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宣

1

從編輯部出門，回頭把這幾間房子看了幾眼，在我的那張黑色桌面上，目光停留了幾秒鐘。一瞬間想著自己不知還能不能重返這里，躲過這場災(zāi)難，重新落座那張轉(zhuǎn)椅上，回到這些書信、稿件和電腦前。

夜色好像比往日要濃重一些。路燈顯得昏黃，行人與車輛幾乎看不見。我手提著一些資料、圖書、口罩和單位分發(fā)的保健藥品，想著打一輛出租回家。但出租很少了，消息傳播很快，集體性的恐慌。這座城市已被陌生的SARS病毒所控制，我們不得不中斷工作：放假回家，減少病毒傳染的可能，據(jù)說這種病是通過近距離的飛沫傳播。我們被提示減少或杜絕乘坐公交、地鐵和打出租。我還是選擇必要的打車，戴著口罩。終于一輛出租停在我旁邊。

出租司機(jī)回答說，這個病是你的你逃也逃不脫，他說他要養(yǎng)家糊口，認(rèn)命了。

手機(jī)的短信息：外省的朋友在安慰我。有人傳給我預(yù)防非典的秘方：甘草、金銀花、板藍(lán)根、蘇葉加冰糖40克煮水喝——我感覺置身在災(zāi)區(qū)，接受著災(zāi)難到來前的安慰，和由此引發(fā)的恐慌感。SARS可能從首都將蔓延到全國。

車在三環(huán)路上沒有阻塞地行駛著，國貿(mào)立交橋顯出它完整的輪廓。路面變得寬闊起來，我和司機(jī)減少了言語，保持著適當(dāng)?shù)木嚯x。

2

在家里我呆不住。雖然是新居，我有過入遷時的激動，滿意室內(nèi)的設(shè)計。終于有了自己的房子，我卻不能安穩(wěn)的居住，總想著出門，在窗前觀望外面的世界。馬路上急駛的救護(hù)車的嗚咽聲頻頻傳來。一抬頭看見另一個窗口鄰居玻璃前變形的臉：他在偷窺我的偷窺。

我們像困獸，里爾克詩中描寫的巴黎植物園鐵柵欄中的那只豹：要從人造的屋子里出去，就像電梯口鄰居的狗，電梯門一打開就箭一樣射出去了，它在草地上用嘴不停地嗅著青草和石頭，然后張開一條腿劃拋物線。

社區(qū)幾乎少有行人，人們避免出門與人對話和近距離的接觸。迎面一個人戴著口罩走來，我故意繞過他。我是冒著可能被傳染出門的，他會傳染我我也可能傳染給對方，我們都成了對方提防的人?！八思吹鬲z。”薩特的獨幕劇《禁閉》中的臺詞：被他人排斥在外，不愿意與我們建立關(guān)系，他人就制造了我們的地獄。我們也一樣。

馬路上偶爾的行人都戴著白口罩，有的是灰黑的，橢圓的造型凸出特異。我研究著人們佩戴的不同造型的口罩。公交車上幾乎沒有了人，但還開著，從街面上駛過；我看見一輛黑色奧迪車開過來，里面開車的家伙還戴著白口罩，這與他的黑色汽車對比鮮明。

妻子下班回來說大北窯地鐵口全是戴白口罩的人。她終于也放假了，避開可能的傳染。早早的我一個在家里，而她每日擠公共汽車去單位：她被別人感染了我也自然被感染，我被感染了編輯部同事就要被隔離，與同事接觸的出版社的另外的人也要被隔離。我就會成為病源，這樣我就在出版社出名了，很多不認(rèn)識我的人就會打聽我的長相。之前半個月我到外省出過一趟差，我外省電視臺的朋友也將要被隔離。

我發(fā)現(xiàn)一場病毒那么緊密地把我與他人聯(lián)系在一起，一個人與他人關(guān)聯(lián)著生存。誰也不能像一座孤島，在大海里獨踞。每個人都似一塊小小泥土，連成整個陸地。無論誰死了，我都覺得是我自己的一部分在死去。因此詩人約翰·堂恩在詩中寫道：“從不問喪鐘為誰而鳴，它為我也為你?！?/p>

我們戴著口罩在外面行走。戴著口罩，人們在超市搶購糧食油鹽。妻子讓我在外面等著，奮不顧身地沖進(jìn)超市。我在外面不安地等她為她祈禱或者說為我自己。時間是那么漫長，她帶著我的身體進(jìn)去了。

3

我決定今天出門，騎自行車到編輯部去。坐公交車、地鐵，打出租可能危險，騎車是比較安全的一招。編輯部一些郵件要處理，或者說在家里呆不住，為自己出門找借口。這個城市也沒有可去的地方，室內(nèi)的電視不斷地報告著SARS疑似病人和死亡的人數(shù)。我想出門，想去見證災(zāi)難中的這座城市。

大亂來臨一樣，大街顯得沉寂，路上車輛稀稀落落，一些店面都關(guān)閉了。這個城市像遭到一場劫難，人都沒有了。偶爾的車輛在寬闊路面急駛而過，好像要逃離得快些再快些。

我停下自行車，雙腿麻木了，我活動四肢。編輯部還很遠(yuǎn)，我?guī)缀跻┻^整個城市。人們被迫中斷了城市的生活。我張望著空蕩蕩的城市的天空，樹木、樓房，人們都逃到哪里去，從桑拿房從練歌廳從超市，他們落荒而逃，藏身到了何處?——“人住進(jìn)了房子里，那是地面上的悲哀景象”。

編輯部在一座公寓的三樓。保安不讓進(jìn)，說這座樓有兩個疑似病人被隔離了。樓上的人不得出門，來客也不得上去。我說我要取郵件，他說郵件需要經(jīng)過消毒處理。他的嘴唇在口罩里面嚅動著發(fā)出含糊的聲音，但我終于聽清楚了。

我想著，那張黑色的辦公桌不知自己能否重新見到，回到那間屋子，和同事們談?wù)揝ARS病毒的消息，說我們活過來了。

我想去畫家村，看看畫畫的朋友，電話中他說農(nóng)民白天黑夜幾班人把守路口，就像防日本鬼子把所有來訪的人都抗拒在外不得入內(nèi)。那些自由散漫的經(jīng)常出入的畫家們成了被村民防控的對象，他們被命令呆在家里不得出門。

我想著去A城，電話中朋友言辭猶豫，他終于說出實情：他個人歡迎我，但A城不歡迎從首都來的人，即便來后，也要隔離檢查也不得見面。

我想回故鄉(xiāng)，回到親人中間去。但他們說我回到故鄉(xiāng)一樣要被隔離也不得與他們團(tuán)聚。

我忽然明白了自己是一個不受歡迎的人。

我被困在病毒肆虐的大都市。甚至說我就是一個瘟疫。

4

在屋子里，我以寫作來逃避、離開此地，這代替了我出門。

在電腦前我哭泣，來到母親過去的葬禮上，在詩中，我重新看見母親的尸體，回到她的墳?zāi)骨埃嗄昵暗脑岫Y上沒有流出的淚水現(xiàn)在滴落在打印出來的詩稿上。

我以描述母親之死來逃避自己可能的死亡。

我讀著死人的詩歌：金斯伯格的《參加金剛大師宗喀巴遺體火化有感》。我和這個死去多年的詩人來到美國，他的佛教宗師的葬禮上。

我查看這個垮掉派詩人生平資料，他在死前幾天都在寫著他的詩歌。他寫詩一直到死，通過詩歌創(chuàng)作來推延死期。

“如果從墳?zāi)雇?看人生，時光一瞬/其實就是全部光陰”。我默念著金斯伯格的詩句來寬慰自己!

在夢里，我回到老家：在上小學(xué)四年級的路上，我被流塘四隊柳宗安同學(xué)(她在多年前的車禍中死去)家的狗逼到水里。兒時的我無路可逃，一條惡狗向我逼來，我無路可逃，跳到水里差點被淹死。但我活過來了。

我會在災(zāi)難中活過來，再一次。我對自己說。

5

煤炭總醫(yī)院。柵欄路邊花壇中的月季和玫瑰開得慘烈驚心，花瓣落了一地。北方晚到的春天就要過去，洋槐樹也撒下它淡青色的花籽，初夏就要來了。這些安靜自恃的草本植物，它不理會人類的病毒，不關(guān)心我們集體的恐慌，它甚至將我們拋棄。

我?guī)缀趸膹U了這個春天。

被陽光牽引著我來到這個路邊公園。

原來是一塊滋生蠅蟲長滿荒草的空地，現(xiàn)在這里修葺一新，地面被鋪上草坪。園林工人還在那里勞動，他們就像在自家客廳里鋪上木地板那樣認(rèn)真、細(xì)心。

我再次看見了柳樹，好像也經(jīng)過一場災(zāi)難活過來，靜靜地垂掛著自己的枝條，顯得平靜從容。四個長者帶著木椅在柳樹下調(diào)試琴弦，吹奏嗩吶、二胡和笙，協(xié)調(diào)著演奏一只只曲子。一個婦女在音樂聲中活動著有些發(fā)胖的身姿。幾位長者在不遠(yuǎn)處打著太極拳，吐納著室外的空氣，沒有戴口罩。他們幾乎忘卻死亡的催逼。

我發(fā)現(xiàn)生活發(fā)生了轉(zhuǎn)變：不能因為恐懼我們就永遠(yuǎn)生活在陰影里，從集體的恐慌然后走入這日常的生活，等候，忍耐，害怕，歌唱，希望。這就是生活。

我們要有一個這樣的空間。我們有著護(hù)擋的室內(nèi)的空間無限度擴(kuò)大，我們也要有這樣的公園。它在天空下，這是我們的另一個家，能看見我們的同類，各種各樣的植物和跑動的野獸，在音樂聲中在天空之下我們能在一起。

我來到易初蓮花超市的廣場。很多人重新出現(xiàn)在那里，人們摘下了口罩。生活恢復(fù)了正常，店門打開了。

恐怖已經(jīng)沉默，恐懼已經(jīng)消失。是我們給這個世界強(qiáng)加了一種恐慌，世界又恢復(fù)到它本來的安靜，時間溫和地流逝。人們不再相互躲避，在陽光中的花壇邊坐著曬著太陽。我和妻子也加入他們的行列，坐在他們身邊的石椅上，坐在敞開的天空下，一抹抹溫煦的陽光里。從一個婦女的目光里，我看見了她嘴角的一絲笑意：好像在說我們都還好，我們活過來了，我們不再擔(dān)心彼此隔離……

在這個時候，我把人當(dāng)作“自然”去凝視，當(dāng)作如此生動、情感深厚、情欲氣息濃郁的“自然”去凝視，我和他們沐浴在同一種情調(diào)的溫煦之中，感受著人生的溫暖!

6

今天出門探望死去的朋友的家屬。他沒有逃脫這一劫，被死神帶走，拋下他三歲的孩子和妻子和新分配的房子，還有馬自達(dá)小汽車。

他本可以避開這場死——如果他那天去開一個討論會，他可能避開了去醫(yī)院，如果他那些天不完成他手中的稿子到單位就能聽到陌生的病毒在傳播，他就會放棄去醫(yī)院要點感冒藥。如果我將朋友傳達(dá)給我的小道消息傳達(dá)給他，他就會避開那直接的傳染。

他是代替我們?nèi)ニ赖?，或者說他的死與我們有關(guān)，我們參與了他的死。

那個官員的官僚成了朋友的直接死因。如果他不制止醫(yī)院的工作人員進(jìn)行必要的防護(hù)，對這突發(fā)未名的病毒保持科學(xué)的謹(jǐn)慎，不以所謂制造引發(fā)集體恐慌影響安定團(tuán)結(jié)為罪名，那些醫(yī)生和護(hù)士們就會科學(xué)防護(hù)，就不會突然被感染并傳染他人，我的朋友也就會避免一死。

我重新來到這家東北餐館。

與朋友們聚在一起，我們活過來了。死里逃生，從一場天災(zāi)人禍中逃離出來。我們被一種陌生的病毒隔離得太久了，我們重新看著對方的臉。我們沒有談?wù)f那個死去的朋友，聚會少了一個人，那個位置空在那里。

我們幾乎沒有了感傷和憤怒，好像約定了一樣，不涉及那個沉重的話題。像動物一樣活著多好，打發(fā)這輕賤的一生。我們頻頻碰杯，我們似乎第一次相聚，也好像是最后一次，我們敞開了衣服，我們醉酒而歸。

7

一場暴雨過后，天空里沒有一絲云。能見度很好，能看見遠(yuǎn)處的燕山山脈和被燕山抱擁的京城里的樓群，陽光中的樓群把天空映襯得格外的純凈。從電梯口出來，我看見四周建筑物在雨水中清選過，呈現(xiàn)出它的本色。

我第一次看見自己居住地的美麗：草地發(fā)出碧綠的光澤，露水掛在葉面上。泡桐樹的葉子變大了，籠罩著整個路面，居民們在它的下面散步。一切在安靜中蘊藏著生機(jī)。我停駐在雨后的天空下，我打量著四周的一切存在。包括面前跑動的那條狗，腳趾前的一只螞蟻，它們都出動了，在地面上，呼吸著雨后的空氣。

一月前一個夢突然浮現(xiàn)到我的意識中，十分清晰：在夢中夢見自己就要死去。我不想去死。我的姐妹說，我們都死了你還怕什么呢，還活著干什么。我與她們吵鬧，我想著我要活過來，從親人死去的序列里。就這樣在夢里與親人們吵鬧著，后來我被爭吵聲鬧醒了。慶幸自己活過來了，從死亡的懷抱里掙脫出來。

那個夢的背景，好像是老家流塘，湖水在我們老房子的四周。我恍惚看見自己是從水里掙脫出來的。

我看見自己在陽光中投下的一截影子落在路邊的花壇中間。

背對身后的影子，在街市上忽然跑動起來，我四處張望，大口大口呼吸雨后的空氣，那絲絲薄荷一般的微甜和清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