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弗朗索瓦茲·薩岡 著 劉云虹 譯
它壓扁道路兩旁的梧桐樹,拉長、扭曲加油站的發(fā)光字母,夜晚,它讓突然因為專注而 發(fā)不出聲音的輪胎的噪音停止,它也消除了憂愁:人們白白地為愛瘋狂,徒勞,當速度達到 每小時兩百公里時,人們就不會那么狂熱。血液不再凝結(jié)在心臟,而是涌向您的指尖、腳尖 以及在那一刻注定成為您生命的哨兵的眼皮。與身體同樣瘋狂的神經(jīng)和感覺指引您生命的方 向。不相信沒有它的存在自己的生命將毫無意義,沒有把腳停留在既過于敏感又過于遲鈍的 加速器上,沒有感覺整個身體保持警惕,右手滿足速度的變化,左手緊握住方向盤,伸長的 雙腿假意放松卻隨時準備應(yīng)付突發(fā)情況、踩向離合器和剎車,沒有在渴望死里逃生的所有努 力中感受到一種即將到來的死亡的奇妙而迷人的寂靜——那種拒絕和慫恿的混合——這樣 的人從未熱愛過速度,從未熱愛過生命——或者,也許,從未熱愛過任何人。
首先,外面有這個表面上溫順、安靜,只要轉(zhuǎn)動一下神奇的鑰匙就能喚醒的鐵皮動物。 人們必須像對待一個醒得太快的朋友一樣,讓這個發(fā)出劈啪聲的動物恢復(fù)氣息、聲音和對新 的一天的意識。人們溫和地命令這個動物奔赴城市和它的街巷、鄉(xiāng)村和它的道路,這個逐漸 發(fā)熱、悠然自得、慢慢對于它能夠和我們同時看到的東西——碼頭或田野,總之,那些令它 可以爭先恐后奔馳其上的平滑、通暢的表面——感到興奮的機器。超越右邊、左邊的汽車, 或者緊隨殘廢的專橫者之后停滯不前;同樣的本能反應(yīng):深陷的左腳、抬起的手腕,多虧一 個輕微的加速,汽車沖出、超越,接著恢復(fù)原先的速度,平靜地發(fā)出隆隆聲。這個鐵皮盒子 悄悄穿行于城市的交通要道,掠過道路兩側(cè)的陡坡,進入廣場,仿佛置身于一個它不愿阻塞 其中的縱橫交錯的巨大網(wǎng)絡(luò);或者,這個鐵皮盒子清晨在縱向的薄霧、玫瑰色的田野和柵欄 的陰影之間行進在鄉(xiāng)村,有時受到某個山坡的威脅;汽車的發(fā)動機發(fā)出爆破音;又一次,左 腳深陷、右手抬高,車身快樂地彈起,低聲抱怨這微小的挑戰(zhàn),而第一個寧靜的平原讓它重 新發(fā)出隆隆聲。一切都有條不紊地進行著:這些對耳朵和身體而言巧妙、和諧的聲音,這種 沒有絲毫震動的平穩(wěn),這種對剎車持續(xù)的輕蔑。首先是一種目光,鐵皮野獸的駕馭者的目光 ,這個可愛、神經(jīng)質(zhì)、隨和、致命的野獸,有什么關(guān)系,那是專注、信賴、懷疑、關(guān)切、從 容的目光,靜止而迅速的目光,在最后一次努力中尋找對方,但并非為了與永遠失去的他者 重逢,而是相反地為了避免遇見他。
夜晚,一次轉(zhuǎn)彎之后,它突然闖入布雷區(qū),或更確切地說,被不自然的意外光亮、耀眼 的黃色彩虹損壞的場地:溝渠盡頭那些像所有陷阱一樣被我們車燈照亮的寬闊、虛假的出路 ,在我們的碘鎢燈前退縮的地面;以及所有那些與我們相遇而過、被我們侮辱——就像他們 在我們之間猛然用猙獰的面目侮辱我們一樣——的同謀共犯的陌生人。以及,所有那些不知 名的駕車人,那些濺了我們滿身污水、搞得我們昏頭昏腦、在轉(zhuǎn)瞬即逝的虛假月光下把我們 拋棄在澆了柏油的死胡同里的敵人。有時,為了躲避來自他們的強烈光亮,我們不得不忽而 沖向右邊的樹林,忽而沖向左邊的鳥群。
還有,那些匯集了混凝土、蘇打水和零錢的歇腳地,多虧自己的本能反應(yīng)才從高速公路上死 里逃生的冒險者們常常躲避在其中。那里只有休憩、寂靜和黑咖啡,人們想,這 杯黑咖啡 差點兒成為最后的咖啡,因為,在歐塞爾,卡車都十分瘋狂,因為,在歐塞爾,人們在驟雨 下和薄冰上什么也看不見。不計其數(shù)、謙虛的高速公路的英雄們早已習(xí)慣了與突如其來的死 亡擦肩而過,仍然不停地前進、飛奔,眼睛在光亮下眨巴,想象在假設(shè)中馳騁,“他現(xiàn)在會 超車嗎?我還有時間通過嗎?”雙手冰冷,心臟有時甚至要停止跳動!每天在高速公路上和 咖啡館里遇見的謹慎、匆忙、安靜的英雄們顯得疲憊而堅忍,一心為里昂和瓦朗斯或巴黎和 魯昂之間還有一百公里路途,而過了芒特或沙隆后只有數(shù)不勝數(shù)的停車場和加油站而憂慮。 于是,他們躲避在這些中途??空纠铮顺鲇螒蛭宸昼?,并且,安然無恙、死里逃生的他們 在加油站站牌的陰影下看見前一刻跟在身后或被超越的車輛像神風(fēng)突擊機一般飛馳而過…… 于是,人們喘一口氣,假裝在那些臨時的——極為短暫的停留——歇腳處,那些必須離開的 ——哪怕身前和身后那些黑色的怪物以及它們放射出的強烈、專注、敏銳而可怕的光亮令他 們感到恐懼——避難所安頓下來。于是,人們自我克制,強迫自己和他的機器,于是,機器 呻吟著發(fā)出隆隆聲,讓您受它的支配,也讓它自己受您的支配。當您在座位上、在那張塑料 或皮墊子上重新聞到您自己的香煙的氣味時,當您用活生生的、溫?zé)岬氖钟|摸到冰冷的木制 或塑料方向盤時——它把您帶到那里并打算帶您去別處——您就知道您的汽車不僅是一個 交通工具,也是一種神話因素,是您命運的潛在工具,能夠毀滅或拯救您,是希波呂特希臘神話中亞馬遜的女皇?!g注的戰(zhàn)車而并非流水線上第一千個復(fù)制品。 ビ肴嗣強贍芟嘈諾南嚳矗速度的節(jié)奏并不是音樂的節(jié)奏。在一首交響樂中,與每小時兩 百公里的速度相符的并非輕快或狂暴的快板,而是行板,緩慢而莊嚴的樂章、一種令人們行 駛其上能夠超越某種速度的平面,在那里,汽車不再掙扎,不再加速,相反地,它和身體一 起任憑自己沉浸在一種清醒、專注并被人們習(xí)慣地形容為“令人陶醉的”眩暈中。這是夜晚 發(fā)生在偏遠公路上,有時也白天發(fā)生在僻靜地區(qū)的事情。它發(fā)生在這樣的時刻:“禁止”、 “強制休息處”、“社會保險”、“醫(yī)院”、“死亡”這些字眼不再有任何意義,而是被一 個簡單的、所有時代的男人都使用的、與一輛銀白色的高速車或一匹栗色馬有關(guān)的詞所取代 :“速度”。在這樣的速度中,某種東西超越其身外的某種東西,在這一瞬間里,不受控制 的暴力擺脫了機器或重新變得野蠻且?guī)缀醪皇苤腔?、感情和機敏——以及性感——控制的動 物,無論如何,由于控制不足而不得不讓它成為一種樂趣,不得不讓它有可能成為一種致命 的樂趣。在我們這個可憎的時代中,冒險、意外和非理性被永遠地拋置在與數(shù)字、虧損或計 算的比較中;在這個可悲的時代中,人們被禁止自殺,這并非出于他們靈魂不可估計的價值 ,而是因為他們身體的已經(jīng)計算出的高價。
事實上,汽車,他的汽車,將給予它的馴養(yǎng)者和奴隸一種不合常理的感覺:終于獲得自 由,重新回到母親的懷抱,回歸最初的孤獨,遠離一切陌生的目光。無論行人、警察和鄰近 的汽車司機,還是等待他的女人和不等人的生命,都無法把他趕出他的汽車——他唯一的財 產(chǎn),總之,唯一使他的身體能夠每天一小時重新回到天生的孤獨狀態(tài)的東西。此外,如果車 流在他的汽車面前散開,就像紅海的浪潮在希伯來人面前退卻一樣;如果紅燈一個接一個遠 去,逐漸稀少、消失;如果道路開始搖晃,開始隨著他的腳施加在油門上的壓力而低聲抱怨 ;如果從車門邊掠過的風(fēng)變得猛烈;如果每次轉(zhuǎn)彎都是一種威脅和驚奇;如果每一公里都是 一次小小的勝利,那么,您將對那些在他們的企業(yè)里有輝煌前程的安分的小職員感到驚異, 對那些平靜的人是否會在最后一次沖向大地、最后一次拒絕他們的未來時原地作一個混合了 鐵、沙礫和血的漂亮旋轉(zhuǎn)感到驚異。人們把那些驚跳稱為“意外”,并提到心不在焉、分神 ,提到所有的一切,唯獨忽略了最主要的、與前者恰恰相反的東西,那就是身體與精神的突 如其來、毋庸置疑、無法抗拒的相遇,一個生命對自己突然產(chǎn)生的念頭的贊同:“怎么,我 是誰?我就是我,我活著;我感受得到這一點,根據(jù)‘憲兵隊、社會和失望的規(guī)則,我在 城市里以每小時90公里的速度行進,在國道上每小時110公里,在高速公路上每小時130公里 ,在我腦海里每小時600公里,在我身體中每小時3公里。那些從童年起就圍繞在我身邊的失 常的計速器是什么?那種在我生命——我唯一的生命——歷程中強加給我的速度是什么?… …”
然而,我們逐漸遠離樂趣,也就是說,被視為樂趣的速度——這是它最好的定義。讓我 們像莫朗、普魯斯特和仲馬那樣說一說吧,這不是一種模糊、冗長而可恥的樂趣。在道路上 極速前進,超越汽車的安全限度,超越地面的承受力,或許也超越他自己的反應(yīng)力,這是一 種確切的、激動人心的、也幾乎是從容的樂趣。并且,我們還要說一說,這不是和自己的賭 博,不是對自己才能的愚蠢挑戰(zhàn),不是自己與自己之間的競賽,也不是對于個人不利條件的 一次勝利,而是純粹的運氣和他本人之間的一次愉快的打賭。當人們快速行進時,在某個時 刻,一切都開始在這個鐵皮獨木舟里飄舞,而在這個鐵皮獨木舟里,人們達到海浪的頂點, 并希望借助水流而不是他的敏捷安全回落到水面。對速度的愛好與運動無關(guān)。正如它酷似賭 博和機遇一樣,速度就像生存的幸福,因此也仿佛延伸在生存的幸福之中的那種對死亡的隱 約渴望。這就是我最終堅信不疑的一切:速度既不是一種征兆和證明,也不是一種慫恿和挑 戰(zhàn),而是一種幸福的沖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