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 柯
沒辦法,跑長途都是兩個人,隊長派活的時候特別強調(diào)了這一點。誰都看見他跟白云的關(guān)系如日中天。正好是八月初的天氣。從四月底開始,準(zhǔn)噶爾大地就熱起來啦,太陽一下子貼近了大地,源源不斷地向大地傾瀉它的熱情和力量,戈壁灘是紋絲不動的,沙漠也一樣,可那些散落在瀚海里的島嶼似的綠洲全讓太陽給點著了,草木莊稼個個氣焰囂張,不可一世。到了八月初,瓜果全都從葉子下邊露出來了,跟黑黝黝的大炮似的,炮口全對著太陽……它們都是太陽的兒子,兒子長大了,老子就蔫了。秋天的太陽懶洋洋,一點精神都沒有。還離不開太陽,草木也好,莊稼也好,熟了的瓜果也好,還需要太陽伺候呢。隊長離開的時候開玩笑,“你放心,白云跑不了,我給你看著?!标犻L挨了一拳,也不生氣,活兒派下去隊長就高興。
跟師傅出車。師傅四十多歲了,老婆孩子一大幫,正是煩老婆的時候,跑長途跟放風(fēng)似的,都吱吱嗚嗚哼起調(diào)調(diào)來了,徒弟跟女朋友難舍難分,他一點感覺都沒有,還不停地按喇叭。不按喇叭不行啊,這一對狗男女,都到郊外了,還送了一程又一程,送到沙包里去?送到紅柳叢里去?喇叭聲凄厲無比,很殘酷地把這對狗男女拆開了,姑娘還在招手呢。徒弟氣恨恨的,半天不理師傅。師傅也不理他。師傅就是師傅,師傅板著臉,可師傅的心倒不壞?!稗k了莫有?”“辦什么?”徒弟的口氣還是那么硬,還故意摸出扳手做出干活的樣子。師傅就繃不住了,一手握方向盤,一手捅徒弟的后腰眼,“這個地方,這個地方熱了莫有?還不懂啊?傻小子,腰上使勁沒有?”徒弟傻乎乎的,看來不是假裝的,師傅只好捅開談了:“跟白云把事兒辦了沒有?”又該師傅吃驚了,徒弟以為是扯結(jié)婚證,徒弟咧大嘴嘿嘿笑:“急啥呢?不急嘛!不就是一個本本嘛?!蓖降芘Fず婧娴模榫w好得不得了,給師傅點上煙,把師傅換下來,師傅一路可以當(dāng)太爺了。師傅又是抽煙又是喝茶,師傅很快就養(yǎng)足了精神,繞著彎套徒弟的秘密,處于興奮狀態(tài)的徒弟沒有任何防備,師傅得到的信息無非就是兩個小青年在沙包后邊擁抱,在紅柳叢里接吻,反反復(fù)復(fù)就是這些。這已經(jīng)很出格了,師傅費盡心思,絞盡腦汁迂回曲折才捕捉到這么一點點支離破碎的信息,已經(jīng)引起徒弟的警覺了?!皫煾?,你領(lǐng)本本以前就把事情辦了?”“小心我拔掉你的舌頭。”“玩笑玩笑,純粹是玩笑?!薄案鷰煾悼刹荒荛_這種玩笑?!蓖降苄÷曕止玖艘痪浼僬?jīng),師傅就叫起來了,“你說啥呢?”“不是你開的頭嗎?”師傅張張嘴比結(jié)巴還要慘,只能咽唾沫了。
再也聽不到說話聲了,汽車的嗡嗡聲也越來越小,不斷有車子超過他們。此時,一朵很大的云把影子投射到地上,云影的速度跟車子差不多。幾乎就是汽車的一把傘了,也怪了,云朵沿著公路向準(zhǔn)噶爾腹地滑行,幾乎可以聽見云朵兩翼發(fā)出的風(fēng)的呼嘯聲,可以肯定的是,天離地面越來越近。因為他們的車子是空的,龐大的云朵想搭車子了。徒弟顯然聽到了云的喘息,徒弟把速度放到120邁,車子就有點飄了,車子上空的云朵也加快了速度。道理很簡單,越往盆地深處大地越遼闊平坦,天空就徹底地低下來了,云朵就像嘴巴里呼出的氣團,車子呢?車子跟小蟲子一樣,被天空呼出的氣浪吹得飄起來啦。車子真的飄起來了。師傅挺不住了,伸手打方向盤,還是晚了一步,車子飄出去了,跟隨手扔出去的一個紙盒子一樣一點聲音都沒有,輕輕地落在沙包上,沙包動都沒動,沙包上的梭梭輕輕地晃著,那是風(fēng)在吹。其實車子是一路跑過去的,沖出公路的時候還是轟轟吼叫著,一頭雄獅似的,路基僅僅比荒漠高出30厘米也就是一尺的樣子,車子到了沙灘上就軟下來了,悶聲悶氣,蹦跶幾下就熄火了。車子沖出路面的一剎那,徒弟被師傅推出去了,師傅死死把著方向盤,同時也剎了閘。不是什么大事故,這在新疆是常見的事情。司機累了、瞌睡了,不留神,車子就躥出路面,司機也就驚一下,傷不了人也傷不了車,跟牽牲口一樣把車子牽到路上就是了。徒弟呢,在沙地里打幾個滾,爬起來不看車子,看天上的云,那大朵的云早就滑到前邊去了,還是那么龐大,那么緩慢,那么威嚴(yán),跟大型轟炸機一樣,把汽車轟出路面,追前邊的車子去了。路上的車子不多,半小時,甚至一小時才過一輛車子,越到準(zhǔn)噶爾腹地,車子越少,閃閃發(fā)亮的柏油路就像被宰殺的一條大蟒蛇,完全成了云的獵物,好像這條癱在地面的大蟲是云咬死的,云跟真正的雄獅一樣抖起來啦。車子已經(jīng)上路了,徒弟還伸長脖子看那朵威風(fēng)凜凜的云,上了車,還擰脖子看。師傅不讓他開車了,他爭也沒用?!爱?dāng)飛行員去,開飛機去?!薄澳銊e激我,我開不了飛機,我讓我兒子開飛機呀!”“好么,好么,好得很么,你趕快弄,把白云肚子弄大,給你弄出一個小飛行員來。”“你這張烏鴉嘴,你這張臭嘴?!蓖降軞獾冒l(fā)抖了,師傅哈哈大笑。所有的男人都得過這一關(guān),他們的女人,遲早要變成大家葷話連篇的笑話。師傅笑夠了,就開導(dǎo)徒弟:“還這么單純,是個好小伙子,白云也不錯,是個好丫頭!”徒弟氣恨恨的跟挨了一槍的大黑熊一樣,打中要害了,只有忍疼哼哼的勁兒。
白云是從礦區(qū)附近的小城奎屯招工招來的,打扮很洋氣,又很單純,跟徒弟好上以后,徒弟帶她打游戲,她就打游戲,徒弟帶她跳舞她就跳舞,徒弟出差十天半個月,別的小伙子邀請她她就不答應(yīng)人家了,那時她跟徒弟認識還不到一個月,人家再三解釋,玩嘛,沒有其他目的,礦區(qū)女孩兒少啊。再怎么解釋沒用,反而引起女孩的警覺,女孩對所有單身男人都保持了距離。她照樣顯得那么洋氣,那么活潑,跟一只鳥一樣,不過離地面遠了一點點,在大樹上盤繞,那棵大樹就是這個開車的家伙,只要這個家伙在她身邊,她就是一只鳥。這個家伙外出多么久,她就安靜多么久。有家室的人告訴那些單身漢,等她成了家,單位里就不會再有她的笑聲和歌聲了,她會把所有的歡樂藏在家里?!罢媸莻€好女人啊,好女人就該這樣?!边@可都是經(jīng)驗之談,只有這些有家室的人能理解,單身漢可不這么想,往往會說出一些不著調(diào)的話,大家就很寬容地笑笑,是那種長者對孩子的微笑,單身漢更受不了了。這是沒辦法的事情,這個可惡的家伙憑什么贏得姑娘的心,姑娘這么死心塌地。這個可惡的家伙沒有給她做什么呀,別人給她大獻殷勤的時候,他把他的一大堆臟衣服送過去,讓丫頭幫幫忙,丫頭愣了一下就接下了,就在水龍頭底下的池子里洗起來了。丫頭正在洗她的小手絹,這個死不要臉的家伙就把一大堆臟衣服蹭過去,丫頭都愣住了,你聽這不要臉的家伙咋跟人家說的,“要出車?yán)?,衣服都有味兒啦,拜托啦拜托啦。”師傅摁喇叭催呢。就這么。丫頭注意上這個小子了。他也確實忙,幾乎天天出車。出車回來,師傅沒事了,徒弟還要洗車。這個討厭的家伙,不會洗衣服,可對車子一點也不馬虎,車子總是亮閃閃的,連領(lǐng)導(dǎo)都很滿意,“咱這車子保養(yǎng)的,能多跑七八年?!鼻扑囊路?,丫頭一邊洗一邊笑,丫頭頭一回發(fā)現(xiàn)男人這么臟。丫頭洗了
兩個半小時才洗完這么一大堆臟衣服,晾在鐵絲上,下班前還得給他收起來,疊整齊,厚厚一大摞呢,送過去的時候這些干凈的衣服散發(fā)出陽光的芳香。這個可惡的家伙興奮得不得了?!鞍パ?,好久沒有穿這么干凈的衣服了?!彼以谝晾?,一年回不了幾次。“每次回家我媽就說我從豬圈爬出來啦?!毖绢^笑嘻嘻地問他是怎么洗衣服的,他就如實回答:“泡上洗衣粉,泡整整一天,抓兩下,就拎出來弄掉泡沫。”
“不會吧,老實回答我?!?/p>
“你還想問啊,就這么多?!边@個臭小子拿起男人的架子了,口氣強硬起來了?!安痪蛶鸵淮蚊β?,說,咋感謝你?”
“你就這么感謝我呀,呸!”
丫頭也生氣了,不理他了。
他又變成一頭牲口,臟衣服人前人后地晃,晃了半個月,丫頭繃不住了,丫頭一盆涼水潑過去,四下里沒人,他都愣了,丫頭跟個將軍一樣給他下命令:“把你那身皮扒下來!聽見沒有!”他乖乖回到房子里,扒下濕淋淋臭烘烘的臟衣服,一件一件扔出去,他裹著被子在床上待了一天。他所有的衣服都是臟的,全被丫頭拿走了。
新疆氣候干燥,眨眼的工夫,衣服洗完了,也干了。這個裹著被子的家伙聽見姑娘走過來的腳步聲,這個家伙大大咧咧粗粗拉拉慣了,這個時候一下子心細起來了。他從白楊樹葉子的嘩嘩喧響中分辨出了姑娘走路的聲音,他甚至聽見了姑娘衣服和頭發(fā)被大漠風(fēng)吹起的聲音,他肯定想起了鳥兒的羽毛,這些年他開著車子跑過不少地方,見識過群山大漠綠洲草原,最讓他迷醉的就是遷徙的鳥群,遮天蔽日,暴雨似的彌漫了天地遼闊的空間,他就會停下車子,半截身子伸出去,他就清清楚楚地看見鳥兒圓圓的胸脯上柔軟細膩的羽毛。師傅就發(fā)感慨:“看吧,好好看吧!傻小子,再看下去你就會看到花裙子,你就會看到花不棱登的大姑娘的兩個熱饅頭!”“你咋這么無恥!”他差點跟師傅打起來!唉,這些經(jīng)驗豐富的老男人總要攪亂年輕人的心思。那些柔軟細膩的羽毛終于伸過來了,快要落到他的臉上了。他聽到的姑娘的腳步聲是實實在在的,姑娘把晾干的衣服疊起來,放在他的門口,下邊還墊了報紙,姑娘就走了。姑娘不用打招呼,那一摞干凈的衣服散發(fā)出的陽光的芳香和大漠風(fēng)干爽的氣息全都傳到房子里了。他可以從容不迫地下床,從門洞里伸出一只手把衣服拿進去,再一件一件穿在身上,迅速地完成從原始人到現(xiàn)代人的過渡,他又是一個衣冠楚楚的漂亮小伙子了。他對著鏡子兩眼放光,就像曠野里的一匹駿馬。姑娘洗完了所有的臟衣服,他可以換好幾次。據(jù)說一匹馬,從兒馬到青壯年要換好幾次毛,男人也一樣啊。這就是那個禮拜天的下午他換上干凈的衣服時對著鏡子發(fā)出的一點點感慨。
再也見不到他的臟衣服了,不管多么忙多么累他都是干干凈凈的。他身上的油污、汗垢,甚至是醉酒后的酒污,都在一步步地加深他們的關(guān)系。那個時候,他們沒有任何承諾,沒有任何約定,他們還是“同志”關(guān)系,任何一個單身漢都有條件向姑娘發(fā)起進攻。事實上,從姑娘進單位那天起,單身漢們就虎視眈眈盯上她了,也都擺脫不了年輕人的習(xí)慣,具體細節(jié)我們就不講了,那個可惡的家伙讓丫頭給他洗臟衣服的時候,大家都笑呢,當(dāng)然嘍,大家也就把他排除在競爭者之外了。這不是追姑娘,這是趕姑娘。一而再,再而三,大家還沒有警覺。兩三次以后,那些有家室的男人們開始吃驚了,臉上看不出來的,嘴上也說不出來,詫異之色倏忽于神情之中。這些毛頭小伙子是覺察不到的,更要命的是兩個當(dāng)事人也渾然不覺,丫頭理所當(dāng)然地洗人家的臟衣服,這個厚顏無恥的小子理所當(dāng)然地一次一次地扒下全身的臟衣服讓人家去洗,自己一點也不覺得厚顏無恥。當(dāng)然,厚顏無恥這個詞是后來大家加上去的,那已經(jīng)是兩個狗男女要扯結(jié)婚證的時候,那些絕望的單身漢們異口同聲喊出來的,也只能是內(nèi)心的一聲吶喊!誰也聽不見。這是后話,現(xiàn)在,倆人不知不覺中進入一種極其微妙的階段,年輕人是感覺不到的。那些有家室的人,全都把目光投過去了。一下子靜下來了。誰也不能說破,不能壞了規(guī)矩。要知道單身漢大多是學(xué)徒,有師傅帶著教他們技術(shù),延伸一點就是婚姻大事了,這是不能明說的,但又涉及到師傅們的臉面,不緊張才怪呢。多少年后,這個壞小子才明白他師傅的良苦用心。那個最緊張的日子里,師傅總是陰陽怪氣,他差一點跟師傅翻臉。師傅是一只老狐貍,每逗他一次,他就氣得半死,回到單位就破罐子破摔,拿臭烘烘的臟衣服去折磨那個好脾氣的丫頭。因為在第二次第三次人家送干凈衣服的時候,他的心跳得跟野馬的蹄子一樣,他又不是木頭,他又不是不知道,他的不少同事在追這個丫頭。他覺得他的心動得太晚了,他老欺負人家,給人家那種印象,師傅又這么無恥,那時候他只覺得師傅無恥透頂。他甚至懷疑師傅心理變態(tài)。師傅的老婆愛叨叨愛抱怨,好像全世界都虧待了她,師傅都不敢回家,師傅就拿他窮開心。當(dāng)時他就是這么想的。他曾經(jīng)是那么絕望,當(dāng)然是他對丫頭動心的那個時候。他又不是木頭,他很快發(fā)現(xiàn)丫頭對他的迷戀。他把這一切都歸功于丫頭的好心眼兒。相當(dāng)長一段時間他都恨他的師傅。反正有的是時間,反正他會明白過來的。師傅還是那么壞,還是那么胸有成竹地惹他。
師傅又來勁了,話題當(dāng)然是那朵龐大的白云。他嫌師傅磨蹭。他開車子,師傅就笑他想吃天鵝肉,師傅沒說出癩蛤蟆??伤呀?jīng)感覺到自己是癩蛤蟆了,因為那龐大的白云飄遠了,從沙梁后邊消失了。車子怒吼著,沒用。萬里無云,天空如同海洋,又藍又深,都發(fā)黑了。師傅聲音小小的,“要到秋天就好了。”“已經(jīng)是秋天了!”他口氣那么狠。師傅還是那散淡的口氣:“我說的是秋末,那個時候白天鵝就飛過來啦,用老哈薩的說法,天鵝都是白云變的?!薄澳俏腋嬖V你,我們馬上要扯本本了,馬上,回頭就扯。”“應(yīng)該拿上駕照,這是咱們的老本行嘛!”車子飄起來好幾次,師傅再也不敢亂嚷嚷了。師傅閉上了他那張臭嘴,安靜了很久。綠洲就出現(xiàn)了。師傅換上去。路上行人越來越多,車子不能太快。“小子,太快不行?!背粜∽硬焕韼煾怠?/p>
車子到了田野上。可以看見田里的大西瓜了?!芭谂_紅”跟炮彈一樣躺在大地上,條田四周鉆天楊就像衛(wèi)兵,伺候著這些沉睡的家伙。師傅把車開得慢慢的,目光在瓜地里掃來掃去,嘴里喃喃自語:“這瓜長的,就像土地爺爺?shù)碾u巴,人可長不出這么大的家伙?!蓖降芤膊簧鷼饬?,開始一聲一聲叫師傅了:“就在這里買嘛。”師傅不理他,師傅一邊贊美西瓜,一邊往前移動,根本就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他老是嚷嚷,路邊停了那么多車子,都裝滿了大西瓜,當(dāng)然還有殺開的瓜,有切成塊的,有劈成兩半用勺子挖著吃的,太誘惑人了。他嚷嚷的實在不行,師傅就停下車,到一個瓜攤跟前。主人身后就是幾百畝的瓜地,裝幾十卡車都沒問題。師傅只要一個瓜,對,就一個。主人就挑出一個最好的。瓜確實是好瓜,刀刃一碰,就轟的一聲裂開了,就沖出一股濕潤而甜
蜜的氣浪,撲到人臉上。師傅只吃了幾口,就放下了,他吃得那么歡,跟小狗啃骨頭一樣,半拉子瓜全掏空了,連打了幾個嗝。師傅問他吃飽了沒有?他一臉憨笑,問師傅:“還往前走哇?”師傅發(fā)動了車子,問他:“這瓜好在哪里?”
“甜,甜呀。”
“好瓜不光甜,傻瓜?!?/p>
車子緩緩向前,師傅的目光在瓜地掃來掃去,終于掃到了一家滿意的瓜地。有四五輛車子已經(jīng)停靠在林帶邊上了,司機們跟瓜地的主人抽煙聊天。師傅也湊過去,師傅還很謙恭地給瓜地的主人遞上“紅雪蓮”香煙,打火機都用上了。他馬上覺察到氣氛的異常,五六個司機圍著這么一個牛皮烘烘的家伙。他就到瓜地里去瞧瞧。莫非地里長的是金蛋?他從水渠上躍過去,他的眼睛都沒離開那些瓜,圓溜溜的花皮西瓜跟吃飽肚皮的娃娃一樣亮出它們的大肚皮,實在看不出這些瓜跟前邊那些人家的瓜有什么不同,連品種都一樣,大名鼎鼎的“炮臺紅”嘛。他蹲下摸那些瓜,還嘭嘭嘭拍了幾下,每個瓜都有嘹亮的響聲,跟銅鑼一樣。忽然,他愣住了,他一點一點往瓜地外邊退,好像大海漲潮了,他被逼回去了……那僅僅是幻覺。真實的情況是這樣,他發(fā)現(xiàn)這塊瓜地,差不多有五六百畝大的瓜地,地皮是干的,干了不止一天,瓜藤還是綠的,瓜葉子就沒有那么綠了。他朝人群走過去的時候,聽到一個新鮮的詞,“上糖”。
他們住在一家簡陋的旅館里,拉瓜的司機都住這里,要住好幾天。剛住下,他問師傅上糖是什么意思?“你去了瓜地還不明白?”“地是干的?!薄斑@就對了?!辈挥迷賳柫?,他全明白了。在瓜地里他就明白了。師傅看不上的那些瓜,地全是濕的,瓜熟蒂落,就要摘了,還放水澆地,加大重量。躺在床上,他還是問了一句,這句話并不多余?!岸嗌偬煅?”“三五天吧,看天氣情況可長可短。”剩下的就是甜蜜的想象了。停水以后,瓜還在長,靠的就不是嘩嘩的渠水了,全是藤蔓和葉子里的汁液,這座神奇的綠色加工廠最終把自己貼上去了,一點不剩,擠干所有的積存。夜靜悄悄的,除過林帶的喧響,就是瓜地里那些上糖的藤蔓和葉子的抽動聲,跟蚯蚓一樣一伸一展,喘息著,呻吟著。
這個沉入夢鄉(xiāng)的小子不停地伸胳膊,還在空中抓那么幾下。幸虧是兩張床,不然要鬧笑話的。礦區(qū)有這種笑話,野外作業(yè),睡大通鋪,結(jié)婚的臭男人就把身邊的小伙子當(dāng)媳婦來擁抱。當(dāng)然是夢中。師傅這個老狐貍關(guān)燈后還睜著眼。他在抽煙呢。月亮那么亮,跟白天沒什么兩樣。徒弟的夢和夢里那些動作他全看在眼里。他嘴巴都抽麻了,他還在抽。這個年齡的男人,差不多都有一大堆煩惱。他的徒弟贏得丫頭那顆芳心的時候,人家就挖苦他這個老狐貍。
他的故事人人皆知。當(dāng)年總經(jīng)理的女兒搭他的車去烏魯木齊,也只搭了那么一回,就放不下他了,連他自己都奇怪他一路上變了一個人似的,就像神靈附體。那時候路面不好,到烏魯木齊要跑整整一天,過五六座縣城,吃兩頓飯,當(dāng)然還有戈壁沙漠里大小不等的綠洲,一個男人要盡情表演的話,這舞臺也足夠了。途中的種種細節(jié)就不講了,總之,總經(jīng)理的千金在她短暫的人生中還沒有見識過世界上有這么風(fēng)趣這么智慧的男人。傍晚,華燈閃閃,車子到了大都市烏魯木齊,師傅基本上成了一個中亞腹地的白馬王子。結(jié)果可想而知,家里極力反對,先耗著,師傅繃不住了,就來了一個絕招,生米煮成熟飯,總經(jīng)理認了,但總經(jīng)理也很絕,一直對這個可惡的卡車司機冷臉相待。好多年過去了,姐妹們弟弟們都有父親的大力關(guān)照,都過的是體面的生活。師傅一家在遙遠的戈壁灘上,擠在小房子里,緊巴巴地過日子。師傅的妻子開始抱怨,開始嘮叨。抱怨完了,嘮叨完了,該干什么還干什么?;旧鲜且粋€勤勞的勞動人民。師傅沒脾氣呀。工人的老婆不都這樣嗎?師傅逮住機會就出差,就抽煙。
三天后,他們拉了滿滿一車西瓜回到單位。記得剛上車的時候師傅問徒弟:“著急啦?”徒弟也就實話實說:“能不急嗎,我答應(yīng)人家當(dāng)天就回來?!币郧袄隙际钱?dāng)天去當(dāng)天回。也都是別的師傅帶別的徒弟去,也許師傅永遠不會知道徒弟的故事。徒弟一路又說又笑,還告訴師傅他在夢中回去了一次,那個叫白云的丫頭在兩公里外的沙包上接他呢。誰也沒有注意這個小小的插曲。
回到單位,大家忙著分西瓜。
他不著急要西瓜。那個叫白云的丫頭也一樣。他們第一次分別這么久,沒等他開口,丫頭就說:“你還知道中途回來看我。我還以為你忘了我呢?!彼读四敲匆幌?,他曾在夢中回來過呀,他就笑了,他摸著她的頭發(fā),他仿佛看見暴雨般的鳥群,彌漫天地的細膩而輕盈的羽毛,他就貼丫頭的耳朵輕聲告訴她他如何駕車追趕天上的白云,當(dāng)然了,他不會告訴她車子栽到沙丘上的事情。他開始親她,目前為止,他只能達到親吻。這回他有點瘋狂,有點可怕。她咬他的耳朵要他輕點。
“前天那次,你把我弄傷了。”
他又愣住了,他看見她脖子上的淤血。他也就愣了那么一下。他基本上順著、丫頭的心思。丫頭不知道他心里在翻江倒海,丫頭讓他的溫順和平靜給蒙住了,丫頭揉著他的頭發(fā),笑瞇瞇的。
“傻瓜,膽小鬼,把人家都咬破了,喇叭一響就跟兔子一樣逃走了。其實那天我是打算讓你這個壞小子得寸進尺呢,你這個傻瓜你把機會錯過了。其實呀你不傻,你還知道偷偷回來看我,你還知道搭朋友的順車,你這木頭,總算開竅了。我告訴你呀,這種事千萬不能求單位的人,他們會傳閑話的。師傅?師傅都不行。朋友最好,克拉瑪依的朋友,你同學(xué),算你小子聰明?!?/p>
他心里的萬丈波瀾慢慢平息下來。他可以喘口氣了。他可以從容不迫地喝丫頭給他的茶水,茶水里還放了糖,還不停地用毛巾擦他的臉。忙完了,后退幾步,笑瞇瞇地一遍又一遍地打量他。
“累壞了吧傻小子?!?/p>
“不累?!?/p>
“你騙鬼啊,不累?都曬暈了,一路都是大戈壁,跑過來的時候跟個醉漢一樣,跌跌撞撞,拉住人家也不說話,亂啃一氣,扭身就跑,真是個小可憐?!?/p>
又來了,這回是她主動親了他。
后來的某一天,他聽見有人嚼舌頭,他還真耐下性子躲在樹后邊聽了一會兒。丫頭在兩公里外的沙棗林等他那天,有人看見了,看見另一個陌生人,從戈壁公路上過來。誰都知道,那么熱的天,車子和人都曬暈了,出現(xiàn)幻覺是很正常的。那人以為到家了,下了車,奔過來,以為是他的女人;女人以為奔過來的是她的男人,就擁抱在一起。男人大概清醒過來了,車上的男人也發(fā)現(xiàn)了這個錯誤,就按喇叭。女人始終在幸福的暈眩中。他再忍下去就不是他了,他咳嗽一下,走到那幾個人跟前,一臉的嚴(yán)肅。“你們聽好了,那個人是我,你們可以去問我?guī)煾??!睅煾凳怯忻睦虾偅瑔査菦]事找事。
結(jié)婚不久,他帶上妻子到更偏遠的一個礦區(qū)去了。
妻子始終不知道那個小小的插曲,妻子還念念不忘在他們熱戀的美好時光里,他偷偷跑回來看她,那么瘋狂地親了她?!白屘枙駮灹说哪腥颂屓诵奶哿?。”妻子跟鄰居家的女人交談時會這樣告訴人家。妻子還告訴人家:她有多么幸福,她只戀愛一次,連褶都不打,一下子就成功了。妻子拉家常也不誤手里的活,妻子正在熨一塊布料,熨斗哧溜一下就過去了,真是一塊好料子,一點皺褶都沒有。
那可真是一個偏僻的地方,只有五六戶人家。他在房前屋后開了地。那地方種地也不容易,折騰好幾年才種活了蔬菜,接著是西瓜,不大,就足球那么大,很飽滿,熟了的時候,他就斷了水,讓地干,干上兩三天。沙漠環(huán)繞的小塊綠洲至多也就三天,就能上足西瓜的糖分。妻子可是頭一回見識“上糖”這種奇觀??褪虚L大的丫頭嘛。他就正兒八經(jīng)地給妻子講述這種大地上的奇觀。
原刊責(zé)編李雙麗
[作者簡介]紅柯,原名楊宏科,陜西岐山人,1962年生,畢業(yè)于陜西寶雞師范學(xué)院中文系。1986年遠走新疆,在奎屯生活十年。發(fā)表過中短篇小說及詩歌論文若干,著有小說集《美麗奴羊》。本刊曾選載過其短篇小說《奔馬》、《美麗奴羊》,中篇小說《金色阿爾泰》等。曾獲馮牧文學(xué)獎,魯迅文學(xué)獎,莊重文文學(xué)獎,中國小說學(xué)會長篇小說獎?,F(xiàn)在陜西師大文學(xué)院任教,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