)造了一個父親”。這該是劉亮程此文角度獨特的一個重要客觀原因吧。其另一個主觀動因則是由“我”豐富而真切的生命體驗而來。雖然生父早逝,但生父的影子卻在“我”愈來愈豐厚的心靈上更加凸現(xiàn)和深化——這是人類普遍的生命體驗之一,誰也逃不脫自然的安排,“我”長得越來越像父親,“我”缺乏對一個父親生老病死過程的親身體會,而“我”卻必須像一個人那樣探索生活,像一個父親那樣生存,“我”能不懷念那早逝的生父嗎?于是,愈探尋個體生命的軌跡,愈走向個體生命的終點,“我”對生父的情結(jié)就愈加突出。一個客觀印象模糊的先父,一個“我”向往的鮮明的“父親”,就通過作者的心境合二為一,是“我”父而非“我”父,非“我”父而是“我”父,形成本文獨特的意境。如此,心境牽筆,天然道來,又不落俗套。文中寫先父,多是以“我”無父的實況與假想中有父的狀況相比較,在“無父”中悟出父情,于“有父”中頓感遺憾,以虛象寫實情,以細(xì)節(jié)道思想,自然新穎,富有張力,自有一種深切感人的個性魅力。
《先父》中從“我”的心境出發(fā),主要從三個方面來寫先父。(一)以我的想象和幻想來寫父親?!拔冶饶晟贂r更需要一個父親”,開篇第一句就切入四十多歲的“我”現(xiàn)實的心境,寫出了一個平常父親老年的境況,他弓腰推門,“一臉皺紋,眼皮耷拉,張開剩下兩顆牙齒的嘴,對我說一句話”,“他顫巍巍伸出一只青筋暴露的手,已經(jīng)抓不住什么,又抖抖地勉力去抓住”。這樣一個咳嗽、打呼嚕,又很費勁地喘氣的平凡老父,作者不惜重筆細(xì)描,特寫般地展現(xiàn),又把他設(shè)想在自己的隔壁,似乎自己已經(jīng)擁有了這么一個父親,這個父親“把全部的老年展示給兒子,一如我把整個童年、青年帶回到他眼前”。這樣的情景,雖不免有人生的蒼涼,卻也不缺少生活的溫馨,一個七八十歲的老父親,會讓兒子的生活前程變得明晰,而少些茫然和惆悵,兒子會對人生風(fēng)雨有更多的預(yù)見和準(zhǔn)備。可是,“我沒有這樣一個老父親”,而且“我”八歲喪父。作者滿腔熱情的憧憬,頓時轉(zhuǎn)為濃烈的失落惆悵,對生父的懷念和痛惜之情陡然上升。這樣,作者幻想的虛景與生活的實況相映照,突出了先父短暫的生命和我由此而來的深痛。又如,作者想象“當(dāng)我淹沒在熙攘人群中,誰會在身后喊一聲:呔,兒子。我回過頭,看見我童年時的父親,我滿含熱淚,一步步向他走去,從四十歲,走到八歲”。作者幻想有一個父親能帶領(lǐng)兒子溫馨地回憶起自己的童年,事實卻是生父再也走不出自己八歲的童年。對比之中,那個充滿溫情的父親和早逝的先父已融為一體,虛實映照,突出內(nèi)蘊。哪個父親不憐兒?卻空有父情悠悠,不見先父真面目。情落于空,便以想象和幻想映照出先父倉促一生的可悲可嘆,以“我”之心境寫出了先父之命運和影響。(二)以我對耳聞目見的有關(guān)情景的聯(lián)想來寫父親。如寫自己聽故鄉(xiāng)親人們談到先父的性格特點和特長,同時寫自己看到先父早年寫在兩片白布上的家譜,“端正有力的小楷。墨跡濃黑,仿佛你剛剛寫好離去?!边@樣,借他人之口道自己未知的先父,又借物言物是人非之感,思父之情與父之形象自然融和,增強(qiáng)感染力。又如,寫每年清明五個子女去給先父上墳,子女們邊燒邊在墳頭吃喝說笑?!昂仁O碌木坡裨谀泐^頂。臨走了再跪在墓碑前叫聲父親?!庇谐杂泻扔姓f有笑,似在享天倫之樂,但子女俱全,卻不見父親,一邊地上,一邊地下,生死分兩邊,若是往日留些印象,卻還可以憶念,可是“所有對你的記憶都是空的。”生父墓前,反有生疏感,心中的落寞和隱痛是不待言說的,先父匆匆而去的生命就更令人嘆惜。寫“我們”,其實也是在寫先父。同樣,寫我看見的惟一一個親人的老年——“灰灰的”老奶奶的晚年,也是從老年喪子的角度來寫先父生命的影響,以老奶奶深重的喪子之痛反襯出先父生前的重要角色,從而顯示了人生于世的多重意義。個體生命的隕落,必然讓群體生命中的部分變得憔悴不堪,人能不珍愛自己微弱的生命嗎?(三)以“我”對自己人生的回首和前瞻來寫父親。如想到自己四十歲以后的寂寞人生,想到自己衰老和病痛的情景,“如果你在身旁,我會早早知道自己的腿在多大年齡變老,走不動路……”“可是沒有一個叫父親的人,白發(fā)飄飄,把我向老年引……我老了我不知道,就像我年少時,不知道自己是一個孩子……直到有一天,我背一大捆柴回家,累了在一戶人家墻根歇息,那家的女人問我多大了,我說十三歲。她說,你還是個孩子,就干這么重的活。我羞愧地低下頭,看見自己細(xì)細(xì)的腿和胳膊,露著肋骨的前胸和獨自長大的一雙腳?!边@里,以無父的辛苦和辛酸,寫出了有父的溫馨和從容。寫年幼的自己,也是在寫活著的先父,那么多繁重的活,原來都由父親一人挑在肩上。失去了父親,子女們會失去生活的靠山,會去擔(dān)負(fù)與年齡不相稱的重?fù)?dān)。話語脫口而出,酸甜苦辣盡在其中。而上文中“如果”和“可是”分別領(lǐng)起的句子內(nèi)涵,恰形成揚抑之勢,在失落和迷惘中突出了一個父親對兒子的引領(lǐng)作用,顯現(xiàn)出“我”深深的孤寂和隱痛。
《先父》以“我”的所思所想,虛擬起對話氛圍,有機(jī)地串起了各方面的材料,虛實相映地塑造了一個特殊的先父形象——一個幻想和現(xiàn)實融合成的影子,一個令人痛惜的生命,從而表達(dá)了本文起于先父又出乎先父的深刻意蘊。
(趙素蘭,焦作師范高等??茖W(xué)校中文系)
現(xiàn)代語文(學(xué)術(shù)綜合) 2006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