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和慢（外九首）

雷平陽

只有販毒的人是快的

在這兒，其他都很慢

最慢的是怒江

只有吸毒的人是快的

在這兒，其他都很慢

最慢的是蒼山

只有死亡是快的

在這兒，其他都很慢

最慢的是活著

在這兒，只有我的心是快的

其他都很慢。最慢的

是我的那些不能直呼其名的

死去的鄉(xiāng)親，或他們還醒著的墳

高速公路

我想找一個地方，建一座房子

東邊最好有山，南邊最好有水

北邊，應(yīng)該有可以耕種的幾畝地

至于西邊，必須有一條高速公路

我哪兒都不想去了

就想住在那兒，讀幾本書

詩經(jīng)，論語，聊齋；種幾棵菜

南瓜，白菜，豆莢；聽幾聲鳥叫

斑鳩，麻雀，畫眉……

如果真的閑下來，無所事事

就讓我坐在屋檐下，在寂靜的水聲中

看路上飛速穿梭的車輛

替我復(fù)述我一生高速奔波的苦楚

暴力傾向

有些郁悶，立在市政府大門前的

警察，他目送過往的人們

卻不能跟上去。自由與職責，以雙重的力量

撕扯著他。想對每個人都進行人性的拷問

問她芳齡多少，叫什么名字，家住哪條街

問他與誰有來往，皮包中藏著些什么

或許，還想問，有誰夢見過

一根石柱滔滔不絕地說話

但是，人們都行色匆匆，很少有人

愿意在警察的鼻子底下

坦露心中的暴力傾向

更不會有人，為了在幻覺中回答

一個警察的提問，而主動去

接觸一個真實的警察

紀念葦岸

葦岸死的時候，渾身只剩下骨頭

他曾說，北京的春天，楊樹的芽是紅的

在我居住的云南，塞滿春天之胃的

卻不僅僅楊樹的芽，還有蜘蛛細碎的骨架

它們是白的，向下掉的，靜止的……

而在另外一些地方，春天來臨或者走遠

我們看見的往往是一部部為獅子

撰寫的歷史，以及許多迅疾的記憶

我沒有見過葦岸，只是聽說

這一個堅強的素食主義者

在病重之時，曾努力地為愛他的人們

吃雞、吃魚、吃鴿子，直到他那虛弱的身軀

布滿了汗水，可在彌留之際，他又說

“保命大于信仰，這是墮落”

我想，同為土地共同體中的普通公民

這仍可以理解為，春天的宮廷中

發(fā)生的一次短暫的政變。一個赤子

一個圣徒，他看見了大地在喧嘩中變得

愈發(fā)的荒羌，他當然也能看見

他死后，那仍然屬于他的紅色的孤獨

雷霆

在許多荒涼的山頂，人都會變成植物

他們用自己的葉片戳穿自己

就像滿山的石頭，它們插入它們

它們撐破它們……沒有聲音

甚至連風的小腳，也卷不起細小的灰塵

但是，我卻屢屢聽見，那些

干枯了的草葉上，靜悄悄地走動著雷霆

然而，每到深夜，我卻喜歡懷念山峰

背陰的一面，喜歡灌木叢

喜歡糜爛的花，它們被水滴擊中要害

被綠顏色的昆蟲咬成碎片。那些潛伏的寂靜

像亡靈一樣升起，又在即將觸及光線的一瞬

果斷地停止。我希望黑夜走開

讓我小小的靈魂，抱著一塊小小的松香

在腐質(zhì)土上柔軟地徘徊。我累了

我的軀體中，為什么總有一塊石頭掉不下來

對昆明的假想

①昆明的時間應(yīng)該由藝術(shù)家決定

②昆明的寄居者并不認為左手是異端

③昆明是腐朽的，是可以收藏的

④昆明的鳥類在私奔后還會回來

⑤昆明的理想就是從這條街窺視另一條街

⑥昆明有數(shù)不清的地下管道

⑦昆明的顏色就是100年前滇池的顏色

⑧昆明懂得享受但不拒斥疼痛

⑨昆明的睡美人在被氣象局做了變性手術(shù)之后

昆明筇竹寺的五百羅漢在被油漆工涂抹一新之后；昆明的大觀河在被石塊蓋住了一截之后……

我們依然可以像憂郁的肺結(jié)核患者一樣

在黑色的滇池邊眺望落日

并娓娓道來：“當你死時，你的雙腳會領(lǐng)你

返回這葬你靈肉的水邊。”

瑠昆明是根無名指，綴滿了情欲的流蘇

也就是說：昆明像一個瘋狂的器官

讀《西雙版納植物名錄》

熱帶的繁榮，是由264科高等植物

迅速地完成的，其中還不包括

那些亞種和變種。當假鵲腎樹的纖維

死死地纏住一棵傘樹，我們知道

一種非植物學(xué)的樹種又誕生了

見血飛是另一種藤類植物

如果它們，徹底地蔓延，帶著歹毒的葉片

龍牙草就將在自己的體液中腐朽……

我們所看見的密林，雨水的刀閃閃發(fā)光

我們所聽見的聲音，從根部爬向尖頂?shù)?/p>

是3893種植物在暗中呼叫

正向天空奔逃。幸運的，是那些

大象、麂子、馬鹿……它們在植物的

尸身里，找到了暫時的安樂窩

天上的旋律

有時，我們懷抱的悲憫不值分文

2002年4月12日，我路過

永善縣蓮峰鄉(xiāng)安家坪村

那里海拔近3000米，是著名的

高寒山區(qū)。春天都快要結(jié)束了

我看見幾十座土筑的房子

還在冰雪和寒風中顫栗

多么寂靜的村莊，一個個

屋檐下的老人和孩子，都像石頭一樣

滿身的裂口散發(fā)著寒光，誰都不愿

用聲音傳達生命尚存的氣息

是的，寂靜不是絕對的

在一堆糞土旁，的確有幾只雞

在韌性地覓食；不遠處

還有一頭母豬，晃蕩著兩排

冰冷的乳頭，帶著一群幼崽

在刺蓬中低聲交流。除此之外

有一戶人家在壘筑新房，搗土的聲音

仿佛天上的旋律。當時

我真的曾為此感到慶幸，生活

并非毫無起色?？珊髞砦也胖?/p>

這戶人家唯一的兒子

去年在江西挖煤，死了，死于

爆炸的瓦斯。至此我當然明白了

建房資金的來源，它來自

一生的恐懼和沉默，同時又仿佛是

螞蟻在骨頭上刻下的一圈花紋

它或許已經(jīng)暗示我們——

當卑賤一旦突破了底線

我們共同的恐懼才真正的來臨

而所有的高貴也將自動消失

滇越鐵路沿線

鐵路沿線有無限風光

風套著風，光堆在光上

聲音的粉塵像紅色的石榴籽

被包裹在殼中。那些高高矮矮的山脈

抱著氣團反向飛奔，紅河帶著

濃重的鄉(xiāng)愁流向越南

沿途的法式建筑，它們的黃顏色

是時間的側(cè)影，犀利的棱角

止住了雨過鋪車站的那一臺子母鐘

一切都是舊的，雞街的一排倉庫

存儲著三十年代的茶葉、煙土

焦慮、寂靜和笑容。在蒙自

一間扳道工住過的小屋里

水門汀地板上，則橫陳著上百只老鼠

細碎的骨架，緊張、密集、孤獨

它們就像那些被遺棄在草叢中的

蒸汽機車，仿佛真的跑到了盡頭……

多少年來，我一直在這條鐵路上

來回奔跑，帶著煙草、耐力

和內(nèi)心的風暴，以及一點點舊的憂愁

雷聲

一聲聲悶響，它們來自空處

云朵敲擊大鼓，風暴舉著石頭往下丟

閃電引爆了炸藥庫……很顯然

這不是人可以弄出來的聲音。人的軀體中

也有巨響，幾公里的寂靜濃縮在一起

散步的中途，突然就會有兩張急馳的貨車

撞向同一棵大樹。超越了軀體可以承受的震撼

猶如嬰兒渴望移動的山峰

它們讓人惴惴不安——我曾經(jīng)在靠近越南

的一座山上，伐木、養(yǎng)馬、種植木瓜

平靜的生活，使我遠離了驚嚇

也很少在夢中參與集會或者謀殺

我喜歡這樣的時光，我的家人

也樂意看見一堆焚燒的篝火，意外地

拒絕了所有方向的蔓延和一個方向的升高

但是，誰都清楚，這是假象

因為所有人，包括我自己，最容易忽略的

就是一聲聲的悶響，像木瓜落在地上

雷平陽，現(xiàn)居昆明。

一覺（外三首）

黃茜

我心中有大秘密。

厭世者的繡像已成為春之旗幟。

仿佛，所謂厭倦不因為熟悉，所謂愛好也

不由于親切。有孤燕在海邊沉落，天空竟燒紅

了脊背。

私語的不僅荷花。淘氣的也不只你我。

我心中有大寬容。

盡可以不去懂得，那神諭一樣無端

而晦澀的話語；盡可以理解一千次失約。

像這座高山的寬廣的脊梁還未被折斷，還在陣

痛，

竟可以相信第一千種表達。

我心中確乎有大幸福。

如同身被彩虹，如同親御鸞輿。

在大風中的片金時光，不知被哪一塊石子絆

住。

我不愿意返回是因為地鐵的吵鬧聲中會聽不見

我的愛人

在暗地里彈奏金琴我聽不見了因為

我心中有大平靜。

仿佛從一開始就知曉，仿佛我一開始就已

站在了所有事情的結(jié)束。仿佛早上才開的白玉

蘭現(xiàn)在正

靜靜地凋落，靜靜地失去。仿佛所有的

語言和時間，都在仿佛之間。

而我心中有大痛恨。

來來往往的人偶們在忙著做著各種生意，

像做夢一樣地忙著做著各種合法的生意。——

謊言，

謊言何以作為一劑良藥在市民間廣泛流傳呢?

大家販賣

絲帛一樣販賣智慧，販賣瓜果一樣販賣愛情。

我心中確有大悲戚。

片片紅花灑落如雨，如血一樣的雨。

再嘔也嘔不出更多的東西，再也嘔不出

更多的血一樣的比桃花還大還艷麗的東西。又

何必立定發(fā)懵?

明日即將清明。

秋山

金屬般的季節(jié)已經(jīng)來到。

剝掉錫紙的大糖果，還帶著遍身的寒霜。

邊緣還仍蒸騰藍色的霧，仿佛一種

誓要置身事外的，典雅的拒絕。

我卻追趕這明晃晃的天體下，

無比優(yōu)美的聲線，自動滑向它芳香的低谷。

而我的火車追趕電臺的時刻表。

為了明天的辦公，或俗世的約會。

但火車的倒影，正相接于你水中的倒影！

啊美者，如果不是白鳥閃亮的撲翅，

我不能相信這竟是活的，并且也是最終的圖

畫。

便如蜻蜓穿行。河流寧靜，電臺也無端寥廓。

那破筏上的女兒，突然與我相望的一瞬——

我應(yīng)止步，也應(yīng)收心。想起了一個名字：翡冷

翠。

無題

只怕積雪的日子不能長久，梨花也不能長久，雨

水里

的少年也不能長久。

總有夜鶯在唱，在雨絲環(huán)繞的屋頂，總有一把吉

他

在唱，總有人分開垂簾，把日歷如飛花般

吹向遠山?？傆腥藢懶碌那僮V，

總有人杜撰慘淡的身世。

月光下總有人皎潔如玉，總有人的碗里盛著琥

珀。

總有人開懷如赤子，傷情如癡子。

總有人要喝醉?？傆腥嗣廊鐭煛?/p>

總有人美如煙。

鹿神，你總有冰雪打造的天使，睜著漆黑而無辜

的眼睛。

總有人開口卻沒有聲音，總有人奔跑卻仍在原

地，

總有人和黃角蘭一樣落寞，總有人站立著和路

標一樣奇怪而落寞。

只怕夜鶯的夜晚也不能長久，珍珠也不能長久，

雨水里

的少年也不能長久。

青蛇

一

要步過湖水去。這半冷半暖的秋天

如搖晃在手里的鳥籠。你聽那漣漪。你聽那層

層閃開的

水的光圈，暗里藏的是誰的金翠羽，黃鶯弓？

那樣闊大，那樣清脆，卻那樣的撩撥人！

要步過這夾岸的柳花去。憑他景致紛繁，

一叢花再一叢花，憑他揮霍著濃艷的調(diào)色盤。

一雙水剪似的眼睛能看老了幾多妖嬈的水鳥？

裙袂翻飛，哦裙袂翻飛?；ㄖθ珈F。

誰不懂這半醉的微醺？腳脖子走累了，把一雙

腳尖兒

點在還未熄滅的青草地上，懶懶地畫一個弧

——

誰不愛憐那畫眉眼里的青絲？

那邊的女人撥開粗枝大葉，洗出一條淡白而飽

滿的藕。

哎許仙，你別再唱，你唱得好難聽。

我知道你想什么哩。

按下錄音機，一縱輕狂地笑。

啐，你且去恨我！

二

不怪我用最粗俗的詞句來想念你。

不怪我用最世故的愛來錯愛你。

時光之箭終有一天刺穿你的錦繡衣衫和我的世

俗之心，

你的無牽掛和我的桃源夢。

則來此湖邊，飲這深藍的悲傷之水。于深藍里

泛流著

幽暗的金花粉，將撲治你我臉上陳年的暗瘡。

你的話語我不懂得。像一出啞劇暴露在星辰之

下，

暗淡的人物和劇情相互猜疑，彼此嘲笑。

而光影幻化。當我有了一抽屜夜光石，我看見

幾頁細致的

書信潦潦草草在枯瘦的天空里被燕子咀嚼著。

咀嚼到無味?！晕业男耐茨悴欢?。

在秋深處聲聲呼喚春雨，春雨灑滿我們乞討的

杯盞，

于盞中浮現(xiàn)綿薄的記憶，如花的開敗——

不怪我用最冷峻的眼來看穿你。

不怪我用最薄涼的心胸來貼近你。

所有枯紅與金黃的落葉葉葉飛轉(zhuǎn)如戰(zhàn)車如盛世

煙火，

抓也抓不住，流光電舞碎碎滅滅飛上千重天。

黃茜，現(xiàn)居北京。

七歲的時候（外八首）

趙旭如

下午兩點

太陽曬得人慵懶

媽媽輕快地走出來

在長長的繩子上晾舊棉絮

偶爾回頭對我眨眼

而爸爸總是沉默寡言地看她的背影出入

我們曾住在那么平和而陳舊的平房里

寬敞而潮濕

快樂而無言

這是十年前

鄉(xiāng)村中學(xué)校

在我們溫暖的冬天的門口

父親也許還健壯

母親顯得漂亮而年輕

姐姐水淋淋的在陽光下像一朵小浪花

我們還期待著搬到更加新奇的地方去

把一切變得復(fù)雜

夏夜

那時候

他們看中了我

在刮著風的夏天的夜晚

他們半是擔心半是高興地讓我

領(lǐng)走了他們的女兒

從那個擁擠著六口人的家到廣闊的黑夜

只有一步

他們就住在河邊

他們就住在夜里

白熾燈搖晃

走廊上堆滿了他們自己做的藕煤

在兒女們都在成長的夜里

他們交出了那個最大的女兒

福嚴寺

十月五日

我們住在廟里

男人住在東邊的廂房

女人和孩子住在西邊的廂房

走廊的樓板是木頭的

我們在上面走的時候

要非常地輕

才不會發(fā)出咚咚的聲音

才不會驚擾那些睡得很早也

起得很早的

僧人

靖港

前兩年

有一次我們乘船去銅官

銅官的對面就是靖港

這是你所知道的

我們一路漂流就到了靖港

在靠近河堤那里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一棟荒廢的房屋

我們闖了進去

那是一棟清朝時的房子

前后兩進

后頭還有個院子

院子里雜草叢生

我們踩著顫顫巍巍的樓板爬上了二樓

在二樓丟滿雜物的房間里

我們看見

墻上

掛著兩個老人的遺像

鄉(xiāng)下

以前

當我們說起鄉(xiāng)下

我們都會認為那是很偏僻的地方

現(xiàn)在

當我想起鄉(xiāng)下

我會想到一個人

坐在自家的露臺上讀書

四周是高高的樹木

我認為

鄉(xiāng)下是更加開闊的地方

野獸

夜深了

在車廂里此起彼伏的鼾聲中

我聽到了老虎的聲音

老虎的聲音隱藏在眾多其他的聲音之下

好像來自很遠的地方又好像

就在身邊

夜深了

在車廂里，在更為廣闊的地方

每個人都將心中的野獸

放了出來

吉普車

把一輛吉普車拆開

把它的所有零件都拆下來

整齊地擺在一個很大的倉庫里

擺在一個空蕩蕩的、光線昏暗的倉庫里

一個人孤獨地住在那個倉庫里

天天與那些零件呆在一起

一件一件地擦拭、清洗它們，并給它們抹上黃油

直到它們?nèi)慷悸冻鼋饘俦旧淼墓鉂?/p>

使那個被人們遺忘的倉庫

漸漸地明亮起來

動物們?nèi)绾芜^冬

在一個灰色的下午我去過動物園

我抱著一種冷漠的態(tài)度看望了那些被集中在一

起的動物

羚羊、牦牛和長頸鹿

那些溫順的動物比以前更加溫順

老虎、獅子還有狼

那些兇猛的動物比以前更加陰沉

銀象

銀象牌香煙已經(jīng)多年不生產(chǎn)了

抽煙的人還記得

這種劣質(zhì)香煙燃燒時散發(fā)出來的濃郁香味

我們猜想

銀象牌香煙是由一群苦悶的人生產(chǎn)出來的

那座工廠隱藏在樟樹林里

趙旭如，現(xiàn)居長沙。

真相（外五首）

唐不遇

巨大的真相呈現(xiàn)……

它更像徹夜狂歡后

悄悄升起的黎明，

露出安靜、厚實的圓腿：

令人想抱著它沉睡。

昨夜它太小，小得猶如

大象的一根毛，一線月光，

但是堅硬——比悲哀更堅硬

探進你的瞳孔深處：

為黑暗掘墓。

我尋找一切貌似鳥的東西

我尋找著一切貌似鳥的東西：

小小的腦袋，尖而彎的長嘴，

一雙帶有利爪的細腳，優(yōu)美的雙翅。

一切貌似鳥的東西齊聲哀鳴。

我尋找著一切貌似人的東西：

站著走來走去，手中握著什么，

竊竊私語，嘀咕著森林聽不懂的語言。

一切貌似人的東西步上高樓。

墳?zāi)构S

鄉(xiāng)村變成了城市。

墳?zāi)棺兂闪斯S。

卑微的變成高傲的。

沉默的變成大喊大叫的。

我不知道在深夜仍然傳來的

這些吼聲，是機器

還是亡魂發(fā)出的——

那廣闊墓地無數(shù)的死者

已附身于每一個

流水線作業(yè)的工人

帶著被剝奪的憤怒和苦悶

生產(chǎn)出衣服、鞋子

此刻就穿在你身上。

Vitas

我的身體變成了稀薄的鳥叫聲

剛從窗戶飛進來，或即將飛出去。

我觸摸著這修長的迷人的

聲音，從夢中醒來的青春。

在床的對面，一只黑色的音箱里，

是昨夜殘留的天籟之音——越來越近。

“人唱不出那種魔鬼般

至高至美的歌聲！”有人驚嘆道，

“在高音中他竟模糊了性別。”

同時因為神秘和驚人的美貌

他被稱為“俄羅斯的男妖”：

Vitas，1980或81年生，與我同齡；

他甚至與鳥叫聲共用一具身體。

月亮

我們圍著火和灰燼

時而溫暖，時而寒冷。

在那個寒冷的夜里，

死亡叮了我一口

我一巴掌把它拍死——

只需一夜，墳?zāi)拱愕姆课?/p>

就長出了一顆柔軟的心。

月亮，在極靜的空間跳動。

她在疾病中

生活的二十年

就是灰燼的二十年。

在人世，每增加一盞燈

都使黑暗更痛苦。

理發(fā)師

這個理發(fā)師年輕，睡得少，

深夜給我理發(fā)，直到

黑暗現(xiàn)出隱隱發(fā)青的大臉盤，

我的頭發(fā)，像晨光那樣短。

他會繼續(xù)他廉價的玩樂。

而我懷疑。我端坐著，偶爾

從鏡中瞥見我的影子：

黑沉沉，瘦削的雙頰不斷飄落，

我理過的頭像一顆

西沉的月亮……

他也在沉落?，F(xiàn)在我強忍住的悲傷

吹刮著；窗外，一架大風車

吹刮著他的厭倦。終于

他的眼皮瞌下，猶如一場命定的災(zāi)難，

任由我的頭發(fā)瘋長，徹底

遮住臉龐，像遭到遺棄的黑暗：

只有在冬天來臨，他被寒冷刺痛，

才又把我想起；而今天

是春夏之交，漆黑的發(fā)尖

深深刺入無人理會的瘋長之中。

唐不遇，現(xiàn)居廣東珠海。

觀察：照鏡（外二首）

田一坡

平靜的鏡子并不制造更多的謊言，每天清晨

在有著優(yōu)美曲線的鏡子前，他低頭，梳洗

讓清晨的反光照在臉上，并小心地掩飾著

逝去的昨夜刻意刻在臉上的細節(jié)

也許只有這樣才能和整潔的生活匹配

而年老的鏡子刪去了許多生動的細節(jié)

在阿根廷，一個盲目的老者洞悉了鏡子的

秘密，并把自己變成反影，藏進鏡子里

使他畏懼的并不是這些，出于習慣，或是一顆

感恩的心，他把照鏡當作生活的必修課

也不是沒有這樣的沖動——他想進入到

那個逼真的世界中，想把自己也變成一面鏡子

把她也變成一面漂亮的鏡子，兩面鏡子就是一

個無限

的世界。事實上，他們常常出現(xiàn)在一面鏡子里

相互對望，相互映襯出對方孤單的面孔

但生活并不改變，生活仍是這樣開始，

每天清晨，擦拭蒙霧的玻璃，對鏡，照鏡。

而他在那面平靜明亮的鏡面中看到的真相

也是你所看到的。一些事實你不能否認，人看

不到

自己，眼睛看不到眼睛，而鏡子提供了一種可能

平衡的練習

平衡把他變成一只鳥。他練習飛翔

在綠樹的枝椏上，一只鳥的翅膀

攪動風的欲望，樹就要長高

就要沖破冬天與春天的界限

而他斜斜地滑過沉積的雪與陽光

平衡把他變成一棵樹。他練習成長

在幽暗中、冰冷里，他努力練習正直

風吹著他，向左，向右，彎曲著回頭

但他未來的命運必是一根平衡木

他練習平衡晝與夜，平衡風與一只鳥

平衡把他變成一把斧頭。他練習鋒利

斧頭的義務(wù)針對一棵樹，針對歪曲的風

他必須從扭曲里削出方向，從黑里削出亮

從柔弱里削出力。他還必須削除自身的鋒利

削除方向中的扭曲，削除卷刃的疲倦

平衡終將把他變成持斧的人。制作天平的人

在練習著平衡。在時光深處，他平衡著

一個砝碼和另一個砝碼，一個工匠和另一個工

匠

而他自身是傾斜的。平衡鍛鑄著

夢和汗滴，平衡終將把他煉成平衡

豹：之一

廣闊的天地間豹在奔跑

直到大地被速度撕裂成傷口

它們交媾，情欲的閃電亮在風中

而它們的身體本身就是一座教堂

只有幸運的人能進入它們

當肉身消亡，靈魂與豹合而為一

那些有幸撕裂過人類肉身的豹

必得承擔它們自身的命運

豹是一座沒有尖頂沒有出口的教堂

當被獵者的靈魂溶入它們的血肉

那些被撕裂的苦難也會鍥入豹的魂靈

黑暗中，它們迅疾無聲地穿過大地的傷痛

田一坡，現(xiàn)居海口。

給二哥（外二首）

楊鍵

我好像牛腳印里的枯草，

虔誠地倒伏在那里。

透過它萎黃的色澤，

清清亮亮地看見，

我那早逝的二哥，

在幼年的門檻上，

吐了一口鮮血，

又趕緊坐在血上邊，

免得被我們快要下班的母親看見。

長夜

我們也不知道遭了什么罪，

走到今天這個地步，

連自己的源頭也不知道在哪里，

我們拋下圣人永恒的教育，我們崩潰了。

快要一百年過去了，

我們忘記了很多事情。

雖然受了很多苦，

但都沒有起到什么作用，

就像潑在石頭上的水，

連痕跡也無法找到。

那種不得安寧，沒有歸宿的

痛苦聲音，在繼續(xù)著。

難道就不會有這樣的一天，

受苦，又使我們回到大度和坦蕩，

由悲傷到歡樂，

由衰老到新生。

一座座墳地，

就像父母一樣在盼著我們歸來。

我們放下了自己，

就是放下了漫漫長夜。

紀念

對著柳樹

對著銀杏樹跪下，

對著觀心亭

對著這里大大小小的殘存的橋梁跪下。

沒有虔誠，

我就沒有儀容，

沒有良知，

我就沒有語言。

不能說的時候，

我們就在心里說。

不能念的時候，

我們就在心里念。

不是我們不想繼承，

而是我們就像大門一樣被封了起來。

我們夢見自己變成了泥土

也填不平這個大坑。

鳥巢里有太多的糞便，

鳥兒后悔當時沒有飛走，

保存下自己的兒女，

保存下鐘聲，二千多年來響徹云霄的鐘聲。

因為寺廟要變成工廠，

文廟要變成廢品收購站。

有人要戴上鐵制的帽子，

高兩米，重八十斤。

你只要給他一小杯水喝，

他就哭了，

他要親一親這泥土

這灼燙的，暫時的，不再養(yǎng)育人的泥土。

同胞揭發(fā)他，

荷塘被禁止。

他的孔孟有罪過，

庭院的芭蕉有罪過。

楊鍵，現(xiàn)居安徽馬鞍山。

挽歌（外四首）

王志國

三尺黃土埋人

八匹幡旗風中頌經(jīng)

蒼松翠柏生根

蒼蓬青蒿返青

炮仗之后，哀樂劃破蒼穹

那些一直縈繞其間的陰云

終于含不住

愈來愈沉的雨水……

一個人的逝去

即使他的親人

用再多的黃土

也無法掩去他們心頭的悲傷

落發(fā)

再過幾天，寒霜

將如期覆蓋窗外的原野

地上的落葉已經(jīng)開始擁擠，青草已經(jīng)返黃

而我一直在堅守自己粗糙的手藝

趁著自己的華年還沒有從風聲里淺下去

趁著秋風荒涼

我要偷偷打磨成一把鋒利的彎刀

趁著年輕，割斷愁腸

可是落發(fā)啊

一根接著一根，陸續(xù)離開我的頭顱

仿佛枯葉放棄清冷的枝頭

過早泄露出我的衰老

頭頂不斷減少的頭發(fā)，稀疏

仿佛窗外光禿禿的樹枝

僅存的幾枚殘葉

恰好藏下一個人

無法挽留的恨和來不及割斷的愁傷

暗戀

如果流浪就是命運

那天涯就是故鄉(xiāng)

我一直暗戀著那個叫作金川的高原小城

老松坪的蒼松翠柏

三月吹過大水塘上空的季風

老房子前后那片蔥蘢的蘋果林

是我夢幻的全部

我在老房子前后的黃泥地上栽種蘋果樹

在向東的門口的青石板上刻滿祈福的經(jīng)文

肆虐的風吹落蘋果粉紅的花瓣

我親眼看見一個少年爬上秋天的枝頭

摘蘋果，嘗一口便扔掉

再摘一個，咬一口又扔掉

直到一棵樹變得光禿禿

再繼續(xù)奔向下一棵……

我想阻止，但生活仍在繼續(xù)

相同的情景，不可抗拒的現(xiàn)實

因為暗戀的力量，夢幻的家園不斷收縮

仿佛千里之遙，就在眼前

拐一個彎，又一個彎

不過翻一翻身的功夫

憂郁的雨季

憂郁的雨季里

居住著一位流淚的神

十月一日，雨

十月二日，雨，

十月三日，雨

……

十月，我們生活的土地淚流滿面

秋天的城池從秋蟲的歌聲里開始沉陷

秋風吹滅的鮮亮容顏，愛上了凋零

水邊提著燈盞的菊花，塵埃下掩飾的舊傷

突然在潮濕中露出了憂傷的的痕跡

雨，細雨，毛毛細雨。下在城市的雨，下在鄉(xiāng)村

的雨……

那流淚的天神

端坐在秋天的中央

做著傷心的夢

她的憂郁是濕漉漉的

打濕了我們的好心情

我的孤獨有七層樓那么高

——寫給多年前病逝的爺爺

你離開后，我一直幽閉于懷念的塵埃里

你用過的東西，我沒有舍得讓人移動

你對我說過的話，我怕忘記

如今都記錄在枕邊的本子里了

你臨走時拉著我的手，想說話

但終于沒有說出的那些

我每晚都夢見

從老松坪的土房到城市的高樓

你病逝的陰影

一直跟隨著我

十三年吶，有誰知道

我的孤獨

有七層樓那么高

王志國，現(xiàn)居四川巴中。

落日下，贈朱耷（1626—1705年）外三首）

陳先發(fā)

落日照著，多少回的國破家亡。

我認識的鄉(xiāng)親們，我認識的畜牲們

蹲在白色的炊煙下

蹲在輪回中

看著它。

鄉(xiāng)村如此安寧，仿佛有至深的畏懼

卻怎么也不能夠說出

正是你所描繪的，晚霞很紅

坡下的蟲子，蛀空松果

野雁伸長了脖子

與另一只，相見于池塘。

世間的良心在窮人身上生長著

他們涌出眼淚

如同古時候的泉水——

丹青見

榿木，白松，榆樹和水杉，高于接骨木，紫荊

鐵皮桂和香樟。湖水被秋天挽著向上，針葉林

高于

闊葉林，野杜仲高于亂蓬蓬的劍麻。如果

湖水暗漲，柞木將高于紫檀。鳥鳴，一聲接一聲

地

溶化著。蛇的舌頭如受電擊，她從鎖眼中窺見

的樺樹

高于從旋轉(zhuǎn)著的玻璃中，窺見的樺樹。

死人眼中的樺樹，高于生者眼中的樺樹。

被制成棺木的樺樹，高于被制成提琴的樺樹。

魚簍令

那幾只小魚兒，死了么？去年夏天在色曲

雪山融解的溪水中，紅色的身子一動不動。

我俯身向下，輕喚道：“小翠，悟空！”他們墨綠

的心臟

幾近透明地猛跳了兩下。哦，這宇宙核心的寂

靜。

如果順流，經(jīng)爐霍縣，道孚縣，在瓦多鄉(xiāng)境內(nèi)

遇上雅礱江，再經(jīng)德巫，木里，鹽源，拐個大彎

在攀枝花附近匯入長江。他們的紅色將消失。

如果逆流，經(jīng)色達，泥朵，從達日縣直接躍進黃

河

中間阻隔的巴顏喀拉群峰，需要飛越

夏日的濃蔭將掩護這場秘密的飛行。如果向下

穿過淤泥中的清朝，明朝，抵達沙礫下的唐宋

再向下，只能舉著骨頭加速，過魏晉、漢和秦

回到赤裸裸哭泣的半坡之頂。向下吧，魚兒

悲憫的方向總是垂直向下。我坐在十七樓的陽

臺

悶頭飲酒，不時起身，揪心著千里之外的

這場死活，對住在隔壁的劊子手卻渾然不知。

最后一課

那時的春天稠密，難以攪動，野油菜花

翻山越嶺。蜜蜂嗡嗡的甜，掛在明亮的視覺里

一十三省孤獨的小水電站，都在發(fā)電。而她

依然沒來。你抱著村部黑色的搖把電話

嘴唇發(fā)紫，簌簌直抖。你現(xiàn)在的樣子

比五十年代要瘦削多了。仍舊是藍卡其布中山

裝

梳分頭，濃眉上落著粉筆灰

要在日落前為病中的女孩補上最后一課。

你夾著紙傘，穿過春末寂靜的田埂，作為

一個逝去多年的人，你身子很輕，泥濘不會濺上

褲腳

陳先發(fā)，現(xiàn)居合肥。

玻璃清潔工（外一首）

盧衛(wèi)平

比一只蜘蛛小

比一只蚊子大

我只能把他們看成是蒼蠅

吸附在摩天大樓上

玻璃的光亮

映襯著他們的黑暗

更準確的說法是

他們的黑暗使玻璃明亮

我不會擔心他們會掉下來

綁著他們的繩索

不會輕易讓他們逃脫

在上下班的路上

我看見他們

只反反復(fù)復(fù)有一個疑問

最底層的生活

怎么要到那么高的地方

才能掙回

在廢棄的鐵路上等候火車

雜草已經(jīng)枯干

大雪還未降臨

一段三公里長的廢棄鐵路

像初冬的骨頭露在曠野

時間的銹跡已遮蓋鐵的光芒

枕木長出無數(shù)木耳

但枕木已經(jīng)聾啞

經(jīng)過這里

我就能看見母親的墳

和父親獨居的老屋

如果我停下來等候

火車會不會來

我相信總有一天火車會老

會來到這段鐵路上

也許火車真的來了

等火車的人卻已走遠

盧衛(wèi)平，現(xiàn)居廣東珠海。

雨，2005（外三首）

龐培

雨落下來

我聽見她的秀發(fā)的聲音

就好像她在一間屋子里

挨我挨得很近……

突然——時隔數(shù)年

我明白了我的無助：

我們之間沒有結(jié)局

只有雨

四十歲作

我用一張報紙把飯菜蓋起來

我四十歲，吸的煙蒂

扔在一旁

聽著風扇在頭頂轉(zhuǎn)動，我意識到

此刻是暮晚

我在紙上改動一個字……

我能期望什么?

眼前的報紙落上一天的疲憊

夜色

令我感到羞恥——

不為這眼前的生活，而僅僅為

桌上那些變涼了的飯菜

在婺源

在婺源，雨是古老的農(nóng)具，

鐫刻在巖壁上濕漉漉的農(nóng)家樂

沿山體下滑

燒炭人的煙

自乳白色的山腰冉冉上升，

一枚枚種籽筆直射向

村頭上千年的古樟。

村落從牛鼻里穿過。

偶爾有一頭未滿周歲的小牛，撒著歡

滑倒在田間青石上。

泥濘縱橫，

溪流潺潺，

空無一人的旅行車窗，凝視

長滿了鐵銹的孤獨的田野。

燈

為田野點一盞燈

為收割后鐮刀的寂靜和聲音

為靜靜嘆著氣的小鎮(zhèn)

彌漫在夜色中燃燒的豆秸

灰色的煙。寧靜鋒利的河岸

摩托車在田埂追趕著夕陽

夜行人仿佛會被露水擋住，被霜刺傷眼睛

為樹木點一盞燈

為亡靈點一盞燈

龐培，現(xiàn)居江蘇江陰。

隨手寫下（外二首）

代薇

當我寫下“鳥巢”

里面的鳥群驚飛了

當我寫下“火”

這頁紙已不存在

當我寫下“黑暗”

它其實已經(jīng)被照亮

當我寫下“永恒”

我就是在目睹鉆石的溶化

美是接近美的方式

在我看來

真正的美

其中都有著一種憂傷

那是豹子在暈眩的斑紋中孤寂的憂傷

那是敏感的植物受到粗魯?shù)膿崤獣r

瑟索的憂傷

當我流下淚來

讓我深深驚恐的美

只是接近美的一種方式

深夜，聽見一列火車經(jīng)過……

深夜

聽見一列火車

由遠而近

一節(jié)黑夜的抽屜被拉出來

它關(guān)上的時候

就像多年后我回頭看了你一眼

代薇，現(xiàn)居南京。

一條河（外一首）

范小雅

繞開棉花地，黃豆地

一條河鉆過橋孔，向西南而去

在夏天，我和我的伙伴曾挽起褲腿

站在水里撈魚，當網(wǎng)兜里

有白色一閃

就會引來一聲驚呼

和幾雙羨慕的眼球

那時河流不急不緩，沒這么深

邊上也沒有

這么茂密的水草

秋風

秋風從田野那邊吹來

吹過河面

秋風沿著河堤，上了岸

岸上躺著兩個人

一個嚼著草根

一個順手，摘著手邊的蒼耳

秋風吹過蒼耳密密麻麻的小刺

和兩個鬧著別扭的人，之間片刻的沉默

和風，去了遠方

范小雅，現(xiàn)居湖北云夢。

露天電影（外三首）

姚風

注定是觀眾，就像周圍黑壓壓的人群。

只有觀眾可以回到1918年

和高大的瓦西里站在一起，

以革命的名義去渴望：“面包會有的?！?/p>

一個畫外音在說：“讓列寧同志先走！”

因此我留了下來。四周漸漸空曠，

銀幕被風吹打，發(fā)出嘩啦嘩啦的聲響，

它的正面和反面，都像一面巨大的白旗。

多么熟悉，這在生活上空飄揚的旗幟！

面對它，我曾一次次低下頭顱，

默默無言地舉起了雙手。

無用的部分

嚴格而言，趙四算不上殘疾人

他的右手無非長出一根六指

它萎縮、畸形，好似沒有生命

這是他身體多余的部分

也是最無用的部分

每次與趙四握手，我都有這種感覺

但趙四說，六指和他血肉相連

也會流血，也會疼痛

征服者

攀登珠穆朗瑪峰的人

半路死了好幾個

幸存的，登上了峰頂

他們面對鏡頭，揮舞著旗幟

讓全世界都看到

他們征服了世界第一峰

只有被鏡頭省略的夏爾巴人

默默地站在角落里

他們是腳夫，算不上征服者

只要付給兩千美金

他們可以幫助任何征服者

征服珠穆朗瑪峰

秋風

肅殺的秋風，要砍下多少頭顱

才會放下屠刀

秋后算賬的大地，一片荒涼

多少野獸無處藏身

多少人還在忍受

多少看見枯萎的人

也在枯萎，心底的荒涼

像星宿，抓緊了黑夜

姚風，現(xiàn)居澳門。

松柏記（外一首）

本少爺

小朵的花漫不經(jīng)心

南下的車廂，壓抑而潮濕

你看見整片的松柏

列車經(jīng)過的時候帶來嗚嗚的響聲

松柏中墳?zāi)沽至?/p>

你坐在3號車靠窗的位置靜靜的想事情

想什么呢

等到那一天也好

墳塋新修，死去的人無所謂悲傷

無所謂生離死別

人生二八九，都是小聚會，你只有一年以上的衰

老史

你何曾有過一年以上的哀傷史

冬夜

“沿海城市的夜晚十點

夜生活才剛剛開始”

黑衣人站在船舷上發(fā)出第一條短信

寂寞從輪渡碼頭下來

冷風直灌進秋衣

中山路今晚的行人出乎意料的少

船上還有誰

這是一條秋天的沉船

寂靜而悠長

船里有走在不同時間里的人

船長是誰

彼此看不清對方

本少爺，現(xiàn)居福建仙游。

負擔（外一首）

巖鷹

若是田野升起的煙

繚繞消散了

它負擔什么

是否有過可怕的負擔

正直的樹木

它負擔什么

鏃矢之疾

它負擔什么

地上的彎曲的橋

它負擔什么

負擔

負擔了

所應(yīng)負擔的一切

飛鳥穿林

我想起那些疾飛的鳥

那些穿林而過的鳥

如此迅疾——

會不會撞在一棵樹上

暈厥過去

這些疾飛的鳥

仿佛沒有前途的鳥

巖鷹，現(xiàn)居濟南。

冰雪（外四首）

田禾

大地突然封凍，冰雪抱緊了故鄉(xiāng)

羊群不再在村莊里走動

屋檐下的冰吊，像大草的“1”

我伸手抓到了水的骨頭

抓住了寒冷

抓住了不再流動的溫柔

村莊里，那些傷心的石頭和落日

已被凍僵，我聽不見風中的水聲

寒冷把鄉(xiāng)村凝固成了一個冰雕

枝頭上的寒冷

讓我想起了一個詞：挺住

挺住的還有詩歌

還有西北的老昌耀

他一個湖南人

卻在青海生活了大半輩子

像呼嘯而過的風雪

像呼嘯而過的大地輕輕的震顫

即將開始的一天

即將開始的一天。鄉(xiāng)村公路上

突然開過一輛拉牛的大卡車

村莊涌起一陣轟鳴。接著上坡，拐彎

黑黑的濃煙，低飛的塵土

一輛呼嘯而過的大卡車

和那些還來不及分出公母的牛

是我在即將開始的一天

最早碰見的和最快消逝的

也是我一天中

唯一聽見的金屬發(fā)出的聲音

山寺

山寺是鐘聲堆起來的。半老的和尚

敲響了山寺上空的月亮。

這里，天空像個木蓋子

灰暗的山寺院墻

把塵世

整整隔開了一個世界

尊座上。三個寂寞的菩薩

與幾個剃光頭的和尚

默默相對

其中一個，手捧經(jīng)書，坐于清風

他的朗誦近于虛空

我的奶奶從寺門進來

見佛便跪

跪了便磕頭。她捧著一塊紅布

拉了拉我的衣角

叫我跪下。然后點香，閉目

一個藏在心底里的祝福

讓她默誦成聲

減略

鄉(xiāng)村減略到一個村莊，村莊減略到一座房子

房子減略到石頭砌成的小屋

小屋減略到麥秸桿編織的門

家減略到一個人一口缸一雙筷子一只碗一頭

馱水的驢子和僅夠一個人睡覺的床

日子減略到一日兩頓，一頓一碟腌蘿卜、燉土豆

和三杯小酒

言語減略到見人一笑

一件黑棉襖一條灰褲子和一雙舊布鞋

套著兩只黑乎乎的腳

身份減略到只有姓氏。鍋和碗

減略到三天洗一次

腳、手、身體減略到半年洗一次

此人減略到不能再減略了

減略到幾乎無助，幾近虛無

清潔工

凌晨的冷風像狗一樣咬她，撕扯她的

衣襟。在灰暗的燈光下

街道上的灰塵

她掃走了一部分，吃掉了一部分

這條街道

已經(jīng)是一條健康的街道

這條街像是她的。因為這么長一條街

就她一個人打掃

天一亮，整條街就是別人的了

田禾，現(xiàn)居武漢。

在京城的孤獨（外一首）

楚天舒

塵土懸掛在空中

最后一片云朵也死于我的傾聽

無邊的燈火忍受黃昏的驅(qū)趕

一個個白天都成了空殼

裹緊的生活

在陽光耗盡后又重新醒來

一陣風里

我又空降在這座城市

仿佛隔上千年

撲面的溫柔擦肩而過

像湖面閃耀的天鵝

高傲著我的孤單

情人熱鬧在今天

我把鼻尖頂進玫瑰高聳的器官

還是嗅不到一絲愛情

陌生的街道不斷打滑車窗玻璃

后視鏡里

我親愛的祖國

還在滾動的元宵上推杯換盞鞭炮齊鳴

一窗之隔那都是你的歌舞升平

一桌之隔那都是你的錦繡河山

在暗處無限沉默

我一層層剝落自己

所有的雪

落在人間低處

天葬臺

亡靈飛上漆黑的翅膀

回到神的故鄉(xiāng)

雪白的骨骼糾纏在一起橫陳于地

再長出青稞

裹緊經(jīng)幡我火紅如太陽

在埋葬太陽的地方

秋風一夜把我吹涼

親愛的牧人兄弟

不把母親埋進土地廣袤的懷抱

讓我和禿鷲孤獨的身影

一閃而過凄涼的葬場

佛用頭點地把善良敬仰

血眼圓睜

那群畜牲又引頸把我張望

生生不息的歷史拍打生生不息的村莊

生生不息的青春喂養(yǎng)生生不息的夢想

只有我只有我

站在世界高高的山頂

火光沖天大雪飄飄

一手照亮上蒼一手掩埋死亡

楚天舒，現(xiàn)居北京。

歲末微恙（外三首）

葉麗雋

咳嗽、嘔吐、泥沙俱下的

十二月。小榆樹不可避免地枯黃了

一條黑色的金魚活了下來

在獨屬于它的領(lǐng)域里，寂然不動

我也不動。蜷在木床上，聽窗外風聲鶴唳

我能清晰地分辨出：

哪一陣是樹林子的喧嘩

哪一陣是陰冷的冬雨

與亡兄辭

如今你散落在水閣鎮(zhèn)的曠野上

一些在風中，一些在水里

一些，在無人的山崗……那個夜晚

你只是醉了酒

開錯了方向。而這，卻是我奔波了十年的路途

每天往返三十里，見過了太多

肝腦涂地的現(xiàn)場

“如果我有不測，把我的骨灰

埋在一個向陽的山坡，上面種上一棵樹。”

不止一次，我和家人這樣交代

想不到，這揮之不去的預(yù)感

竟落到你的身上……就像

你代替了我的死，讓我活著，卻哭不出聲——

在水閣的一座山上

我們給你立了墓碑，沒有種樹

可我覺得每棵樹下都有你……

我離開那兒有一年多了

我們的母親血壓偏高，需要每天吃藥

你那淘氣的孩子，突然懂事了

草色

那些疤痕，樹木睜著的眼睛

滲出了暮春的幽暗雨滴

再晚一些，這些濃密的灌木和喬木們

就會層層漫上你的身體

就要溶化了——你兩頰無端的緋紅

和不可遏止的心跳……

為什么呀，你不是那個挖蘭花的人

也不是此刻，獨步黃昏的踏青者

蘭溪江畔

燈火搖晃著蘭溪

貼著古城墻

他們長時間地走著，交談著，保持著

身體間的距離

說到了一些遙遠的事

說到了北京，不知道刮風沙了沒有

他們共同的那位朋友

此刻又在做些什么呢

在他們邊上，天整個地暗了下來

煙頭忽明忽滅的。她注意到江畔

那座浮橋被吊上去了

晚潮漸涌

一陣淡淡的魚腥味兒

夜色中，一個黑黢黢的身影跑到埠頭上

對著茫茫江水大喊了一聲

葉麗雋，現(xiàn)居浙江麗水。

對一條河的研究

一行

1

據(jù)說，它不再有彼岸。

船已消失，就像句子中

一個關(guān)鍵的詞已被拿去。

剩下的是幽靈，是那些

曾在岸邊浣紗的女子：

河水在流，

她們?yōu)鹾诘拈L發(fā)仍未腐爛。

2

而事實上，它更像一條

黑色的蛀蟲，爬行在

爛蘋果一樣剖開的城市。

巨大的云朵，如同它分泌的

粘液，仿佛隨時會化作濃酸落下。

它就這樣敗壞生活的甜蜜，

并因此增加著一座城的虛空。

3

或許，它的源頭是清澈的，

從陽光鑿開的堅冰中流出。

它經(jīng)過的地方有小鹿飲水，

花朵也在水聲中開放，

空氣中飄滿荃蕙的芳香……

但現(xiàn)在，只有狗尾巴草的風聲，

丑聞般吹拂著河邊的土地。

4

一對情侶走在岸邊的小路上，

輕聲哼唱著一首把愛情

比作河流的歌謠，仿佛暫時

忘掉了風中的腥臭。這是否意味著，

在積滿殘渣的生活中

依然存在著美好，如同

那在污水中隱約映現(xiàn)的波光？

5

兩岸的燈火已經(jīng)亮起，一條河

懸浮在幽暗里，與夜的幽暗一起

混合、搖蕩。而在深處，

在看不見的翻騰中，夜吸收著

淤泥的養(yǎng)分而生長、壯大。

因此，這條河的幽暗也是身體的幽暗，

是黑夜的器官，是一段腸道。

6

“一江春水向東流”，多好的句子，

它曾使一首詩變得碧綠、透明。

但我的河只擁有黑暗的語法，

它要固執(zhí)地污染你純潔的目光，

仿佛只是墨汁在其中流淌——

一條被筆沖開的河道，

靜靜地，在紙中深陷。

一行，現(xiàn)居海口。

簡單的前程（外一首）

陳超

如果——那老家伙開著老牌越野車

雨刷的膠皮已快磨斷，用膠帶繞著；

車上收音機和時鐘早就壞了

他懶得換新的，索性拆掉它們

如果——他腕上的大英格表，字盤已經(jīng)發(fā)黃

工裝棉布襯衫袖口磨損，但干凈；

他仍舊喜歡用一盒“趙州橋”大火柴點煙

把人送他的奧肯牌打火機丟在家里

如果——他沒有多少多余的肉，領(lǐng)口鎖骨峭立

擋風玻璃下總?cè)又槐尽恫萑~集》，但很少打開；

他用方向盤掌握著自己的簡單前程

正如我現(xiàn)在掌握著自己的惺忪和輕率

如果——他的行程漫無目的，只為黑曜巖上空

飄起大雪

老家伙把大自然的老生常談看作寶貴的東西；

他喜歡與一條黑貝搭伴兒，倦于談世事休咎

浮生無所謂什么吃一塹，又何勞智者的開導(dǎo)

如果——他讓我搭上車，只因看我順眼并不問

去哪

默默無言的旅程，可倆人誰也不會覺得別扭；

他的雪茄煙灰老長，直到彎曲時才啪地彈掉

山崖下他給了腳剎車，遞給我一瓶用老牙嗑開

蓋的黑啤

他是否就是多年后的我

疊影中的簡單前程？

柏林禪寺

溫暖的雨下過了。

我踩著梨花篩狀的影子。

我漸漸變得比花瓣兒更輕

我的煩惱是多么渺小

紅墻之上天空展開寥廓蔚藍的般若。

我已想不出禱告些什么。

陳超，現(xiàn)居石家莊。

合群路上為昔日同窗友人而作（外一首）

胡續(xù)冬

合群路上有人不合群，

拿一身肥肉掩護眼睛里的靈光

躲在路邊吃火鍋。

街對面是省城好生活，

千百小崽衣衫光鮮，啤酒聲聲吼，

把小吃吃成大吃一頓，把窮快活

吃得只?？旎?。又有先進的游客

開發(fā)西部身體，街邊的沐足廣告

似要為所有人洗出三只腳。

街這邊，入仕多年的你

依然官拜科級。你跟我講時局講民生，

就著麻辣蘸水，探討如何用韓愈

增強政論文的表現(xiàn)力。你對家鄉(xiāng)

愛得不慌不忙，但你酒后的腸胃里

兀自醒來一個文藝的北方。

想當年，又是想當年，

你前額發(fā)亮，我亦是地道的詩歌豺狼，

你我二人霸占了多少嬌美時光!

但兇狠總是不得好報，正如

我們面前的火鍋里爛熟的狗，

昨日也曾在陌生的村口咆哮。

每隔幾年，我都要寫上小詩一首

分與你服食，不求青春常駐

但求撫養(yǎng)你眼中疲憊的靈光。

那靈光只一流轉(zhuǎn)，肥胖的你

即可騰空而起，在辦公室里任游天地，

或一覽人民，或造福漢語。

犰狳

猛地看見電腦上的日期，想起

一年前的今天，在南美的海灘巴拉奇。

那是一個被十七世紀的金子淘出來的小鎮(zhèn)，

坐擁吞天海景和葡萄牙的凋敝。

入夜，我們攜一身憨猛的云和島嶼

回到岸上，見街就逛，見古就唏噓。

有花花紅燈閃出一個詭秘的去處，往來者

皆是氣質(zhì)男和肉意闌珊的隨便女。

我們驟然歡喜，誤以為來到了

本地的風化區(qū)，進去之后才發(fā)現(xiàn)

此處乃是文藝天地，方圓百里的知識分子

攜帶成群的知識粉子，在此鄭重地追憶

巴西東南沿海印第安人的血淚履歷。

墻上是被裝裱成藝術(shù)品的印第安人，

臺前有被演說成學(xué)術(shù)繞口令的印第安人，

大廳里陌生的干柴和烈火以印第安人的名義

迅速地組合在一起。我們在那里

沒有看見一個活著的印第安人，直到

走出門去，在幾十米之外的街角

與幾個賣手工藝品的印第安人在黑暗中相遇。

他們露宿在街頭，出售做工笨拙的

木雕、草編和飾羽。他們不叫賣，

像繭皮一樣硬生生地長在黑夜的喉嚨里，就連

不得已說出的幾個關(guān)于價格的葡萄牙語數(shù)詞，

也像龜裂的繭皮一樣，生疼、粗礪。

他們眼神里的警惕連成一道五百年前的防線，

從防線那一邊，我們小心翼翼地買來

一只木雕的犰狳。嗯，犰狳。

性格溫順的貧齒目動物，渾身披甲，

像他們的祖先，在叢林里逐安全感而居。

嗯，巴拉奇。我剛剛被精英們沉痛地普及：

此地的印第安人原本盛大而有序，說靈巧的

圖比－瓜拉尼語，后來被捕殺無遺。

精英們不愿提及那些黑夜的喉結(jié)上

一小片繭皮一樣喑啞的，不可見的后裔。

胡續(xù)冬，現(xiàn)居北京。

房客

陸薇

2號房客搬走了

兩只沙發(fā)

分開放在門前的空地上

丘吉爾在微風中回憶他的二戰(zhàn)，時光有些破舊

3號房客搬走了

帶走了貓、煤氣，和他們的聲音

沒有道別，衣裳在衣架上晃來晃去

沒有道別，衣架抓著各自的鐵絲

房東忙著刷墻，用白色的石灰把所有痕跡覆蓋

皮膚病患者坐在鏡子前，急于辨認自己

小歷史站在我們四周

它說：一切如你所想

我站在沒有風景的房間

盤算我的日子

夜晚緊跟黃昏，但復(fù)雜的是

我想要一個沒有墻壁的房間

陸薇，現(xiàn)居北京。

杉木河的隱者（外二首）

敘靈

即使

在下午三點

涼風也會吹透心肺

群山和樹木形成的陰影

是那么寧靜

偶爾有幾次

清脆的鳥叫聲

那些像秋葉泛紅的魚類

在清澈見底的河水中

一動不動

星空

這些年以來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星空

在施秉去往凱里的路上

我完全忘記自己曾是一個非常不愉快的人

完全忘記了一路上的疲勞和孤單

仿佛又回到了童年那些時光

像一個驚訝的孩子

以單純的方式

觀察那些密集的群星

它們是那么眾多又那么地明亮

小販邢吉清的清單

販子邢吉清

家中排行老四屬豬三十四歲

小學(xué)文化抑郁癥患者（需醫(yī)院證明）

身高高于165cm低于170cm

體重不大清楚操麻陽高村話牙齒完好

職業(yè)為街頭小販全年收入二千有余(吃喝拉

撒在內(nèi))

據(jù)說已離異妻兒下落不明

平生喜好唱歌彈琴窮開心

家中財產(chǎn)約千本32開《中外歌曲》小雜志

稍值錢的還有一臺國產(chǎn)電子琴一張脫漆方桌四把吱咯叫的老椅子

去過的地方有吉首、懷化、銅仁、洪江、瀘溪、花

垣等十余地

去這些地方的動機和原因大概是販山羊、倒水

果、賣冰棍、擦皮鞋、干苦力

敘靈，現(xiàn)居北京。

夏天（外一首）

小引

雨停了，你就混進人群，汽車過站不停

一匹叫達爾文的馬在電視里奔跑，七月，雨水的

影響

很大。你在電話中很性感，強調(diào)天氣，噴氣機因

此飛過山崗

空氣中的歌聲，順著鐵軌一起轉(zhuǎn)彎

安靜了，那些日子里，門后的釘子正在生銹

夏季的小洪山上有座墳，鮮花遍地，死者和我同

名

暮色帶著昆蟲進入房間，朋友，坐八點的火車去

了東北

我對他說，故事，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口吻嚴肅

我看見翻開的一本書上寫，上帝累了，愛人就死

在南方

你當時就哭，左手緊緊拉住我問

衰老是哪一年的事情

港口上的船，一艘艘沉沒

而我遺憾沒帶鑰匙，傷感來自六瓶啤酒，在南京

路

我的記憶模糊，只記得某某某，愛寫日記，在

2001年

去上海的人行李少得可憐

拆遷屋的外面寫著：“我愛你，我愛你！”

后來我回到武漢，住進那排紅磚平房

水在閃光，白墻掛羊頭骷髏，監(jiān)獄三公里外

我轉(zhuǎn)身看看手表，黃昏八點，大多數(shù)人聽不到下

游的汽笛

江水終于漫過河堤，夕陽很好，我在窗下喝茶，裝做毫無憂傷

長春觀

一月大，二月小，大東門偏南方，是長春觀

我告訴她步行去郵政局，要四十分鐘

她正伏在書桌上打瞌睡

隔壁是幼兒園，有旋轉(zhuǎn)的木馬，滑滑梯和數(shù)字游

戲

長春觀外的梧桐落光了葉子，觀里，檀香四溢

中醫(yī)院在黃墻盡頭，算命人朝這邊張望

此行多兇險，切記！切記！

朝北拜三柱香，當可化吉

但云朵從觀后飄了去

菩薩開光，充滿陶瓷的冰冷氣息

不合時宜的電車小心地穿過城市

她昏昏欲睡的手指，在回憶武漢，雨水充沛

“不過”，她說“明天我就北上”

七點一刻，飛機開始盤旋

當朱砂的毛筆輕輕點上眉心，我必須坐下

看喪失愛情的人們，開始活動手腳

但重要的其實是另一個故事

這讓我想起某個夜晚，在初秋，長春觀的大門緊

閉

我曾經(jīng)嘆息著進入你的身體，冬日漸近

你在昆蟲的翅膀上痛哭，當天空變大，當隧道里

的火車在深夜暫停

小引，現(xiàn)居武漢。

二胡手（外二首）

黃梵

過去的日子是人民的，也是我的

是野花的，也是制服的

是碼頭的、處女的

也是河流的、毒婦的

下午醒來，我說不清

自己是盾牌還是利劍?

廣場上，有人拉著憂傷的二胡

他有理由讓弦曲中的毒蛇傷及路人?

他的臉兒整個隱沒于舊時代的黑暗

如果來得及，我愿意

讓女兒也把兩只小耳朵準備

此刻，我感到過去就是他的表情

不再渴望新生活，像哭濕了的火柴頭

與今天再也擦不出火花

過去變成淚珠，但沒有地方往下滴啊

蒙塵的盆花也害怕它來洗刷

過去離現(xiàn)在到底有多遠?

聽曲的新人背著雙手，就找到了熱愛?

孜孜不倦的二胡手啊，用弦曲支起一道斜坡

我奮力攀爬著，并且朝下滑落

郊游

楓葉灼人，它們像燈光

照著一個人的失眠

再大的心愿，這時也更單薄

更虛弱了……

摸一摸楓葉，想一想它們的心

是多么徒勞啊……

一只灰鳩飛過，更增添了楓林的神秘

就這樣踱步、失語，到處是心悅誠服啊

人就像這條山溪，已經(jīng)干涸了

還要從木橋下迂回穿過……

古風

人生醒時有多少，沉醉的日子唯與車輪比快；

縱使有一百年的幸福，你的心還是要漸次悲

涼。

某日的飲酒長醉，仿佛消磨掉了一個人的空落，

仿佛悲秋不再湍急，落葉也愧說凋落。

醉了就像秋風，在雁行書寫的秋云中。

人生需要應(yīng)對多少的細枝末節(jié)，空蒙的山河比

人生更曖昧……

黃梵，現(xiàn)居南京。

夏（外四首）

王家新

北方的夏

或南方家鄉(xiāng)的夏

只要有樹的地方就有蟬鳴

如金屬的細微的切割聲

如不絕如縷的記憶

如一座千年石蓮綻放后

所留下的……

寂靜，用汽車的引擎也推不開的寂靜。

晚景

他每天下樓去買一份晚報

回家，就著窗口的光線來讀

他讀得是那樣忘情，直到再也看不見

直到他開始變瞎

直到一陣陣喧鬧聲傳來

從街心的兒童游樂場

于是他開始聽，在黑暗中聽

聽著黃昏的孩子們的喧鬧聲

其間夾雜著一個更小的孩子委屈的哭聲

他聽著這一切

聽著聽著他自己就在其中

他就是那個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的孩子

啊童年，遙不可及的童年

帶著黑暗中的光亮

聲聲相聞

而他面前的距離仍在擴大

他不想開燈

他要讓孩子們的喧鬧聲帶著光亮升起

在黑暗中縱情描畫

他是多么感動于這個冬日的暮晚

給他帶來的瞎

從城里回上苑村的路上

入冬的第一場大風之后

那些高高低低的鳥巢從樹上裸露出來

在晴朗的冷中

在凋零、變黃的落葉中

訴說著它們的黑

但是那些鳥呢

那些在夏日嘰嘰喳喳的精靈呢

驅(qū)車在落葉紛飛的鄉(xiāng)村路上

除了偶爾叭地一聲

不知從哪里落在擋風玻璃上的排泄物

我感不到它們的存在

家仍在遠方等待著

因為它像鳥巢一樣的空

像鳥巢一樣，在冬天會盛滿雪

啊，想到冬天，想到雪

便有長尾巴的花喜鵲落地，一只，又一只

像被寒冷的光所愉悅

像是要帶我回家

田園詩

如果你在京郊的鄉(xiāng)村路上漫游

你會經(jīng)常遇見羊群

它們在田野中散開，像不化的雪

像膨脹的綻開的花朵

或是縮成一團穿過公路，被吆喝著

滾下塵土飛揚的溝渠

我從來沒有注意過它們

直到有一次我開車開到一輛卡車的后面

在一個飄雪的下午

這一次我看清了它們的眼睛

（而它們也在上面看著我）

那樣溫良，那樣安靜

像是全然不知它們將被帶到什么地方

對于我的到來甚至懷有

幾分孩子似的好奇

我放慢了車速

我看著它們

消失在愈來愈大的雪花中

12月7日，霜寒

仿佛一道巨大的冰川從深海中突然浮現(xiàn)，

有一種真理的到來，

使我們目盲。

茫然，如這一夜間蒙霜的耀眼田野。

在一枝晶瑩的彎垂的葦草上，

是喜悅的重量。

王家新，現(xiàn)居北京。

火柴盒大的村子

高春林

小如鏡子的水庫

小如稿紙的窗戶

小如火柴盒的村子

小如一根繩子的路

在大劉山前，漂浮，折光

他家的小板凳

小牛犢、小四合院、小小的愿望

被他父親述說著，要他

小謀成就，轉(zhuǎn)動世界的花眼魔術(shù)

我眨眼皮，一如弄不懂

門前溪水流向何處

小河水穿村，日日東流

小學(xué)里的電影放映組

搬走前，演了一場關(guān)于光的黑白故事

仿佛他在這片子里遠走高飛

城和鄉(xiāng)之間聚散兩依，兩扇木門

一幅門聯(lián)叫人流連——

家居深山綠水長，人在春風和氣中

高春林，現(xiàn)居河南平頂山。

魚玄機賦

翟永明

一一條魚和另一條魚的玄機無人知道

這是關(guān)于被殺和殺人的故事

公元868年

魚玄機身穿枷衣（注1）

被送上刑場躺在血泊中

鮮花鉤住了她的人頭

很多古代女人身穿枷衣

飄滿天空串起來

可以成為白色風箏她們升不上天

魚玄機身穿道袍詩文候教

十二著文章十六為人妾

二十入道觀二十五

她斃命于黃泉

許多守候在屏幕旁的眼睛

盯住蕩婦的目錄

那些快速移動的指甲

剝奪了她們的性

她們的名字落下來

成為鍵盤手的即興彈奏

根老了魚群藏匿至它的洞窟

魚玄機想要上天入地

手指如鉤攪亂了老樹的倒影

一網(wǎng)打盡的不僅僅是四面八方

圍攏來的眼睛還有史書的筆墨

道學(xué)家們的資料

九月黃色衣衫飄然階前

她賦詩一首她的老師看出不祥

歲月固然青蔥但如此無力

花朵有時痛楚卻強烈如焚

春雨放晴就是她們的死期

“朝士多為言”(注2)那也無濟于事

魚玄機著白衣

綠翹穿紅衣

手起刀落她們的魚鱗

褪下來成為漫天大雪

屏幕前守候的金屬眼睛

看不見雪花的六面晶體

噴吐墨汁的天空

剝奪了她們的顏色

一條魚和另一條魚

她們之間的玄機

就這樣永遠無人知道

二何必寫怨詩？

這里躺著魚玄機她想來想去

決定出家入道為此

她心中明朗燦爛又何必寫怨詩？

慵懶地躺在臥室中

拂塵干枯地跳來跳去她可以舉起它

乘長風飛到千里之外

寄飛卿、窺宋玉、迎潘岳

訪趙煉師或李郢

對弈李近仁不再憶李億（注3）

又何必寫怨詩？

男人們像走馬燈

他們是畫中人

年輕的丫環(huán)有自已的主意

年輕的女孩本該如此

她和她她們都沒有流淚

夜晚本該用來清修

素心燈照不到素心人

魚玄機她像男人一樣寫作

像男人一樣交游

無病時，也高臥在床

懶梳妝樹下奔突的高燒

是毀人的力量暫時

無人知道她半夜起來梳頭

把詩書讀遍

既然能夠看到年輕男子的笑臉

哪能在乎老年男人的身體?

又何必寫怨詩?

志不求金銀

意不恨王昌

慧不拷銀翹

心如飛花命犯溫璋

懶得自己動手一切由它

人生一股煙升起便是落下

也罷短命正如長壽

又何必寫怨詩?

三一支花調(diào)寄雁兒落

——為古箏所譜、綠翹的鬼魂演奏

魚玄機：

蠟燭、薰香、雙陸

骰子、骨牌、博戲

如果我是一個男子

三百六十棋路便能見高低

綠翹：

那就讓我們得情于梅花

新桃、紅云、一派春天

不去買山而隱

偏要倚寺而居

魚玄機：

銀鉤、兔毫、書冊

題詠、讀詩、酬答

如果我是一個男子

理所當然風光歸我所有

綠翹：

那就讓我們得氣于煙花

爆竹、一聲裂帛四下歡呼

你為我搜殘詩

我為你譜新曲

合：

有心窺宋玉

無意上旌表

所以犯天條

那就邁開凌波步幅

不再逃也不去逃

四魚玄機的墓志銘

這里躺著詩人魚玄機

她生卒皆不逢時

早生早死八百年

寫詩作畫多情

她沒有贏得風流薄幸名

卻吃了冤枉官司

別人的墓前長滿松柏

她的墳上至今開紅花

美女身份遮住了她的才華蓋世

望著那些高高在上的圣賢名師

她永不服氣

五關(guān)于魚玄機之死的分析報告

“這里躺著魚玄機”當我

在電腦上敲出這樣的文字

我并不知道

她生于何地葬于何處？

作為一個犯罪嫌疑人她甚至

沒有律師不能翻供

作為一個蕩婦她只能引頸受戮

以正朝綱視聽民憤等等

這里躺著魚玄機她在地下

大哭或者大罵大悲或者大笑

我們只能猜測就像皇甫枚——

一個讓她出名的家伙

猜測了她和綠翹的對話

當我埋首于一大堆卷宗里

想象公元868年離我們多遠

萬水千山還隔著一個又一個偉大的朝代

多么年輕呵

她賦得江邊柳卻賦不得男人心

比起那些躺在女子祠堂里的婦女

她的心一片桃紅

這里躺著魚玄機她生性傲慢

活該她倒霉想想別的那些女詩人

她們?yōu)樽砸蚜粝伦銐虻姆治鲑Y料

她們才不會理睬什么皇甫枚

那些風流那些多情的顏色

把她的道袍變成了萬花筒

多好呵

如果公元868變成了公元2005

她也許會從現(xiàn)在直活到85

有正當?shù)穆殬I(yè)兒女不缺

她的女性意識雖備受質(zhì)疑

但不會讓她吃官司挨杖斃

這里躺著魚玄機她在地下

也怨恨著：在唐代

為什么沒有高科技?

這些猜測和想象

都不能變?yōu)槌侍霉┳C

只是一個業(yè)余考據(jù)者的分析

在秋天她必須赴死

這里躺著魚玄機想起這些

在地下她也永不服氣

注1：魚玄機，唐時著名女詩人、女道士。綠翹是她的侍女。后魚玄機因殺婢而被處極刑，又傳此案為一冤獄。

注2：引自唐時皇甫枚《三水小牘》。指魚玄機死時，許多朝士為她進言洗罪。

注3：這些都是與魚玄機有過交往的詩人。

翟永明，現(xiàn)居成都。

往事二三（續(xù)）

于堅

海洋

紅色的海洋并不存在

但它比蔚藍色的大海更接近事實

接近我對無邊無際的理解

接近我對驚濤駭浪的感受

紅海洋海水并不存在

1966年的中國廣場

我?guī)缀醣贿@虛無的遼闊淹死

我的夢里全是救生圈

血紅色的大海也許會在日落時分

晃一下美麗無比

就暗了

不會無休無止

直到

鹽

流出血來

狼狗

我們像三只純種的狼狗

站在黃金時代的月光下撒尿

窗臺底下是花園

泉水突然出現(xiàn)在我們的身體里

立即就結(jié)束了我們抖了抖

彼此看著它像狼狗的耳朵那樣豎起來

堅持了一陣又垂下去

像是聽見了黑暗里的什么動靜

我們不知道該干什么

我們不是野獸除了撒尿

我們不知道在這樣迷人的春天之夜

還可以干些什么

郵票

1967年我迷上了集郵

紅衛(wèi)兵哥哥走進劉家

他家立即成為勝利后的戰(zhàn)場

鏡子四分五裂柜子倒下

滿地都是各種物件的尸體

枕頭之死最難看破肚開膛

我試圖藏起一個貼著郵票的信封

寄自杏村收信者是白梅

郵票忽然被一輛坦克壓住了

疼得我大叫起來

少年時代瞬間粉碎

那張小方塊的紙上印著

鴿子16枚一套

我已經(jīng)有15只

鞋匠

那個下午一群造反者帶走了

鄰居馬崇武他是鞋匠

總是系著骯臟的皮圍裙

抬著一只鋁盒低頭啃土豆

童年我把書包摔在他的小凳子上

坐下來抖掉鞋腔里的沙

他一邊納鞋底一邊哼舊社會的歌

他修補的鞋走上了完全不同的道路

有一雙黑布鞋去了國外

他手藝太好必須為此負責

他赤腳走在群眾前面

仿佛是帶路的人

轉(zhuǎn)過街口不見了

詩人郭路生

郭路生是一位先知

鷙鳥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

他的詩于七十年代抄在牛皮紙上

骯臟破爛無數(shù)人的汗

在祖國的黑夜里秘密流傳

傳到鍛工房后面的柏樹下

我讀到的時候正年輕

青年鉚工穿著翻毛皮鞋

光芒穿過工廠的鐵

停在我的榔頭上

廣場上億萬只臂正向著一只巨手歡呼

一根食指在疾風中與蘆葦們一起

自然地彎下來那就是未來

三十年后我在北京遇見這個仙人

面貌慈祥個子高大激情沒有凝固

左邊是汽車奔馳

右邊是

彈冠相慶的知識分子

窮人食指目不斜視兩袖清風

富貴于我如浮云丹青不知老將至

穿過印刷學(xué)院去朗誦他的新詩

這個卑鄙的時代竊竊私語

謠傳著他是一個瘋子

于堅，現(xiàn)居昆明。

旅程

楊煉

一

雁叫的時候我醒著雁在

萬里之外叫黑暗在一夜的漩渦中

如此清越

河彎過去口渴的人

臆想一杯水墨綠色的直徑

陷進玻璃的翅尖冷冷扇著冷冷發(fā)脆

沙漏為沿街每一幢房子下錨

雨后的輪胎撕開長長的繃帶

我聽見我身體里那些船

在碰撞龍骨們擠進干裂的一根

雁叫時粘在耳膜上的城市

懸在別處飛一種輕如殘骸的地理學(xué)

二

水是沒有意義的

河彎過去風摩擦干了的船底

老鼠們喜歡攀登這付鐵架子

銹腥味兒像漂亮的魚刺

月光漆著一個弧度死者上妝的臉

安靜得像只木頭子宮丟在岸邊

離水聲一點遠離沙石小路一點遠

離星座間擺脫了方向的舵一點遠

收攏的槳像累了的疑問

死死纏在軸上

水是沒有意義的

但水的瓷燒繪出港口的圖案

時間帶來回憶的主題

一條被懸空架起的船能回憶些什么

除了一個聽覺水一樣細密縫合著

除了一只鈴搖響就在刪去

雕花的耳朵候鳥逡巡

而地球錯開一步

光年交叉中圓圓的巢

再也找不到誰駛過哪條河

水燒結(jié)成這塊摔不碎的瓷

早碎了隔開一夜已隔開許多夜

隔著酷愛作曲的歷史

水是沒有意義的因而

升起潛望鏡的恐怖

醒在一艘棄船里醒著看

天上億萬條軌道高擎一朵朵荷花

都關(guān)緊粉紅色喃喃而說時

被一個無力懷舊的語法抓著

鐵的器官屈服于內(nèi)部的空

還能撐多久當一條魚精選氧氣里的毒

還試圖辨認什么這一眨不眨的眼前

黎明無須過渡黎明已徊游在別處

刺骨的美學(xué)離孤獨

一點兒遠

雁叫的國度是一個坐標

在水下哪個死者能繼續(xù)昨晚中斷的旅程

三

圓心隱身張望的文本

把我變成又一頁初稿

圓漂在鬼魂筆跡里的床

被水暴露也被水取消

雁真叫過嗎或一夜深邃到非時間

雁彎彎割斷的脖子

越怕聽越易于被喚出

聽覺比喻地貌黑暗

比喻一種扣留我的物質(zhì)

城市的流體濺出一枝桃花

否決地平線的還是震耳欲聾的心跳聲

大腦比喻星空床沿

比喻一條崩緊的船舷

尖叫囚入一滴雨夢的萬有引力

從它們的萬里之外彼此思念

都在圓上都被還沒寫出的驅(qū)逐著

彎回此地

附：雁對我說

“沒有國際，只有不同的本地”——我的文章《本地中的國際》可以歸結(jié)為這一句話。但，什么是“本地”？“本地”的內(nèi)涵，是地理的、心理的、歷史的、語言甚或語言學(xué)意義上的？一個詩人，如何把一首詩，寫成一種“關(guān)于現(xiàn)在的考古學(xué)”？詩人考古家，一層層揭開地層似的，追問進那個總能隱秘得更深的“自我”；詩作猶如考古手冊，記錄下在一個地點之內(nèi)的、縱深的發(fā)掘經(jīng)歷。而我們，正是通過比較其他作品（特別是詩人自己以前的作品）達到的深度，來確定這首詩的位置和價值的。直到，“本地”，并非僅僅意味著某個地點，它必須指向每個地點，一種詩人不停發(fā)掘自身的能力。詩人說：給我一次呼吸，我就能長出根，扎進泥土，探測到石礫和巖漿，并沿著水的脈絡(luò)傾聽大海，參與古往今來航海家們的旅程。

由是，那個夏夜，在我的臥室敞開的窗外，當一只雁的啼叫，擊碎倫敦墨綠色玻璃質(zhì)地的靜，傳進我的耳鼓，一聲聲清冽的音色里，有個隱密的世界被揭開了。我想知道，令我怦然心動的，究竟是什么？

是這座叫作倫敦的城市嗎？我漂泊途中無數(shù)外國城市中的一座。本來只和別的短暫停留地一樣，這個標明Stoke Newington的郵政地址，還沒記住便被拋棄，縮小、固定、埋進履歷表，變成一行沒人注意的字。但不期而然的，我在這里住下來。幾年過去，這城市竟然逐漸和我熟悉起來，當我的眼睛開始“自然而然地”在同一棵蘋果樹枝頭，搜尋每年十一月懸掛的最后一只蘋果，我突然發(fā)現(xiàn)，倫敦和我的關(guān)系已不同了。它不再和我擦肩而過，卻停下來，成了我在中國之外獲得的又一個“本地”，比純粹的漂流更怪誕的，以表面的不動加倍突顯出人生命運的不得不動。這些外在的地點，非得通過寫，被轉(zhuǎn)化到我內(nèi)部，成為文字之我的一部分。其實，連“流亡”這個詞也是空的，如果沒有詩的實體，我們甚至“配不上”自己的經(jīng)歷。得創(chuàng)造這個意象“一只血淋淋的漏斗”，來包括從我廚房后窗向下望見的花園，和秋雨中深深沉溺的所有花園。得找到這個句子“肯定/風也在沿著自己離去”，來寫出我門前這條枯葉紛飛的街，和我漂流途中經(jīng)過的每條街。當心理的時間翻轉(zhuǎn)，旋入地理的空間，這些意象越本地，才越點明了人的“無處”那個主題。除了一行詩，我們哪兒都不在。

又或者，那雁唳提示的是“中國”和“中文”？前者，現(xiàn)在被我戲稱為“我自己的外國”；而后者，則成了“我的外國母語”。自古以來，離鄉(xiāng)背井（請注意這個意象“背朝著自己的井”?。┚捅灰暈橹袊俗顟K痛的人生經(jīng)驗；也因此，隨季節(jié)南北遷徙的雁，就成了流離游子懷鄉(xiāng)病的象征。那排成一個中文“人”字的雁行，總是在“回家”的。而眺望它們遠去的目光，總是回不了家的。翻翻古老的唐詩，“雁”簡直是傷心相思的同義詞：“歸雁入胡天”，“歸雁來時數(shù)附書”是王維的；“雁沒青天時”，“雁引愁心去”是李白的；“心隨雁飛滅”，“木落雁南渡”是孟浩然的；“秋邊一雁聲”，“鴻雁幾時到”是杜甫的。最善描寫漂泊之苦的杜甫，有詩直接題為《孤雁》，這聯(lián)“誰憐一片影，相失萬重云”，早已寫盡了我今天的處境。中國古詩強調(diào)的“典故”，正是通過“互文”的關(guān)系，把整個傳統(tǒng)涵括在一個剛剛寫下的文本之內(nèi)。當一聲雁唳，把我此刻的聽覺牽入了唐朝，把李河谷的水流上溯到一千二百多年前，那是一種“遠”嗎？抑或逼人之“近”？我?guī)缀蹩梢哉泻艄o長袍、匆匆拐過街角的杜甫們，猶如招呼我熟悉的鄰居。

詩包含了所有這些。在這里，“遠”和“深”是同一個意思。詩人遠行，其實又在自己的內(nèi)心原地不動。世界滑過他如抽象的布景，而變幻的距離，唯一存在在“向內(nèi)”追問的方向上。詩人的水平移動，被詩悄悄變成了垂直的。就是說，所謂“深度”，無關(guān)其他，僅僅指向詩人通過寫作對存在的領(lǐng)悟。海德格爾所說“所有偉大的思想家其實只說出了同一個思想”，即是指這個關(guān)于“存在”的思想。寫詩的價值和樂趣，可以形容為到存在的深海里釣魚。與此相比，追求題材之變、形式之新、風格之獨特，乃至“政治正確”、“身份游戲”，都是舍本逐末，那些目標本身就太浮泛以致弱化了意義。盯緊“人的處境”不放，一首詩里就一定有一個同心圓：唐詩、中國、外國、倫敦、李河谷、我小小的書房、寫下一個詞的特定時間、蘊含于中文動詞無時態(tài)特性里的非時間，都在“我”之內(nèi)。當它們不再只是“知識”，而成為詩人的“思想”，一首詩就接通自己的能源了。

我知道在后現(xiàn)代流行的今天，談?wù)撉覙伺e“深度”，有某種危險。但是，今天的現(xiàn)實，甚至比冷戰(zhàn)時代更充滿火藥味和緊迫感；今天的藝術(shù)思考，已經(jīng)能站在沉淀后的二十世紀對面，反省其對“形式翻新”的迷信；今天的哲學(xué)提問——恰恰與“今天”這個詞反義——正是：如何取消時間幻象，重新面對與人性永恒同在的黑暗與虛無？一句話，能量來自對困境的自覺。如果是不合時宜的思想在繼續(xù)創(chuàng)造好詩，那么那就是詩的本性。

我不認識那只在夏夜朝我啼叫的雁，但我聽出了，所有年代飛過所有詩人頭頂?shù)难闳海鼈儚奈催w徙出一個清越的叫聲。

2006年1月10日

楊煉，現(xiàn)居英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