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轉星移,父親離開我們已整整19年。每逢“八一”,對父親的回憶與懷念都會格外濃郁。生死兩界,哀思綿綿。盡管難以細致而準確地涵蓋父親75年崢嶸歲月的波瀾人生,還是撰文記之以為追念。
鐵馬金戈,叱咤風云。父親從一個14歲的農民子弟,歷練為一代戰(zhàn)將。僅當旅長后的4年多時間里,父親率部縱橫16省,擊斃和生擒了61名國民黨將軍,其中8名兩星將軍
我的父親周希漢1913年8月出生于湖北麻城周家坳村,14歲參加黃麻起義,25歲即任第386旅參謀長,36歲被任命為第二野戰(zhàn)軍13軍第一任軍長,馳騁千里,鏖戰(zhàn)沙場;身經百戰(zhàn)、戎馬一生。建國后歷任海軍參謀長、副司令等職。1955年被授予中將軍銜。
令人好奇的是,我父親沒有當過團長而當旅長,從旅長直接擢升為軍長。然而,如果了解了父親戰(zhàn)爭年代一連串的漂亮仗,這個晉升軌跡就不那么令人費解了。父親這一生南征北戰(zhàn)、出生入死,指揮了許多有聲有色的戰(zhàn)役,回憶起他在那些大仗、硬仗、惡仗中的料事如神、用兵如神,許多老戰(zhàn)友、老部下都贊不絕口。其中,廣為流傳的有殲滅“天下第一旅”這一仗。
“天下第一旅”是胡宗南的主力整編第一旅。該旅清一色美式裝備,中將旅長黃正誠畢業(yè)于黃浦軍校,又留學過德國,很受蔣介石和胡宗南器重,十分驕橫。
1946年9月22日,陳賡經過縝密籌劃,命令四縱第十三旅在浮山佯動,引誘黃正誠率該旅離開臨汾前去增援。23日,第十一旅和十旅分別埋伏在臨浮公路官雀段和陳堰段將黃旅分割包圍,我父親(當時擔任第十旅旅長)率領的第十旅包圍的是黃本人所率的該旅旅部和主力第一團。
陳堰南面是高山。我父親命第三十團在陳堰東側阻截黃增援浮山、官雀方向的去路,第二十八團埋伏于陳堰外公路西北待機,第二十九團則在陳堰西側截斷黃返回臨汾的退路。戰(zhàn)至黃昏,黃正誠見突破我軍阻擊陣地毫無希望,只好收縮進陳堰村以圖休整待機。
夜戰(zhàn)、村落戰(zhàn)是第十旅的拿手戲。但為了避免誤傷村民,也為了進一步消磨對手的斗志,我父親沒有急于突破,而是逐步施壓,慢慢收緊包圍圈。午夜,黃被壓縮于陳堰一隅,第二十九團向黃的指揮部發(fā)起攻擊。
陳賡打電話告訴我父親黃的第二團已在官雀被殲,并問陳堰這邊天亮前能否解決戰(zhàn)斗。父親胸有成竹地說:“沒問題,給黃正誠準備早飯吧?!?br/> 24日凌晨,“天下第一旅”覆滅。俘虜超過2500人,其中包括該旅少將副旅長戴濤、少將參謀主任顧鐵和少將一團長劉玉樹等,黑暗中沒有找到黃正誠。父親自信所有的環(huán)節(jié)都沒有疏漏,黃跑不了,便命第二十九團政委吳效閔重新打掃戰(zhàn)場,特別要注意在俘虜中查找。清晨,吳效閔在一群被押出村外的俘虜中找出了套著士兵上衣的黃正誠。只見他上身穿士兵服,下身卻還穿著將校呢馬褲,足登皮靴。
被認出后,黃提出要見戰(zhàn)場的“最高指揮官”。吳效閔就把他帶到我父親面前。臨時指揮所里,兩個旅長見面了,一個又高又瘦,一個敦敦實實;一個軍裝微帶寒露,一個渾身上下疲憊不堪。對視良久,黃正誠氣惱地轉身,“你不是陳賡。”并傲慢地b0UrP7Be5rjk0EEF3pcJAQ==問我父親是誰。我父親壓住火答道:“敝人周希漢?!?br/> 黃想見的是陳賡,他不信陳賡不在陳堰前線,吵著要見陳賡。我父親忍不住刺了他幾句:“殺雞焉用牛刀,捉你,我周希漢足矣。不服?咱們野戰(zhàn)、村落、白天、夜里,都打了,你攻也攻了,守也守了,你哪樣行?”黃正誠羞愧地低下了頭。
這一仗,沉重地打擊了國民黨軍隊的囂張氣焰,也鼓舞了解放區(qū)軍民的士氣。黃正誠送給我父親四門嶄新的山炮和大批美式槍械,十旅腰桿一下子硬了不少。
父親打起仗來,心細如發(fā)、足智多謀。據父親的老戰(zhàn)友趙華清、雷起云、何云峰、衛(wèi)小堂等人講,父親打起仗來思維敏捷、見微知著,總有先敵人之見、高敵人之籌,頗有處事不驚的戰(zhàn)將風范和智者風度。
鐵馬金戈,叱咤風云。父親從一個14歲的農民子弟,歷練為一代戰(zhàn)將。僅當旅長后的4年多時間里,父親率部縱橫16省,擊斃和生擒了61名國民黨將軍,其中8名兩星將軍,包括湯堯、喻英奇、黃正誠、邱行湘等。
周恩來總理曾向外國軍事代表團介紹父親:“中國海軍參謀長,海軍專家周希漢,希漢中文的意思是少有的英雄。”
1952年,海軍肖勁光司令和空軍劉亞樓司令都想要我父親去他們的軍種工作,父親選擇了海軍。其實早在“小諸葛”坐軍艦逃往海南時,父親便心系大海了。
那是共和國誕生不久,蔣介石的國民黨政府由廣州遷至重慶。華南和西南境內仍有國民黨軍隊,戰(zhàn)爭還沒有停止。其中最重要的一支,便是以白崇禧為首的近20萬桂軍。此公多謀善斷,用兵神出鬼沒,在國民黨高級將領中首屈一指,素有“小諸葛”之稱。兩軍酣戰(zhàn),“小諸葛”敗下陣來,伺機出逃。待父親率部追擊到龍口時,“小諸葛”已人去港空,追擊的部隊只能望海興嘆。陽光刺眼,海風颼颼,唯有濤天咆哮的白浪和漫天飛舞的海鷗。父親當時就心中發(fā)狠道:“老子們很快就會有海軍的。等著瞧吧!”
現(xiàn)在終于有機會了。1952年,我父親奉命率第十軍(當時我父親已調任十軍軍長)的一個師和軍部機關及直屬隊并入海軍。然而,創(chuàng)建現(xiàn)代化的人民海軍豈非易事?
父親是那種放在哪里都會拼命干好的人,永遠是干什么像什么,要干就干得最好。累死不做外行人。僅僅幾年時間,父親就從一個海軍外行變成地道的內行。周恩來總理曾向外國軍事代表團介紹父親:“中國海軍參謀長,海軍專家周希漢,希漢中文的意思是少有的英雄?!?br/> 眾所周知,我父親在負責海軍裝備工作期間,中國海軍的艦船裝備和海防有了長足的發(fā)展。特別是,1969年黨的九大召開后不久,中央軍委任命我父親為國務院造船工業(yè)領導小組副組長,并任“09工程”和“718工程”領導小組副組長。在黨中央和軍委領導下,這幾個小組的工作人員在艱難的歷史處境中完成了導彈裝備海軍護衛(wèi)艇、驅逐艦的壯舉,特別是研制成功第一代中國核潛艇,它具有遙控遠程軍事打擊能力。
殊不知,我父親作為這項光榮使命的負責人,付出了多少艱辛,熬過了多少個不眠之夜!令人欣慰的是,經過父親與許許多多同志的嘔心瀝血,中國核潛艇終于下水試制成功并列編,從根本上改變了中國的國防力量,使中國屹立于讓所有大國都不敢輕舉妄動的東方之巔。
萬頃碧波。銀色的月光,映照著海港;英雄的水兵,等待著出航……新中國的戰(zhàn)艦開足馬力,沖向大海深處,看到這一切,身為新中國海軍創(chuàng)始人之一,我父親眼淚盈眶……
回顧我父親幾經生死的戰(zhàn)爭生涯,不能不提到兩位軍中元老,其中一位是陳賡,另一位就是徐向前。父親常感念,徐帥先后幾次救了他,如果不是徐帥,恐怕他早就身首異處了
回顧我父親幾經生死的戰(zhàn)爭生涯,不能不提到兩位軍中元老,其中一位就是徐向前。父親常感念,徐帥先后幾次救了他,如果不是徐帥,恐怕他早就身首異處了。
我父親認識徐帥是在1930年底。當時他17歲,剛剛被任命為紅四軍第三十八團共青團委書記,初次相識就給徐帥留下了機敏好學的好印象。1931年的10月,父親因禍得福,在方面軍總部當了參謀兼徐總的書記員。只要時間允許,徐總就給他講解該怎樣做,為什么要這樣做。父親真切地領略了徐向前嚴謹的指揮風格和成竹在胸、從容不迫的大將風度,還學會并養(yǎng)成了自己撰寫訓練工作、總結等公文的習慣,感覺就象突然登上高峰,眼界豁然開朗。
1932年10月,紅四方面軍總部進至應山以西的吳家灣。我父親負責打前站,選擇宿營點時,他知道張國燾講究排場,就把最闊氣的房子安排給了張。誰知張卻大發(fā)雷霆說這座房子孤立突出,會遭到敵機轟炸,一口咬定我父親是要謀害他,命人把我父親推到河邊處決。沒想到碰上了正在河灘上散步的徐向前和方面軍總政委陳昌浩。徐總問明情況后命人給我父親松了綁,我父親這條命才算沒扔在那個河灘上。
另一位對父親有知遇之恩的前輩就是陳賡大將。我父親認識陳賡也是在鄂豫皖根據地。我父親奉命去陳賡所在部隊傳令并了解情況,才第一次見面,陳賡卻親熱地稱我父親為“老部下”。他們一個詼諧幽默,一個不茍言笑,卻十分投緣。
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后,兩人再度相逢在八路軍第三八六旅,陳賡任旅長,我父親只是作戰(zhàn)股長。父親很欽佩陳賡談笑風生,爽朗豁達,用兵揮灑自如,不拘一格。陳賡則很欣賞我父親長期司令部工作養(yǎng)成的嚴謹細膩的作風,同時也欣賞我父親善于獨立思考,做事細心膽大,臨機處置能力強的特點。正是在陳賡的力主提拔下,1938年6月,我父親25歲時便被提升為旅參謀長。我父親的成長離不開陳賡的悉心培養(yǎng)和放手使用。郟縣戰(zhàn)役中,敵情突變,情勢十分危急,陳賡的指揮所也同時偵聽到了這個敵情。有人主張給我父親發(fā)電命其立即撤出。陳賡斷然否定說:“我們不要干擾周希漢。讓他自己決定,我了解他!”
是人民軍隊培養(yǎng)、造就了我父親。他常說:“沒有人民軍隊,沒有革命事業(yè)的發(fā)展和成功,一個姓周的農民不可能被造就成將軍?!?br/>
徐帥、陳賡大將的愛護和培養(yǎng)固然重要,但說到底,我父親所以能從一個農民成為將軍,還是因為他走上了革命的道路。是人民軍隊培養(yǎng)了他,造就了他。他常說:“沒有人民軍隊,沒有革命事業(yè)的發(fā)展和成功,一個姓周的農民不可能被造就成將軍?!?br/> 父親清楚地記得,在奪取郟縣的戰(zhàn)役中,4個營,2000來人,半個小時要喝上熱湯,還真不容易。然而,并沒費多大力氣事情就解決了,當地的老百姓都給送來了。熱饅頭、熱面湯,還有剛煮熟的雞蛋……父親雙手捧起一碗熱面湯,還沒開口吃,兩顆碩大的淚珠便哽住了嗓子……
正是基于這樣的理解,父親將他這一生演繹為大愛的一生。在戰(zhàn)爭年代,他珍惜、愛護每一位部下;在“文革”期間,處境風雨飄搖的他力保戰(zhàn)友及其家人;在和平年代,戰(zhàn)友的家屬、父老鄉(xiāng)親、殘疾人,所有需要關心的、他能幫得上的,他都會盡己所能予以幫助。
在我父親眼里,他的部隊一兵、一槍、一彈都是珍貴的。他常說,打仗難免有犧牲,但指戰(zhàn)員應該愛惜自己的部隊,以盡可能小的代價奪取勝利,不能有那種拿著生命、鮮血換陣地、換英雄稱號的愚蠢思想。為什么不讓我們的戰(zhàn)士活著當英雄?!
在郟縣戰(zhàn)役中,父親部署停當后,眾人都以為他要下總攻命令了,誰知父親用力扔掉煙蒂,大聲說:“開飯!”父親說,有吃飯的時間,為什么不吃?吃飽了有勁,吃飽了壯膽,吃飽了心不慌腿不軟腦子也好使,這不是一句口號、一個“拼”字可以代替的事情。
父親曾與張廷發(fā)、尤太忠、皮定鈞、劉有光、陳康、李成芳等好友在槍林彈雨中并肩戰(zhàn)斗、出生入死。(編者注:上述這幾位前輩都曾擔任毛澤東時代各軍種、軍區(qū)方面負責人)父親晚年最記掛的就是這些親密戰(zhàn)友。離休后,他經常夜間睡不著覺,老是回想起過去在槍林彈雨中浴血奮戰(zhàn)的戰(zhàn)友,尤其深深懷念那些在戰(zhàn)爭中光榮犧牲的戰(zhàn)友。他常說:“我們算什么呀!我們不過是無數犧牲的戰(zhàn)友中的幸存者而已?!闭f至情深處,他不禁老淚縱橫。
對普通百姓,父親總是飽含深情。他常說:“戰(zhàn)爭時期,老區(qū)的人民對革命是出了大力的。解放這么多年了,老區(qū)的人民生活得還是很苦啊。我們不管怎樣,比他們是好多了,雖然幫不上大忙,解決不了根本問題,但是應該讓他們知道,我們沒有忘記他們?!?br/> 三年自然災害時期,父親不知聽哪位老友點撥,發(fā)揚南泥灣精神,掏錢叫人買頭小豬崽,養(yǎng)在后院。翌年,這豬已長到百十斤,父親請人來宰,我們哥兒幾個本以為可一飽口福,不料父親卻叫人把它割成數十塊,分送給機關士兵食堂改善伙食,后來想到還有幾位病重干部未顧及便又送去一些,到后來留下來的只有豬下水和一小堆骨頭,引得炊事員直嘟噥:“真是賠本賺吆喝?!?br/>
然而,父親對子女卻很嚴格,甚至近乎苛刻。我們兄弟姊妹6個人,我父親堅決不允許任何一個孩子進入他所工作過的十三集團軍和海軍工作,他堅持的信念是,任何子女都不能沾他的一點榮譽,必須自己從頭干起。
大家很清楚:眼前這位遺物的主人,戰(zhàn)爭中,曾是百經沙場、九死一生的一位老將,解放后,曾是掌管著中國海軍建設裝備幾十億經費的大員。
父親一生轉戰(zhàn)南北,在戰(zhàn)爭歲月里度過了許多個有驚無險的日子。艱苦的戰(zhàn)斗生活在他的身上,留下的是看不見的傷口與烙印,這在他生命的晚年顯現(xiàn)得尤為突出。晚年的父親心重而沉默,常常見他眼中深含憂郁和沉思。印象中,離休后的父親總是坐在斑駁的藤椅上,目光悠遠而又蒼涼。雖有兒孫繞膝,更有老伴相隨,但父親的心幾乎少有人能知曉。黃忠雖忠,畢老矣!長夜青空,寂寞和孤獨像汪洋肆虐包圍著父親那顆欲罷不能的老臣心。
著名軍事家、戰(zhàn)略家克勞塞維茨在《戰(zhàn)爭論》中寫道:一個好將軍本身就是一個軍的戰(zhàn)斗力,一個軍的部隊可以掛帳歇馬、勞師安頓。可是像父親這樣昔日在戰(zhàn)場上叱咤風云的老將軍,一旦停下革命的腳步,其內心的跳動誰人能懂?
1988年9月,風燭殘年的老父親自感來日不多,拿出多年來所有的積蓄向殘疾人聯(lián)合會捐贈了一大批書籍。沒想到,這竟是父親最后一次為他深愛的人民耗盡他生命的余光。一個多月后,父親永遠離開了我們。
他身邊的工作人員和我們共同清理遺物時發(fā)現(xiàn),除了少許國庫債券外,我父親幾乎沒有任何值錢的東西作為遺物留給我們??吹竭@一切,周圍的人們不禁淚如泉涌。大家很清楚:眼前這位遺物的主人,戰(zhàn)爭中,曾是百經沙場、九死一生的一位老將,解放后,曾是掌管著中國海軍建設裝備幾十億經費的大員。
這樣的例子在父親那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中并不鮮見,他們浴血奮戰(zhàn)、戎馬一生卻沒有任何私心,也正因此,父親那一輩將帥們至今仍受人敬仰。他們對黨的無上信仰,對革命的無限忠誠,對革命事業(yè)的不朽業(yè)績都將永遠鐫刻在中國歷史上,成為不朽的豐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