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根廷］麗塔·吉貝特　著　尹承東　譯

阿根廷女作家麗塔·吉貝特出版了《七作家》一書，廣泛介紹她采訪拉丁美洲著名作家聶魯達(dá)、奧克塔維奧·帕斯、阿斯圖里亞斯、加布雷拉·因方特、科塔薩爾和加夫列爾·加西亞·馬爾克斯的情況。作家對加西亞·馬爾克斯采訪的最后一部分是在紐約進(jìn)行的，此處摘取了這次重要采訪的一個片段。

問：您住在歐洲和拉丁美洲，為什么不住在紐約？

答：我不住在紐約是因?yàn)槭艿胶炞C的限制。1960年我曾以拉丁社記者的身份住在這個城市。當(dāng)時盡管我沒有從事任何與記者身份（搜集新聞和發(fā)消息）不符的事情，但在我離開紐約去墨西哥的時候，還是收交了我的居留證并且把我列入了黑名單。沒辦法，我只好每兩三年重新申請一次簽證，但每次都是沒有任何理由地被拒絕了。現(xiàn)在美國給了我多次進(jìn)出簽證。我想過去那種情況更多的是個官僚主義問題。作為城市，20世紀(jì)的紐約既出類拔萃又有點(diǎn)怪誕，因此它最終就變成了對一個人的生活限制：不能到這兒來，哪怕是每年只待一個星期。但是我認(rèn)為在這個城市居住神經(jīng)也難以承受，我感到太壓抑了。美國是一個了不起的國家，因?yàn)橐粋€能建設(shè)像紐約這樣雄偉壯觀的城市——這和政府及國家制度沒有任何關(guān)系——的人民是無所不能的。我認(rèn)為美國人民將會進(jìn)行一次偉大的社會主義革命，而且會進(jìn)行得很好。

問：《百年孤獨(dú)》的成功怎樣影響了你的個人生活？我記得你在巴塞羅那對我說：“我厭倦了是加西亞·馬爾克斯?！?/p>

答：《百年孤獨(dú)》的成功改變了我的生活。我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人們問我在這部著作出版前后我的生活有什么不同，我對他們說：“這本書出版之后，差不多總是又多了400個人圍繞著我?！本褪钦f，以前我只是跟朋友們交往，現(xiàn)在又增加了一大幫人要見我，要跟我交談，其中包括新聞記者、大學(xué)生和讀者。真是怪事……許多許多讀者沒有興趣提問題，只是想談《百年孤獨(dú)》。這頗有恭維之嫌。這樣的事一個接一個的來，加在一起就給一個人的生活帶來麻煩。我很愿意滿足所有人的愿望，但是沒這個可能，所以我不得不做些小動作……

對嗎？比如說，我說要到另一個城市去，實(shí)際上只是換一個飯店。這種事是女明星們干的，我向來對此嗤之以鼻。我不愿意扮演女明星的角色，我對那種形象討厭透頂。此外，欺騙別人故意躲開他們，還有某種道德問題，良心問題……但是我要安排我的生活，有一個時候我甚至不得不說謊話了。我把這種情況歸結(jié)成一句話，這句話比你說的那句話還要粗魯：“我這個加西亞·馬爾克斯真他媽的倒霉透了。”

問：這種樹大招風(fēng)的現(xiàn)象，是不是說人一出了名，大家就一味地來吹捧討好你了？

答：對，我看就是這么回事。但是，困難的是在實(shí)際生活中你怎么來對付這種現(xiàn)象。我不僅要對付那些讀過《百年孤獨(dú)》的人以及他們對《百年孤獨(dú)》的評價(jià)（我聽到的高談闊論太多了），而且還要對付《百年孤獨(dú)》給我?guī)淼穆曌u(yù)造成的麻煩。我的著作給我?guī)淼拿?，似乎使我更像是歌星和電影演員，而不是作家。這一切就是最后把事情弄得越來越玄乎，甚至在我身上發(fā)生類似下面這樣的怪事。自從我在巴蘭基亞的報(bào)社里值夜班工作開始，我跟那里的出租汽車司機(jī)都是好朋友，因?yàn)槲医?jīng)常跟停車在對面人行道上的司機(jī)一塊去喝咖啡。許多人至今仍在開出租，他們拉我時，不想收錢。但是，有一天，有一個出租車司機(jī)顯然不認(rèn)識我，他把我送到家我要付錢時，他非常神秘地對我說：“知道嗎？加西亞·馬爾克斯就住在這兒?！蔽覇査骸澳阍趺粗?？”他答道：“我經(jīng)常送他回家。”看到了嗎，事情走向了它的反面，狗咬起了自己的尾巴。神話逐漸降臨到我的身上了。

問：我讀到了一篇文章，說你在寫完《族長的沒落》之后，將開始寫短篇小說，而不再寫長篇。

答：我有一個筆記本，用它隨時把我想到的短篇故事記下來?，F(xiàn)在已經(jīng)記了60個，我想會記到100個。有趣的是故事本身的加工過程。故事有時來自一句話，有時來自一段生活插曲；有時一剎那間腦子里便形成了一個完整故事，有時好一陣子也想不出什么故事。故事沒有什么起點(diǎn)，后來才進(jìn)來或出去一個人物。我來給你講一段奇聞，好讓你明白我是沿著怎樣的神秘之路走向故事。一天晚上，在巴塞羅那，我們家里來了些人。突然停電了。由于是局部停電，我們便叫電工來修理。我用蠟燭為他照著亮讓他修理損壞的線路。我問他：“怎么就像見鬼似地一下子就停電了呢？”他對我說：“電跟水是一個道理，打開閥門就出來，一過去電表就記錄度數(shù)?！本驮谶@一剎那間，我想出了下面這個故事，而且是個完整的故事：

在一個沒有海的城市里——它可能是巴黎，也可能是馬德里或波哥大——一對年輕夫婦帶著他們10歲和7歲的兩個孩子住在5層樓上。一天，孩子們要求他們的爸爸媽媽送給他們一條帶槳的小船。爸爸說：“干嗎要我們送你們帶槳的小船呢？在這座城市里你們能拿它干什么？等夏天我們?nèi)ズ＿厱r，我們租船?！甭犃诉@話孩子們并沒有讓步，仍舊堅(jiān)持要那條帶槳的小船，結(jié)果父親這樣對他們說道：“如果你們在學(xué)?？剂说谝唬揖退湍銈儙男〈??！焙⒆觽冋娴目剂说谝?，父親買了船。當(dāng)他們把小船搬到5層樓的家中時，父親問孩子們：“你們要這條船干什么？”孩子們回答說：“什么也不干，我們就是要這條小船，把它放到房間里。”一天晚上，爸爸媽媽去看電影了，孩子們把電燈泡打碎，電光像水一般傾瀉下來，充溢了整個屋子，甚至有一公尺的高度。孩子們把小船搬出來，在臥室和廚房里劃起來。待到爸爸媽媽要回來的時候，他們便把小船收起來放回房間，然后打開下水道把光放走，又換好燈泡，給人的印象是……家中什么事也沒發(fā)生。這場游戲使兩個孩子變得是那樣的了不起，以致他們逐漸能使傾瀉的光達(dá)到更高的高度。他們戴上墨鏡，給自己安上鰭，在床下和桌子下游泳，在水下釣魚……一天晚上，人們從街上走過，看到從窗戶里傾瀉出的光亮溢滿大街，便叫了消防隊(duì)。消防隊(duì)員打開門時，孩子們已經(jīng)漂在光上淹死了，因?yàn)樗麄冊谧鲞@個游戲時是那樣的心不在焉，以致光都升騰到屋頂上去了……

請告訴我，你覺得這個完整的故事怎么樣？就像我給你說的那樣，它是剎那間在我腦子里閃現(xiàn)出來的。當(dāng)然了，由于我講了好多次，每次我都會發(fā)現(xiàn)一個新的角度，改變點(diǎn)什么或者加個細(xì)節(jié)，但是總的意思是不變的。在所有這一切中，沒有什么主觀的東西和可預(yù)言的東西，我也不知道這種事何時會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我完全是被想像拖著走，是想像告訴我何時可以何時不可以。

問：你寫長篇小說的起點(diǎn)是什么？

答：一個完全出現(xiàn)在視覺里的形象。我想有的作家開始寫一部長篇小說是出于一句話，一個想法，或一個概念。我只是出于一個形象。《枯枝敗葉》的出發(fā)點(diǎn)是看到一個老頭帶著他的孫子去參加葬禮；《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校》是看到一個老頭在等待什么；《百年孤獨(dú)》是看到一個老頭帶著他的孫子到馬戲團(tuán)去見識冰塊。

問：所有作品都開始于一個老頭……

答：我兒時的保護(hù)形象就是一個老頭：我外祖父。我不是在父母身邊長大的，他們把我送到了外祖父家中。我外祖母給我講故事，我外祖父帶我去長見識。我就是在這種環(huán)境中慢慢長大成人的?，F(xiàn)在我發(fā)現(xiàn)，我總是看到我外祖父的形象朝我展示一些東西。

問：這最初形象的發(fā)展過程是怎樣的？

答：我把他放在腦子里反復(fù)醞釀……那不是一個很自覺的過程。我的所有著作都是在腦子里醞釀了許多年?！栋倌旯陋?dú)》我醞釀了十六七年。我動手寫的東西都是在腦子里已經(jīng)想了很長時間了。

問：你寫一部著作需要多長時間？

答：還是比較快的?！栋倌旯陋?dú)》我用了不到兩年的時間就寫完了。我認(rèn)為這是一個恰當(dāng)?shù)臅r間。以前我是在工作后的休息時間寫，每次都寫得很累。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沒有了經(jīng)濟(jì)壓力，專門從事寫作了，我就要舒舒服服地寫了；就是說，當(dāng)感情沖動時才動筆?，F(xiàn)在我正在寫一部關(guān)于一個活了250歲的老獨(dú)裁者的書。我采取了另外一種寫作方式：信馬由韁，寫到哪兒算哪兒。

問：你在寫作過程中改動很多嗎？

答：我是邊寫邊改。我最初寫東西時是一口氣寫完，然后把稿子大削大砍。改完后謄清了再改?，F(xiàn)在我養(yǎng)成了一個習(xí)慣，我認(rèn)為是一種怪僻。我寫一行改一行。這樣，一頁稿子寫完了，就幾乎可以送出版者了。如果稿子上出現(xiàn)一個污點(diǎn)或者一個錯誤，我就不喜歡它了。

問：我真難相信你工作那么有條理……

答：可說條理性非常嚴(yán)格，簡直是一絲不茍。你想不到那些稿子有多么干凈。此外，我有一臺電動打字機(jī)。我惟有對工作有條有理，一絲不茍，不過，這幾乎是一個感情問題了。我寫出的稿子是那么漂亮，那么干凈，實(shí)在不忍心去改動損壞它。但是，過上一個禮拜我就不喜歡它們了。那時我就可以改動它們了，因?yàn)槲蚁矚g的是手頭正在工作的東西了。

問：你怎樣處理清樣？

答：《百年孤獨(dú)》這部著作，盡管南美出版社的文學(xué)部主任帕科·波魯阿告訴我在清樣上可以放手愛怎么改就怎么改，但我只改了一個詞。我認(rèn)為，最理想的是寫好一部書先印出來，然后再去改。當(dāng)一個人把自己的作品寄給出版社，印出來后再讀一遍，那就等于是往前進(jìn)了一步或往后退了一步，這是極其重要的。

選自墨西哥納瓦羅出版社1971年版麗塔·吉貝特所著《七作家》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