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傾城
朋友贈我一本《沉香》,集了張愛玲一些零碎佚文,我都讀過,只是書前附了幾十幀她衣服的照片,我倒反反復復看了又看。
說不出那隱略的失望,雖然明知是不應該的。我大約是想尋找一件曳地長袍,最鮮辣潮濕的綠色,露出里面深粉紅的襯裙,或者一件蘋果綠駝鳥毛斗篷,怯怯地褪了去,再不一件,靛藍水漬的旗袍,垂著流蘇或者寶絡。哪怕是最寒酸的黑呢大衣呢,也得扣一個小鐵船的別針,一點出人意料的精致。
張愛玲曾經(jīng)與這世間,結(jié)過華麗緣。都說她頂愛打扮,“旗袍外面罩件短襖,就是她發(fā)明的奇裝異服之一”。大約跟今年流行的連衣裙外罩小開衫相仿。舅舅見她沒有冬大衣,著人翻箱子找出一件大鑲大滾寬博的皮襖,那還是前清服飾,連《怨女》里的銀娣也覺得過了時。她卻如獲至寶,立刻拿去穿,“把自己打扮得像我們的祖母或太祖母,臉是年輕人的臉,服裝是老古董的服裝。”
胡蘭成的侄女兒,過了60年還記得她的,說她是寫字的,人不漂亮,可是那衣服:“格個辰光,伊個服裝跟別人家兩樣的……伊是自己做的鞋子,半只鞋子黃,半只鞋子黑的,這種鞋子人家全沒有穿的。衣裳做的古老衣裳……跟別人家兩樣的,總歸突出的。”
正是躊躇滿志、提刀自立的當口兒,張愛玲對未來沒打算,只有浪漫的幻想,“(老了)可以穿長大的襖褲,什么都蓋住了,可是仍舊很有樣子;青的黑的,褐黃的,也有許多陳年的好顏色?!庇喝萑缡诽?。
她晚年有穿過中式襖褲嗎?不太可能,好歹她也生活在美國。眾人眼中的她:輕便襯衫;暗灰薄呢窄裙洋裝,配紫紅絲巾;素凈的旗袍——只是“素凈”,沒“煙痕色”“細麻紗”這些花頭;近乎灰色的寬大燈籠衣。有她的仰慕者形容她的裙子亮如佳洛水海岸,是張派女作家一貫對顏色及用詞的迷戀吧,作不得準。都說她晚年主要穿拖鞋,家里穿,出外也穿,隨買隨穿隨棄,因此照片里有那么多雙,新嶄嶄的,像公共浴室的用品,看不出一點私人的偏好,是純粹圖實用。
但她曾經(jīng)是戀衣狂,熱烈地愛,更熱烈地寫。而當她老去,不吃零食,不買新衣,也極少寫字,更拒絕見人,她不再與人發(fā)生戀眷或纏綿,她一定是想干干凈凈地把自己與世界隔絕開來。當她還年輕,她便感慨人生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蚤。
不再買心愛的衣服,大概意味著,張愛玲拋棄對人生的華麗想象。她來過,她看到過,她修改過——命運或者其他人的命運。物之歡不再能觸動她。
無論曾經(jīng)多么綺年玉貌、才華橫溢,都會成為老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