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彭雪蓮接到老徐電話時,正哄女兒小萌吃藥。老徐說,我以為你上班走了,還好,你在。彭雪蓮問,就走,有事嗎?老徐說,我今天晚上到。彭雪蓮心往下沉了一下,說孩子病了,燒得挺厲害,我請了假,你一定要今天來嗎?老徐說,病了就留在家里,晚上我替你照管。彭雪蓮說,每月你都是月初來,今天才二十幾號吧?老徐說,有點兒情況,不去不行,到了再跟你說。彭雪蓮心堵上來,心想以前幾次他來得都挺準(zhǔn),一月一次,都是月初那幾天,好像女人的例假,這回是怎么了?她想著該怎樣說,才能讓他這幾天最好不來,可聽電話里有腳步聲走近,又有一個老女人的聲音在問,大早起的,你給誰打電話呀?老徐答,我去省城,總得先打聲招呼,不然旅店沒留客房,讓我滿世界現(xiàn)去找啊?又聽老徐對電話說,最好還是我以前住過的那個房間,換地方我這人睡不好覺。說完,電話就斷了。
彭雪蓮放下電話,七歲的小萌瞪著疑惑的眼睛問:“媽,是不是家里要來人?”
彭雪蓮掩飾地說:“不是。是有人要去廠里找媽媽?!?br/> 小萌問:“那你呢?你不請假了嗎?”
彭雪蓮說:“上午媽媽帶你去醫(yī)院,午后送你去奶奶家。媽媽這幾天要出差,等回來再接你?!?br/> 小萌虎起了眼睛:“不對,媽媽撒謊?!?br/> 彭雪蓮佯作生氣地說:“怎么跟媽媽說話呢?媽媽累得要死要活,跟你撒謊干什么?”
女兒嘴巴軟下來,怯怯地問:“那媽媽總出差干什么?為什么工人也要常出差?我不想讓媽媽走,我身上難受?!?br/> 彭雪蓮心里酸上來,想哭,但忍著:“廠里的布匹不合格,人家要退貨,媽媽要去處理呀。聽話,在奶奶家好好養(yǎng)病,好了就去上學(xué),可別再讓媽媽操心了……”
小萌自己將兩片藥送到了嘴里,又端起水碗送下去,哄著媽媽:“媽,你別生氣,你看,我吃藥了?!?br/>
2
老徐是入夜時分進(jìn)的家門,進(jìn)屋就跌坐在沙發(fā)里,一身疲憊。老徐真的老了,年過半百,滿臉褶子,細(xì)瘦的身子有些佝僂,不比彭雪蓮的父親年輕多少,頭發(fā)根又出現(xiàn)了白刷刷的一指寬茬茬。每月來,他那頭發(fā)都像變魔術(shù),有時一頭漆黑,染發(fā)用料又很沒檔次,就像假發(fā)套扣在了腦瓜子上;有時又一頭枯黃花白,發(fā)梢處卻留著未盡的染發(fā)遺跡,色彩斑駁得像深秋落雪的荒山,以白為主,兼存枯蕪。每次見到他,彭雪蓮都想,這是個連染發(fā)都要算計算計票子的人,怎么還要做賊似的干這種事情呢?
彭雪蓮將女兒的東西都?xì)w攏進(jìn)柜里去,雙人床鋪展得干凈平整,熱水器的插銷也又插進(jìn)去,平時,她是舍不得用那份電錢的。她問,“水燒好了,不先洗洗嗎?”
老徐搖頭:“歇歇,吃完飯再說吧。”
彭雪蓮問:“不到一月,怎么又跑來了?”
老徐恨恨地罵:“有兩個攤柜,月初剛收下的貨,聽說突然撒手不干了,退鋪了,人也沒影了。媽的,賬還沒結(jié)呢,這不是存心躲著我想昧那份貨款嗎?哼,他腿兒快,我的探子也不是白吃飯的瞎子,聽到信兒我就跑來了?!?br/> “人找到了嗎?”
“人家存心要跑,那么好找?頭晌坐了半天汽車,下了車就滿市場轉(zhuǎn),見人就打聽,兩條腿都快跑折了。這活兒,真他媽不是人干的。”
老徐的家在省里西部一個縣城,他在一家服裝廠當(dāng)副總經(jīng)理,總經(jīng)理是他的小舅子。亮出名片頭銜聽著挺大,其實也是嚇唬人。他的任務(wù)就是送貨,催款,每月初來省城那么幾天,求爺爺告奶奶地將貨送到服裝大市場的各個攤柜,同時將上個月寄售的貨款收回去。服裝大市場的攤柜成百上千,這么一送一收挨家結(jié)算的過程,每月都需三天五日,遇到麻煩時,七八天也是它??偨?jīng)理對老徐的差旅費(fèi)采取的是一次性包干政策,不管你每月在省城逗留幾天,都是一千元,包括乘車、住宿、吃飯。算一算,每天平均一二百,也是夠用的。如果遇到會耍心眼的,這一送一收的過程,肯定還可以玩出一些額外創(chuàng)收的貓膩,可老徐是總經(jīng)理的姐夫啊,正經(jīng)親戚,老徐好歹也算個實在人,他不敢,也不想,他怕一旦事露,不光這個飯碗徹底砸了,還在親友們眼里丟了人性。他能算計的,也就是那一千元差旅包干了。
也不知多少次,老徐酣酣地睡著了,在那已明顯老態(tài)俗稱吹土的“撲、撲”呼吸聲里,彭雪蓮蜷臥在他的身邊,一次次地問自己,我和他,算是一種什么關(guān)系呢?情人嗎?笑話!一個滿腦袋高粱花子的土老冒,一個強(qiáng)打精神浪的老東西,真想找情人,我閉眼瞎摸也輪不上他呀;我是他的二奶嗎?呸,世上還沒聽說這么包二奶的,一月六百元錢,包吃包住還包陪他睡覺,到底是誰包誰呢?那么他……是嫖客?可嫖客的對應(yīng)人是小姐,是“雞”,我是嗎?這輩子,除了小萌他爸,再有就是他,我還跟過別的男人嗎?若真狠心去當(dāng)“雞”,去掙那種一把一利索的票子,日子也不至于過得這樣艱難吧?每次這般想著,彭雪蓮就淚流滿面,無聲哭泣,直至昏昏沉沉地睡去。
晚飯是大米飯,酸菜燉肉粉。知道老徐來,特意多買了一塊五花肉,都放了進(jìn)去。老徐不挑揀,吃得挺香甜,還自己從碗櫥里摸出上次留下的半瓶白酒,自斟自飲了一杯。推碗放筷時,他想起什么似的,從褲袋里摸出一張五十元的票子,放在飯桌上,說孩子有病,你掂量,給她買點什么吧。彭雪蓮心里冷笑,這是要上床了,卡拉OK嘛,總要來點兒前奏,總比做完事再把錢放在枕邊來得體面。她說,你也不容易,不要。老徐將票子往前推了推,很大方地說,長輩嘛,總得有點表示,收下。彭雪蓮不看票子,也不看他,起身收拾碗筷,進(jìn)廚房去了。
老徐鉆進(jìn)了衛(wèi)生間。她將折疊椅放在門外,再從衣柜里找出特意備給他的那身襯衣襯褲,搭在椅背上。老徐洗完出來,會把這身換上,再將換下的丟進(jìn)洗衣機(jī)里。可她不給他洗,等他走時再掏出來換上。她要洗的是他每次丟下的這身。彭雪蓮討厭煙味,可老徐煙抽得又挺重,且專抽那種自己卷的老旱煙,他衣服上的每絲纖維里,都浸透了那種讓人頭痛的癩蛤蟆的味道。老徐第一次來家,剛把煙尾巴從嘴邊拿下來,她便捧過一只煙灰缸,再送到衛(wèi)生間放水送走,又去打開窗戶放風(fēng)。她說,閨女大了,可不能讓她知道家里來了男人。老徐還算聰明,從那以后,再不在這個家里吸煙??赡且r衣襯褲也好懸惹出麻煩。那一次,老徐走了,她將他換下的那身衣褲洗完掛在陽臺上,還沒來得及收走,就被小萌發(fā)現(xiàn)了。小萌問,這是誰的?她遮掩說,是你爸爸的。小萌問,爸爸回來了嗎?她說,是以前爸爸在家時的,壓在柜底忘洗了??蛇@樣的謊言還能對孩子再說二次嗎?
老徐洗完澡,就跑到床上去了。別看他老了,對吃喝不挑揀,可對那種事卻在意得很,而且是恨不得多撈一把是一把,不撈盡掏干不罷休的貪婪。一個月花六百元錢,他的心思主要在這上面。彭雪蓮也進(jìn)衛(wèi)生間沖洗了一下,出來時便躺在了他的身邊。老徐細(xì)瘦的身子立刻纏過來,一只手摟著她,一只手在她赤裸豐滿的身子上放肆地游走,嘴里叨咕著,想死我啦,小寶貝,想死我啦。她不應(yīng),隨他怎樣說,其實他也就會這么兩句。老徐又扳過她的臉,將嘴巴湊過來,她則堅決地梗過脖頸,躲開,說你滿嘴的煙味,我不。老徐說,我刷牙了,還嚼了口香糖。她說,那亂七八糟的味兒,更煩人。
老徐不再勉強(qiáng),開始直奔主題。她平展展地攤開身子,仰面而臥,隨手拉了燈繩,任他作為。他是耗子尾巴上的癤子,就那么點兒膿水,完了也就完了,完了才會死豬般地睡去??蛇@次,黑暗中,他在她身上折騰了好一陣,又是口舌又是手的,仍是沒有實質(zhì)性的作為,反倒弄得自己大汗淋漓。他氣喘吁吁地將她的手拉起來,放在他最應(yīng)敏感的地方,說它不聽話,你哄哄,求你了。她便側(cè)過身子,輕輕地?fù)崤?。以前,這樣的情況也有,五十微軟,六十松下,都屬正常。她幫助做些配合,他便奮而驍勇,戰(zhàn)之能勝了。他雖老些,卻不乏經(jīng)驗,也能自控,常能給她年輕旺盛的身體一些安慰??蛇@次,他不行,真的不行,軟塌塌的,徹底死機(jī),不肯聽從召喚。
她安慰說,你今天太累了。
他說,他媽的,累死了。
她又說,你今天心情也不好。
他說,他媽的,等找到那兩個人,看我不剝了他們的皮。
她說,你睡吧,不是不急著回去嗎?
他說,我是覺得對不住你。
她說,我也沒心情,孩子正病著。
他說,看我明天不收拾死你。
她說,那就等明天,睡吧。
老徐翻過身去。他沒死心,一時半晌還不會睡著。她也側(cè)過身,默默地想心事。她正年輕,剛剛?cè)龤q,如狼似虎之年,被個男人那樣撩撥了一陣,從心到身,不會一無反應(yīng)??伤讨?,不想再去碰惹他。唉,這一夜,又不知什么時候才能睡著了。
電話突然響起來。她拉亮燈,坐起身,先看了看來電顯示,然后才抓起話筒。來電顯示是他來了之后才配上的,是按他的要求,也是他花的錢。鬼祟人要做鬼祟事,腰里有手機(jī)又怕長途加漫游話費(fèi)太貴,似乎也只能這樣了。
“小彭,還沒睡吧?”電話是廠里打來的。
“是趙師傅吧。哪能就睡這么早。有事嗎?”彭雪蓮答。
“聽說你女兒病了,好點兒了嗎?”
“好多了,她剛睡下。謝謝你惦記著?!?br/> “是這樣,三班的趙姐剛才突然心口疼,挺不住,去醫(yī)院了。她看的那幾臺床子空了下來。我不知你……想不想來?”
彭雪蓮掃了坐起的老徐一眼,說:“孩子……還沒好利索,離不開人。再找找別人吧,謝謝你了?!?br/> “那好,你休息吧?!?br/> 電話放下了。老徐瞪著一雙疑惑的眼睛問:“是誰?”
彭雪蓮說:“我們車間的一位師傅。有人當(dāng)班病了,空當(dāng)了,問我能不能去頂頂崗。”
老徐又問:“是男的吧?”
彭雪蓮心里窩著的火氣蠢蠢欲動,倔哼哼地答:“這滿世界,除了女的,就是男的,想找不男不女的二尾子,也有,可難!”
老徐悶了一會兒,又吭吭哧哧地問:“你……不是除了我,還有別的男人吧?”
彭雪蓮一掀被子,鉆進(jìn)去,恨恨地說:“對,還有,一幫呢,個頂個生龍活虎,你不來,我就去找他們!”
燈又熄了,兩人一時無話。彭雪蓮背對著已上了年紀(jì)的空殼男人,身上和心里本來就被他鬧騰得不好受,再添上剛才的這一場,越發(fā)火氣難平。打電話來的趙師傅是車間里的保全工,技術(shù)好,心也善良。她跟趙師傅說過,如果車間里一時缺了人手,千萬別忘了她,頂一個班能多掙四十來元錢呢??山裉?,就因為這個老家伙,到手的錢說沒就沒了。
身后的老徐揪開被角,將瘦得硌人的身子貼過來,手又不老實了,胡亂地抓摸,嘴里還嘟囔,生氣了是不是?何苦呢,你又不是我明媒正娶的老婆,只要我來的這幾天,你能讓我高興,我啥都不管,隨你便,行不?其實我知道,我管也管不了,我也沒權(quán)力管,你跟了誰也不算我戴綠帽子……
咔地一聲,彭雪蓮又扯亮了燈,起身就穿衣裳。老徐愣了,問你、你要干啥?彭雪蓮壓低聲音吼道:
“對,你想管我,休想!你要有本事,現(xiàn)在就來,我收了你的錢,隨你折騰!可你就這水了巴嘰的熊樣兒,對不起,做你的美夢去吧。明早的飯,虧不了你,我回來!我現(xiàn)在要去上班了,我犯不上再為你耽誤一份工錢!”
3
彭雪蓮是合成紡織廠的女工。
彭雪蓮的老家在鄉(xiāng)下。讀完中學(xué),她考進(jìn)了省城的紡織技校,畢業(yè)后就進(jìn)廠當(dāng)了工人,再往后就結(jié)婚生女,有了這個小巢,丈夫是閥門廠的工人。兩年前,閥門廠宣布破產(chǎn)倒閉,丈夫和一些工人為爭日后的出路,和廠里雇來的保安人員發(fā)生了沖突,造成一位保安重傷致殘的那一磚頭是她丈夫砸出去的,丈夫被判了八年徒刑。如果丈夫盜竊搶劫或者嫖娼養(yǎng)二奶做了什么對不起她的事,拜拜分手各奔前程也是很正常的事,可丈夫是血性漢子呀,丈夫只是性子耿直躁烈,以前在家時一直都把她和孩子當(dāng)成手心里的寶,怎么能在他那已受傷害的心靈上再捅上一刀呢?怎么能讓他在漫漫刑期里心如死灰地?zé)o所期盼呢?所以,在收監(jiān)服刑后的第一次獄中會面時,當(dāng)丈夫硬著心腸將一紙離婚書遞過來時,她看都沒看就將那張紙片片撕碎了,她說,別說八年,就是八十年,我和孩子也等你回來。你記著,你還有家,有老婆孩子,好好接受改造,到啥時候也不許破罐子破摔。
彭雪蓮每月去探一次監(jiān),給丈夫留下一百元錢。丈夫不要,往回推,說你和孩子還得過日子呢,我在這里餓不著,也凍不著。彭雪蓮說,外面的日子總比你在里面好將就,你別掛念我和孩子,留著。眼下紡織行業(yè)的效益都不好,彭雪蓮在廠里的工資一月能開五六百元,效益好時,或者她能頂兩份替班,有時能開上七八百元。兩口人的日子,煤水電費(fèi),柴米油鹽,確是好將就,但不好將就的是孩子的學(xué)雜費(fèi),要是五天小萌,沒跟她伸手,她就心念阿彌陀佛了,光是午間的那頓“小飯桌”,一月就是一百元呢。鄉(xiāng)下的父母和親戚是指靠不上的,逢年過節(jié)還得跟她要,公公也是閥門廠的老人兒,三扎票子,黃攤兒的廠子便把工齡養(yǎng)老什么的統(tǒng)統(tǒng)買斷了。為兒子的那個官司,老人先豁出去一萬多元,剩下的置辦點家什兒,老兩口天天晚上去路邊炒賣瓜子。老人心疼孫女,也感謝兒媳給兒子守著這個家,可除了有時幫忙照看照看孩子,還能幫上什么呢?
車間里有個袁姐,可能算是最知彭雪蓮艱辛的一個人了。袁姐比彭雪蓮大兩歲,模樣不如彭雪蓮長得周正,圓圓胖胖的,男人跟人跑買賣,花了心,把她和家一塊扔了。袁姐獨自帶養(yǎng)兒子,日子卻過得比彭雪蓮好得多。袁姐私下里對彭雪蓮說,想開些吧,何苦硬撐著,這年月,誰還稀罕貞節(jié)牌坊啊?對別人,發(fā)展是硬道理,對咱姐妹,生存才是天經(jīng)地義第一宗。彭雪蓮說,我也愁著再做點啥,好歹有些收入,可廠里的床子拴死人,早來晚走的惹煩了領(lǐng)導(dǎo),真要打發(fā)咱下了崗,就更沒活路了。袁姐說,班上的活兒,咱照干,八小時之外,誰還管你呀?家里的房子現(xiàn)成,不興找個客人,當(dāng)當(dāng)全職保姆呀?彭雪蓮一聽這話,臉先紅了。她知道袁姐說的“全職保姆”的意思,也早聽人私下議論,說袁姐早在當(dāng)這種保姆了,而且侍候的還不止一位兩位,有嘴巴損的說,袁師傅不光是個合格車前工,還得是個好調(diào)度呢,不然幾頭發(fā)情的牛頂在一塊可咋整?彭雪蓮把腦袋搖成了撥郎鼓,說不不不,我這人好清靜,孩子早晚鬧得還侍候不過來呢。
半年前,小萌病了,進(jìn)了醫(yī)院就被留下了,大夫說是急性腦膜炎,必須住院治療。彭雪蓮說,我按時送來打針,不住院行不?大夫說,這種病,一旦耽誤,或有生命危險,或是大腦受影響,變成癡呆兒,而且有傳染,我們不敢承擔(dān)可能出現(xiàn)的任何后果??勺≡旱难航鹁褪侨г硌┥徤笛哿?,急打電話給袁姐。袁姐說,那還猶豫個啥,你快辦手續(xù),我這就給你張羅錢,隨后就到。
那一次,孩子住了十天院,花了四千多。再見袁姐時,彭雪蓮說,孩子保住了,我也想明白了,就求袁姐幫我踅摸一個主兒吧。袁姐長嘆一口氣,說這種事,也得慢慢等機(jī)會,不求別的,總得是長顆人心的吧,不然,把狼心狗肺的引進(jìn)家門,那日后的麻煩可就大了。錢的事,你別太掛在心上,是我和趙師傅墊上的,誰讓咱頂天立地的工人是一個命呢。
陪女兒在病房的那些天,彭雪蓮不知流了多少淚水。這個月,請了十天事假,怕是四百元錢也難開到手。孩子的爺爺奶奶來看孫女,放下一千元錢,已經(jīng)不少了,他們才有多少錢啊,風(fēng)燭殘年的,不定哪天更需票子呢。彭雪蓮心里一遍遍地叨念著丈夫的名字,說不是我不要臉,我是真挺不下去了,我的身子臟就臟了吧,可我的心里還干凈,只放著你,我巴不得你立時就回到家里來,我是真沒辦法了……
幾天后,袁姐悄悄地對彭雪蓮說,我真替你找到一個,姓徐,下邊縣里的,一個月也就來那么幾天,他說給五百,我沒同意,想在賓館里包個有點模樣的房間,一天還得一二百元呢。他答應(yīng)掏六百,再不肯加了。要說不可心的地方呢,我看就是年齡大點兒,長得也老相,看樣子往六十奔了??衫宵c兒更好,囊子空了,沒本事了,老實,省著沒完沒了地鬧騰你。我跟你說,這是為你,不然,我就把他領(lǐng)家里去了,正好這幾天我也是閑著。彭雪蓮臉紅心跳,低聲問,我和那個人還先見個面不?袁姐說,你要想見,我就給你安排??梢娪猩队?又不想跟他長遠(yuǎn)過日子。讓他住幾天,覺著還行,歡迎再來。心里要是煩,隨便找個啥理由,下回不讓他來就是了。彭雪蓮又問,一天三頓飯咋給他安排?袁姐說,咱在家吃啥,他就隨著吃啥唄,別讓他打掃剩菜剩飯就算對得起他了。我跟你說,千萬別把這些人當(dāng)回事,回到他們自己家里,日子未必比咱們過得強(qiáng)多少,要真是趁錢的主兒,早包養(yǎng)二奶去了,還用得著耍這套呀?這套叫啥?叫窮鬼樂。窮得就差挨家門口去叫爺求奶奶了,還想樂,玩瀟灑,細(xì)尋思尋思,除了找個吃飯睡覺的地方,也就圖那點兒事唄。你我又不是大姑娘,往開了想,有啥呀?就好比進(jìn)菜市,勻整的茄子辣椒任挑揀,論斤賣,咱是過了口讓人挑揀剩下的,就一堆一塊,包圓賣唄。哼,說咱侍候他,他還侍候了咱呢,累得呼哧帶喘的,自作自受,活該。我看書上說,女人可不能總守著,時間長了,容易得病,家里養(yǎng)盆花,還得常澆澆水呢……彭雪蓮?fù)绷怂幌?,不讓她再說下去,說你住嘴吧,不嫌丟人呀?我只是……有點怕。袁姐說,你咋啦你怕?滿社會天天喊開放搞活,誰交個朋友不行啊?誰家來個親戚朋友還得向居委會報告啊?來個歲數(shù)大點兒的更好,有人嘴欠,就說是三叔五舅二大爺,他管得著啊?放心吧,沒人問,保證沒人間。
事情就是這么開頭的。那一天,彭雪蓮甚至想到去找車間里的保全工趙師傅,把他請到家里,把這身子先給了他。趙師傅為人厚道實在,尤其對她深表同情,提來開水時,總是往她杯子里續(xù)上一點,午間去蒸飯器上取飯盒,也常替她帶回來,卻很少說什么話,可他那關(guān)切同情的眼神她讀得懂,她一聽電視里唱《懂你》那首歌,眼前似乎就有趙師傅的影子?!按喝デ飦?,你的愛已無聲……多想靠近你,告訴你其實我一直都懂你……依偎在你的懷里?!笨稍俣嘞?,她就罵自己了,呸,你以為你是誰?你還是黃花閨女啊?誰還希罕你?既想當(dāng)婊子,就別再自作多情讓人惡心了吧……
人來了,彭雪蓮找個借口先將孩子送到奶奶那里住幾天。女兒大了,懂事了,這種事無論如何不能讓她知道,都說養(yǎng)豬隨圈,可不能讓孩子長大了再走這一步啊。第一夜,彭雪蓮畏畏縮縮地上床前,先把燈關(guān)了??赡抢闲炱职褵衾_,還把她的衣裳都剝光。她由他,卻把眼睛緊緊地閉上,臉也扭到一邊,感覺到有嘴巴往前湊,就干脆扯過枕巾將臉徹底捂上,心里想著是丈夫回來了。那一次老徐還順利,完事時得意地嘟噥,說我還行吧?還拉得開硬弓上得馬吧?彭雪蓮不吭不理,他便將枕巾扯下來,見她淚流滿面,就啞了嘴巴,不知說什么好了。
應(yīng)該說,老徐還是個挺省心也好侍候的人。飯熟了,招呼一聲,他湊到桌前去,端碗就吃,從不說咸道淡,問可口不可口,便答挺好挺好。早晨,她去上班,他也出門去忙自己的事,傍晚回來時,她開門進(jìn)屋,剛扎上圍裙做飯,他也敲門了。后來聽說,他早就回來了,在附近轉(zhuǎn),直到看燈亮了,才跑上樓。正是入冬時節(jié),天冷,風(fēng)也大,彭雪蓮心里不忍,找出備用的房門鑰匙交給他,說再回來,就自己進(jìn)家吧,別凍著。彭雪蓮再下班回家時,就見他老老實實看電視,再細(xì)看,水池里的碗刷了,地也擦過,幾處有抽屜有門兒的地方卻沒隨意翻找的跡象。彭雪蓮說,你回家只管歇著就是了,別累著。老徐說,我愿活動活動,累不著,在家時也常干。彭雪蓮心里生出一些感動,心想,若不是夜里陪他睡覺,豈不就像家里來了親戚?
老徐住了幾天,放下鑰匙,走了。袁姐問,還行吧,這個人?彭雪蓮嘆了口氣,說就那樣吧,什么行不行。袁姐問,是不是太老了點兒?彭雪蓮說,老點兒好,省飯。一聲“省飯”,把袁姐逗笑了,說這年月,再窮,誰家還在乎兩碗飯?你要是在那個事上不稱心,咱倆換換。來我家的那位,年輕,四十歲還不到,家里的老婆跟人跑了,他一來,就像撈血本兒似的,一夜最少折騰兩回,讓人根本睡不好覺。彭雪蓮狠狠掐了袁姐一把,說你再胡說,往后不理你了。
不久后,袁姐跟彭雪蓮說,又有了一個主兒,條件也不錯,你想不想也接下來?彭雪蓮有些羞惱,想也不想就回絕了,說那我成了啥了?袁姐說,你還想為那個老東西守著呀,嘁,他也配!反正一只羊是放,兩只羊也是放。彭雪蓮不想在這個問題上太傷袁姐的面子,人家是真心實意在幫你的忙,打人別打臉,況且老鴰已經(jīng)落在了豬身上,一般的黑,何苦呢,便軟下口氣說,也不是給誰守著,孩子不好總往她奶奶那兒送,謝謝袁姐,就這樣吧。
老徐第二次來的時候,除了先放桌上六百元錢,還送給她一套襯衣,全棉的,粉紅色,包裝挺精致。老徐說,我看你的襯衣都穿破了,真像以前說的那句話了,紡織娘,沒衣裳。也許是那身襯衣起的作用,那一夜,彭雪蓮上了床,只覺渾身滾燙,雙臂緊緊纏繞住了老徐的腰身,到了極至處,口里忍不住叫起來,還突然騰身坐起,一口咬住了老徐的肩頭。老徐大驚,忙問怎么了怎么了?彭雪蓮全身的骨肉都緊繃著,有那么一瞬,突然就土崩瓦解,嘴巴也松開了,散包的棉花一樣癱軟在床上。那一刻,彭雪蓮的心里似很充實,又很空茫,她不知是應(yīng)該高興,還是羞慚、悔恨,我這是怎么了?跟這么個老東西,怎么還能出這種洋相?老徐傻怔怔地還在撫揉著肩頭上的那一排牙印,一個勁地問,怎么了,你是怎么了?彭雪蓮庸懶地說,死了……死了好。老徐似乎一下明白過來,興奮地?fù)Ьo她的身子,說我還行吧?她媽的,我家里的那個敗家娘們兒,孩子給我生了好幾個,一輩子也沒給我死過一回。你等著,往后我回回讓你死。
可哪里還有往后?那種感覺,彭雪蓮再也沒有過,想找也找不回來了。老徐以為摸索出了經(jīng)驗,以后再來,除了票子一分不缺,總是再帶點兒女人喜歡的東西,可沒用。一顆已死去的心,若活過一次又死去,再想讓它復(fù)轉(zhuǎn),就難上加難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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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雪蓮頂替別人上了夜班,白天又走自己的正班,這種連軸轉(zhuǎn),鐵打的人也會腰酸腿軟頭昏腦漲。好不容易盼到下班了,她先在家附近的小副食店買了半斤豬肉和青椒蒜苔。不管昨晚鬧得怎樣不愉快,飯菜總還是要給人家預(yù)備下,多少上些檔次,也算略示歉意主動和解的一種表示吧。進(jìn)了家門,屋子里靜悄悄,她先掀開洗衣機(jī)看了看,一股濃重的汗酸味和煙草味撲面而來,他的那身襯衣還在,彭雪蓮放心了。老徐確是還沒回來,而不是她所擔(dān)心的撂臉子耍脾氣一走了之。也許,這也應(yīng)該算作他的一點可取之處吧,還知道自己的半斤八兩,還沒把自己當(dāng)作惹不起碰不得的霸王。
彭雪蓮做了大米飯,炒了兩個菜,還蒸了一碗雞蛋羹。在這個家里,已接近年節(jié)的水平了。飯菜熱了老半天,人卻還沒回來。將東西放進(jìn)大蒸鍋里小火溫著,她靠在枕上看電視,看著看著,就沉沉地睡去了。
被老徐撥醒的時候,已是入夜時分。老徐說,我看你也沒動筷呢,快起來吃一口,再睡。連軸的班,累壞了吧?彭雪蓮起身說,等你呢。咋才回來?老徐說,跟蹤追擊加守株待兔,我也餓壞了,一邊吃我一邊跟你說。
菜已端到桌上,兩碗飯也盛好,連筷子都橫在了碗上。老徐進(jìn)了門,先沒驚動她,將這些都做好了,服務(wù)得挺自覺,也挺徹底。老徐很高興地說,真是好飯不怕晚。彭雪蓮問,你不再喝一口?老徐說,今兒不喝。你聽我說說今天的事,老有意思了。
原來今天老徐問張三問李四,總算找到了一位攤主的家,找到家他又不敢去敲門,怕人家聽出他的聲音就躲起來,便守在小區(qū)花園里等,一直等到傍晚,才見那位中年女士出來遛腿散步。老徐留了心眼兒,仍不急著露面,只是一路尾隨,直到那位女士再返家門,他才一步搶過去。他有話,你要想躲賬賴賬,對不起,我可就要在你家住下了,我不信你跑得了和尚還跑得了廟!女士無計可施,只好答應(yīng)三天之內(nèi)結(jié)賬。
彭雪蓮感嘆地說,沒想你還挺有辦法呢,真是做哪行都不容易呀。
吃著說著的時候,電話響了,是老徐起身去看的來電顯示,然后說是找我的,你先接,彭雪蓮便明白了。彭雪蓮穩(wěn)穩(wěn)神,拿起話筒,捏著很職業(yè)化的語調(diào),說“紅利賓館,您請講話”。電話里那個已熟悉了的老年女聲氣沖沖的,“你們賓館是怎么回事,大白天的怎么連總機(jī)都沒人接?”彭雪蓮答,“對不起,我們接線員白天還有清理客房的任務(wù)。”老年女聲又說,“徐先生還是住603房間吧,我找他說話。”彭雪蓮應(yīng),“您稍候,”順手磕了一下什么鍵子,給那邊的音響效果便是在接轉(zhuǎn)。那老徐站在旁邊,又故意磨蹭一下,才接過了話筒。
一切都很程序化,因此也就輕車熟路,表演自如。老徐對電話說的,不外還是白天找人討債的情況,又說吃住都方便,讓家里放心。再回桌前,兩人相視一笑,繼續(xù)吃飯。
飯后,老徐又去洗澡。彭雪蓮收拾完廚房,上床前也沖了身子。她知道,那道主菜沒落肚,老徐是不會讓她安安穩(wěn)穩(wěn)睡覺的,昨晚他就覺虧著呢。沒想,她躺到床上時,他又跳下地,說去方便,卻先在衣掛前窸窸窣窣地擺弄了一陣什么,然后才鉆進(jìn)衛(wèi)生間去。
老徐再回床上,就將彭雪蓮攬在了懷里,手也開始了那些老生常談的模式化動作。彭雪蓮說,今兒你快點兒吧,我太累了。老徐說,先說說話,我今兒高興。沒想兩人頭一句腳一句沒話找話地說著,彭雪蓮就感覺出了異常,她發(fā)覺老徐的身子迅速熱起來,人生病發(fā)燒也是熱,但哪會這么快?那速度就好似接通了電源的電熱毯。還有,他身子開始抖,尤其是兩只手,抖得像拉胡琴的人在揉弦。彭雪蓮問,你怎么啦?老徐說,我、我……我頭暈,腦袋疼,疼得厲害。彭雪蓮把手放在老徐赤裸的左胸上,這一摸,更覺了不得,他心跳得像擂鼓,咚、咚咚……也不光擂得重,而是亂,全無節(jié)奏,還快,像個瘋子操起了鼓錘,在胡亂地敲擊。彭雪蓮盯住墻上的電子鐘,手不動,看著鈔針跳了一圈,我的媽,一百多下呀!她怔怔神,想了想剛才的事,就想起老徐說去方便,卻在衣掛前窸窣,問:
“你剛才是不是吃了什么?”
“沒、沒有。哎喲,頭疼,脹……”老徐抱著腦袋說。
“你是不是吃了藥?亂七八糟的藥?”
“藥店說,沒、沒毒負(fù)作用……”
“你是不是早就有高血壓心臟病?”
“有……有也不重。”
彭雪蓮跳下床,去衣掛上他的衣袋褲袋里翻,果然就翻出一個煙盒大的藥盒子,盒面上是不堪入目的赤男裸女。不用再說,一目了然,老徐怕今天再無戰(zhàn)斗力,便偷偷去買了壯陽藥,卻又舍不得花票子買正宗藥品,便弄回了這種假冒偽劣的害人東西。該,活該,看不吃死你!真是氣死人啦!
彭雪蓮氣得喊起來,也不管隔壁是不是會有人聽到了:“你找死呀?你不要命啦?這種東西你也敢吃!”
老徐臉色紅紫,快成了生豬肝,兩手抱著太陽穴,閉著兩眼不動:“你別、別說話,讓我躺、躺一會兒就好了……”
“你還等好啊?這是剛發(fā)作,再等就更大發(fā)了,你是等死呀!”
“死就死……死了利索,省心……”
彭雪蓮恨得罵:“想死你回自己家去死,你死在這兒讓我怎么辦?你還讓不讓我活人啦?走,穿衣裳,上醫(yī)院!”
“不……”
“還磨嘰什么!快起來,走,我陪你去!”
“我、我身上沒剩幾個錢兒啦……”
“有沒有錢,也得要命,走!”
那一刻,彭雪蓮什么也顧不得了,當(dāng)著老徐的面,將緊鎖的箱子打開,把家里僅存的幾百元錢都抓在手里,又動手幫老徐穿好衣裳,系好鞋,就連拉帶扶地和他一起走進(jìn)夜色中了。
5
這天上午,如果把車間的質(zhì)量檢查員比喻為一只鷹,那由彭雪蓮負(fù)責(zé)的幾臺床子便成了常有愚笨的土雞游蕩出沒的村莊。那只鷹的每一次俯沖抓掠,都能準(zhǔn)確地劫獲肥碩的獵物。獵物不是別的,就是彭雪蓮床子上混紡織品出現(xiàn)的紕瑕。有了那么幾次,檢查員就將車間主任找來了。主任黑著臉,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地訓(xùn)斥說,想掙這份工資就給我好好干,別占著茅坑拉歪屎,整得埋埋汰汰的,讓誰給你收拾!趙師傅跑過來,說這幾臺床子這幾天一直有毛病,我正給她查呢。主任說,你少替她遮(東北方言,遮溜子的簡略說法,意為另找理由掩飾),換個人給我守守看,看還出不出毛病?你再胡說八道,小心我連你的工資一塊扣!彭雪蓮紅頭漲臉地站在那里,低聲說,這兩天,我身體不好,精神集中不起來,我請病假……
累計起來,前兒一夜,昨兒一天,再加上昨天的又是一夜,彭雪蓮已有四十多個小時沒睡覺了。前一晝夜,她是忙在床子上,身子累,心里卻還平靜??勺騼哼@一夜,她心驚肉跳,閉上眼就是老徐,老徐一忽兒齜牙咧嘴雙目圓瞪,一忽兒頭破肢斷周身是血盤桓在她的身邊,那是老徐的魂靈,亡魂無歸路,在纏著呢。
彭雪蓮進(jìn)了女工更衣室,坐在那里發(fā)呆。她不想回家,也不敢回家,一進(jìn)了家門,就能聞到老徐留下的氣味,似乎就有老徐的身影在她身邊游晃。老徐死得實在太冤,冤魂野鬼,無處可去,只能纏著她,纏她討公道??伤帜転槔闲熳鍪裁茨?
彭雪蓮從更衣箱里翻出那張《晨報》,目光直直地盯在那條消息上,白紙黑字,觸目驚心。報紙是早晨上班時買的,買了就藏在懷里,換工裝時又塞進(jìn)了更衣箱底部。其實那個消息已是路人皆知,早晨在公共汽車上,交通臺就在廣播,播了一遍又一遍,還有主持人的評述,有征詢線索的意思。聽到的人則議論紛紛,斥的,罵的,猜測的,設(shè)想的,說什么的都有,甚至還有人說逃逸的司機(jī)和那個失蹤的女人是同謀作案,圖財或為情害命。進(jìn)了車間,工友們一邊更衣,一邊也在議論這件事,說這世界,越來讓人不認(rèn)識了,什么離奇的事都出,什么鬼祟的人都有,可都是圖的什么呢……
惡司機(jī)撞人至死倉皇逃逸怪女人一路攙行神秘失蹤
本報消息昨日入夜時分,具體時間是21時05分左右,我市工人村附近發(fā)生一起嚴(yán)重交通肇事事件。一位年近花甲的男子過街道時,突被一輛快速行駛的面包車撞倒,男子倒地,當(dāng)即死亡。肇事面包車曾在數(shù)十米外小作停留,而后在夜色中倉皇逃逸。令人奇怪的是,有路邊下象棋的人發(fā)現(xiàn),男子過馬路時曾有一年輕女士攙扶,被撞倒地后還聽那位女士驚慌而急切地喊了幾聲“老徐”或“老許”,人們聞訊趕過去救助,卻沒想在手忙腳亂中,那位女士神秘失蹤。死亡男子年紀(jì)在55歲至60歲之間,中等身材,偏瘦,面色黝黑,看體貌像外地人,似應(yīng)姓徐或姓許,被撞后身體沒有明顯傷痕,送第三人民醫(yī)院后據(jù)醫(yī)生判斷,是被撞倒地后心腦血管猝然破裂而亡。而據(jù)警方推測,失蹤女士似應(yīng)與死亡男子相熟。警方請求廣大群眾提供線索,對肇事逃逸車輛及司機(jī),還有死亡男子和失蹤女士的情況,都須進(jìn)行緊密追查和了解。有知情者請與工人村派出所取得聯(lián)系,聯(lián)系電話是……
篤篤篤,有人敲門。彭雪蓮急將報紙塞進(jìn)手提袋,問是誰,聽了應(yīng)答,她噓口氣,說你進(jìn)來吧,沒別人。進(jìn)來的是趙師傅,說你臉色特別不好,是不是連了兩個班,孩子有病,昨天夜里又沒休息好?回家好好睡一覺吧,可不能再硬挺著了。彭雪蓮心里又酸又熱,有淚涌上來,低聲說,我也想睡,睡死了才好呢,可睡不著。趙師傅說,人一累過了勁,就容易出現(xiàn)這種情況,我給你找了兩片藥,幫助睡覺的??蓜e一次兩片都吃了,有一片就行。彭雪蓮接過用紙包著的藥,道了謝,說你忙去吧,我再坐一會兒,就回去。
趙師傅走了,不大的時辰,袁姐又閃進(jìn)來,進(jìn)屋就埋怨:“你這是咋的啦?丟了魂兒似的?!?br/> 彭雪蓮呆坐在那里不說話,眼里的淚水再忍不住,斷線似地流下來。袁姐說:
“你說話呀,我是撒謊說上廁所跑來看你,讓人替我看著床子呢??刹桓叶嗟R。”
彭雪蓮說:“袁姐,壞了,出大事啦!”
袁姐問:“出啥大事啦,你說呀?”
彭雪蓮說:“那個女人就是我,你說我可咋整呀?”
袁姐問:“哪個女人是你?你從頭說,別整得鬼畫符似的?!?br/> 彭雪蓮拿出了報紙,指點著那則消息說:“你看看吧……”
袁姐草草掃了報紙兩眼,也傻了,問:“真是你?”
彭雪蓮點頭說:“死的是老徐。昨兒夜里,老徐為了逞能,背著我偷吃了也不知是從哪兒買來的害人藥,吃完就犯了病,渾身亂抖亂顫的,心臟也跳得嚇人。我怕他出事,陪他去醫(yī)院。我家那片小區(qū)你是知道的,窮人住的地方,夜里黑燈瞎火,連出租車都很少去那里攬活兒。我扶他往大街上找,抽冷子闖出一輛面包車,就把他刮倒了。我是閃得快,不然也躲不開??衫闲煺覆?,木頭人似的,我拉了他一把,也沒救下他。他那一下摔得挺重,撲咚一聲,我去扶他喊他,可他嘴里吐白沫,就是不吭聲。后來路上的人跑過來,我怕去了醫(yī)院說不清楚,就趁亂躲起來了。其實……也沒躲多遠(yuǎn),就藏在附近的樹叢后,人們的大呼小叫聲都聽得清清楚楚,也就咱倆說話的這么大工夫,老徐就咽氣了……”
袁姐在地心轉(zhuǎn)起圈子來,嘴里不住地叨念:“這咋整?這可咋整?”轉(zhuǎn)了一會兒,又問,“撞人的那輛面包車你看清楚了嗎?”
彭雪蓮說:“我掃了一眼,車牌子尾數(shù)還記得,是348??晌摇铱烧θジ煺f呀?說了我也完啦!我家里還有孩子呢……”
袁姐又問:“老徐家里的人知道他住在你這里嗎?”
彭雪蓮搖頭:“不知道??伞衫闲彀盐壹业碾娫捀嬖V他家里了,說是賓館的總機(jī)。每次家里有電話找他,他就讓我先接,再裝作把電話接到他的房間?!?br/> “他沒有手機(jī)嗎?
“有,可他怕貴,說長途加漫游啥的?!?br/> 袁姐恨罵:“這個小摳兒,該,死了也活該!”
彭雪蓮哀告說:“袁姐,你給出出主意吧,我真是沒辦法啦?!?br/> 袁姐想了想,狠下心來說:“那你就聽我的,瞇著,徹底地瞇著,不露面,也啥都別說,就是有人間到頭上,也是一問三不知。他家里有電話咋?還許記錯號了呢。那玩意兒也算不了什么證據(jù)。反正你死不認(rèn)賬,警察也只能白懷疑?!?br/> 彭雪蓮說:“可總是……一條人命啊?!?br/> 袁姐說:“冤有頭,債有主,人命也不是你害的,這沒錯吧?如果警察把那個王八蛋司機(jī)抓住,那算他們有本事,也是他們的責(zé)任。抓不住,老徐死后有魂兒,那也恨不到你,他帶小鬼找那小子索命去!再說,你就是出面認(rèn)了賬,也沒人說你是見義勇為,給你自己白惹了一身埋汰人不人鬼不鬼的不說,連那個死老徐都要遭家里人唾罵。人都死了,死了死了,一死百了,你就讓他消消停停地去了吧?!?br/> 彭雪蓮嘟噥說:“老徐隨身帶的皮夾包還在我家里呢?!?br/> “還有啥值錢的東西嗎?”
“倒也沒啥。一個手機(jī),一個電話本,還有一些追款的賬單子。啊對,身份證也在里面呢?!?br/> “一把火,趁早燒掉,不好燒,就找個遠(yuǎn)點兒的地方,越遠(yuǎn)越好,往包里塞塊石頭,沉水泡子里去?!?br/> 有人敲門,挺急,也挺重。車間主任在門外喊,袁師傅在屋里吧?說上廁所鉆更衣室里來干什么?快回床子去。袁姐大聲答,老娘們有老娘們的事,不許進(jìn)來呀!又小聲對彭雪蓮說,“就照我說的辦,聽到?jī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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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司機(jī)難逃法網(wǎng)怪女士已露端倪
本報消息 前幾天本報登載出面包車撞人致死倉皇逃逸的消息后,廣大讀者給予了極大的關(guān)注,紛紛給報社和派出所打來電話,詢問案件進(jìn)展情況并積極提供線索。昨天夜里,工人村派出所院內(nèi)意外出現(xiàn)一只皮夾包,包內(nèi)有被撞致死者徐某的身份證及手機(jī)等,特別是還附有一張紙條,提供了肇事面包車車牌的后三位尾號。警方根據(jù)線索立即追查,已將肇事后逃逸的司機(jī)抓捕歸案。據(jù)初步審訊,犯罪嫌疑人已初步承認(rèn)為酒后駕車所為,并對致人死命而后逃逸表示懺悔。
另,據(jù)警方分析,將徐某遺留物品送至派出所院內(nèi)并提供肇事車輛線索者,極可能就是那位神秘失蹤的女士。警方對此表示感謝,并真誠希望這位女士走出幕后,為進(jìn)一步審理此案提供更直接的證據(jù)。
這天,下班后,彭雪蓮騎車子去公婆處接回了孩子。小萌進(jìn)了家門,就驚奇地亂跑亂看起來。家里原來的那張雙人床已搬到小北屋去了,那間大些的南屋則擺了四張單人鐵床。鐵床已很破舊,油漆剝落,銹跡斑斑,好在床上鋪了被褥和新床單,給人很整潔的感覺。小萌不住地問,為什么,為什么呀?彭雪蓮說,媽媽想在家里開旅店,以后家里可能要來客人了。小萌問,會有人來嗎?彭雪蓮說,慢慢的,會有人來的,媽媽要的價錢便宜。媽媽要給你多掙些錢,盼著你以后念大學(xué)。小萌問,那我以后住哪兒呀?彭雪蓮說,跟媽媽一起住北屋啊。小萌又問,這是媽媽要搞的第二職業(yè)嗎?彭雪蓮點點頭,苦澀地笑了,說就算是吧。小萌明白了似地說,原來媽媽沒出差,是在家里準(zhǔn)備開旅店,那為什么不打電話告訴我一聲呀?彭雪蓮說,你回來就知道了,還打電話干什么,不怕花電話費(fèi)呀?小萌哼了哼鼻子說,奶奶也不讓我往家里打電話。
自從丈夫出事后,公婆往家里打來的電話明顯少多了。有時彭雪蓮說有事,將孩子送過去,老人二話不說,就將孩子留下。但如果不去接,老人們絕不會送,也不會打電話詢問。孩子回家說,就是她想用電話跟媽媽說說話,爺爺奶奶也堅決地攔阻,說媽媽忙,不要打擾她。那是一種理解,還是一種寬容呢?那不言自明的疏淡中,是否已給了人一種意味深長的暗示?
有人敲門,打開,迎面是一位警察,身后站著一位上了年紀(jì)的婦女,還有一個小伙子,引人注目處,是兩人臂上都戴著黑紗。彭雪蓮心里緊了緊,猜知這兩個人是誰了。
幾個人進(jìn)屋。警察先亮出證件,說我是工人村派出所的。前幾天在咱們小區(qū)附近發(fā)生一起交通肇事,有一位老同志,姓徐,被撞死了,這事你知道吧?
彭雪蓮點點頭,平靜做答:“我知道?!?br/> 警察問:“死者你認(rèn)識嗎?”
彭雪蓮答:“認(rèn)識。他死前就住在我這里?!?br/> 那位婦女和小伙子聞言,就竄進(jìn)了南屋北屋,東張西望地看。彭雪蓮心里說,看吧看吧,預(yù)備出來,就是為給你們看的。她本來算計著,他們可能要過一兩天才能找來,沒想這么快就來了。
警察問:“徐同志被撞時,你是不是在現(xiàn)場?”
彭雪蓮答:“是,我親眼看到了,我也差點兒被撞死。”
警察問:“這么說,將死者遺物送到派出所的,也是你了?”
彭雪蓮答:“對,是我?!?br/> 婦女跑過來,將信將疑地問:“我家老徐怎么能住在這里?你這里是旅店嗎?”
彭雪蓮答:“說是就是,說不是,也沒錯。徐先生住在這里,圖的就是便宜。”
婦女立了眼睛問:“那我打電話,你為什么說是紅利旅店,還裝模作樣地轉(zhuǎn)電話?”
彭雪蓮答:“我辦不下來營業(yè)執(zhí)照,可我家里又窮,沒辦法,我只能這么辦。那天在出事現(xiàn)場,我躲了,也是怕開這種旅店露餡被罰款?!?br/> 婦女問:“你男人呢?你男人在家嗎?”
彭雪蓮答:“我男人在監(jiān)獄里,不然家里也不會窮到這個地步?!?br/> 婦女激憤起來,將手指戳到彭雪蓮鼻前,惡狠狠地問:“你、你把我家老徐整到家里來,是不是……還做了啥見不得人的事?”
彭雪蓮將婦女的手撥開,冷冷地說:“這位大姨,你家死了人,心里肯定難受,我今天不想跟你計較??梢院竽闳绻僬f這樣的話,別管我不客氣。我問你,我要真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還會主動將老徐的東西送到派出所去嗎?我不交,不信你們就能找到我!”
婦女一時啞了嘴巴,不知說什么好。那小伙子也說,媽,我爸都沒了,你就別亂猜亂講了。我爸的性子你不是不知道,他也是想為家里省幾個錢兒。
警察做個手勢,制止他們再爭辯,對彭雪蓮說:“這樣吧,你馬上跟我去派出所,有些情況,我們要做進(jìn)一步的調(diào)查,也需做筆錄,請你配合我們的工作,好不好?”
彭雪蓮說:“我家里有孩子,等我安排一下,行嗎?”
彭雪蓮隨警察和那兩人走出家門的時候,又是入夜時分。無月,很黑,風(fēng)很硬,也很涼。過馬路的時候,她佇步而立,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那一夜的噩夢似乎又在眼前閃了一下。警察拉拉她,說你家里的情況,死者家屬已都看到了,你要好好想一想,到了我們那里,一定要如實說明。
彭雪蓮似乎聽明白了警察話里的意思,點點頭,向著茫茫的夜色中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