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澤厚在其《中國古代思想史》一書中,提出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蘊涵著一種實用理性,這種實用理性“是一種理性精神或理性態(tài)度,……不是用某種神秘的狂熱的而是用冷靜的、現(xiàn)實的、合理的態(tài)度來解說和對待事物和傳統(tǒng);不是禁欲或縱欲式地扼殺或放任情感欲望,而是用理智來引導、滿足、節(jié)制情欲;不是對人對己的虛無主義或利己主義,而是在人道和人格的追求中取得某種平衡。”
實用理性不是空洞的不切實際的玄想,而是對人間世道的實用探求。它最終決定了人的一切行動都不能與社會脫節(jié),人作為社會中必不可少的復雜的生命個體,實際上具有兩種生命,即人的個體生命和社會生命。我們這里所說的“實用理性”同樣也要從這兩個層面對人發(fā)生作用,一方面這種實用理性要有利于人的社會生命的延續(xù)和發(fā)展;另一方面也是更為重要的是要適合個體生命的生存和自由發(fā)展?!叭说淖詈蟮淖杂墒窃诩榷ǖ沫h(huán)境中選擇自己的態(tài)度,選擇自己的方式?!保ňS克多·E·弗蘭克爾)從某種意義上說最大的“實用”就是人的本性在現(xiàn)實社會中最大限度地得以自由釋放、自由發(fā)展。但是很少有人會達到這一境界,蘇軾可謂在這方面做得較成功的人。
這種實用理性源于中國古代文化,特別是孔子創(chuàng)始的儒家文化對這種理性精神的形成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儒家以孔孟為代表,在人生態(tài)度上主張身體力行、積極進取。孔子在《論語·憲問》中講“士而懷居,不足以為士也”,即士人當以天下為己任,當勵志修行以為世用,絕不可飽食終日,斤斤計較個人的一點點私利。所以儒家主張人生在世,就當轟轟烈烈,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再次立言。只有竭盡心力,驚天動地,才不枉此生。這種社會文化導向與家學淵源的深刻影響,使中國士人自幼形成忠君愛國、救世濟民的價值觀念,蘇軾也自然地把這一價值觀念的實現(xiàn)作為自己的生命意義。他在吸取精神養(yǎng)料特別是儒釋道三家思想時,沒有沉迷于其固有的教義中而偏執(zhí)一端,而是憑借著自身的實用理性吸收各家學派和思想的合理內核,只要是“得吾心者”就拿來為我所用,沒有階級、門派的差別。在其思想中處處閃耀著理性的光輝。下面就論述一下蘇軾這種實用理性在現(xiàn)實中的表現(xiàn)。
一、致君澤民,懷伊尹之志——實現(xiàn)社會生命價值
嘉祐元年丙申,蘇軾舉進士,嘉祐二年試禮部,奏名居第二,御試中乙科。嘉祐六年除大理評事簽書鳳翔府節(jié)度判官。蘇軾從此踏入了仕途。蘇軾少年時代便仰慕慶歷新政的革新人物,“奮力有當世志”。(《東坡先生墓志銘》)幼年的蘇軾就很推崇東漢范滂那樣的先賢,身懷伊尹之志,致力于國家的治理和民眾的幸福。入世后他針對時政弊端,上書進策,銳意進取,實踐救世濟民之志。仁宗時代,正是所謂的宋朝百年無事的太平盛事,但實際上已經危機四伏,蘇軾能夠見微知著,居安思危,提出改革弊政的革新主張,他的《刑賞忠厚之至論》、《隱公論》、《六國論》等史論文借古諷今,很具有現(xiàn)實意義,對北宋的政治制度、用人制度都提出了彌足珍貴的意見。而且受到了當時文壇領袖歐陽修的好評。蘇軾在密州期間,遭皇帝的疏遠,治國大志無法得以實現(xiàn),于是“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老驥伏櫪、滿懷激情地想要立功邊疆,繼續(xù)為國效力。這并不是固執(zhí),也不是迷狂,而是一種堅持信念的理性精神。他認為王安石變法過于急躁,有些變法條款損壞了老百姓的利益,因此主張漸變。他一切以國家和人民的利益為出發(fā)點,對事不對人,在尖銳的黨派斗爭中,置個人的安危于不顧。充分證明了儒家“殺身成仁,舍生取義”的精神在他身上的深刻烙印。這不是蘇軾年輕氣勝,而是他的理性精神在一路支撐著他去堅強執(zhí)著地實現(xiàn)社會生命價值。
蘇軾在被貶黃州期間,依然可以“一點浩然氣,千里快哉風”(《水調歌頭·黃州快哉亭贈張偓佺》,借孟子“我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的典故,表達自己要如千里快哉風一樣,無所畏懼,掃揚沖蕩。特別是在自己屢遭打擊,郁郁不得志的時候還能勸說自己的朋友“門外東風雪灑裾,山頭回首望三吳,不應彈鋏為無魚?!彪m是在勸說朋友,實際上也是對自己的寬慰和勉勵。惠州的蘇軾已是發(fā)白顏衰、成熟內斂,卻依然“年來自笑,無情何事,猶有多情遺思?”(《永遇樂·眺望》)。從貶謫以來,蘇軾經常會有忘世的想法,這也是人之常情,實際上他仍然無法真正忘記社會、忘記國家,心中遺恨沒能實現(xiàn)自己的報國志愿。他還在關心著紹圣新政的得失,表達著對新政的失望之情。試問除了蘇軾誰還能為了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和生命價值而如此地執(zhí)著。蘇軾在《賈誼論》中“夫君子之所取者遠,則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則必有所忍。古之賢人,皆負可致之才,而卒不能行其萬一者,未必皆其時君之罪,或者其自取也?!彼言斐少Z誼一生悲劇的原因歸結為他不能自用其才,不能“待”和“忍”,蘇軾沒有把士人不得志的原因歸于君主,而是希望通過“待”和“忍”實現(xiàn)抱負理想以盡其才。正是理性精神作用下的成熟的人生價值觀,才會讓他對自己的理想至死不渝。
蘇軾在黃州遭貶之后,陸續(xù)作了《東坡易傳》、《東坡書傳》和《論語說》,在《答李端叔書》:“某年六十五矣,體力毛發(fā),正與年相稱……所喜者,海南了得《易》、《書》、《論語說》數(shù)十卷,似有益于骨朽后人耳目也” ①(卷四)既成三書,撫之嘆曰:“今世要未敢信,后世君子當知我矣?!?②(《東坡先生墓志銘》)蘇軾沒有因為自己沒能實現(xiàn)儒家所標榜的濟世安民的價值觀而對其失望詆毀,而是謹遵君子當“立德、立功、立言”的儒家教誨,無法立功,就去立德、立言,以求傳道,達到“有益于世”的目的。只有這樣才會覺得自己沒有虛度光陰,生命才有價值。這是其成熟的實用理性的又一表現(xiàn)。
他解經時在注重對經典原意解釋的同時,特別注意突出個人的見解,他的原則是:“自以意作”,“其所不然者,雖古之所謂賢人之說,亦有所不取。”(《上曾丞相書》)在經歷了挫折后,蘇軾發(fā)現(xiàn)長久以來自己所信奉的儒家學說并不是盡善盡美的,他在解經時把自己認為不足之處大膽地提出來,并發(fā)表自己的獨特見解。他說:“夫論經者當以意得之,非于句義之間也。于句意之間,則破碎牽蔓之說反能害經之意。” ③(卷七)蘇軾還對古禮提出了自己的見解,他說:“后世風俗變易,更數(shù)千年以至于今,天下之事已大異矣。然天下之人商皆記錄三代禮樂之名,祥其節(jié)目,而習其俯仰,冠古之冠,服古之服,而御古之器皿,佝僂蜷曲勞苦于宗廟朝廷之中,區(qū)區(qū)而莫得其紀,交錯紛亂而不中節(jié)。此無足怪也,其所用者,非其所習也,而強使焉?!?④(卷二《禮論》)這是他不盲目泥古,對儒家經典采取現(xiàn)實、合理態(tài)度的理性精神的又一表現(xiàn)。
二、攜壺藉草,隨緣自適——實現(xiàn)個體生命價值
蘇軾是眾多貶臣中的一員。元豐三年,蘇軾因“烏臺詩案”被貶黃州,開始了“細雨梅花正斷魂”的貶居生活。滿腔的報國熱情遭受到殘酷的打擊,而且險些丟了性命,他苦悶著,彷徨了,不免“怨句寫馀恨”。他也曾“閉門謝客對妻子,倒冠落佩從嘲罵”(《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萬斛羈愁都似雪,一壺春酒若為湯”(《次韻樂著作送酒》),惟有一醉,可以消解無盡的愁苦。痛苦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當人們無法改變外在既定的環(huán)境時,可以自由選擇的是自己的人生態(tài)度以及自己的生活方式。蘇軾雖然痛苦著,但是他并沒有失去理性,去接受道家“天道無為”的思想從此走上消極避世的道路。當時正值佛教興起,佛家的超世思想凌空而出,直指內心的超脫自由,蘇軾欣然接受,但是他對佛家“出生死、超三乘”和“超然玄悟”及“極樂世界”等迷信學說持反對態(tài)度?!胺饡f亦嘗看,但暗塞不能通其妙;獨時取其粗淺假說以自洗濯。若農夫之去草,旋去旋生,雖若無益,然終愈于不去也。若世之君子,所謂超然玄悟者,仆不識也!”(《答畢仲舉二首》之一),他學佛主要是“佛為我用”,是為了達到他“期于靜”、“物我相忘”、“解煩釋懣”、“自慰”、“自幸”和修煉自身道德品性的目的。他說:“學佛、老者,本期于靜而達,靜似懶,達似放,學者或未至其所期,而先得其所似,不為無害。仆常以此自疑,故亦以為獻?!?《答畢仲舉二首》之一)
蘇軾一生已參透了佛、老的精神實質,對道家的辨證思想與佛家的通脫達觀、隨緣自適思想的吸收借鑒使他頓悟,何必要執(zhí)著于一端,報國雖然無門,利民總還能做到吧,為何要執(zhí)著于一端呢?何不轉換角度,將濟世報國的人生理想轉化到切切實實為民圖利的事業(yè)之中,使國之百姓富足、安樂。于是他象烈火中得到重生的火鳳凰一般,重新找到了自己的人生價值。他所追求的是一種適用于人類處世的、既不脫離現(xiàn)實又不拘泥現(xiàn)實,既“不傲睨萬物”,又不執(zhí)著于功名利祿的思想境界。蘇軾在追求個體生命意義方面再次讓他的實用理性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
他雖然遠離君王、遠離故鄉(xiāng)、遠離兄弟親人,但是在重新認識到自己的人生價值后,他這種強烈的悵然若失之感漸漸煙消云散。放眼宇宙,心胸更加開闊,“我生天地間,一蟻寄大磨”(《遷居臨皋亭》),將自己置身于廣闊無垠的宇宙中觀照,自己僅僅是其中一粒微塵而已,個人的得失又何足掛齒呢?“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和子由澠池懷舊》),何必讓無聊的哀怨、牢騷來消磨這原本有限的生命呢?“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題西林壁》)。當他以冷眼旁觀的心態(tài)重新審視這個世界的人和事的時候,便覺高屋建瓴、豁然開朗,“莫嫌犖確坡頭路,自愛鏗然曳杖聲”(《東坡》),境界之高,已非一般庸人所能及。任何艱難的處境和險惡的環(huán)境,蘇軾都能從中發(fā)現(xiàn)其價值和樂趣,可以說已經達到了隨緣自適的境界。尼采曾經說過:“知道為什么活著的人幾乎能夠承受任何怎樣活著的問題?!笔澜缟蠜]有任何東西比生命中存在著意義更能幫助人在最惡劣的環(huán)境中生存下來,并且活得津津有味、動力十足。元豐八年,蘇軾再次出任杭州知州,他積極從事扶民賑災的政務,僅杭州知州任上的兩年中,他就連續(xù)五次上書朝廷,請求“賑濟浙西六州災民”;他還親自籌措資金創(chuàng)辦了中國歷史上第一所為民間服務的官辦醫(yī)院——“安濟坊”;并親自考察籌措,募役掘西湖、修六井,為杭州市民解決了緊迫的生計問題。
紹圣元年,蘇軾被遠貶嶺南,嶺南是蠻荒不毛之地,與黃州相比,環(huán)境更加惡劣。雖然渡海越嶺、遠走他鄉(xiāng),但他卻沒有“遠在異鄉(xiāng)為異客”之感,反而能夠隨緣自適,“天涯未覺遠,處處各樵漁”,所到之處皆是家。初到嶺南,就被“嶺南萬戶皆春色”的美景所陶醉,身處如此境地還能有如此雅興,可見外物帶給他內心的屏障確已不復存在,如此灑脫豁達的心境真是讓人嘆服。這完全要歸功于蘇軾身上所具有的實用理性,這種實用理性使他才能夠對生命的意義重新加以詮釋,通脫而不失氣節(jié)。
朱熹曾指斥蘇軾的“蜀學”與王安石的“新學”一樣,“皆以佛老為圣人,既不純乎儒者之學矣?!比遽尩雷鳛橹袊鴤鹘y(tǒng)文化的精華,確曾對蘇軾思想發(fā)生過重大影響。但蘇軾作為社會中的個體,他是一個能主動接受這些影響的自我個性主體。由于他個性主體性的作用和他處世哲學中的實用理性觀念的制約,他對主體外部的儒釋道思想的汲取有所選擇、有所側重, 批判地吸收,使之復合交融,轉化為他自身特質的有機組成部分。始終沒有脫離現(xiàn)實社會而又具有了在現(xiàn)實社會中很難達到的精神境界,正如蘇軾所形容的:“孔、老異門,儒、釋分宮。又于其間,禪律交攻。我見大海,有北南東。江河雖殊,其至則同。” (《祭龍井辯才文》)治世利民而又不計名利,困窘遠放而能自適曠達,從而形成了他自身獨具特色的人生價值觀。
注釋:
①蘇軾.東坡續(xù)集[Z]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②蘇軾.東坡全集[Z]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③蘇軾.東坡易傳[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④蘇軾.蘇軾文集[Z] 北京:中華書局,1986.
(王淑春,渤海大學研究生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