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健雄
2005年春節(jié)后,住在云南瀾滄拉祜族自治縣班村的拉祜族老漢扎母,收到了女兒從浙江松陽村寄回的信:
“爸爸媽媽,我很想念你們,我們隔山隔水不隔心,我的心每天晚上做夢的時候就跟你們在一起。爸媽你們不用擔心我,我這邊過得很好,不窮吃不窮穿,想吃什么就有得吃,但是我有得吃時就想起我的女兒,我最當(擔)心她,我害怕以后也見不到她,爸媽你們能不能告訴我,該怎么辦?你們想想辦法告訴我好嗎?他們這邊說要我生小孩,但是我很害怕,媽媽你不在我身邊,沒有人照顧我,所以我決定不生給他……”
扎母的女兒娜約今年22歲,春節(jié)前,她不辭而別嫁到了浙江農村。這并非娜約的第一次離家,為了追求衣食無憂的生活,她付出了很多代價,現(xiàn)在她可以“不窮吃不窮穿”,但這就是幸福了嗎?
娜約的出走
10年前我到班村時,娜約才上四年級。從1995年開始,我到云南瀾滄縣的拉祜族山區(qū),以班村作為長期的觀察點研究拉祜族社會文化,斷斷續(xù)續(xù)來往于班村與昆明、香港之間。每次到班村多則住上一年半載,少則10天半月,歷時10余年。
記得1995年夏天,有一次我與孩子們在曬臺上聊天,12歲的娜約絞盡腦汁地跟我解釋拉祜族的“波”的含義(漢譯略相當于“福”):“波”,是一種看不見、摸不著卻很重要的力量。有了“波”,就有吃有穿,不會受窮,“波”也是可遇不可求的運氣。對于當時的她來說,能有1角錢買甘蔗吃就是有“波”了。
小學畢業(yè)后,娜約到村里的茶葉初制所揉茶。村后山坡上有200來畝茶地,是鄉(xiāng)供銷社投資的扶貧項目,村民們從供銷社承包茶地,采茶后按每斤1-2元青茶的價格交給茶葉初制所,這是村民唯一的現(xiàn)金收入來源。娜約在制茶所干了3年,這期間結識了一個到村里修建扶貧水利工程的外地漢族小伙,但工程結束后,小伙子走了。
兩年后,娜約與鄰村小伙結婚,次年生下一個女兒?;楹蟮纳詈唵纹届o,似乎一切都在重復著上一輩拉祜人的軌跡:種田、放牛、采茶。女兒1歲半時,那個曾經與娜約相好的修水利的漢族小伙子突然回來找娜約,對她說:“跟我走吧,你們拉祜族生活太苦,女人要像男人一樣耕田種地。我們漢族地方的女人只要在家里看孩子做飯,不愁吃、不愁穿,享不完的福?!蹦燃s懷著投奔幸福的憧憬,留下1歲半尚未斷奶的孩子,跟小伙子走了。
娜約出走之后,家里亂成一團,四處找尋都沒有結果。一個月后,鄉(xiāng)派出所接到電話:娜約被云南鎮(zhèn)雄縣某鄉(xiāng)派出所收留了,要娜約的爸爸扎母帶上2000元路費把她領回來。扎母家里一貧如洗,哪里湊得出2000元!家里唯一的耕牛賣掉,也只湊了800元。后來在鎮(zhèn)雄派出所民警的幫助下,出走兩個月的娜約,終于回到了家。
娜約回來后,事情的經過才清晰起來:小伙子利用從來沒有離開過家鄉(xiāng)的娜約的天真,把娜約騙到鎮(zhèn)雄,準備以4000元賣給人販子。他先把娜約安頓在自己家里,娜約才知道原來他早已經娶妻生子,自己受騙上了當。正當小伙子把她轉手交給人販子、數錢交人之機,人口普查工作隊恰巧來到家里,娜約機警求救,工作隊才把她送到鄉(xiāng)派出所,這才得以脫險。
后來我回到班村,聽娜約講述這段故事時她目光木然?;叵肫饚啄昵盀槲医忉屖裁词恰安ā睍r,那個天真爛漫的小女孩娜約,對生活的要求其實簡單到只要有根甘蔗吃就滿足了。
雖然受騙被拐,娜約并未就此放棄對改善生活的追求。回家后娜約與丈夫一起,試著做起了茶葉生意,在村里收購茶葉,弄到縣城去賣。第一年小賺一筆,蓋起石棉瓦房,告別了草房。不料第二年茶價大跌生意虧本,從此兩口子吵吵鬧鬧,日子不再清靜。直至2005年,娜約出走,嫁到了浙江。懷著對女兒、父母和故鄉(xiāng)的思念,她找到了她所要的“波”和幸福生活了嗎?
通過對班村長期的觀察和與村民們長期的交往,我雖不能說對班村的事情盡悉了解,卻早已與村民成了摯友。班村是一個300戶、1300人的拉祜族貧困山村,平均家庭年總收入不到800元,尚有1/3的人家不能溫飽。我親眼目睹著娜約和她的姐妹們的成長,目睹著班村年輕一代的追求、壓力、不安和痛苦。
從1985年開始在班村和附近的各縣拉祜族山鄉(xiāng),就有外地人來找對象,帶走女孩子。此后,越來越多的拉祜族女孩子離開了家鄉(xiāng),嫁到河南、山東等地。到了2005年,班村18歲以上尚未結婚的姑娘已經幾乎沒有了。在班村,未結婚的男女比例高達10:1,即每10個未婚的男孩子,要競爭1個女孩子作為結婚的對象。
幾乎每一個離家的女孩背后都有一個故事,娜約的故事只能算平常。另一個女孩娜母,3年前去了河南,嫁給桐柏山區(qū)的一個農村青年。這是一個由中間人安排的交易,中間人向河南男方索取了1.8萬元給娜母父母的“養(yǎng)老費”,可是3年過去了,娜母家里并沒有收到一分錢。
婚姻中的“弱勢群體”
每年10月份之后到次年3~4月,正值云南西南部山區(qū)的旱季,成群結隊的河南、山東、江蘇人來到云南西南部各縣拉祜族、佤族聚居的山村,住在當地一些中間人家里(主要是漢族),付上1萬多元疏通各種環(huán)節(jié)的費用,就能把一個10多歲的少女帶走。
像娜約這樣20多歲自己出走的拉祜族女子,會講漢話、對山外的生活已經有一定了解,算是鳳毛麟角;大部分姑娘多是娜母那樣,既不懂漢話,也不知道要去的地方是什么樣子,在中間人的鼓動勸說下,以為自己只要離開家鄉(xiāng),就到了電視上那種高樓大廈的想象天堂??墒堑鹊搅丝h城之后,要擺脫中間人的控制不容易,再加上語言不通、不認識路,便再也沒有辦法回到村里,除非等到若干年后為人妻、為人母,有了充分的自由,才有可能回家探親。當地一個中年婦女告訴我,她被人以結婚外嫁為名帶到河南,先后被轉賣過7次,等到了現(xiàn)在的這個丈夫家,又生下一個兒子之后,家里人對他放心了,才在10年后第一次回了家。
在拉祜族、佤族、哈尼族、傈僳族等少數民族聚居的云南西南部山區(qū),婦女流失所帶來的更為復雜、深遠的社會問題早在1980年代就已經開始浮現(xiàn),男女比例,特別是年輕人中的男女性別比例嚴重失調,青年男女比例從4:1到10:1,這是一個在瀾滄等縣邊遠山區(qū)相當普遍的現(xiàn)象。
根據2000年的人口普查和各省的統(tǒng)計數字,我國自實行計劃生育以來,總體上男性人口已經比女性人口多,出生性別比更達到了119.54,即每出生100名女嬰,對應當年男嬰為119.54人。特別是河南、山東、江蘇北部等中原地區(qū),在嚴重的重男輕女思想及農村社會結構、農地調整政策等等各類因素的影響下,出生性別比例中男嬰的比例超常:比如,河南省在2000年人口普查中0-4
歲組別中,性別比更是達到132.37。
如果以民族人口統(tǒng)計來看,漢族人口中男性比女性多出了3000多萬,而生活在貧困山區(qū)的拉祜族的總人口不足45萬,佤族則為37萬。很明顯,即便所有山區(qū)少數民族的婦女都以婚姻遷移的形式到了河南、山東或蘇北農村這些在內地已經算是比較窮困的地區(qū),也仍然填補不了數千萬的人口性別失衡的鴻溝。
我在班村訪問了一些從江蘇鹽城市來“找老婆”的農村青年,他們說:“在我們家鄉(xiāng),現(xiàn)在娶一個老婆要花至少6萬元。村里的女孩子進城打工后大多不想再回來,或者回來也要找比較富裕的家庭。本來男多女少,女孩子吃香,她們的很多要求也就很高。家庭經濟不好的根本娶不起老婆。聽介紹人說云南拉祜族地區(qū)很窮、很落后,這里只要1萬多元就能找到一個老婆。加上路費,也就1.5萬元左右。拉祜族女孩子膽小,很老實,又不會跑掉,所以我們村里就不斷有人通過中間人,到云南來找老婆?!?/p>
從河南、山東到云南邊遠山區(qū),由于婚姻市場上娶妻成本之間的差異,近10年來逐漸在中原地區(qū)和拉祜族、佤族山區(qū)之間形成了龐大的中間人網絡,在這個隱性的龐大網絡的操縱下,大量當地婦女在缺乏理性選擇、沒有對山外生活充分的信息提示下,糊里糊涂、滿懷憧憬地離開了家鄉(xiāng)。在我的田野調查中,大約1/3的女孩子走后便杳無音信,不知生死。由于大部分拉祜族婦女不識字、不會寫信,而當地電話聯(lián)絡極其不便,所以只有1/3的能夠較為正常地與家里聯(lián)絡,能夠回鄉(xiāng)探親的則寥寥無幾。
班村所在鄉(xiāng)的人口,在1995年為1.8萬人;到了2002年下降為1.7萬人;到了2005年更降至1.63萬人。人口下降的主要原因,就是婦女人口的流失。
大量婦女人口流失之后造成的直接影響,其一是家庭矛盾增加、孩子被母親遺棄,夫妻間的不信任加??;其二是未婚男青年自覺結婚成家希望渺茫,前途悲觀;其三是社區(qū)關系中因為女性的缺失,拉祜族傳統(tǒng)的婚姻、性別平等的觀念和社會制度受到嚴重沖擊。
而最為嚴重的問題就是,一方面貧困山區(qū)的少數民族婦女的婚姻遷移并不能解決內地省份男女性別比例失衡的問題,另一方面在拉祜族山村,如果整個社會的性別比例繼續(xù)嚴重失衡(拉祜族、佤族的出生性別比一直是正常狀態(tài)下的106左右),適齡青年無法婚育,人群的再生產能力遭到破壞,那么誰來養(yǎng)活幾十年后沒有家庭的單身老人們?人口的萎縮,必將導致拉祜族、佤族這樣的小規(guī)模社會的崩潰、消失。
拉祜族的轉型壓力
傳統(tǒng)的拉祜族家庭奉行小家庭制度,他們以出生日的生肖來為孩子命名,比如,屬牛日出生的男孩叫“扎努”,女孩叫“娜努”,青年結婚時,父母將田地、財產公平地分給兒女;新婚夫妻以各自從父母那里分得的田產合并起來,建立新的社會和農業(yè)生產的單位。
歷史上拉祜族的社會機制比較適應山區(qū)小規(guī)模的遷徙性的游耕農業(yè),不過100多年前,刀耕火種的游耕農業(yè)經濟逐漸開始過渡到定居的梯田農業(yè),拉祜文化面臨著精耕細作農業(yè)的挑戰(zhàn)。
20世紀80年代以后,隨著邊疆社會逐漸開放,越來越多的外地商人進入到拉祜山區(qū),拉祜族婦女逐漸成為外地婚姻市場的擠壓對象,這就極大地沖擊、改變了原有的拉祜族獨特的社會機制。
拉祜族的社會文化強調男女性別的平等,無論在觀念上、勞動力上,在家庭經濟中,在社區(qū)活動中,男女雙方都是平等的,比如拉祜族常說的話:“太陽月亮是一對,男女是一對”,甚至拉祜族的親屬制度,也是從婚姻的締結開始的夫妻雙方兄弟姐妹為核心的對等的親屬群體,這是與傳統(tǒng)漢文化強調父系家族、強調男性主導截然不同的文化體系,就人類文化的多樣性而言,像拉祜族這樣強調男女的性別平等的文化體系,是人類文化的寶藏,她所強調的男女平等,不正是許多人所追求的社會進步的體現(xiàn)?
可是在我國面臨巨大的婚姻市場上女性短缺的問題時,拉祜等山區(qū)民族面臨非常相似的困境。究其原因,一方面是邊緣社會在信息、資源上的匱乏;另一方面是因為邊疆山區(qū)與內地農村之間巨大的經濟發(fā)展不平衡。
邊疆山區(qū)像班村這樣溫飽問題都尚未解決、處于絕對貧困狀態(tài)的村寨較普遍,拉祜族要在短時間內面對農業(yè)轉型的挑戰(zhàn)、面對市場經濟的挑戰(zhàn),適應新的社會變革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加之建國前歷史上少數民族在資源占有上不平等,在民族沖突中遭受過沉重的打擊,拉祜族村民其實正面臨著重重的現(xiàn)代化、社會轉型壓力。
婦女大量流失以后,拉祜族男女平等的社會理想也遭受嚴重挑戰(zhàn)。扎倮跟我談起他的家庭矛盾時說:“我跟我老婆本來關系還好。這幾年姑娘們都去了河南、山東,結了婚的年輕媳婦在別人的慫恿下拋下孩子、家庭走了的也越來越多,因為這兩年姑娘長大一個走一個,他們就來打媳婦們的主意。我現(xiàn)在天天提心吊膽,害怕哪一天我老婆也走掉,我覺得我越來越不了解女人們,不知道她們?yōu)槭裁聪竦昧藗魅静∷频亩家ツ切┑胤?、拋下我?”
還有扎約和他的一班朋友們,把春夏賣茶葉的錢都買了酒,只圖一醉。他們的老婆都是一夜之間在中間人的策劃下出走再也沒回來的。2005年3月,我在班豐排田野調查時,扎約來找我聊天。無意中翻到幾年前我為他們拍的全家照。拿著照片,扎約望見照片中走后杳無音信的妻子痛哭失聲:“她拋下女兒和我走了,為了找她,把牛賣了、豬賣了,找到縣城里??h城那么多人,到哪里去找?找了她一個月,我天天在人群中望。只有你照的這張相片,給我和女兒留下了她的樣子。走了幾年了,也不知她是死是活?”
在2005年初到2006年的一年之中,班村竟發(fā)生了11起自殺事件,其中有3起是因為女兒出走,有2起是年紀大的單身漢成家無望,有3起是因為家庭矛盾。
我在1996年拍下照片的正在換牙齒的小女孩,早在兩年前就已經嫁作河南婦了。娜約的女兒,正在成長的小女孩們,是否也都會到河南、山東等地去尋找她們的未來?留下來的男孩子們,等待他們的是什么?
(根據學術調查要求,本文人名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