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卿
楊樹達先生(1885~1956)是我國著名的語言文字學家和史學家,字遇夫,號積微,湖南省長沙市人。楊先生青年時代留學日本,1911年回國,先后在湖南、北京等地任大學教授。楊先生一生筆耕不輟,成就斐然,造詣極高,其一生著述頗豐,學術(shù)著作可分為輯錄古人之引文以解釋古書類、修辭和語法及其他有關(guān)方面的著述類、??弊⑨尯涂甲C著作類、文字訓詁著作類、甲骨文著作類、金文著作類等六類?!吨袊揶o學》(又稱《漢文文言修辭學》)為楊先生在修辭方面的力作,是繼《古書疑義舉例續(xù)補》之后的一部具有開創(chuàng)意義的修辭學著作,在這本書中,楊先生建構(gòu)了自己獨特的修辭理論構(gòu)架與見解,將修辭學變?yōu)橐婚T獨立的學科,使之從傳統(tǒng)經(jīng)學附庸的地位中獨立出來,具有巨大的學術(shù)價值。面對如今異彩紛呈的修辭學研究著作,《中國修辭學》的地位與貢獻是任何一本著作代替不了的,其鮮明民族特色與獨特的修辭理論建構(gòu)至今仍有極為強大的生命力,值得我們?nèi)ハば膶W習與研讀。
全書十七余萬字,共十八章,首先詳盡而又極其簡潔精當?shù)貙π揶o釋名,接著從利與弊兩個方面論述修辭之重要,下面便系統(tǒng)地對古漢語的修辭方式進行分類探討,列舉岀改易、增益、刪削、變化、改竄、嫌疑、參互、雙關(guān)、曲指、夸張、存真、代用、合敘、連及、自釋、錯綜、顛倒、省略等十八種修辭方式,每種修辭方式又分多個小類,層次分明地進行闡釋,楊先生試圖從古代典籍中總結(jié)岀獨具中國特色的修辭方式,并歸結(jié)岀各種名稱,他的這種結(jié)構(gòu)方式與理論體系也為后來的修辭學著作提供了范例和重要參考。
全書在論述過程中旁征博引,將作者的觀點融入每個恰切的文獻例證中,有著鮮明的特色,現(xiàn)具體分類列舉如下:
一、博引群經(jīng)
楊先生在書中列舉岀大量例證,從上古至清代的主要古籍他都能列舉岀恰當?shù)睦?,好似信手拈來。楊先生在《積微翁回憶錄·積微居詩文鈔》中說:“生平無他嗜好,惟喜讀書,心有所會,則筆之于書,以為至樂。”他對一些重要經(jīng)書和二十四史,多能背誦,并以專心致志地深入研究學問為樂,因此楊先生的書中帶有一代鴻儒之風范,在縱向的歷史中去研究其大修辭。《中國修辭學》中所引證的古代重要典籍大體上有《詩經(jīng)》《易經(jīng)》《論語》《莊子》《孟子》《左傳》《公羊傳》《周禮》《禮記》《儀禮》《史記》《呂氏春秋》《漢書》《后漢書》《論衡》《說文解字》《二十四史》《佩文韻府》《五代史卷補》《夢溪筆談》《諸子語類》《史通》《說苑》等等,這些例證不僅有力地支撐起書中論點,更能讓人切實地感受到《中國修辭學》的歷史厚重感。
二、述而少作
楊先生在其研究學術(shù)的過程中堅持的原則,特別是在輯錄古人之引文以解釋古書類的著作中,是“述而不作”,將引用的文獻典籍列于相關(guān)文句之下,把自己的觀點融入到具體的例證中,而不加自己的解釋話語,這也是楊先生繼承并發(fā)展古人“樸”著特色的體現(xiàn)。在這本書中,楊先生的這一特色也能夠得到體現(xiàn),書中有楊先生的“作”,但是很少,遣詞造句都經(jīng)過潛心歷練,甚至讓人有“增之一言則多,減之一言則少”之感,例如書中第一章《釋名》中對“修辭”的解釋,作者便引用《易·干·文言》:“子曰:‘君子進德修業(yè)。忠信,所以進德也;修辭立其誠,所以居業(yè)也。”對“修”字和“辭”字的解釋引用了《說文解字》《論語》《左傳》《公羊傳》《易經(jīng)》《禮記》《儀禮》等,共十一條,只有三條加注了“樹達按”,其余則只有原文及注疏。在其他章節(jié)也是如此,相關(guān)文句下的例證有的沒有作者的論述,有的只有非常簡潔精當?shù)膸拙?,讓人從例子中去體會作者的論證,這便是楊先生的著述風格與特點所在,與現(xiàn)在的一些學者長篇累牘的介紹、說明、論證有很大不同。
三、結(jié)構(gòu)嚴整,分類細致
楊先生按照人們?nèi)粘5乃季S邏輯安排《中國修辭學》的結(jié)構(gòu)脈絡(luò),非常清晰,全書的十八章按照我們常說的“是什么、為什么、怎么樣”的邏輯將本身帶有零散特質(zhì)的修辭學知識梳理編排起來,無一絲繁冗拖沓。書中先介紹什么是修辭,即第一章“釋名”,然后開始介紹我們?yōu)槭裁匆獙W習修辭,這個方面又通過正反兩方面辨正論說,修辭之益在于與修辭之害,不學修辭則事不明、物不顯、犯人忌。從第三章開始介紹古漢語的修辭方式,在論述過程中采用多層次的間架結(jié)構(gòu),分類極為細致,如“變化”這一修辭方式,便有四個論述層次,先把“變化”分為“能動的變化”和“被動的變化”,又將二者分別分為名詞、代名詞、動詞、狀詞、副詞、介詞和避復、避嫌、避諱、表異、 避實、諧音,其中名詞又分為私名和公名,代名詞分為自稱、對稱、他稱,諧音分為協(xié)韻和調(diào)聲,此為第三層次,最后私名又分成了人名、國名、氏名、地名。這樣縝密細致的層次,使原本由其語言所形成的精煉簡潔,更給人一種超濃縮的方塊感。
四、修辭與語音、詞匯、語法緊密聯(lián)系
楊樹達先生的修辭理論與漢語語音、詞匯、語法有極為緊密的聯(lián)系,尤以與語法的關(guān)系最為突出,這是楊先生的一大貢獻。修辭從宏觀角度說是人對語言的一種運用,使人們能夠更好的駕馭語言,因此,任何一種對語辭的調(diào)整、對語言的美化都可以囊括到修辭的范疇中,為了語言的音律和諧而調(diào)整語言次序、語詞的修整、句子中語法的改變都可以成為修辭的方式。楊先生的理論體系中便融會了語音、詞匯、語法的內(nèi)容,修辭方式“顛倒”中的“趁韻”“變化”中的“諧音”等都是和語音相關(guān)的修辭方式;“改竄”與“變化”中的大部分則與詞匯相關(guān);而“省略”“錯綜”“增益”“刪削”等修辭方式都與語法相關(guān)。這與楊先生本人的知識體系有關(guān),楊先生語法方面的研究開始于1913年,寫成了《馬氏文通刊誤》《中國語法綱要》《高等國文法》等語法方面的著作,楊先生在語法方面的造詣也非常高,因此將修辭與語法密切結(jié)合是必然的,因為知識本身便是融會貫通的。但是《中國修辭學》的修辭理論體系中卻沒有提及一些傳統(tǒng)的修辭方式,如比喻、排比、比擬、設(shè)問、反問等,這不能不說是《中國修辭學》的缺憾。不過此書在其他方面的深入探究所作岀的貢獻無法被掩蓋的。
五、追本溯源,具有鮮明的民族特色
這本書中,無論是對“修辭”的釋名,還是對修辭方式的具體論證,所引的例證都是按照引文所處時間的順序排列下來的,每種修辭方式的第一個例證都是在時間上出現(xiàn)最早的代表,有的修辭方式自上古至清代都列舉了例證,作者試圖追述每種修辭的源頭,并用具體的例證來展示每種修辭方式的發(fā)展脈絡(luò),豐富而又具體,即便是對修辭的“釋名”也舉出了最早提及修辭的例證《易·干·文言》。這種追本溯源的方式與楊先生在文字訓詁研究、甲骨文研究等方面的研究方法相關(guān),楊先生在文字訓詁研究、甲骨文研究等過程中,具有自覺的語源意識,“楊氏每考證一字,務要把它放在同族詞中加以比照,觀察其語源,并參以文獻用例,然后才能確定這個字的形義特征?!币虼耍瑥哪撤N層面上說,這本《中國修辭學》本身就是一本修辭史的展示。楊先生的這種修辭研究方法與理論體系,同時又具有鮮明的民族特色,他修辭體系中的名詞術(shù)語都是楊先生自己歸結(jié)岀來的,并且是適用于中國古漢語修辭的術(shù)語,如“參互”“改竄”“存真”等等,在《中國修辭學·自序》中,楊先生如是說:“若夫修辭之事,乃欲冀文辭之美,與治文法惟求達者殊科。族姓不同,則其所以求美之述自異。況在華夏,歷古以尚文為治,而謂其修辭之述與歐洲為一源,不亦誣乎?……” 因此楊先生在其學術(shù)研究中所貫徹的原則便是立足于中國自身,從古漢語自身去尋求規(guī)律性,這本修辭學正體現(xiàn)了這一點,因而是具有古漢語特色理論體系的修辭學著作。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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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 卿,蘭州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