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竹心
我是一名律師。兩天前,我接了一樁奇特的離婚案件,約好今天去辦理。本來,離婚雙方只要到民政局去辦理就可以了,但因為這樁離婚案件很特殊,所以當事人子女才委托我代為辦理。委托辦理的地點在一家醫(yī)院的病房里,當事人是兩位八十多歲的老人。
我來到這家醫(yī)院住院部一個高檔病房,推開病房門,里面一片潔白素雅,一位老太太躺在病床上,戴著氧氣罩,神態(tài)非常安詳。病床前的小桌上,放著一束鮮艷的玫瑰花。床沿邊側身坐著一位老頭,輕輕地握著老太太的手,那關切的神情像是在為老太太分擔痛苦。
老頭看見我,不好意思地松開老太太的手,站起身,從臉上擠出一絲笑容,說:“你是邢律師吧?感謝你代表我們去辦理離婚手續(xù)?!?/p>
我辦理過很多離婚案件,但眼前這一樁離婚案件,竟是這樣兩個當事人,又是在這樣一個地方,太不可思議了。老太太眼看就要離開人世,他們還有必要離婚嗎?這對老太太也太殘酷了吧?
老頭顯然看出了我的疑慮,不安地說:“不好意思,邢律師……”
我沒理這個老頭,俯下身子,輕聲問老太太:“你們真的想離婚嗎?”
老太太思路很清晰,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他……提出……離婚……我……同意……”
我又跑去問了主治醫(yī)生,主治醫(yī)生說,老太太的神志一直是清醒的。
老太太神志清醒,那腦子犯糊涂的就是這老頭了。都這個時候了還這么折騰,真搞不懂他!
但我畢竟只是一個受委托的律師,委托人兩廂情愿的事,我出于職業(yè)操守也不能多說。就直通通地問老頭:“你們財產分割上有什么問題嗎?”
老頭說:“我們已經商量好了,我們的財產由幾個子女共同繼承,平均分配。”
我又問了其他幾個小問題,但這些問題對他們這個年紀的人來說,已經都不是問題了。
只剩最后一個問題了,我壓了壓心里的不耐煩,問:“你們感情上有問題嗎?離婚的理由是什么?”
我把頭轉向老太太,希望她來回答,但老太太病得太重了,說起話來非常吃力,又是這老頭,搶著對我說:“我們感情上沒有任何問題,我們的離婚也沒有任何理由,我們只是……協(xié)議離婚……”
老太太點點頭,臉上現(xiàn)出一絲笑。我看見,老太太在笑的同時,眼睛里也涌出了淚水。
我把離婚協(xié)議書交到老頭手里,老頭粗粗地瞄了一眼,就一筆一畫很工整地在協(xié)議書上簽了名字,接著,他把協(xié)議書拿到邊上,把筆塞到老太太手里,把老太太的手引到協(xié)議書的簽名處,對老太太說:“淑英,你簽字吧,簽在這兒。”
老太太握住筆,哆哆嗦嗦簽下自己的名字。老頭仿佛完成了一件大事,舒了一口氣,把協(xié)議書交到我手上,說:“邢律師,麻煩你了……”
我拿著協(xié)議書出了病房,正好在走廊遇到老太太的主治醫(yī)生,就停下來跟他打了聲招呼,主治醫(yī)生見我辦好了事情,就順口說,老太太病得很重,可能拖不了幾天。
我忍不住氣沖沖地說:“老太太已經活不了幾天,那老頭還要跟她離婚,臨終時還這么刺激她,真是不像話?!?/p>
主治醫(yī)生看看我,說 “你誤會那位老先生了,這件事他們的子女倒是跟我提過。老先生和老太太是半路夫妻,老太太和前夫關系很好,前夫死前,她答應前夫一定撫養(yǎng)好幾個孩子,但她一個人帶幾個孩子實在太艱難了,為了孩子才嫁給老先生。他們這半路夫妻幾十年做下來,非常恩愛,但老太太一直沒忘記前夫,又因為孩子不是她一個人養(yǎng)大的,總覺得對不起前夫,眼看要走了,她想想大半輩子在跟老先生做夫妻,就想死了跟前夫葬在一起,算是在心里對前夫有一個交代。老先生很體諒老太太,為了讓老太太有一個跟前夫葬在一起的名分,這才提出跟老太太離婚?!?/p>
我聽得呆了,心里涌出對那個老頭深深的敬意。
(題圖:安玉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