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齊
去香港時,我愛站在維多利亞港灣邊上,呆呆地看景。從港島往北看,美!從九龍尖沙咀往南看,也是一個美!這個美不純是自然美,也不純是東方美或西方美,這個美透著酸甜,透著苦辣,透著商業(yè)之光和市井之聲,摩登之氣和食色之香,華貴之形和自由之態(tài),因而生出一種特殊的魅力。難怪企業(yè)愿意跟它做買賣;難怪歌手喜歡在臺上走來走去,閉著眼喘著氣,學唱它的曲子;也難怪壞蛋拉人下水時總愛說,事成之后送你去香港。
其實好人沒病沒災的,欲望也挺強,也希望到香港一游,跟它沾點兒親,掛點兒故,飽吸一口新鮮海風,深情地喊一聲:“東方之珠,我來了!”問題是好人太多,親戚太多,人山人海,擠擠擦擦,不好一古腦兒涌過去。掛米字旗時不容易去,換了紫荊旗去一趟也難。
雖不能至,心向往之,那就離得遠遠地買一件港衫吧。再看一場港片,警匪加言情,加搞笑,加噼啪作響的古裝武打。出了電影院,還有幾個閑錢,正好吃一餐便飯。砂鍋茄子不叫砂鍋茄子,叫茄子煲。內地人見賢思齊一窩蜂,南方北方隨便一個小飯鋪,菜單上差不多都有煲,這個煲那個煲,煲得十分自豪。還有生猛海鮮生猛劃水,生猛得特別驕傲。酒足飯飽,于街頭揚起手,打一個的。哇,這“的”也是從香港過來的。
“的”——的士,即英文TAXI的粵語音譯,率性而作,半通不通,惹千百學者皺眉:如此胡亂用“的”,憑什么呀?
按普通話音譯,TAXI似應叫泰克塞,可你塞一個試試,沒誰會讓你塞。
經濟或政治發(fā)達了,語言也跟著沾光,深奧點兒說,這反映了社會與文化的強勢互動現(xiàn)象。譬如五十年前,解放軍剛進城時,大家愛說“首長”、“小鬼”、“亂彈琴”,如今管出租車則時興叫“的”。通也得通,不通也得通。這還不夠,還要錦上添花,二度創(chuàng)作,弄出“面的”、“摩的”、“的哥”、“的姐”之類,雖距TAXI更其遙遠,卻也給漢語添了新血,給思維擴了空間。一個“的”字,突然有了恁多新貢獻,飲水思源,這第一功當然要記在老港頭上。
老港無拘無束,敢想敢干,遇水搭橋,見招拆招,什么順手用什么,怎么順口怎么叫—手機叫大哥大,解雇人叫炒魷魚,紅得發(fā)紫的演員叫天王巨星,最佳射門叫世界波,大馬哈魚叫三文魚(SALMON),美叫靚或帥,啊叫哇或畦塞,好萊塢叫荷里活,泰坦尼克叫鐵達尼,滑鐵盧叫窩打老,櫻桃叫車厘子(CHERRY),草莓叫士多啤梨(STRAW BERRY),豪華公寓叫高尚住宅(簡陋房屋卻不叫卑鄙建筑)……
這些花樣翻新、層出不窮的詞句,如有幸叫遍全國,響遏行云,香港會美滋滋地做一個“叢中笑”,但不會去爭專利。叫不響的,遭抨擊、挨埋怨的,香港也不沮喪,不賴賬,甚至顧不得辯解。香港太忙,要干的事太多,香港大步流星,繼續(xù)急匆匆地往前走。
一個城市,能不斷影響民族,影響世界,不斷讓人們向,往,這個城市不得了。
[原載2007年7月31日《作家文摘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