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 尖
錄像廳
從寶記巷穿到槐樹路,跑過解放橋,過體育館過中山公園,就到了。這條路,我們平時上學走半小時,但偷跑出去看錄像只要十分鐘。我們那么奮力地跑,有一次,表弟的鞋子跑掉了,我們回去撿,又跑了幾十米。
錄像廳在寧波的出現(xiàn),大概也是我人格分裂的開始,我一邊在老師家長眼皮底下做品學兼優(yōu)的好孩子,一邊跟著表弟出入父母嚴禁的黑色場所開始江湖生涯,他在院子里練金剛掌,我就一旁幫他回憶錄像廳里看來的那些武功招式。練不到行云流水,我們就又跑,跑到錄像廳去看武俠片。那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中期,老師家長開始看到武俠片的危害,但是敵人反對的,必然是我們擁護的。
有一回,也是去看武俠片的,可影片開場,我們就覺得有些不對,當時,全國人民還不會使用“淫蕩”這樣的詞,反正,片頭傳出的那些“格格”笑聲,從來沒有在我們的生活中聽到過,混合著錄像廳里的興奮口哨聲,我們預感到有一些大事要發(fā)生。那年,我十四歲,表弟十三歲,第一次在銀屏上看到了女人身體。
放映結(jié)束,電燈噼哩啪啦打開,一個小青工掃了我們一眼,說“兩個小人也來看錄像”,頓時讓我羞憤不已。回家路上,我們第一次沒跑,仿佛腳步有些虛,又仿佛這個城市是恍惚的,表弟甚至沒叫我小姐姐,他叫了我的名字,那名字聽上去也是陌生的,好像我們的童年,隨著他這一決定性的稱呼,結(jié)束了。
現(xiàn)在,我三十七歲,看過的影片也有成千上萬部了,但很奇怪,一直沒有重新看到那個夏日午后在渾濁的錄像廳看過的片子。以今天的眼光看,那就是部言情劇,只是,女主角一上場,就披了浴衣出來,然后這浴衣隨著一個英俊男人推門而入,滑了下來。我們看到了她的背,她的屁股,錄像廳一下子安靜下來,沒有了口哨聲,沒有一聲咳嗽,沒有一個人嗑瓜子。當時的場面,也就從前看《歡騰的小涼河》可以比擬。
那年在上海,爺爺帶我去南京路石門路口的新華電影院,看新片《歡騰的小涼河》,字幕剛放完,影片開始才兩三分鐘,突然中斷了,大家都以為是通常的“跑片未到”,一邊嗑瓜子一邊等。間隔了足足十分鐘,突然響起了男低音,“中共中央……沉痛宣告”,那是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毛主席沒了,全場死寂。訃告宣讀結(jié)束,電影院宣布電影票繼續(xù)有效,放映時間另行通知。我嘀咕一句“真倒霉”,立刻被爺爺?shù)统炼鴩绤柕卮驍?,“不許亂說!”再后來“四人幫”倒臺,“小涼河”不許再歡騰,那張電影票永遠無效了。
所以,在我的少年時代,電影院承擔革命和愛的教育,錄像廳促成暴力和性的認識,而我們這一代人,在內(nèi)心還一片無邪的時候,被周遭蓬勃發(fā)育的世界弄得心馳目眩,又晚熟又早熟地跨入了世界。有一次是看《永不消逝的電波》吧,其中一個鏡頭,袁霞看到孫道臨受盡折磨,熱淚盈眶地把臉貼上去,看完以后,叔叔阿姨就在我家議論起這組高難度的鏡頭,“這怎么演啊?”最后他們的結(jié)論是,這是假鏡頭,其實兩個人的臉離得很遠,是導演把鏡頭剪接到一起的,否則,演員自己的愛人看到了,還不打架!
我們幾個孩子在里屋聽大人在外屋煞有介事,蒙住嘴樂壞了,天哪,他們怎么這么愚蠢,一男一女親親臉有什么,錄像廳里都有光身子了!所以,當年看《大眾電影》,我們很喜歡讀群眾來信,瞧瞧這幫傻老帽都說些啥啊,“看不懂有些電影鏡頭,為什么一男一女,燈一黑,回頭家里就多了個孩子?”真希望去《大眾電影》當個編輯呀,每天收到一百封一千封群眾來信!
很多年以后,我研究生實習,真的做了一段群眾來信的編輯,不過不是在《大眾電影》,是在《故事會》。那時《大眾電影》開始慢慢退出市場,八百萬的發(fā)行量就像我們青春荷爾蒙一樣,慢慢退潮,慢慢的,我們也開始疑心,當年父母那么熱烈地議論袁霞和孫道臨,也不過是一種娛樂吧,就像我們小時候,《林海雪原》里看到“奶頭山”,一個晚上興奮地叫“奶頭山!奶頭山”!
而有一次,當我們真的在錄像廳里遭遇“奶頭山”,卻是另一番感受了。
那次看的片子應該是楚原的《愛奴》,但二十多年前,還沒有“同性戀”這樣的概念,所以春姨親吻愛奴,我們并不覺得有什么,兩個美麗的女人互相愛慕,這沒什么。不過,片子看到一半的時候,突然錄像廳的日光燈亮了,我們驚愕地回頭,看到一個年輕女人手抱嬰兒,熱氣騰騰地站在最后一排。她很快地掃了一眼觀眾,然后把嬰兒塞在跟過來的看門人手中,噼哩啪啦沖到前排,一把拎住一個瘦刮刮的男人,也不說話,劈頭蓋臉就打那男人,那男人開始就抱著個頭任她打,但后來突然發(fā)狠了,隨著一聲“操你媽”一把扯下了女人的衣服,女人內(nèi)衣露了出來,全體觀眾能看到她的胸非常豐滿,而且,因為哺乳期,顯得赤裸。
女人哇的一聲哭起來,而就在那一刻,就像上帝的意思,錄像廳的燈被關掉了。黑暗中,大家突然有了羞恥感,那男人也拉著女人抱上孩子走了,銀幕上,兩個原來互相愛慕的女人已經(jīng)打了起來,我突然覺得錄像廳是個悲傷的地方,再看看周圍的人,一點都不像電影院的人那樣充滿朝氣充滿正義感,這里的人平均年齡要比電影院小,但卻多少染著點蔫了吧唧的氣息,或者說,那就是頹廢。沒錯,頹廢,從電影院出來,就算是資產(chǎn)階級感情,我們也用無產(chǎn)階級熱情同化它。
杜丘眼看就要落網(wǎng)了,但騎著馬的真由美出現(xiàn)了。
“為什么要救我?為什么要救我?”
“我喜歡你?!?/p>
這是我們最喜歡的場景最喜歡的臺詞,我們一遍遍說“我喜歡你”,內(nèi)心萬里晴空,沒有一點小資氣息。但從錄像廳出來就有些不一樣,而且我們從來不用打扮了去錄像廳,那里臟兮兮的,好像天然放映生理電影,所以,從那里出來,就像手淫后的人,希望馬上離開現(xiàn)場,讓自己消失在人群中。
等我上了高中,就不再去錄像廳了。當然,最主要的是,我和表弟一起升入高中的那年,他卻死了,他去游泳,沒有回來。不過,我想,在我們這一代的青春中,都有這樣一個錄像廳吧,它收藏我們狼奔豕突的精力,然后,我們長大,不用內(nèi)疚地就拋棄它。
電視機
錄像廳的衰落,我想跟電視機的普及也有些關系。剛開始是一個弄堂一臺電視,夏天還沒到,已經(jīng)放在弄堂口,我們都自愿去捧那個天線,尤其是在直播中國女排三連冠的那段日子里,我們奮力把天線舉得高高的,好像這樣也能給女排加油。
很快,弄堂里人家接二連三地買了電視,但父母不知怎么搞的,堅持收音機就夠了。當然,他們的預見是對的,等到后來我們家終于有了電視,姐姐和我,表弟和表妹,都在一兩年時間里,得了近視眼。但父母不買電視的行為,當時而言,就是一種虐待。我們需要付出多少努力不去嘲笑鄰居小孩的可笑發(fā)音,否則人家就有權利宣布,今天晚上咱們家不放電視。同時,我們還學會了奴顏婢膝,對門女孩燙了難看的鬈發(fā),我說,好看,真的,好看。轉(zhuǎn)過身去,姐姐說,
你說得太惡心了,但到了晚上,“燕舞燕舞,一曲歌來一片情”的聲音從對面窗口傳過來,姐姐自己先癱瘓了,她說,我們過去看吧。
那是我們最壓抑的歲月了。有一次,起床晚了,等我和表弟匆匆趕到教室的時候,發(fā)現(xiàn)那天是數(shù)學測驗。我和他站在威嚴的數(shù)學老師面前,互相看了看,不知哪里來的勇氣和邪念,我對老師說:“我們外婆死了。”老師的臉色馬上和緩下來,她把我們倆帶到辦公室,說,不要難過,今天你們就不要測驗了,回家吧。老師突然的寬宏大量讓我們猝不及防,當著辦公室所有老師的面,我先哭了起來,然后表弟也哭。
第二天謊言就被揭穿了,外婆在菜場碰到了老師的同事,一個在辦公室見證我們眼淚的語文老師。不過,我和表弟要比《四百擊》里的安東運氣好,他和我們?nèi)隽艘粯拥闹e,但接下來受到的懲罰改變了他的命運,我和表弟第二天就幸運地傳染了姐姐的猩紅熱,疾病拯救了我們,甚至,數(shù)學老師還到我們家來探望,在她看來,我們的謊言不過是疾病的征兆。感謝上帝,生活中有那么多逃生口,我后來很喜歡看《肖申克的救贖》這一類影片,大概和這一段經(jīng)歷有些關系。
但大人還是不肯買電視機,飯桌上,我們甚至拋出了一些聳人聽聞的假新聞,槐樹路小學有兩個五年級的學生,因為家里沒有電視機,離家出走了。姐姐以更宏大的想象接力,是的,她也聽說了,寧波一中有一個女生,因為看不到電視,跳樓了。我們在飯桌上義憤填膺地說,怎么有這樣的父母?但是,爸爸媽媽叔叔阿姨連看都不看我們一眼,他們自己正被改革開放弄得心神不寧,盤算著是不是開一家小店,還是再去什么地方進修一下。真是絕望了,世界上有兩種家庭,一種有電視機,一種沒有,我們可悲地屬于后一種。那個階段,我們最好的朋友都是家里沒電視的,患難見真情,我們抱著孤兒似的心態(tài)彼此取暖,都在作文里寫,快快長大!自力更生!
多年以后,看到小津安二郎的《早安》,兄弟倆為了電視機和父母展開的“絕言”斗爭,讓我無比親切又無比傷感。電視機最純潔的年代過去了!在一個平常的晚餐時間,媽媽突然宣布,明天家里就有電視機了,我們內(nèi)心涌起的激情,就像《無名英雄》中的俞林,受上級指示去圣母咖啡館,把萬分緊急的情報交給最隱秘的情報員“金剛石”,俞林去了,他在咖啡館見到的是,是順姬!啊,這依然是一個值得贊美的人間,我們在黃昏的弄堂里跑啊跑,從高高的水泥板上跳下來,學著俞林的腔調(diào)說:“請問,這是今天的報紙嗎?”
路過的小伙子聽到了,接過去說順姬的臺詞:“今天的報紙都賣光了,這是十七日的。你那張報紙是?”“是十五日的?!蔽覀円积R說。從此以后,我們可以在家里最正中的位置,看最美麗最智慧最勇敢的順姬了!表弟說,以后他要整晚看電視,不睡覺了,而且,只要稍微練一下內(nèi)功就能消除睡意,他的話還在耳邊,時光卻嘩嘩地流走二十多年,現(xiàn)在我們有幾十個電視頻道了,但我們只用電視機看盜版碟。陳村說,如果這個世界不是有這么多廣告,他愿意再活一次,但現(xiàn)在的問題是,如果沒這么多廣告,好像電視就會死掉。當然,死得更早的,是電影院。
電影院
參加工作以前,最美好的記憶都和電影院有關,它見證了我最輝煌的人生經(jīng)歷。我在那里出席了一次又一次市級三好學生表彰大會,參加了一場又一場文藝匯報演出,在那里,我們聽時代偶像們演講,燈光那么明亮,主席臺鋪著紅色的桌布,我們都穿著白襯衫戴著紅領巾,跟著主持人說,準備著,時刻準備著。
準備什么,其實我們也說不清楚,但站在電影院舞臺上,我們自己把自己點石成金了?!犊措娪暗娜恕防镉幸粋€細節(jié),在新奧爾良,一對度蜜月的普通夫妻意外地遇到了大明星威廉·霍爾登,年輕的丈夫不露聲色地給霍爾登點煙,甚至和霍爾登一起漫步,還談了談天氣,最后霍爾登拍了拍他的肩道別。從此以后,他們的蜜月煥然一新,因為和電影的關系,這一對夫妻在新奧爾良獲得了存在權,“現(xiàn)在,完全可以像霍爾登那樣存在了,世界頓時向他敞開。街頭巷尾一無可畏之徒?!倍履飳ψ约旱恼煞蛞啾l(fā)出前所未有的情愛,一切都變了。
從舞臺上下來,鈴聲響三下,燈光黑下來,然后主持人宣布,表彰大會結(jié)束,現(xiàn)在,請大家觀賞《簡·愛》。黑暗中,我很多次抬頭看頭頂上的那束光,覺得這就是上帝說的那個“要有光”,而且,靠近這束光的人,也經(jīng)常是不錯的人。
一次,《神秘的大佛》公映,但父母說,這是恐怖片,小孩不能看,而他們自己卻完全不顧我們的感受,吃完晚飯就往電影院趕??植榔?對于小學二三年級的我們,它就像色情召喚二三十歲的兄長,我們心急如焚地在家里找錢,一分兩分都好,只要湊夠一毛錢,就能買一張兒童票,而且,只要買到一張兒童票,我們就有本事把兩三個人輪流弄進電影院。
我們翻箱倒柜地找錢,媽媽的抽屜,沒有;外婆的席墊,沒有;爸爸的書架,沒有,電影就要開始了!大概是被絕望弄瘋了,我們決定空手前往電影院。電影已經(jīng)開始,門口就站一個老頭把門。我走過去,對他說,我是剛才出來買冰棍的,老頭問,你的冰棍呢,我說,掉地上了,并且舔了舔嘴。老頭同情地看看我,讓我進去了。我一進去,就被電影吸引,完全忘了自己還有責任引開老頭,讓姐姐和表弟進來。
我就站在最后一排的角落,看完了整場電影,在海能法師被蒙面人挖去眼睛的剎那,我還一頭躲到了旁邊陌生人的懷里,把那女人嚇得魂飛魄散。
電影散場,我發(fā)現(xiàn)姐姐和表弟就站我不遠的地方,他們也進來了,是看門老頭放他們進來的。那個年頭,電影院的看門人就是圣誕老人,他知道我們?nèi)鲋e,知道我們耍的小小詭計,但他不拆穿,他慈悲,把我們當自己家的孩子,再說,樣板戲時代的記憶還在,李奶奶的鄰居慧蓮過來,她的孩子餓得直哭,她還沒開口,鐵梅就把家里最后一點面遞了上去。
慧蓮:您待我們太好啦!
李奶奶:別說這個。有堵墻是兩家,拆了墻咱們就是一家子。
鐵梅:奶奶,不拆墻咱們也是一家子。
李奶奶:鐵梅說得對!
鐵梅對了二十年,現(xiàn)在,拆了墻不是一家人,不拆墻更不是了。聲光化電里,過去的動力機廠電影院隨著動力機廠的倒閉,消失了;過去電影院的看門老頭,則被露著大腿的美女取代,就算不取代,老頭自己也不愿干了。我們有個鄰居大爺,一直看管街道浴室,但改革開放后,“五一浴室”改成了“曼妙桑拿”,他在門口值班,晚上十點,一對狗男女過來問,有沒有男女同浴?大爺?shù)诙炀筒桓闪?,老臉沒地兒擱呀。
電影院也自暴自棄了,先是搞情侶雙人座,后來又搞戀人專場,服務越來越好,但不為人民服務了,人民就自己服務,自己買碟自己放映,而看電影在今天的全部意思,就是高消費。所以,有時候回寧波,走過中山公園,想起那個早已蒸發(fā)了的錄像廳,竟然會涌起一個念頭,相比今天的電影院,錄像廳多么純潔,就像淫欲,在一個高度“性”化的時代,倒可能是一種反抗,呵,我要涌起無邊無際無遠弗屆的欲望,突破你物質(zhì)主義的天羅地網(wǎng)!
所以,如今重溫馬龍·白蘭度,他的淫蕩顯得多么天真,就像瑪麗蓮·夢露的性感像悼詞,提醒我們曾經(jīng)有過多么不會對自己的身體進行投資的好姑娘。甚至,那個年代的百萬富翁都豪情萬丈,鴨嘴獸一樣的大金主布朗愛上了假女人萊蒙,他對他說:“媽媽要你穿她的白紗禮服?!?/p>
萊蒙:“奧斯古,我不能穿你媽媽的禮服結(jié)婚,我們兩個的身材不同?!?/p>
布朗:“禮服可以改?!?/p>
萊蒙:“不行。奧斯古,老實說吧,我們不能結(jié)婚。”他吸一口氣,繼續(xù),“第一,我不是天生金發(fā)?!?/p>
布朗:“我不在乎。”
萊蒙:“我的過去不堪回首,我跟薩克斯風樂手同居了三年。”
布朗:“我不在乎。”
萊蒙:“我們不會有孩子?!?/p>
布朗:“我們可以領養(yǎng)?!?/p>
萊蒙:“奧斯古,我是男的。”
布朗:“沒有人是完美的。”
沒有人是完美的,希區(qū)柯克的夢想是,有一天,他走進一家普通的男裝商店,從貨架上買到一套西裝,可每一次對著鏡子,他都發(fā)現(xiàn),自己和想象中的自己有一百多磅的差距。這些都沒什么,因為我們有電影,就像希區(qū)柯克拍出了銀幕上“最高最瘦最美”的電影,我們藉著英格里·褒曼、漢弗萊·鮑嘉走出自己的軀殼,但是,讓我們回到現(xiàn)實吧,我們背后已經(jīng)沒有光,我們也沒有錄像廳,我們的電視機也被糟蹋,我們一無所有,除了盜版。
所以,我的愿望是,有一天,還能走進一家普通的電影院,雖然北島的詩歌馬上就在耳邊:這普普通通的愿望,如今成了做人的全部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