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 娜
薩娜 女,達斡爾族。發(fā)表過中短篇小說多篇。小說集《你臉上有把刀》獲全國第八屆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現(xiàn)任職內(nèi)蒙古呼倫貝爾市莫力達瓦旗文化館。
達勒瑪醒了。她聽見森林里的小火車張開大嘴狠狠咬她一口,然后發(fā)出歇斯底里的尖叫。她迷迷糊糊睜開眼睛,從狍皮被里伸出右手舉向半空。在朦朧的光線中,短小粗糙的手掌似乎是柞木上長出的黑木耳,正在警覺地聆聽遠處的動靜。
她把手又放回狍皮被里,憂心忡忡地捏了捏另外那條胳膊的肉。肉是疼了,和往常的疼沒有兩樣,但是她隱約地感覺,她的疼痛不像過去那么尖利,那么清晰,她的疼痛和山巒間的霧團一樣,混混沌沌,找不到方向。她老了,真的老了,連疼痛都有氣無力、含含糊糊,牽一處動全身,這說明整個身軀都在衰弱下去,她的生命即將進入隆冬季節(jié)了。
正像瑪魯神靈告訴人們的一樣,生命是有輪回的。她走進了冬季,就應(yīng)該準備進入另一個世界,準備另外一次靈魂的飄泊。
達勒瑪有點猜不準時間,現(xiàn)在究竟是凌晨三點還是三點半。從帳篷縫隙透進的光線像生氣的獵狗,悶聲不響地令人捉摸不透。她呆呆地看著外面的光線洇成水流,慢慢地爬到帳篷四周,她的思路又繞回老路。她老了,真的老了,每天早晨醒來第一個想的準是那件事:如果她死了,究竟怎么安葬自己。人老了當然要死,不過安葬在哪里,就該輪到她活著時自己拿主意,兒子們總歸要聽她的。
她想風葬自己。到了那一天,她希望兒子們把她體面地送上高高的風葬架,讓她安靜地躺在陽光下,靈魂順著陽光的指點,漂游在藍色的安格林河流。隨著這條清澈而古老的河流,她就可以抵達瑪魯神靈所說的天堂了。
兒子們聽到她這種想法會怎么樣?達勒瑪完全能想像得到兒子們的表情。他們會說:額沃,你瘋了!他們會說:額沃,還是土葬吧。那些瘋狂的油鋸幾下子就讓你從半空掉到地面,你就在夜夢里老找我們的麻煩。
她是不該麻煩兒子們。
達勒瑪年輕時心臟就有問題。不僅她,部落里許多人心臟都不好,只不過他們不在乎罷了。他們生活在森林里,嚴寒潮濕摘走誰的心臟就像摘果實那么容易。她前一段時間犯病住院,剛能坐起來就吩咐兒子接她出醫(yī)院。坐落在鎮(zhèn)子里的醫(yī)院,四周光禿禿的,連一棵像樣的樹都找不到,而且到處散發(fā)著憋悶人的藥味。臨走時,她順手把一個白瓷接便器裝進狍皮囊里,打算回家后動彈不了時用。為此,兒子還被醫(yī)院罰款了。然而車走在半路上,她又掏出接便器扔進山溝里。如若到了躺著大小便的程度,她該自己處理自己了,絕不給兒子們找麻煩,那個不倫不類的橢圓形的東西當然要扔掉的。
達勒瑪滿腹的心事只能說給耶思嘎聽。她揣上兒媳婦制作的奶酪去了耶思嘎家。他也老糊涂了,光知道用掉了牙的大嘴品嘗奶酪,也不問一下,她舒舒服服坐在鋪著狍皮的鋪位上為什么一言不發(fā)。以往的耶思嘎多精明,連一只小鹿打哪兒來,又想去哪兒,他都清清楚楚,給你說得頭頭是道,而今他卻耷拉著薄薄的眼皮,一句問好的話都擠不出嘴。
達勒瑪生氣了,一張開缺牙的嘴,仍然像年輕時那樣伶牙俐齒地揶揄:喂,外面升起的是太陽,不是月亮,你醒醒吧,別這么昏頭昏腦的,誰看誰生氣。
耶思嘎委屈地開了口:你不說話我敢說嗎?我說什么都不對勁兒,干脆就別說了,也省得你接話勞神費力。
達勒瑪也委屈地閉住嘴。這個老家伙,連幽默感都沒了,聽不出她只想和他斗斗嘴,開開心。她非常懷念他們年輕的時候。那時他倆誰也不服誰,經(jīng)常唇槍舌劍地斗嘴,整個部落如若少了他倆頂嘴,日子過得說不定多么寡淡呢,他倆為部落的人帶來多少快樂!正因為他倆互不相讓,爭強好勝,盤旋在頭頂?shù)臑觖溕褡罱K繞開兩個本該相愛的年輕人飛走了。達勒瑪稀里糊涂先出嫁,耶思嘎不甘示弱也很快成婚。大概是心里積怨甚深,兩人的脾氣一點都沒改,遇到一塊兒還是水火不相容。想想吧,他倆一輩子因為斗嘴說出去的話,肯定能流成兩條安格林河流。部落里的人想起他倆動輒兇狠地奚落對方,不依不饒的架式,半夜都從夢里笑得坐起來。其實,達勒瑪和耶思嘎心照不宣,有苦難言。大家才不惋惜他倆陰差陽錯的婚姻呢,如果他倆成了親,那些逗樂的話都躲進被窩里說盡了,大家還怎么開心哪。
耶思嘎不用問就知道,達勒瑪氣喘吁吁地來了,準是又嘮叨一個老話題:若是死了,她該安葬在哪兒。
達勒瑪?shù)膯栴}真成問題了。十多年前,在額爾古納河畔的森林里,一場瘟疫奪走了獵營地五條人命。待到存活下來的人搖搖晃晃站起來,把被死神擄掠走生命的親人抬到高高的風葬臺時,曾對著明亮的太陽和神圣的山神發(fā)過誓,待到那一天來臨,他們也會躺在風葬架上,讓靈魂乘著清風飄向天堂,與逝去的親人會面。在發(fā)過誓言的人中,既有失去了丈夫的達勒瑪,也有失去妻子的耶思嘎。
達勒瑪想風葬自己,只有通過這唯一的方式,她才可以看見死去的丈夫。她不想土葬自己,土葬多么可怕,她像灰鼠一樣被埋進深土里,她的靈魂怎么跑出去,只能憋在地底下哭泣嗎?想起這一點,達勒瑪就責怪自己太能活了。她早點死去該有多好。趁著鐵軌還沒鉆進安格林森林腹地,沒有喝油的鐵鋸嗡嗡尖叫,沒有蛇皮綠的帆布帳篷遍布林子,她放心地離開人世多好。那個年月,兒子們在森林里會輕松地找到四棵直溜溜的大樹做風葬架的柱腳,在離地快三米的樹身鋸開,讓四棵樹呈四方形的平面,然后捆綁結(jié)實原木的板鋪。接下來事情便好做了,把她抬到氣勢威武的風葬架后,用樹枝包裹緊她。嘿,她勞苦了終生的身體最終被巍峨的大樹托起,高高架在半空了。那時候,山神不會怪罪一個彌留者的請求,肯定慷慨地饋贈她四棵大樹。他看得清清楚楚,她一輩子生活在崇山峻嶺里,卻未砍伐過一棵生機勃勃的樹。她和族人一樣,燒火用的木柴都選擇已經(jīng)枯死的倒木。臨到離開人世了,就讓她破例一次吧,她躺在風葬架上該心滿意足了,還有什么比壽終正寢更莊嚴的事?她認真而體面地活著,沒有罪惡地離開人世,踏踏實實走過生命的旅程,還有什么好遺憾的嗎?
但是林子里現(xiàn)在糟糕成什么樣了?喝油的鐵鋸每天像魔鬼一樣尖聲怪叫,放倒一棵棵參天大樹。那些長著八個輪子的龐然大物,白天黑夜地奔跑,把放倒的樹拉到山下,送上火車,讓它們流散到各地。山下建起一個叫莫爾道嘎的鎮(zhèn)子,里面擠滿了嗷嗷亂叫的外地人,他們什么都敢干,無所顧忌。他們采山貨,打魚,捕捉飛鳥,獵殺動物。他們把好端端的大樹伐下來運回家當柴火燒掉。騰格熱老天,他們可是能嚇死人的,干什么都兇狠大膽,就差放一把火把山燒光啦。
難怪達勒瑪老嘮叨她做的噩夢。她夢見一個個動物走進帳篷里,流著眼淚向她告別,然后跑進幽深的森林里不知去向。它們?nèi)ツ膬毫?她數(shù)著地面動物紛亂的腳印傷感地想。它們肯定被逼得逃往西伯利亞森林了??蓱z的,在那里能活好嗎?冬天零下四五十度的低溫,厚厚的大雪下起來有一米來深,會凍死它們的。達勒瑪剛為這些可憐的動物流淚,隨之而來又夢見自己的不幸了。在綿延不絕的夢境里,她的三個兒子到處奔波,為她找搭風葬架的地方。他們總算在光禿禿的山里找到四棵白樺樹,勉強搭起風葬架?,旚斏耢`啊,她剛試著爬上去,還來不及坐穩(wěn),轟隆一下就栽到地面。她栽下去的時候便看得清清楚楚:一把油鋸正在兇狠地啃白樺樹柱腳的根部哪!
達勒瑪邊描述連篇累牘的噩夢邊流淚:耶思嘎,我不想鉆進地下去,泥土會堵住我的耳朵、蓋住我的眼睛,還弄臟我的頭發(fā)。我既聽不見樹葉飄落、鳥兒歸巢,又聽不見春天冰雪融化后,安格林河嘩啦啦地唱歌,你不知道那聲音該有多好聽。
耶思嘎聽著聽著沒忍住,他努力地把話茬扯到眼前:別難過了,還是搬過來和我住到一起吧,你離死遠著哪。你死了我怎么辦,你這個自私的老太婆,從來不為我想一想。
達勒瑪張大嘴巴,半天闔不上。最后才恨恨地說:牙都掉光了,還想亂七八糟的事,也不怕神靈在半空抽你一巴掌!說罷,她從鋪著狍皮的鋪位上站起身,撩起狍皮衣服的襟角走出帳篷。耶思嘎才不肯攔著她,她就會跟他耍脾氣。打十三歲起她就學會找他的碴兒,動輒話里話外地敲打他,至于傲氣地扭著脖子不理睬他,那也是她常干的把戲。瞧著吧,過不了一袋煙的工夫,她該忘掉自己甩臉子示威的事,又會因為心里涌出的哪路想法重新找上門來,跟他一遍遍地訴苦。山有山脈、水有水路,達勒瑪?shù)恼煞?、耶思嘎的妻子活著時就認了一個理兒,若是把他倆隔開,并不比劈開一條河容易,所以那兩個混蛋像商量過一樣,說走一起走,撇下他倆懊悔吧。在耶思嘎的記憶里,達勒瑪安葬過丈夫庫克后就決定再也不理睬他了,那神情仿佛是他殺死了庫克。不過,仍然是庫克讓他倆重歸于好。那個小雨淋漓的下午,她走到他面前遲疑地說:庫克在夢里來見我了,他還托我向你問好。
庫克,一個既高大又英俊的獵手,多勒巴家族中的佼佼者。以往耶思嘎在內(nèi)心怨恨達勒瑪是看中了庫克的外形、庫克的長相才不搭理他的眷眷深情。當死亡扯平了他和庫克之間的恩恩怨怨,他才能夠公道地評價庫克了。他承認,庫克是個真正的男人,漂亮能干的達勒瑪嫁給庫克,就像白云飄在藍天那么天經(jīng)地義。既然庫克托夢帶話給他,他當然要對得起庫克的信任。所以適逢達勒瑪還跟妙齡少女似的使性子,他就樂得由著她。就讓她自以為是含苞待放的鮮花吧。
達勒瑪從帳篷里走出很遠,仍然沒聽見耶思嘎叫她回去,她沮喪地停住腳步,希望看見耶思嘎那張長條臉露出來,可是她失望了,她只能沿著來時的小路往家走。嘖嘖,真是活該。
一只松鼠從達勒瑪眼皮底下躥跳過去,翹著金黃金黃的大尾巴,一下子躍上灌木叢頂朝她張望。達勒瑪撲哧笑起來,這個機靈的小家伙認出她了,才跟她逗著玩兒哪。她欣喜地看出來,它可長得不小啦,和去年秋季相比,它變成漂亮的大丫頭,該出嫁了。
這個小家伙去年秋天剛長不大點,它闖進達勒瑪家的帳篷里,大模大樣地四處亂跳。獵狗圖門剛剛壓低嗓子陰沉地嚇唬它,達勒瑪順手拍一下狗的腦袋,讓狗少管閑事。以后它又來幾次,在帳篷里自己找吃的,還跳到圖門眼前,用麥穗一樣的大尾巴撩逗狗。圖門擺出長者的風范很仁慈地對待它。以后它再也沒出現(xiàn),不僅達勒瑪感到失落,連圖門也顯得郁郁寡歡的,大概它也很懷念調(diào)皮搗蛋的小松鼠。
沒心沒肺的,說走就走,圖門可比你有情義,還一門心思想著你哪。達勒瑪邊數(shù)落邊從衣兜里往外掏奶酪的碎屑,放在草地上。它果然像個金燦燦的圓球跳下來,湊到跟前用鼻子嗅來嗅去。這個小家伙與眾不同,長著好奇的胃口,什么東西都要放進靈巧的嘴巴里品嘗。達勒瑪想到這兒不禁打個激靈,也不管它聽懂聽不懂地吩咐:喂,千萬別進綠色的帳篷里,里邊的人抓住你,你可就沒命啦。他們肯定把你穿在鐵棍上烤著吃。看它貪吃的忙碌樣,她嘆口氣后慢慢往回走。也許過不了多久,松鼠們連松樹結(jié)出的松子都吃不著了,她望著一片片砍伐光樹木的草地,憂心忡忡地拍幾下額頭。
兒媳婦正在帳篷前點燃一堆潮濕的柳條熏蚊子。盛夏的暮色呈現(xiàn)出溫柔的余暉,像無聲的金色河水朝林子里每一個角落漫延。十幾只肥大的蚊子、瞎蠓嚶嚶嗡嗡地在她頭頂盤旋,伺機落下來叮咬她。她不時地騰出手拍臉上的飛蟲,忙忙碌碌的笨拙勁兒讓達勒瑪想起懷孕的母熊。兒媳婦又要生了,碩圓的肚子快頂至豐滿的胸脯,但不耽誤每天早早地起來干家務(wù)活。達斡爾族女人就這個樣子,直到生孩子時才肯停下勞碌的手。
達勒瑪既抱歉又自豪地看著兒媳婦高挺的肚子,心情也像眼前的光線一樣溫暖起來。她希望這個最小的兒媳婦再給多勒巴家族添一個真正的獵手。多勒巴家族的生命力如此頑強,她生了五個孩子,兩個孩子很小時夭折了,丈夫也被瘟疫奪走了性命,然而,天神相繼給了她四個孫子,他們個個長得結(jié)結(jié)實實,像牛犢子一樣。從小時她就不難看出,他們會像多勒巴家族所有的男人一樣,無論遭遇多少苦難,他們都不會改變自己的本質(zhì),會成為真正的人。
達勒瑪想到這兒,心情愉快極了,連走路都輕捷起來。她小心翼翼地繞過兒媳婦,進入帳篷里面,生怕碰到那個懷著她的后代的身體。兒媳婦透過火堆燃升起的煙氣,看見她正悶聲不響地往懷里揣東西,出來時肚子鼓鼓囊囊的,也像懷孕似的,便忍住笑問道:額沃,快吃飯了,我擺桌子吧?按照規(guī)矩,小輩是不可以問長者去哪兒的,所以只能委婉地表示一下意思。何況兒媳婦知道婆婆剛從耶思嘎老漢家出來,說不定兩人商量好了有什么事情。
達勒瑪按住肚子答非所問:天還早著哪,你還是躺一會兒,別窩住肚子里的孩子,他也想伸伸胳膊伸伸腿哪。說罷,她繼續(xù)捂著肚子搖搖晃晃走了。雖然目不斜視地走上一段路,她還是感覺兒媳婦的目光粘貼在后面,怪不舒服的,不由責怪自己在小輩面前穩(wěn)不住架,難免令人胡思亂想的。不過,真讓她心里慌亂的倒是懷里揣的斧子,還有像大樹一樣牢固的想法。這種想法剛冒頭時沒有蘑菇那么大,僅僅過了一個時辰便長成了一棵大樹,而且在她腦子里扎下根。她為此既心驚肉跳,又興奮不已。這輩子她活得像蔚藍的天空那么干凈,可是到了一把歲數(shù)卻要干出別人容易說三道四的事,她不能不感到難為情。
達勒瑪剛剛試著松開手,掖在鹿皮制成的腰帶上的斧子便沉甸甸地要掉下去,一副耍賴的架式,讓她有點泄氣。她挺起胸膛,運足氣發(fā)出鳥兒的鳴叫聲。寂靜的四周頓時跳蕩著鳥兒悠長而纏綿的呼朋引類聲。斧子也似乎聽得入了迷,漸漸安靜下來,貼住她的身體一動不動。她滿意地哼一聲:這就對了,別大驚小怪的,我還指望你給我壯膽哪,咱倆誰也離不開誰。
空氣里隱隱出現(xiàn)一種小動物的氣味。達勒瑪奇怪地停住腳步,猛力地嗅幾下,然后判斷不遠的林子里悄悄走著一只幼年的狐貍。沒錯,那些老奸巨猾的狐貍早已逃避得遠遠的了,而這只涉世未深的小家伙由于好奇,居然跑到它不該來的地方亂蹓跶,膽子可不小。她開始為它擔心起來,它是挺任性,沒看見林子邊緣駐扎的小工隊的帳篷,仍然自作主張地東游西逛,一絲絲狐臊味兒變成歡蹦亂跳的小腳印,從她眼前閃過去,發(fā)出亮晶晶的細響??礃幼?,它不到天黑是不想回家了。
達勒瑪繼續(xù)往前走時,發(fā)現(xiàn)自己接近了小工隊的住處,從樹林的縫隙間能夠看到幾處蛇綠色的帳篷。一棵樹后面露出一個晃動的影子,盡管距離很遠,她還是看出是一個男人在撒尿。她回頭望一眼自己走過的地方,心里埋怨小狐貍的母親,肯定是個虛掛聰明而狡猾的美名,卻不懂得呵護孩子的傻瓜。這只魯莽冒失的小狐貍,說不定哪下子就掉進人家下的套子里?,旚斏耢`,它才是多大點的玩意兒啊。
達勒瑪著急地大聲呼喊起來:呼、呼、呼……她的聲音高亢而尖厲,一下子鉆進林子里,從里面尖細地回應(yīng)著,把她自己都嚇一跳。那個撒尿的男人從樹木后面露出臉,罵罵咧咧道:喊什么喊,掉魂兒啦?達勒瑪更生氣了,他怎么可以在樹根下隨便撒尿。樹是有皮有臉的生靈,跟人是一個樣的。你能在人身上隨便撒尿嗎?這個不懂規(guī)矩沒有忌諱的外鄉(xiāng)人還來勁兒了,沖她大喊大叫的。好在小狐貍走了,肯定走了,你讓它來它都不來,它聽得懂她發(fā)出的警告,知道事情不妙,它的本能會讓它記住一個道理:離人遠一點。
腰間的斧子又想掉到地上砸她的腳背。達勒瑪用力按一下它,讓它老實地呆著,現(xiàn)在可不是誰想發(fā)脾氣就攪起風雨的時候。她邊走邊聽見身后傳來腳步聲,那個男人也快步走著,很快超過了她。他的手里居然還提著一個紅彤彤的家伙。她的心開始狂跳起來,她聞到它身上的臭味兒,人和動物身上都沒有的臭味兒,根本不同于她在森林里生活了五十七年所聞過的任何一種氣味。她又想嘔吐了,每逢聞到這種臭氣她就跟中毒了一樣,胃里翻騰得厲害。她低下頭想找蒿草或天芒放進嘴里咀嚼,壓一壓嘔吐帶來的虛弱感。有幾朵淡紫色的小花正輕盈地搖曳著,她便摘下這種叫黃芩的小花送進嘴里。來自花草的清香味兒讓那窒息人的臭氣打個滾,遠遠地躲開了。
那個男人突然站住等著她。他說你找誰,達勒瑪用紅腫的眼睛瞪著他,告訴他要找領(lǐng)頭的。他快嘴快舌道:那你就跟我走吧,找班長就行。達勒瑪沉默后又問:班長管不管油鋸?他依然快嘴快舌道:管,班長什么都管,連死尸都管。
男人繼續(xù)在前面快速地走著,而他的話也滔滔不絕地涌入她耳朵里。達勒瑪費力地跟在后面,從他牢騷不斷的講述中勉強聽懂了大概的意思。他說大興安嶺的伐木工人,一年要被樹砸死幾個。他說有的大樹壓根就不該碰它,里面肯定藏著神靈,伐木時明明找準了方向讓它順山倒,可它偏偏一頭橫砸在山坡上,活活砸死站在坡上的伐木人。還有一種大樹更是駭人,粗壯的樹根都被伐空了,中間什么都沒有,大樹還紋絲不動,你永遠也不知道它什么時候能倒。待到伐木人覺得沒希望了,剛剛挪動幾步,那棵大樹便轟然砸落下去,把人砸在雪窩里。他說伐木人晚上總是噩夢連綿,白天砍伐樹木時,一定偷偷地給樹先磕幾個響頭,求它寬恕自己,然后才敢開啟油鋸。他們一天天被嚇得魂飛魄散。若不是為了養(yǎng)家糊口,誰都不愿意干這種活。
達勒瑪聽得唉聲嘆氣。她邊走邊說:可憐的人哪,他應(yīng)該知道,山神是有脾氣的,你動他身上的東西,他就要報復你。他伸出手指輕輕捅你一下,你會受不了的。
男人垂下腦袋盯著手中的油鋸,小聲說:我害怕,我真的害怕,怕再也見不到我老婆了,她還等著我拿錢哪。他的聲音里漸漸有了抽泣的動靜。
達勒瑪搖晃著腦袋自言自語:知道害怕就好。萬物都有靈魂的,你招惹了誰,誰都能記住你帶來的傷害。你招惹了一根無辜的小草,你覺得沒什么,它才不會有力量報應(yīng)你,可是所有柔弱的小草都會記下你干的壞事,你遭報應(yīng)的時候也快到了。
這是你們的人的說道吧?男人神情顯得緊張起來,又有點好奇地問:聽說你們避難的辦法是跳神,管用嗎?
誰也躲不過去。達勒瑪遲疑一會兒,按照自己的思路講下去:神靈一邊勸你從善,勸你自己長悟性,一邊記著你的愚蠢。它可不想含糊,光勸勸你拉倒??墒怯薮赖娜丝床坏竭@一點,常常為了撈一點東西,就忘記蒼天還有一雙眼睛盯著你。
聽眼前的老太婆神神叨叨的,男人不耐煩了。這些土著人張嘴便勸你信神。他們信的神真多,天空飛的地面跑的,甚至石頭、河流、空氣、風雨、彩虹都是神靈,都讓他們頂禮膜拜、敬畏萬分。他飛快地在前面走著,聽見身后的老太婆發(fā)出呼哧呼哧的喘氣聲,便長舒一口氣。謝天謝地,她總算閉住了嘴巴,若是再講天神地鬼的事,那可真夠他受的。
男人進了一個帳篷里,對躺在床鋪上的人嚷嚷:班長,有個老太太找你。說完便把手里拎的油鋸放到帳篷角落,拍拍手上的灰走出去。達勒瑪一進帳篷就看見,十幾把紅彤彤的油鋸,活像一堆齜牙咧嘴的怪物蜷縮在那兒,怪氣人的。班長懶洋洋地抬起頭問:你有什么事趕緊說吧,我們快開飯了。
達勒瑪眼睛疼起來,一跳一跳的,像是警告她什么。她連忙用手指蘸點口水涂抹在眼皮上,自言自語道:白跳。她走了兩步,很認真地說:是這樣,你是外地人,你從別處來的。而我們世世代代生活在林子里,死了的親人都在林子里風葬了。她看見他點點頭,頓時激動起來,語言也變得流暢許多。這片林子里風葬著我們的人,你們砍樹快砍到他們周圍啦。他們安安靜靜地躺在里邊該有年頭了,瑪魯神靈替我們這些活人記著哪。安格林河上空的太陽是仁慈公平的,它照耀著活的世界,也照耀著死去的人們。靈魂是不死的,人活著是一種飄泊,死去了是另外一種飄泊。小伙子,你的眼神和烏云一樣,總擋著我說話。嘿,我忘了你是外鄉(xiāng)人,你聽不懂我的意思,聽了也不懂。別嫌我啰嗦,我快講完了。是這樣,你們離開林子到別處去吧,別砍木頭啦,罪孽啊。一棵棵大樹,長得快夠著天啦,它們剛從地面露出腦袋那會兒,這兒還沒有人哪。
達勒瑪猛然拍一下自己的臉。一只蚊子的尸體模模糊糊粘在她手心。她說話的工夫,它一直圍住她嗡嗡亂叫。貪得無厭的家伙,就別怪她動手了。
班長起初被她錯誤百出的漢語搞得云山霧罩,之后連蒙帶猜,總算聽明白她的來意。她叫他們離開這里到別處去,她講了一條河流那么長的話,關(guān)鍵的就是這么一句。他踢踢腳底下的草,草卻糾纏住他的膠鞋,順勢爬到小腿上,打算在那里安家落戶。該死的草真是無孔不入,它們像山谷間匯集的水一樣肆意泛濫,無論他睜著眼睛閉住眼睛,它們都氣勢洶洶地撲向他。小工隊的人如果不隨時奮力鏟除,這些瘋狂生長的草肯定能鉆進他們的骨骼里。他踢踢腳底下的草,草咬他一口,是草咬的,絕對是,信不信是別人的事,挨咬的卻是他。眼前的老太婆有一點說對了,林子里生長的植物都是神靈,都像人一樣不好惹。他望著帳篷開出的窗口,沒錯,前兩天他剛拔凈的草,現(xiàn)在這些草又長出來了,正準備從低矮的窗口上探進身子,或者干脆爬進來。班長從窗口扯下一束草當抹布,用勁揩自己手上沾的柴油。他剛剛給油鋸灌油來著,他被油味熏得連胃口都沒有了,他朝誰訴苦去?
好啦,老媽媽,走不走我說了不算,鎮(zhèn)子里的領(lǐng)導說了也不算。班長苦口婆心地勸慰達勒瑪,她正瞪著固執(zhí)的小眼睛望著他。我們都得執(zhí)行上邊的指示,小工隊的人每天必須拼命干活,完不成任務(wù)要挨批評。老媽媽,你們不用操心日子怎么過,聽說鎮(zhèn)子里在給你們蓋房子,你們很快就能搬下山啦。
達勒瑪陰沉下臉,心事重重地走出帳篷。不會有誰因為一個老太婆的請求而離開這里,這是明擺著的事。她原先便曉得會有這種結(jié)果,只不過她的固執(zhí)非讓她來碰一次釘子不可?,F(xiàn)在她剩下唯一的辦法了,趁沒人時鉆進帳篷,用斧子狠狠敲掉油鋸的鋸鏈,看它們張開沒牙的臭嘴怎么啃樹木。
達勒瑪在離開帳篷不遠的空地蹓來蹓去,單等著班長出去吃晚飯。天色逐漸黯淡下去,遠處的樹木也顯得影影綽綽,而地面已經(jīng)浮起一層稀薄的嵐氣,用不著多長時間,整個林子便會無聲地落進厚厚的嵐霧里,像潛伏在水底一樣。
有一個人出現(xiàn)在她的視線里,朝她快速走過來。達勒瑪咧著嘴無聲地笑起來,性子急躁的耶思嘎,老了也改不掉走路匆匆的樣子,瞧他現(xiàn)在還當自己是小伙子,正飛快地趕路哪。達勒瑪頓時精神抖擻,腰板也挺直起來。她有了依靠,耶思嘎就是她的依靠。每當她孤獨無助的時候,每當她碰到棘手的事,他總會及時地出現(xiàn)在她面前,像是神靈指派來的。
耶思嘎快步如飛地走到她面前,翻動著厚嘴唇打趣道:有一只傻狍子晃悠來晃悠去的,在一個地方打轉(zhuǎn)轉(zhuǎn),誰也沒碰見。它就琢磨開了,我以前怎么那么膽小,誰都怕,連月亮的影子都怕,一點也不知道自己是多么威風??磥砟切﹥疵偷膭游锿接刑撁牭轿业穆曇艟蛧樑芾?。以后我不再縮頭縮腦了,要保持百獸之王的尊嚴。太陽升起后,它才發(fā)現(xiàn)自己掉進了陷阱里,而且做了一夜的國王夢。
達勒瑪忍住笑,很給他面子地點點頭:是呀,你沒說錯,我就是那只傻狍子。趁著天還沒亮,太陽還在睡大覺,我就做一回國王夢吧。
耶思嘎張張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達勒瑪即使認輸也是國王,這一點她沒說錯。一個人想當國王,別人是無法征服她的。
班長終于離開帳篷。見他黑糊糊的背影隱進另一處帳篷里,達勒瑪高興起來,連忙吩咐耶思嘎幫她看人。耶思嘎聽完她的主意,臉色不由得陰沉下來,挺煩惱地嘟囔:我不干這勾當,偷偷摸摸的事情我從來不干!
達勒瑪也來氣了,失聲尖叫道:嘿,你說的是人話嗎!你把他們都叫來吧,我當著他們的面干,他們會夸獎我的,瞧這娘兒們多勇敢!說罷,她氣勢洶洶地朝帳篷走過去,甩下耶思嘎站在那兒發(fā)呆。
耶思嘎很快聽見帳篷里傳出驚天動地的砸鐵聲,他呆不住了,朝帳篷里飛快地跑去。他站在門口吃驚地看著達勒瑪,她肯定瘋了,高舉著斧子深仇大恨地砸下去,鋸板隨后便發(fā)出激烈的怪叫,整個帳篷里似乎正在發(fā)生一場廝殺。耶思嘎一眼看出,瘋狂的熱情讓她難以集中注意力,斧子下落時雜亂無章,有一次甚至朝她自己的腿砸去,幸虧肥大的衣袍替她遮擋一下,否則,她就該變成瘸腿的達勒瑪啦。嘿,她也夠了不起的,哼都不哼一下,繼續(xù)奮力揮舞斧子。耶思嘎被感染得興奮起來,過去一把搶過斧子,高高舉到頭頂,堅決而有力地砸到鋸板上。聽見鋸板發(fā)出分崩離析的破碎聲,耶思嘎很滿意。這可不是你們耍威風的地方,他像教訓人一樣輕蔑地說,你們最好回到該呆的地方去,這兒用不著你們。
達勒瑪看得心花怒放。耶思嘎確實能干,干脆利索地砸光所有油鋸的牙齒,讓它們規(guī)規(guī)矩矩地呆在那兒了。兩人一前一后走出帳篷,高興得忘記了應(yīng)該躲著點人,便大搖大擺地往回走。達勒瑪不一會兒感到渾身熱騰騰的,像燒紅了的鐵條,于是忘乎所以地說:這會兒林子可靜下去啦,跟冬天結(jié)冰的河底似的。你砸得正來勁兒那會兒,我聽見自己的骨頭吱嘎吱嘎地叫喚,挺不服氣哪。
聽達勒瑪抱怨自己半途而廢,讓他風光一把,耶思嘎的高興勁兒一下子沒了。事情做得再漂亮,他在她心里也是矮三分的。如果她是男人,他真想好好教訓她一次。而眼下,他只能生氣地問:喂,你還有沒有良心,你連自己骨頭的動靜都能聽見,就聽不見我正在肚子里罵你嗎?我天天惦念你,拿你當依靠,你卻總在我面前端架子,你什么時候才曉得后悔呀?
達勒瑪張皇失措地四處張望。這個無所顧忌的老頭子,大聲嚷嚷什么呀。若是湊巧讓一個過路人聽見,明天獵營地的人就都聽見了,甚至兒媳婦肚里的孩子也樂得打滾啦??墒撬裨共恢?,看來他真是氣得不輕,一個人呼哧呼哧地往前走,兩只腳與地面蓬勃的野草可笑地較量著,那動靜連扯連拽的,一會兒便把她落得老遠。
達勒瑪忍不住笑起來,笑了一會兒,淚水慢慢地流淌下來。幸虧天已經(jīng)黑暗起來,幸虧這倔老頭怪賣力地往前沖,看不見她越來越?jīng)坝康臏I水。老耶思嘎,瞧他硬朗得如同巖石的身板,準能長命百歲,說不定還能創(chuàng)造出生命的奇跡,在后人嘴里留下美麗的傳說。而她老了,比誰都清楚,她活不了多久,因為她的心臟像百孔千瘡的鳥巢,快被歲月的大風吹落掉地。那個小鳥外形的烏麥神,最近經(jīng)常飛進她的夢境里,單等著她疲憊不堪的心臟噗的一聲脫離她,悠悠飄落塵埃時,它便盡職盡責地飛來叼住,反身飛越陰陽兩界的界線,把她的心歸還給冥界的丈夫。
耶思嘎,她敢應(yīng)承他什么呀,不識好歹的老頭子。
把木桿插進草地里豎立起來,用狍皮筋做繩子,在明晃晃的太陽下曬肉條,肉條干得快而透徹,不招惹蛆蟲。
達勒瑪嘴里念叨著,一下子從鋪位上爬起來,匆匆忙忙穿好衣服。又從鋪底下掏出摔成半截的磨刀石,在上面飛快地磨著刀,然后把整塊的狍子肉切成細長的肉條,晾曬起來。
昨天深夜時分,她的小兒子從林子里打獵回來了。她一看馬背上馱放的兩個小山似的皮囊,就知道收獲不小。兒子打了兩只狍子,他在河邊解割狍子后,把骨架扔在那里,把凈肉裝進皮囊馱了回來。夜里臨睡前,她曾反復叮囑自己早點起來曬肉干,卻一覺睡到大天亮。她剛睜開眼睛,照例屏住呼吸,傾聽遠處林子里油鋸的響動,可那邊安靜極了,只有白云悠然地游動,沒有油鋸那種扎入腦殼似的尖叫聲。難怪她睡了一個舒舒服服的大覺。
達勒瑪心爽氣順,人也精神起來。她邊曬肉條邊風趣地告訴兒媳婦,生下孩子時別忘掉在小屁股上涂點熊油,讓他長大后像熊一樣健壯和威猛。給孩子過滿月時別忘掉喂點鮮花汁液,希望他心細如絲,才能招惹女孩喜歡。她總結(jié)似的說:一個男人非有這兩樣品性不可,你們的爸爸就這樣讓我死心塌地跟他一輩子。
就是那會兒工夫她又聽見油鋸尖銳的叫聲驟然響起。她的右手哆嗦一下,刀就斜斜地劃到左手,手指上的血汩汩地流淌出來。兒媳婦低聲叫一下,連忙跑進帳篷里找出捆成一卷的樺皮。她撕扯下里面一層柔軟的樺皮薄膜,給婆婆包裹緊出血口,達勒瑪抬起頭看著晾桿上曬的肉條,它們正嗞嗞地吸吮著熱辣辣的陽光,顏色鮮亮而紅潤。這樣的肉干肯定是上等的食物,吃起來格外香酥可口。
達勒瑪連話都懶得說了,放下手中的活,自己舉著手指頭慢慢走進帳篷里。她坐在兒子鋪好的鋪位上,感到傷口一跳一跳地疼,心臟也開始隱隱作痛,一種黑暗的虛弱遍布全身。
心細的兒媳婦看出婆婆難受,在樺皮碗里放些曬干的鹿心血,用溫水沖泡一會兒,便端著藥碗讓她喝下藥。她聽話地喝了半碗麻澀的藥水,過一會兒感覺心臟跳得平穩(wěn)多了,不像剛才有誰用小錘子咚咚地敲她胸膛。她對站在眼前憂心忡忡的兒子說:該干啥干啥去吧,我沒事了。過一會兒她搖晃著腦袋自言自語:氣的,我快氣死了,那些可惡的油鋸還不如先割掉我的腦袋,我真活夠啦。
她懨懨地躺下,濃郁的睡意頓時襲上來,接著就是連綿沉重的夢境,一個個擠了進來。她的兒子吃力地走在林子里,找不到回家的路。而那些動物,那些狼、狐貍、鹿、狍子,還有野豬和熊都排著長隊,跟隨她兒子,尋找生存的道路。它們的眼神像秋天的寒風那樣憂郁,那樣冰冷。她舉起手召喚著兒子,兒子卻領(lǐng)著那群動物慢慢走進更深的林子里。
傷口尖銳的疼痛喚醒了她。她坐起來,聽兒子和媳婦在帳篷外忙碌的聲音,仍然如墜夢中。她覺得自己不過打個盹,卻發(fā)現(xiàn)這一覺睡的時間可不短,從帳篷門口朝外看去,光線已經(jīng)黯淡了。她的眼睛腫脹起來,連嘴唇都厚得像被黃蜂蜇過。她心驚膽戰(zhàn)地伸出腿,在上面按一下,小腿浮腫得馬上陷出一個肉坑,如同一只患了白內(nèi)障的眼睛盲目地望著她??礃幼?,她又要重返醫(yī)院了。
達勒瑪真想嚎啕大哭,又覺得若是那樣便顯得太放肆了,讓神龕里的瑪魯神看著不高興。安靜點吧,它會警告她道,受苦受難的人多了去了,他們一直沉默地承受,到死了也不吭一聲,怎么就你大呼小叫的。想到這里,她硬憋回去已經(jīng)涌上來的眼淚,光著腳走出帳篷,在院子里轉(zhuǎn)悠一會兒,最后一屁股坐在篝火堆邊。篝火正在起勁兒地燃燒,煮著吊鍋里的狍子肉。她聞著肉香味兒,對燒火的兒媳婦說:我又餓了,我總是餓,怪沒出息的,你公公在那邊省事,用不著吃東西,他每天到處閑逛就行啦。她邊說邊用割肉的尖刀伸進沸水里,插住一塊肉,撈出來看看熟沒熟。
她的小兒子正坐在一堆木柈子上數(shù)著皮袋里的子彈。有兩顆子彈一下子骨碌到地面,眨眼間不見了。他半跪著伸出手在木柈子下摸索一會兒,才找到那兩枚滑溜溜的玩意兒。他重新坐在木柈子上,非常擔憂地看著母親。她正津津有味地嚼動嘴里的肉,看起來吃得熱火朝天,實質(zhì)上肉就頂在嘴里,很難咽下去。母親的脾胃太虛弱了。她是做樣子給兒子看,她很結(jié)實,也很能吃,用不著操她的心。他控制住自己的情緒,走到吊鍋邊,找出一塊煮爛的肉,一點點地撕開肉絲放在樺皮碗里,讓母親吃。眼下,不是他輕易流露憂傷的時候,真正傷心的淚水是該流在心里的,而不是淌在臉上。能大大方方淌在臉上的,一定是汗水。
吃飽喝足后,達勒瑪覺得自己又有勁兒了。她找出一個空皮袋,去了小工隊的住處。她猜對了,他們把斷鋸鏈隨便地拋棄在帳篷外,任它們今后風剝雨蝕地腐爛掉。這堆不再具有殺傷力的東西,在她眼睛里變成了有用的東西。她仔細撿起斷鋸鏈裝進皮袋里,然后背著袋子慢慢走進林子里。
她被一棵樹擋住,它裸露出土的樹根絆了她一下。她放掉背的口袋,俯下身拍拍樹根惋惜地說:小伙子,你該學會收斂自己呀,根要往深處扎,不要浮出來。說罷,她又背上口袋,在樹叢間繞來繞去,站在一棵蒼翠的松樹前。她用雙臂剛剛擁抱它,馬上又抽回手,像燙著了一樣。里面有一種力量傳遞到她手臂上,肯定是樹神告訴她,他在里面呆著哪。
達勒瑪在口袋里找出四五根斷鋸鏈,一根一根地用斧子敲進松樹的根部,她相信,張牙舞爪的油鋸一旦撞上這些鐵東西,馬上就變成啞巴,鋸鏈一下就會崩斷了。這就叫物物相克哪。她被自己聰明的想法鼓舞著,給一棵又一棵樹的根部敲釘進鐵牙齒,讓它們保護自己免遭戕害。她打算用完這些斷鋸鏈后,和兒子商量一下,用給她看病的錢下山買釘子,越多越好,她恨不得給所有的樹木都裝進牙齒。兒子會同意她的請求,因為她干的是積德的事情,兒子為什么不同意,他那么懂事和善良,純潔的心跟金子一樣。
達勒瑪聽見不遠的地方傳來腳步聲,是人的腳步聲,耶思嘎的,她聽得出來,捂住耳朵都聽得清清楚楚。她高興極了,站直身板叉著腰大聲說:你找對地方啦,我快累死了,你接著干吧。
耶思嘎從樹木間露出臉,挺得意地說:你弄出的動靜可不小哇,我還以為打哪兒來了只啄木鳥,到處敲打找蟲子哪。
達勒瑪咳嗽一聲說:閉住你的烏鴉嘴,你想成心氣我嗎,我可不上當。既然你來了,就干活吧。
耶思嘎圍著達勒瑪剛敲進鋸鏈的大樹繞一圈,心悅誠服地說:多么能干的女人哪,應(yīng)該給大家當莫昆達啦。若是你當首領(lǐng),我們這些男人會死心塌地幫助你的??上闵环陼r。
達勒瑪?shù)吐曅α耍孟裨S多辛勤的蜜蜂正在她嗓子眼里釀蜜:你可真老實過頭了,耶思嘎,你怎么沒看出來,我又要遇到點事,馬上慌慌張張找你去,我的主意其實都是你的主意,和你抬杠抬出來的主意。
耶思嘎費了很大勁兒才把臉上即將綻放的笑容壓下去。打他們相識開始,達勒瑪還是頭一次當面褒揚他。他既感動又有點難過,接過她手里的斧子開玩笑似的自嘲:我還是聽你抬杠的話舒服,你這么好好地說話,我就變啞巴啦。他用力地把一截截的斷鋸鏈敲進樹根,很快,口袋里空蕩蕩的,讓他懊喪起來:太少了,還沒敲進去多少鐵家伙,明天上哪兒再弄些釘子來?
達勒瑪心滿意足地拍著樹身說:這樣也不錯,保一棵是一棵。瞧瞧,讓咱們呵護過的樹,活得多忠實,連葉子都沖著咱倆笑哪。今天夜里,它們肯定能睡個好覺,一個噩夢也不做。
耶思嘎沉默地傾聽一會兒。他轉(zhuǎn)過臉,對達勒瑪鄭重地說:我聽到太陽下山的聲音了。
達勒瑪站直了身體,凝神屏氣地傾聽著,小聲說:我也聽見啦,太陽神下山啦,它走路的聲音真好聽,跳舞一樣。
他們面對面佇立著。傾聽太陽像跳舞一樣旋轉(zhuǎn)著墜落山巒,傾聽高高伸向天空的一棵大樹上悠然地飛落了一只鳥,傾聽幾片綠色的樹葉在半空中悠悠飄落。有兩片葉子倏忽間輕盈地碰到一起,發(fā)出親吻的細響,然后依依不舍地分離,悄悄地滑向散發(fā)無窮熱力的大地。而大地正發(fā)出孩子吧唧吧唧的喝水聲。
耶思嘎歡快地笑起來:大地喝水哪。他想了想,加重語氣說:大地是孩子,它曬了一天,渴壞啦。
達勒瑪輕輕抽泣一下,耶思嘎以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聽錯了,接著她又發(fā)出一聲響亮的抽泣,他于是隱隱地感覺,她已經(jīng)傷感一陣子了。見他探過臉仔細觀察她,達勒瑪索性嗚咽起來:我想活,我真想活下去。我走了你怎么辦,一個人孤零零的,找誰說話去,時間長了還不憋出毛病來啦。孩子們畢竟是孩子,他們的想法和上年歲的人不一樣。
耶思嘎難過地低下頭,他的嗓子眼被一只傷感的手捂住,讓他喘氣都有困難。這個倔強的老太婆,平時看著沒心沒肺,逮什么說什么,其實關(guān)鍵的話她半句都不肯泄露,把自己捂得死死的?,F(xiàn)在,她自己覺得生命之火快熄滅了,才張開金剛式的硬嘴巴,露出心底的秘密了。他沒猜錯,她心里一直有他,這就足夠了,他要的就是她的心。蒼天在上,他這一輩子除了把她放在心里,沒把任何事當成事,他夠癡心的了。耶思嘎昂起狹長的臉,既遺憾又欣慰地說:喂,拿出你從前的勇氣,你要好好活下去,我不許你再胡思亂想。你為我也該好好活吧。我回家就跟孩子們講,達勒瑪嬸嬸終于開恩啦,想成為咱們家族的人啦。孩子們會高興的,他們早就盼望你進我們家門啦。
達勒瑪聽得心馳神往,剛剛還掛著淚的臉隱隱浮起含糊的笑容??墒?,她的目光一旦落在遠處的樹叢里,另一種想法便隨著晚風襲上心頭。她慢慢地搖著頭,她搖頭的樣子讓耶思嘎恍惚間聽見,殘掛在樹枝上的山果在凝重的秋風里微微晃動。達勒瑪又快流淚了,她難過地說:好女人不可以嫁兩個男人的,這輩子我就是多勒巴的老婆,我要對得起他。等到來世吧,來世我再嫁給你,一定好好還我欠你的情。
耶思嘎傷感地垂下腦袋。
油鋸聲繼續(xù)尖銳地響著,可是它突然啞巴了,像被誰掐住脖子。達勒瑪心花怒放地跪在篝火邊,朝旺盛的火焰里恭恭敬敬地投進一塊肥美的狍子肉。歡快的火苗伸出殷紅的長舌頭,津津有味地舔著肉,很快打起一串飽嗝。今天的陽光仍然像往常一樣明媚,一切都顯得生機勃勃的,連火神的胃口都出奇的好,瞧它伸出一條條炙熱的舌頭圍著吊鍋跳舞,鍋里煮的狍子肉粥開始彌漫出香味兒,看來熬到勁兒了。
林子里傳出一聲雄鹿的長鳴,達勒瑪奇怪起來,支棱起耳朵認真地聽一會兒,那雄鹿仿佛知道她傾聽,吱嚕吱嚕地叫個沒完。達勒瑪忍不住笑起來。這個老耶思嘎,虧他想得出來,用這個法子告訴她,他們沒白干,油鋸被樹里藏的鋸鏈崩啞巴啦。他用叫鹿筒吹出的動靜夠大了,真像一頭性急的公鹿四處呼喚母鹿?,F(xiàn)在是盛夏八月份,哪有公鹿到處亂叫的事。九月份野鹿才發(fā)情哪。尤其是雄鹿,發(fā)情時才不會斯斯文文躲在林子里唱小調(diào)呢。它們性情一下子像火焰似的暴躁,自己脫離鹿群,站在山坡上連性命都不顧地呦呦鳴叫,呼喚年輕的母鹿做伴侶。這個老耶思嘎,亂叫什么。
嘲笑歸嘲笑,達勒瑪還是聽得挺帶勁兒的。但是耶思嘎歡叫的日子沒幾天就結(jié)束了。油鋸又囂張地張開大嘴,山上的樹又一棵接一棵地倒下去。一棵幾百年的大樹轟然倒下時,連大地都被震得顫抖了,達勒瑪家的帳篷也跟著搖晃起來,帳篷里掛著的瑪魯神像也搖晃得像鐘擺似的。她跪在神像前禱告時,曾抬頭看過瑪魯神,結(jié)果看到瑪魯神一直搖晃著腦袋,任何神諭都沒告訴她。
達勒瑪只能又去找耶思嘎。她認輸了,徹底認輸了。耶思嘎是男人,男人的腦袋終究要比女人聰明。女人的腦袋平素看著靈光八面,一旦遭遇大事就糊涂成湯湯水水。達勒瑪顛三倒四說了不少話,耶思嘎只記住一句:他是男人,是男人就應(yīng)該有主意。
耶思嘎當然有主意。安格林河流淌進多少豐盈的源流,他腦袋里就有多少主意。在他層出不窮的建議中,達勒瑪選中一個辦法:在道路上挖陷阱,讓運材車掉進去。那些長著膠皮轱轆的汽車太氣人,整天拉著粗壯的原木送到山下的鎮(zhèn)子里,它們活像一頭頭懷了崽的母獸,挺著撐大的肚子,連跑都跑不快。非讓它們崴折腿才老實點。
兩人大清早便從家里走出來,他們會面后便沿著運材路走走停停,尋找合適的地方挖坑。運材路面被沉重的車輪碾軋出一道道深深的裂痕,猶如天空撕心裂肺的閃電印在路面。
走到轉(zhuǎn)彎處,達勒瑪把鐵鍬插進土里,決定就在這兒挖坑。她的理由很充分,轉(zhuǎn)彎處有繁茂的灌木叢遮掩,別人很難一下子發(fā)現(xiàn)他們。
這回輪到耶思嘎摩拳擦掌了,他吩咐達勒瑪去路邊看著人,他一個人干就可以了。他朝她舉一舉手中的鐵鍬,然后開始挖土。鐵鍬剛碰到硬鐵板似的地面,他便覺出自己手臂力量的虛弱,但他不想讓達勒瑪在背后搖頭,嘆息地回憶他昔日是何等的威猛,何等的力量超群。
達勒瑪心情復雜地看著他猶如一只勤奮的螞蟻,伸出精瘦的胳膊頑強地掘土。他到底力不從心了,他氣勢洶洶地揮舞鐵鍬,馬上被土地的力量頂回來,他的胳膊、腿,還有脊背顯得笨重起來。達勒瑪走過去,和他并排站在一起,堅決地伸出鐵鍬。他們都老了,更需要齊心協(xié)力干活。她堅決地伸出鐵鍬,土地也堅硬地反抗她。土地長脾氣了,它不再是昔日松松散散、任你用手都可以在它身上挖出坑的樣子,而是和誰都來個硬碰硬,一副死犟到底的德性。達勒瑪沒挖一會兒便呼哧呼哧喘起粗氣。不識好歹的東西,跟我硬頂有什么用。她呸了一口吐沫,氣急敗壞地數(shù)落著:你們連腦袋都不長,任著一輛輛車從你們身上開過去,任它們把木頭拉光吧。
他們剛挖出一個像模像樣的大坑,遠處便傳來汽車聲。耶思嘎手忙腳亂地用樹枝掩蓋住大坑,在上面撒落一層土。他拉著達勒瑪走到路邊,連躲避一下都忘記了,明晃晃站在那兒,像兩只缺心眼的狍子。
道路上聳現(xiàn)出一輛運材車。這個巨大的吃汽油的家伙肚子里裝滿了原木,一路轟轟叫著飛奔而來。耶思嘎一看見鮮艷如血的車身,馬上想起來,這種車叫斯康尼亞,是外國貨。關(guān)于它的來歷,安格林河一帶的獵戶已經(jīng)耳熟能詳。它出現(xiàn)在通往森林的道路時,便意味著獵戶們狩獵為生的時代即將結(jié)束,另一個時代即將來臨。至于新的時代會是什么樣子,誰也無法想像。
血紅的斯康尼亞飛馳而來,它帶著不可一世的神氣一下子撲到他們眼前,接著栽進坑里了??墒撬缓吆邘茁?,便從土坑里彈出來,它的八只巨大的車輪輕而易舉地托住車身,呼的一下跳躥出那個小土坑。沒等他們緩過神,巨大的運材車又飛快地跑遠了,車輪刮起的塵土彌漫了半空。
耶思嘎氣壞了。達勒瑪從來沒見他氣得快瘋了。是的,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沒有任何聲響,甚至連呼吸聲都是均勻的,像打點的時鐘那么均勻。但達勒瑪知道,他快氣瘋了。
耶思嘎突然把雙手伸向半空,他喃喃自語道:騰格樂天神,請你賜給我無窮的力量吧,請你讓我的血液重新像年輕時那樣奔騰,請你讓我的骨骼重新像巖石那般堅硬。說罷,他舉起鐵鍬跳進土坑里,拼命地掘土。達勒瑪也舉起鐵鍬跳進去,和他并排站在一起狠狠地鏟著土層。鐵鍬鏟下一簇簇的草根,這些草根長得格外繁茂,似乎從地殼深處爬出來,用人們無法想像的速度蔓延在大地的每一個角落。它們從傷口淌出白色的汁液,和黝黑的泥土混合起來,散出一股股滑甜的氣味。
達勒瑪邊打噴嚏邊用力鏟掉維護泥土的草根,挖出底下的濕土用力拋到土坑外面。鮮甜的草根吸引來一群肥胖的螞蟻,它們忙忙碌碌地爬來爬去,有幾只不小心掉進土坑里,張皇失措地四處逃竄。達勒瑪感到濕漉漉的后背也有螞蟻在爬,那里又涼又癢。她看到正在拼命掘土的耶思嘎,他后背的衣服仿佛雨季中的樺樹皮,濕淋淋的。土坑越挖越深了,達勒瑪很驕傲地想,他倆的汗水可沒白流。
耶思嘎終于把鐵鍬狠狠插在土里大聲嚷嚷:好了,這回該好好教訓到處亂竄的鐵家伙啦。他爬出土坑時頗費周折,但是沒出洋相。輪到達勒瑪上去就可笑了,手腳并用還是重新摔進坑里。耶思嘎不得不跳進去,在下面把她■了上去。
耶思嘎上來后,用樹枝遮蔽住土坑,又在上面仔細地撒層土。他聽著遠處傳來汽車飛馳聲,很自信地說:這回它可逃不過去啦。
一輛解放牌汽車轟隆隆地開過來。達勒瑪和耶思嘎又忘掉隱蔽起來,仍然站在離路邊不遠的草地上張望。這個龐然大物飛快地陷進土坑里,汽車輪胎的爆炸聲快把他倆的耳朵堵死了。爆炸的巨響在半空里膨脹成巨大的蘑菇云,接著山里面也傳出回聲,好像過節(jié)放禮炮似的。兩人開心極了,哈哈大笑。這勒瑪像金燦燦的葵花那樣,邊笑邊把臉轉(zhuǎn)向耶思嘎。她只能看見他那張笑臉上一個黑洞洞的大嘴,瞧他樂不可支的樣子,真比娶親還興奮。
汽車駕駛室里彈出一個矮小的男人,怒氣沖沖地朝他們跑來。接著又下來一個人,站在道路左側(cè),朝后面開來的運材拖拉機擺著手。
達勒瑪有些害怕,緊緊靠著耶思嘎說:咱們跑吧。耶思嘎盯著奔跑的男人倔強地說:我又不是兔子,我不跑,來的時候我就沒打算跑,看他怎么的。
那個矮小的男人沖上前,一把揪住耶思嘎的衣領(lǐng),而且用繩子捆綁他的胳膊。達勒瑪甚至沒來得及看見男人從腰間掏出繩子,仿佛那繩子是自動生長出來的。達勒瑪張開手臂,搖搖晃晃走到耶思嘎面前,拼命地拽扯那根該死的繩子。矮小的男人粗魯?shù)赝崎_她,對著跑過來的三個男人大聲叫罵,接著又是嘆氣又是訴苦,跟倒霉鬼一樣。
達勒瑪支撐著站穩(wěn)腳跟,攢足力氣又走上來。耶思嘎看出她的心思,大聲喊她站住,保持自己的尊嚴。他自己被人家挾持著還顧及她的體面,她一下子流出淚水。耶思嘎是對的,人應(yīng)該有尊嚴,他不愿意看到她像潑婦似的與人撕扯叫罵,那樣子挺丟人。她聽話地站立著,拼命地控制潸潸淚水。她看見他又皺起眉頭,很生氣地瞪她一眼。她馬上抬起手擦干眼淚,順便又擦干凈臉面,然后昂起腦袋,傲慢地面對那些人。不用再看她也知道,這回他該滿意了。他曾經(jīng)說過,他就喜歡她的傲氣。
那四個人湊至一塊兒商量后,便分開行動。他們撿起地面的鐵鍬,先在陷進的車輪前挖出一條斜坡,司機把拖拉機開到汽車前,把松塔粗的鋼絲繩掛到汽車前部的鐵鉤上,然后開動拖拉機,亮錚錚的履帶咔嚓咔嚓向前推進一段路程,那輛汽車便哼哼地爬上路面。
達勒瑪悲傷地垂下頭。他們白干了,這個剛挨了教訓的家伙只哼哼幾下便爬出來啦。它身后的土坑,活像坍頂?shù)暮淖佣?,能灌滿兩樺皮桶的涼水就不錯了。這時候,耶思嘎居然令人不可思議地笑出聲,他壓低嗓門告訴她:我摸到門路了,下一次要干得漂亮點,他們肯定以為碰見山鬼了!她憂郁地瞅著他,又憂郁地瞅著那些人。他們正在換輪胎,一個神奇的鐵家伙說把車身抬起來就抬起來。沒用多大工夫,汽車又長出個好腿,又可以滿世界亂跑亂竄了,該死的家伙。
有兩個人走過來,吵吵嚷嚷地推著耶思嘎上汽車。他們要把耶思嘎帶走,帶到鎮(zhèn)子里,那兒會有人管教這個老東西的。他們把耶思嘎叫成老東西。
耶思嘎牛烘烘地進了駕駛室,那模樣仿佛是去領(lǐng)獎。他費力地扭轉(zhuǎn)脖子望著達勒瑪,他的脖子顯然不對勁兒,大概扭傷了。他對她喊:回去吧,我不會有事的。
他們哈哈大笑,其中一個甚至吹起口哨,表示譏誚和嘲弄。汽車司機倒一下車,接著讓車從兩把沾滿泥土的鐵鍬上碾軋過去,一溜煙跑得蹤影皆無,而拖拉機也咔嚓咔嚓地跑遠了,留下難聞的臭氣。
達勒瑪終于無聲無息地哭了。已經(jīng)沒人看見她,她再也忍受不住,任淚水像秋天的樹葉一樣簌簌落下。她感到心臟被挖空了,里面像無邊無垠的深淵,籠罩著絕望的濃霧。她從來沒有如此絕望過,就像她從來不知道,一個人的身體可以變成深淵。
達勒瑪挪動一下腳步,接著又挪動幾步。太陽光慢慢延伸過來,不動聲色地爬上她腳面開始咬人。她記不清楚自己佇立了多久,神情也恍惚起來。該回家了,有一個聲音貼著她耳朵吩咐,有一只手輕輕推她一下。她便背對著運材路,慢慢地往林子里走。
她走啊走啊,又站住了。她面對著三條小路,就像面對三片相同的樹葉一樣。她感到渾身炙熱難耐,便摘掉脖頸上的圍巾拎在手中。清晨時,林子里涼氣襲人。從家里出來時,她用圍巾包住頭部,以防自己著涼。她站在岔道口,白晃晃的陽光曬得她眼前陣陣發(fā)黑,她順著一條小路走一段,又返回來,選擇了另外一條路。高高的草藤拽扯住她手中的圍巾,她也沒感覺到,那條飽經(jīng)風霜的圍巾躺在草叢間,委屈而擔憂地看著她越走越遠。
達勒瑪選擇了那條通向幽幽叢林的道路,一直走下去。虛弱不堪的心臟提醒她,該為自己尋找最后的歸宿地了。嗅著越來越濃郁的樹林氣息,她又開始哭泣了。她的父親和丈夫都留在大興安嶺密林深處,浩瀚的森林仁慈地接納了他們的靈魂,沒有誰能夠打擾他們了。謝天謝地,人的力量無法抵達他們那里。他們每天順著山巒里潔凈的風自由飄游,沐浴著金燦燦的陽光,那是多么美好的境界。他們活的時候所承受的一切苦難,都化成吉祥的福音,讓他們的靈魂獲得了永恒的安寧。
沒有風葬架高高抬起她的軀體,達勒瑪是不會見到他們的。
一陣致命的虛弱襲上全身。達勒瑪慢慢闔上眼睛,她的后背滲出一層如油般的汗水,繼而全身都滲出一層冷汗。她生命的大限到了,達勒瑪清楚地記得,自己的親人離世時,都曾流淌過這種絕命的汗水。
我累了,她低低地呻吟著,搖搖晃晃地坐在地面。周圍有十幾處白光光的樹墩子,她不會坐上去的,而且任何一位族人都銘記古訓,從不坐在樹墩上歇息。即使樹身被伐掉,但是樹的根部仍然駐留大地賜予的生命,人怎么可以凌駕于樹神之上呢?
達勒瑪伸出手,憐惜地撫摸身邊的一個樹墩,它像一個巨大的圓桌擺放在那兒。它應(yīng)該是一棵老樹,上面細密的年輪猶如漣漪朝她蕩漾而來。她數(shù)著一圈圈的年輪,很快就數(shù)糊涂了,它至少有上百年的樹齡。
達勒瑪漸漸垂下腦袋靠在樹墩上,一股濃郁的困倦像樹膠一樣粘住她的眼皮。她闔上眼睛后,便緩緩墜入撲面襲來的濃霧里。她聽見遠處有一只熊嗚嗚地呼喚她的名字,接著她看見母熊烏森從白霧里慢慢走到她面前,用力推了她幾把,站起身朝天咆哮一聲,又慢慢地隱入白霧深處。
達勒瑪一下子睜開眼睛,從地上站起來。盡管視線里只有樹木和草地,四周靜寂而空蕩,但她相信,母熊烏森的確來過。
達勒瑪七歲時曾在山林里迷路了。到了第三天,她靠著一棵大樹根睡過去。她睡得真死,若不是聽見那聲低低的咆哮,她肯定再也醒不過來。她看見了它,母熊烏森。她嚇得尿濕褲子,雙手捂住眼睛嗚嗚哭起來。母熊揮著它那黑巴掌,掉轉(zhuǎn)龐大的身體走開了。她睜大眼睛恐懼地看著它。它再沒有回過頭,寬闊的后背逐漸消失在林子深處。她朝山下跑了幾步,奇跡般地發(fā)現(xiàn)一條小路,便沿著它走回了家。
后來,耶思嘎的爺爺獵到了烏森。他表情悲哀地返回營地,找人把它抬回營地。按照古老的習俗,全部落的人團聚在一起吃熊肉。他們邊敬畏地學著烏鴉呱呱亂叫,邊趁機把煮熟的熊肉咽進肚子里,讓熊的靈魂誤以為是烏鴉侵犯它神圣的軀體吧。至于那堆已經(jīng)剖卸完的熊骨架,當然是獵人干的。但不是一個獵人干的,而是所有的獵人。他們沉默不語,神情肅穆地干著活,連一根熊骨頭都不敢隨便丟棄在別的地方。趁著天光明亮,部落的人把熊的骨架抬進林子深處,用風葬的儀式安葬了母熊烏森。只要它的靈魂尋找到自己的骨骼,就像河水找到山谷、白云找到天空,它就想不起再找獵人的麻煩。
達勒瑪連一口熊肉都不肯吃,她堅信烏森是自己的救命恩人。達勒瑪一輩子沒忘記安葬母熊烏森的壯麗場面。當部落的人們把烏森龐大的骨架抬到風葬架時,天際驟然下起暴雨,幾分鐘后雨過天晴,天邊出現(xiàn)兩道美麗的彩虹,那可是罕見的吉祥的象征。當她抬頭遠眺神奇的天象時,相信母熊烏森的靈魂正順著雙拱彩橋升騰到了天堂。
達勒瑪一直守護心里的秘密。她沒能嫁給耶思嘎是因為母熊烏森,嫁給丈夫也是因為母熊烏森。多勒巴家族信奉的圖騰是氣吞山河的大熊,她自然要嫁給熊的后代。
達勒瑪凝神屏氣地傾聽著,然后朝林子深處繼續(xù)走去。她肯定沒有聽錯,是母熊烏森從遙遠的地方呼喚她。丈夫臨終前曾經(jīng)聽見夜空里有熊叫他的名字。多勒巴家族的祖先是熊,他們這些后代,哪兒來的當然要回到哪兒去,達勒瑪也不例外。
達勒瑪又感到自己快走不動了。她開始模糊的視線里仍然沒有出現(xiàn)像樣的大樹。粗壯的樹已經(jīng)被伐倒運走了,周圍只留下一些尚未成材的小樹。達勒瑪?shù)沧驳刈吡艘欢温?,她支撐自己別靠到小樹身上。這些沒什么經(jīng)歷的孩子,筋骨嫩著哪,哪兒經(jīng)得住她這把老骨頭擠壓。
她到底還是靠在一棵樹身上,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她真的快不行了,她抱歉地想,自己不能在這個時候倒掉。她努力地站穩(wěn)腳,而背靠的那棵樹也在努力地支撐她。樹梢上掉落下幾片毛茸茸的綠嫩葉,輕輕拂過她的臉,飄落到地面。它快彎下腰了,這樣不好,她憂心忡忡地想,這么小就學會彎腰,一輩子會沒出息的。達勒瑪吃力地站直身體,那棵年輕的樹也重新站直了身軀,像是一個英俊而挺拔的少年。她留戀地撫摸著它,感到樹身里有一股激流突突地奔涌,震得她手心發(fā)麻。達勒瑪聽出來了,是大地的脈搏在它身上跳蕩,在所有的生靈身上跳蕩。她的頭頂上也傳來生命的脈搏跳蕩,那是一只山鷹盤旋在碧藍的天空。她贊嘆地笑了,大興安嶺的天空,只有山鷹才可以在太陽下驕傲地翱翔。
達勒瑪終于找到一棵參天大樹了,它仿佛自己挪移到她眼前的。達勒瑪繞著它走了三圈,不敢相信眼前出現(xiàn)的奇跡。這棵大樹太古老了,連伐木的油鋸都繞過它?;蛟S懾于它的巍峨和神秘,或許出于難以解說的原因,他們繞過了它,讓它依然聳立在那里。這棵古樹的表皮爆裂了,從里面重新生長出新鮮的樹皮,繁茂的樹枝猶如無數(shù)條遒勁的臂膀伸向天空。強烈的陽光滲進樹葉的縫隙里,散落在草地上,微風拂動著地面,那些晃動的光斑猶如天籟之音裊裊飄浮。
達勒瑪跪倒在大樹前,面對黑黝黝的樹洞,虔誠地磕了三個頭。被時間掏空的洞口依稀散發(fā)著熊的氣味。達勒瑪明白了,是母熊烏森呼喚她來到這里,它為她找到了最后的宿營地。她恭恭敬敬整理好衣服,然后鉆進樹洞,按照神靈的旨意端莊地坐下。那個位置剛好仁慈地容納了她。達勒瑪感覺得到,這棵古老的神樹正在溫情地摟抱著她,仿佛母親把童年的她摟抱在自己的懷抱里。她慢慢地闔上了眼睛,長長地噓出一口氣,最后聽見自己苦難的心臟回歸大地的聲音。這個聲音悠遠而寧靜,帶領(lǐng)著她進入另一個世界,她睡著了,夢見自己和古樹融匯在一起,永不分離。
責任編輯 謝 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