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會玲
當(dāng)一個地方被人們遺棄以后,通常是草,以最快的速度到來,開始恣意繁衍,把那里演變成一處荒涼的廢墟。當(dāng)我從南方海邊一座古老的小鎮(zhèn)上一條古老的小街走過時,我是這樣想那幾個廢園的。那幾個青磚殘存的廢園散落在一些人家之間,它們的死寂與四鄰的人間煙火互不相礙,五步以內(nèi),我既看到安閑的老人,忙活的漢子,稚氣的孩童,也看到廢園的殘壁與荒草。
在四面斷垣的規(guī)約下,在一個小小圈子里,雜草瘋長,精壯的已躥至半人高,還夾雜著幾株高稈植物:玉米、木瓜什么的,像是些落錯了土的生命,讓人錯愕。不過,在這個無人管束的地方,它們倒也快樂自由。我看不清有多少斷磚殘瓦被它們踏碎在腳下,自從房子倒塌以后,地板就獲得了解放,重新素面朝天,還原為承接陽光、雨水的一塊野地,埋沒了它曾有過的一切足跡。草的到來使一座破敗不堪的磚瓦房重生為一個芳草萋萋的庭園。
行經(jīng)這樣一座廢園,是好奇且驚心的。它是怎樣崩敗的?你甚至?xí)?lián)想到一場意外的大火,或是某個雷雨夜的霹靂,使最后一根橫梁轟然砸落,最后一片瓦面尖聲墜地。但是這樣一所普通民宅,果真有如此戲劇性的一幕嗎?你也拿不準(zhǔn)。其實,摧毀一座房子,和摧毀一個生命一樣,最不動聲色、最持之以恒的力量,說是歲月,一點也不會有錯!
我不明白一座破房子徒留些斷垣殘壁有什么意義?為什么不干脆把它夷為平地算了?為什么沒人來收拾殘局?它是否有些隱衷?我因此懷疑它是否已經(jīng)絕后。有什么比這更殘酷的呢?我在此時意識到了一座廢園最深切的悲哀!如果說,守它的最后那個人撒手而去,一脈香火也就此斷絕了,那么,廢園是確已走到自生自滅的境地了,它永遠失去了照拂它的手。我們已經(jīng)習(xí)慣了時間與血脈的綿延,時間里的生命與生命里的時間,它的綿延不絕生生不息是理所當(dāng)然的,而當(dāng)一個家的綿延到此為止不再有來日,天!這就是哀莫大焉的末日了啊!
你也可以設(shè)想另一種局面:它的子孫后代遠走高飛了,已攜著他們的錢款到別處另筑新室了。后來得知,小鎮(zhèn)上的人家有了錢以后到縣城買房建樓的確實不少,而安守小街的人家,總得把日子照常過下去。我怎知幾家歡樂幾家愁?我只看到,盡管有幾個廢園橫陳街上,并不影響它們的左鄰和右舍該怎樣便怎樣。可是,有這樣一座廢墟在側(cè)畔,日日對你講述一個家園走向沒落的歷程,怎能沒有幾分悲涼況味在心上?
想象著,和一座廢園毗鄰而居:斷垣內(nèi)外,荒草殘陽;破墻頭上,冷月徘徊……竟是自家窗前門旁一組永不落幕的布景,我已經(jīng)覺得有點不堪,而一個地處偏僻的小鎮(zhèn)上的人家,何來如此的大氣與從容,把滄桑閱盡了,等閑視之!
在經(jīng)過一座廢園時,越過離離亂草我往里張望,一塊完整的后墻擋住了我的視線,后墻上竟然還有個小門洞,墨黢黢的門洞口坐著個老漢。老漢身前置一矮案,看得見他手把酒盞,正自斟自酌。噫!對酒當(dāng)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每天每日,他看園中芳草,多少朝露,轉(zhuǎn)眼成煙;他看日腳飛快,多少青春,轉(zhuǎn)頭成空。昨天他還是個野地里的頑童、書塾里的稚子,總是有口無心地唱念:“青青園中葵,朝露待日烯?搖……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苯裉焖咽莻€窮途末路的老漢,生命中的黃金已盡數(shù)揮霍掉了。他守著他的殘山剩水,過一日便是少一日??墒?,匆遽的一生也已教會了他豁達處世,日薄西山時且看一眼夕陽無限好!這天他又沽了美酒,就著二兩好心情,和自己干了一杯。這樣,他的暮年就因豁達而從容,而美好了!
這本是一座廢園藏于身后的故事,可巧被我這個過客偷看了去。我來自喧囂城市,我所認識的土地,寸寸都是金子。不會有一座廢園,可以如此長久地沉湎于它破碎的夢里,如此安靜地追憶它的那些前塵舊事,而無人打擾,無人覬覦或側(cè)目;只有一座沉寂落寞的小鎮(zhèn),一座腳步緩慢的小鎮(zhèn),一座溫婉念舊的小鎮(zhèn),一座并不勢利的小鎮(zhèn),才會在它的腹中容納了如此多的廢園,讓這一個個荒廢的家園,占它該占的土地,站它該站的位置,長它該長的野草,說它要說的故事。
一盆溫情
女孩說她愛洗衣,看見陽光就想洗,是地道的那種洗——手洗。那是個午后,一個會議尚未開始,在一屋子的竊竊私語里,女孩說起這回事。中午她剛洗完一床被子,擰得胳膊兒都酸疼了。累壞了!女孩帶著滿足的表情愉快地說,并優(yōu)美地展了展五指。
女孩十指纖纖,溫潤細膩,線條流暢,是典型的姑娘手??粗`巧,是不會辱沒任何一種女兒家活計的那種,是穿針引線、描眉畫唇、琴棋書畫皆相宜的那種。女孩住在長街深巷,百年騎樓挨挨擠擠,有老酒樣的陳香,是城市最具風(fēng)情的地方。女孩在高高的騎樓上擁有一個閨房。騎樓內(nèi)部多為木結(jié)構(gòu),老房子的緣故,光線暗淡,沒有雪亮的墻壁,只有摸得油黑的樓梯木扶手。老街幽深,人們在逼仄的空間存身,并不妨礙步履的從容,這里風(fēng)情濃郁,人情溫馨。女孩熱愛這里的生活,以亮麗的心情面對每一天,一絲不茍地穿衣,溫柔地梳理如絲的長發(fā),仔細整理她的繡榻,并在一些陽光燦爛的日子里,把手泡在水盆里,搓搓洗洗,晾晾曬曬。在不算清閑的日子里,女孩從不曾遺忘這一件事,從未丟失了洗的好心情。
雙休日的早晨,深巷總有慵懶、恬靜的感覺。一束光線瀉下天井溜進女孩的窗內(nèi),吻上她的額角,女孩從一宵的囫圇覺中慢慢醒轉(zhuǎn),蹦下地,撩開簾子一角眺望頭上的艷陽天,心里開始盤算該洗些什么:掛在衣架上的外衣,搭在椅背的長裙,枕了半月的枕巾……轉(zhuǎn)兩下身,這些東西全卷到手臂上。
女孩來到?jīng)雠_上,開闊的涼臺是個洗衣的好場所,可以大刀闊斧地洗。這里有水龍頭、大木盆,有晾衣竿、晾衣繩,站在上面晾衣,望得見遠處的海呢!衣物得先泡會兒,女孩把手上的東西放進木盆里,擰開水龍頭。等女孩洗漱完畢,吃完奶奶做好的早飯——可能是一碗番薯糖水啦,也可能是白粥咸魚,衣物也泡足了勁,于是她挽起袖子來到水盆邊。她那好動的弟弟會在這時候拿著羽毛球拍找上來,房間里尋不著人,聽到?jīng)雠_上有嘩嘩水響,就循聲而來。姐姐一看就明白,笑著攆他:“去去,找別人去!沒見我這會兒正忙嗎?”做姐的只想好好洗洗她的東西。弟弟也會見機行事,一陣噔噔噔跑下樓去,就帶上來一兩件什么,往姐姐的洗衣盆里一扔,說:“姐哎,幫個忙!”姐姐嗔道:“哎呀,也不先擱一邊,看把水弄得!”弟弟早蹦下樓去啦。
女孩坐在小板凳上專心致志地洗,她用了不少皂粉,不一會就搓出了一盆子的白泡沫。白泡沫一堆堆泛上來,衣物都快看不見了。女孩用手去按那些泡泡,一按滅一片,是勞動過程中的小游戲,那泡沫多像一只只小眼睛啊,映著天光,女孩看出了一道道七色彩虹!可是要把這些泡泡清掉是需要耐心的工作,女孩不急不躁,一遍遍地換水,直到木盆里的水清清澈澈。
對付那些大件的東西,比如說床單啊被套啊,手勁是不夠用的,得把腳丫子也用上——踩呀。肉肉的腳板踩在衣物上,反被衣物柔柔地撫摩著,是一種麻酥酥的感覺,水沒到腳踝上,涼涼的,好舒服。把它們擰干是需要借助另一雙手的:有時是媽媽的,有時是奶奶的,有時弟弟也來搭把手。兩雙手各執(zhí)一端,合力向相反方向擰啊擰,擰出一條布“麻花”來。直到可著勁兒再擰不出水來時,就算是擰干了,于是搭到晾衣竿上,展開晾曬。陽光下瀉,微風(fēng)拂來,女孩站在那兒手搭涼棚,她望見藍藍的海面上漾著閃閃波光。
有那一天半天的陽光和風(fēng),衣物就干透了。傍晚,女孩把它們從晾衣竿上取下來,抱在懷里,一陣干潔的衣香隨風(fēng)兒鉆進鼻孔,里面有水和皂粉的味兒,有陽光和清風(fēng)的氣息,多種馨香,合成了日子的味道。女孩嗅著,心情舒爽,站在高高的涼臺上,她又望見了藍藍的海面,此時該是歸帆點點了。
這是個洗衣機時代,我不知道女孩為何執(zhí)意手洗。我只覺得,大木盆,矮板凳,肥皂泡,十根手指的“搓”,擰麻花似的“擰”,是多么素樸的形式,多么古典的情致,多么讓人有所思!何況,是在那樣高、那樣開闊的一個涼臺上,站在那兒晾衣,望得見藍湛湛的海面。
(責(zé)任編輯:劉英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