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作時
據統(tǒng)計,真正被納入最完整社保體系的人口,只占中國的1%
斷裂地帶
一個民營企業(yè)老板在農歷春節(jié)之前請企業(yè)的幾個骨干喝茶,一個是從國營大廠退休到這家企業(yè)發(fā)揮余熱的余姓工程師,一個是這家企業(yè)剛剛招聘來的30多歲的湯姓工程師,他是余工的助手,還有兩個是在企業(yè)工作多年的一線工人,分別姓汪和姓楊。因為2006年企業(yè)的效益不錯,所以從企業(yè)主到一線工人都高興,老板給大家發(fā)的紅包挺厚的。茶余飯后,記者分別悄悄地采訪了幾個人,問他們這筆錢用來干什么?
余工看起來無憂無慮。他覺得拿了錢當然就是花的。他在原來工廠里拿著2000多塊錢的退休工資,現在到民企來工作,掙的錢本來就是意外收入。年終還有紅包拿當然更值得慶賀,他決定帶上老伴好好到外面去旅游一趟,謝謝她一年來離開原來居住的大城市到企業(yè)所在地來陪他。
湯工的回答就多了一些憂慮,他是從東北一家企業(yè)下海辦企業(yè)失敗才到這里來打工的。因為剛到企業(yè),對這家企業(yè)的未來和前途還看不清楚,進企業(yè)的時候并沒有與老板談好工資是多少錢,另外他是一個人來到企業(yè)找工,東北家里的老婆還下了崗,5歲的孩子還需要寄錢回去養(yǎng),所以錢是不能亂花的。至于社保,他也還是個人在繳。“現在的負擔挺重的。”
兩個工人都是進城務工的農民,汪師傅是當地人,兒子在當地企業(yè)工作,家里的土地被征用后政府給補了3套房子,另外還安排他進了國企工作,雖然那個國企倒閉了,楊師傅也下了崗,但他有下崗工資,還把3套房中的一套出租了,所以他在經濟上很寬裕?!鞍彦X都拿出去買年貨唄,過年把親朋好友都請過來,大家好好熱鬧一下?!?/p>
楊師傅則來自外地,“家里種地不掙錢啊,現在雖然免了農業(yè)稅,但兒子在深圳打工也掙不了幾個錢,結婚還要買房,女兒還在上大學,現在學費可貴了。這點錢早就在計劃之中了,一分錢也不敢花啊?!?/p>
這就是中國的現狀。在一張飯桌上,同樣是辛勤勞動的企業(yè)員工,除卻他們受教育水平不同,背后的處境使他們對待哪怕是同樣的錢,態(tài)度也是大相徑庭。余工因為從國企的技術崗位退休,所以體制內外的優(yōu)勢他都占有,他到了享受人生的階段,這份工作對他來說也是可有可無;湯工處于人生的爬山階段,所以雖然也是較高收入,但他對未來不敢輕舉妄動;就算是同樣務工的農民,汪師傅和楊師傅因為來自不同地方,地方政府的政策不同,對錢的態(tài)度也完全不一樣,汪師傅已經對家庭生活的未來充滿希望,而楊師傅對一家人的將來戰(zhàn)戰(zhàn)兢兢。
這背后的差別在哪里?
市場化硬幣的另一面
從1978年開始的中國改革,以驚人的速度豐富了這個大國的市場。從計劃經濟走向市場經濟,把選擇權還給個人,這樣一個大的國家政策選擇使中國的商品市場從1997年就開始出現了供過于求。這使得從那個時候開始,下海并不意味著賺錢。企業(yè)也開始變成了一個個獨立的孤島,效益有好有壞。冗員沉重的國企不斷傳出倒閉垮臺的消息,新興的私營企業(yè)從邊緣地帶進入人們的視野并占有越來越重要的地位。優(yōu)勢企業(yè)和劣勢企業(yè)的差距也越來越大,在此基礎上,從鄉(xiāng)鎮(zhèn)到縣、市、省,經濟發(fā)達程度也各不相同。把這種差距還原到個人,就出現了越來越多的經濟差距。因為來自不同的地方、不同的企業(yè)、有著不同的工作背景和資歷,哪怕是同樣的學歷、年紀和技術背景,做著同樣工作的人,在經濟收入上也出現了越來越大的差異。
如果說前文所述的還都是一群有收入的在職工作者的話,那么經過如此之長時間的改革開放,更有一批自由職業(yè)者和失業(yè)半失業(yè)者處于社會的邊緣地位。由于種種原因,他們無法適應社會激烈的競爭,處在依靠供養(yǎng)生活的狀態(tài)之下。而隨著中國高等教育規(guī)模的擴大,這種人群在未來的就業(yè)競爭中將處于越來越不利的地位。以他們?yōu)槭痉叮F有的在職人群也將不得不緊縮自己的開支,為將來可能存在的失業(yè)、養(yǎng)老作好準備。
這種現狀部分闡釋了為什么中國現在會成為世界的工廠,因為龐大的勞動力需要就業(yè)。而缺乏全民社保體系使得人們對未來的預期變得不確定,新增人口的素質提高和計劃生育使得中國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將處于老齡化的浪潮之中;這會使人們不由自主地緊縮開支,為未來的養(yǎng)老作好準備,內需無法啟動和產能過剩的現實使得中國產品不得不進入需求更為旺盛的外貿市場。
到2006年,中國產品在全球的供應也達到了一個飽和狀態(tài)。無論是歐美、拉丁美洲、東南亞還是俄羅斯,頻頻出現的關稅和非關稅壁壘透露的信號無非是一個:中國的出口已經開始破壞全球由經濟構筑的政治生態(tài)了。
2006年無疑是中國政治和經濟史上將會記錄的一年。在這一年里,中國處于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的狀態(tài)下。一方面,中國政府手里掌握著巨額的外匯儲備,國民經濟仍處于高速增長的階段,稅收也以很大的比例上升;另一方面,農民、進城務工者和城市失業(yè)半失業(yè)者構成的邊緣化群體已經累積到一定程度,群體性的對抗事件開始頻發(fā)。全國性的大學生就業(yè)困難表明的一個問題是,作為中國經濟增長的一個主要角色,現在大中型城市所能向新就業(yè)人群提供的就業(yè)機會已經在下降。
2006年的一個典型案例就是北京一個叫李志強的城管副隊長被一崔姓無證商販刺傷頸部致死案。在這起的案件中,我們看到的是兩難。城管隊員是按章行事,執(zhí)行的是城市管理條例;而刺傷城管的小販之所以做出極端的行動,無非是要維護他那最后一點點賴以生存的生產工具不被沒收。這樣的案件,除了讓人們長嘆一口氣之外,還能讓人說什么?
問題在于北京的這起案件因為發(fā)生在首都而被關注。而同時發(fā)生在全國各地的,城管隊員被潑尿、潑油、與商販發(fā)生沖突的案例比比皆是。這是因為城管隊員作為城市管理的最末端神經,與農村的村干部一樣,都處于政府對國家管理的最末端,現在的城管隊員也與前幾年的鄉(xiāng)村干部一樣,處于矛盾的最前沿。鄉(xiāng)村干部幾年前為了征收“三提五統(tǒng)”而與農民發(fā)生沖突的事件處處發(fā)生,現在因為國家減免農業(yè)稅減緩了這種矛盾。而城管現在所處的地位與前幾年的村干部一樣,由于城市門檻提高,同時商販必須納入稅收體系,而清除無證小販是城管隊員的責任?,F在我們可以說的是,在免除農業(yè)稅之后,中國社會的矛盾最尖銳的點已經在城市里,而它的體現就在城管和無證小販身上。
進入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經濟的增長有過讓全體中國人都受惠的階段。但是現在貧富差距的拉大已經到了一個危險的境地。社會穩(wěn)定和諧是所有人的期望,但更是政府和社會中上階層的需要。如果中國社會中充滿了由貧富差距過大而造成的社會仇視甚至是一些極端行為的話,那無疑會加大政府的管理成本,同時地方富裕人群的人身安全也會受到威脅。實際上,那會是一個兩敗俱傷的境地。如果說城管和無證小販之間的沖突還只是最底層的城市管理者和希望通過自己的雙手為自己找飯吃的人們之間的顯性沖突的話,那么還有更多城市中無出路人群會選擇加入對社會穩(wěn)定起反作用的黑社會來維持自己的生計。
無論是從經濟角度穩(wěn)定人們的期望,增加內需的增長,還是從社會角度減少貧富差距,促進地方和諧,現在是中國政府還利于民的時候了,正如吳敬璉先生所提出的那樣,現在正是實行全民社保的時候了。
全民社保,不能還是不為
事實上,一些經濟發(fā)達地區(qū)如上海和浙江,到現在為止已經開始了全民社保的進程。全面城市化的上海至今已經有1100萬人口納入了社保體系,而經濟發(fā)達的浙江更是開始了向城鄉(xiāng)一體的大社保體系邁進,把農民也納入到整個社保體系中來。
但是作為一個國家,單獨的幾個省市實行全民社保就像汪洋里出現的幾個孤島一樣,是無濟于事的。因為隨著經濟的更進一步一體化,無論是農村進城務工者,還是從事專業(yè)技術工作的白領,在整個中國范圍內因工作的變化而在城市和城市之間、地區(qū)與地區(qū)之間的遷移會成為一件常事。而現在以縣、城市或者省份為單位實現的社保,仍然束縛著人的流動。因此呼吁一個全國統(tǒng)一的社保體系勢在必行。
改革的總設計師鄧小平在生前對他開啟的改革開放結果給出過一個判斷標準,那就是共同富裕。而波士頓咨詢公司日前發(fā)布的《2006全球財富報告》稱,中國不到0.5%的家庭占有全中國70%的財富。相對于西方發(fā)達國家5%家庭占有50~60%財富的狀況而言,中國已經成為世界上貧富差距最為懸殊、財富最為集中的國家。即便是我們懷疑此數據的準確度,給其一倍的誤差修正,依然改變不了其結論。中國改革開放的經濟成果世人皆知,那就是以公平來促發(fā)展。須知中國最需要消費的,不是占有70%財富的先富人群,而是生活在底層的貧困人群和半貧困人群。他們中的很多人不是沒有積蓄,而是對未來的預期不穩(wěn)定。因為據統(tǒng)計真正被納入最完整社保體系的人口,只占中國人口的1%。所以哪怕是用國家財政的錢為他們支起一張對未來的穩(wěn)定期望的床,都會激發(fā)出大量的消費,無論對中國的內需提升還是社會穩(wěn)定,都將帶來巨大的好處。
吳敬璉先生在2006年提出的實現全民社保的提議,在學術界還是有相當的爭議的。因為按現在的情況看,要政府驟然拿出如此之多的錢來實行全面社保,有相當的難度。但是我們只要看看每年花在公費吃喝、公款旅游上高達數千億的錢就可以知道,作為一個高速發(fā)展的經濟體,只要政府自律,中國實行全面社保是有可能的。
是時候了,如果沒有一個可預期的穩(wěn)定未來??偸菗闹约耗昀蠒r誰來贍養(yǎng),那么中國龐大的居民儲蓄將永遠是一個問題,中國的內需就無法迅速提升,中國經濟無法總是要靠政府的公共建設開支和外貿增長來維持其發(fā)展。做全世界的工廠已經給中國足夠的發(fā)展動力,現在是到了給中國人一個穩(wěn)定期望,讓他們快樂地把口袋里的錢拿出來消費的時候了。
用公平來促進發(fā)展,讓如我們在本文開始提到的汪工和楊師傅這樣的普通勞動者都對未來沒有恐懼,快樂地把自己的所得變成消費,這是中國發(fā)展的新路徑。從現在開始沿著這樣的路徑前行不是早了,而是有些晚了,但讓它盡快開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