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莉·賈爾斯　著　林玉霞　譯

莫莉·賈爾斯，對我們國內(nèi)讀者來說可能是個很陌生的名字，因為在筆者研究該作家的幾年里，發(fā)現(xiàn)漢語文字資料里的這個名字只在介紹華裔女作家譚恩美的文章里被順帶提到：“此間她的朋友莫莉·賈爾斯給了她很大幫助。賈爾斯是一名教師兼作家，曾幫助編輯過譚恩美的大部分作品?！比欢颉べZ爾斯在美國可是個頗有名氣的作家，現(xiàn)任圣何塞州立大學(xué)文學(xué)創(chuàng)作教授，阿肯色大學(xué)文學(xué)創(chuàng)作項目負責(zé)人和教授。

她的第一部短篇小說集Rough Translations，1985年榮獲Flanner oConner短篇小說獎，波士頓全球小說獎，海灣地區(qū)書評小說獎，她還因此獲普利策文學(xué)獎提名。她的第二部短篇小說集Creek Walk曾被評為《紐約時報》最受矚目的書之一。其中一篇還獲得歐亨利獎。她雖擅長寫短篇小說，但也嘗試進行了長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她的第一部長篇小說Iron Shoes同樣受到普遍好評。她的作品幾乎都以女性為主體，以女性的婚姻生活及其與家庭成員之間的關(guān)系為題材，且都是以女性的視角、細膩的筆觸來展示女性曲折豐富的內(nèi)心世界，關(guān)注女性的生活境遇及生存狀態(tài)。書評家說她的小說表達著被壓抑的心聲。從這篇《作家們的模特兒》我們能真切地感受到這一點。

她的小說不是以情節(jié)取勝，而是以其獨特的風(fēng)格見長。結(jié)構(gòu)看似松散，對話似可有可無，不連貫的內(nèi)心獨白似與主題若即若離，似有著意識流派鼻祖喬伊斯的作派；看似簡單的語言，清新、簡潔、明快，有著抒情文般的韻致。然而，這并非作家的本意，如她所言：“我所追求的是以最簡單的語言包羅盡可能豐富的內(nèi)涵?！笔聦嵣希@正是海明威的冰山原則：“冰山在海面上移動是很莊嚴、雄偉，這正是因為它只有八分之一露出水面。”

正是這種風(fēng)格，在給人以極大的想象和回味的空間的同時，也增加作品的解讀難度，大大激發(fā)了讀者的尋求言外之意、弦外之音的探知欲望。

現(xiàn)在我是老了，可年輕時那會兒是什么事兒都能和我談的，我開放明理兒。所以當看到一則廣告說有批作家因創(chuàng)作緣由需采訪一位有冒險精神的女孩時，我動了心。它還說“只需回答問題”就“能為美國文學(xué)作出重要貢獻”，這更讓我按捺不住了。我一直想要做些什么重大貢獻。于是我披上外套抓起坤包，徑直奔向報上所說的地址。

我來到城市一處破敗不堪街區(qū)的一座灰暗的房子面前。我敲敲門，沒有應(yīng)聲，于是推了推，門開了。走進去，是一個怪怪的房間，就像監(jiān)獄里的審訊室。一盞光禿禿的燈泡垂在天花板的中央，下邊是一把椅子，空著；椅子四周靜靜地圍坐著一圈人。我瞥見他們手里的筆在燈下閃爍的光，看見他們的便箋簿攤開在膝蓋上。我注意到，所有的本子都是空的。而這，因某種原因，竟觸動了我。我挺了挺胸，朝椅子走去，坐了下來。

“盡管問吧，”我說。

“你的身體什么樣兒?”第一個作家問了。

我很吃驚，瞪著他，這才注意到這里都是男人，很多人還穿著相似的衣服：衣袖上鑲皮革補丁的粗花呢茄克。他們一個個調(diào)整著角質(zhì)邊框的眼鏡，點著了歐石南煙斗，拍拍躺在他們腳邊的愛爾蘭獵犬。然后看著我，似乎在等我脫衣服。

我脫了，也沒覺得害臊。我已經(jīng)明白了，對于這些作家來說我既不是女人也不是人，我是一件物品。一件小藝術(shù)品——我自我安慰道。

“你笑什么呢?”其中一個問。我邊摘圍巾邊講了一個小笑話。“你懂法語嗎?”另一個問，聲音又尖又細。我聳聳肩，一邊解襯衫紐扣，因為人人都懂一些法語。接著我又脫掉裙子。接下來的時間里只有唰唰唰的寫字聲和偶爾從背后傳來的一兩聲不耐煩的問話：“德國人怎么樣?希臘人如何?”這是第一次問答課。

此后，一絲不掛地坐著的次數(shù)并不多；畢竟他們有筆記可以參考，而小房間又冷。無論如何，他們不是為我身體而來，而是為問題而來——那些問題和我能給的回答。他們不少人是見過、摸過和睡過女人的——很多人已結(jié)過婚——但卻沒有幾個曾和女人有過真正的談話，這一次是個機會。

你對內(nèi)褲感覺如何?

你跑起來會乳房亂顫嗎?

有人進入你體內(nèi)是什么樣的感覺?

它的大小重要嗎?

高潮是何感覺?

這些是生理方面的，還只是部分的，當然這方面的問題還有更多。一切與乳房有關(guān)的都讓他們著迷，除了哺乳——他們聽都不想聽——月經(jīng)和生產(chǎn)也很少有人問津。他們都想知道有關(guān)“初夜”之事，還有我是否和女人做過，我是否曾被誘奸過，如此等等。虐女癥令他們興奮不已，當我告訴他們我和同伴們都對此茫然不知，他們?nèi)佳陲棽蛔∧樕系谋砬椋翰幌嘈?。另一些問題，非生理方面的，那更是五花八門，但卻并不讓人更吃驚：

你釣魚嗎?

你做夢嗎?

你參加選舉嗎?

還有個問題，讓他們都屏住了呼吸：

你看書、讀報嗎?

休息時，很多人還繼續(xù)一邊觀察一邊寫，觀察我小口地呷著保溫杯里的茶，觀察我吃著半塊三明治。他們聞聞我的香水，翻看我的錢包都是允許的。就連我去廁所也是允許一兩人跟隨觀看的，如果需要他們還可以做些筆記。

休息后，有些人向我提出了讓他們“文思不暢”的“難題”——這是他們的措辭。如果通奸被人扔石子：你感覺如何?你丈夫與另一個女人私奔，你會怎么辦?如果你被強奸，如果一頭獅子朝你撲過來，或者你衣櫥里有具僵尸——簡單的問題，多半都是，我認為，沒什么難倒人的。有時他們拿些服裝給我——緊身衣或護士服或帶飾邊的花格圍裙，這要看他們在塑造什么樣的角色——他們還要我表演與情人大打出手的場面，或即興寫份自殺留言，或手拿鞭子擺個姿勢?；蛘呒傺b發(fā)瘋——這些也都不難。

這工作惟一難的地方是“自由形式時段”——每次問答課最后留五分鐘讓我談?wù)勥@一周來的所思所想。我想說的東西不少，從校委會的選舉、美人魚的現(xiàn)身到墨西哥鐵路。但是作家們此時已經(jīng)厭煩了，他們像小孩一樣說變就變。有些人強忍著不打哈欠，其他人毫不掩飾地胡寫亂畫。很多人索性套上狗，走了。我明白我的談話不能吸引他們，還要努力克制自己禁不住想要編故事的欲望。如果一不留神，我自己就會成為作家，想到這里，我就驚恐不已。

回頭看看，我感覺那是一份挺不錯的工作。我以為那些男人雖孤獨無知，卻是可以教育的；并且我很自豪能幫助他們?nèi)ダ斫鈩e人，哪怕是一點點。當看到以我為原形塑造的女性角色被書評稱為“真實”、“豐滿”時，說真的，我覺得很榮幸。但我自己讀那些書時，卻發(fā)現(xiàn)什么都沒有改變。書中的女人和她們過去一樣——是圣人，是蕩婦，是一群可悲的精神病人，我一生在書中看到的都是這樣的人。她們的激情哪兒去了?慷慨之心在哪兒?我到底在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錯?

作家們的問題開始讓我厭煩——同樣的問題，關(guān)于內(nèi)褲，問了一周又一周——趁我還沒有真的成他們的“看物”之前，我決定辭職。我用積攢的錢完成了學(xué)業(yè)。之后，我做過女帽商、大廚、沙灘城堡建筑師，開辦過托兒中心和療養(yǎng)院。有年秋天還在澳大利亞糊過墻紙，在布列塔尼的葡萄園干過農(nóng)活，在休斯敦為自行車賽計過時。我總是對稀奇古怪的工作情有獨鐘，這絲毫也不夸張，就是看到宇宙飛船昨晚著落在我家后院我也不會太吃驚。從中走出一個矮個子男人來，圓突的前額和一副受傷而驚異的眼神，似曾相識。他說千里迢迢來這兒為了研究像我這樣的人。盡管我很想看到火星人，但我還是拿起獵槍把他趕出了我的庭院。有些事是無法研究的，我告訴他，而且也不存在像我這么一個人。

(林玉霞：安徽農(nóng)業(yè)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副教授，郵編：2300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