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譯／李威
　　
　　就在1966年圣誕節(jié)前的那個星期，我的丈夫比爾被派到法國北部的一個小鎮(zhèn)工作。小鎮(zhèn)名叫卡爾文，是一個以采礦業(yè)為主的地方。那里有一家美國人辦的塑料廠。我丈夫到那兒去做技術(shù)主管。當(dāng)我們帶著三個孩子不遠千里地舉家遷移到那里的時候，對那陌生的一切充滿了好奇，覺得這真是一次非常奇特非常有趣的經(jīng)歷。但是，沒過多久，我就對那里的一切失去了新鮮感，繼而便陷入了由于環(huán)境不適所帶來的種種不便之中。
　　比爾能說一口流利的法語，所以他很快就適應(yīng)了這里的生活。而我就不行了，我那點兒法語自己聽著都別扭，更不要說與人交流了。
　　上個星期天在教堂做禮拜的時候，教堂的牧師把我拉到一邊，對我說道：“我聽說你們街區(qū)新搬來了一戶人家，德爾普萊斯太太和她的丈夫以及孩子們，她們是從斯特拉斯堡搬來。她可能需要幫助。你可不可以順便去了解一下?”
　　“順便去了解一下?”我一臉困惑地望著牧師，感到非常為難。不久前的一幕不禁浮現(xiàn)在眼前。那天，在我們家門前那狹窄的人行道上，我和德爾普萊斯正好迎面相遇。她的神情非常傲慢，讓我頓時產(chǎn)生了一種畏懼之感。而當(dāng)我怯生生地主動對她說了聲“您好”的時候，她竟然連一句話也沒說就走了過去。
　　“不要理會她?！边@時，一位鄰居站在她自家的窗口沖著我喊道，“她丈夫曾經(jīng)和警察有過麻煩?！?br/>　　第二天，我還是來到了德爾普萊斯太太家的門前，輕輕地敲響了房門。
　　沒多久，房門打開了，德爾普萊斯太太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她穿著一件黑色的厚毛衣，頭發(fā)梳向腦后，挽成一個圓圓的發(fā)髻。見到我，她不但沒有露出一絲友好的笑容，而且雙唇緊閉，神情冷漠。
　　“我是羅素太太?！蔽易晕医榻B道。
　　她沒有作聲，只是用她那灰色的眼睛警惕地審視著我。我以為她可能會沖著我的臉使勁地關(guān)上房門，但是，她只是猶豫了片刻，然后，向后退了一步，接著說道：“請進?！碑?dāng)我的雙腳剛邁進她的屋里時，我頓時就明白她為什么要穿著一件厚毛衣了，因為她的家里實在是太冷了，就像是冰窖似的。
　　進得屋來，她示意我坐下，然后，給我倒了一杯茶。她一邊把水壺掛在小火爐的上方，一邊對我說：“你來得可真是時候，瞧，水壺現(xiàn)在還熱著吶?！睊旌盟畨?，她轉(zhuǎn)過身，注視著我繼續(xù)說道：“我們沒有錢買煤。急需要燒火的時候，我們就把門拆下來燒?！?br/>　　我認真地聆聽著她的述說，竭力體會著她此刻的心情?！澳阒?，我丈夫只是做錯了一件很小的事情，”她一邊向我解釋一邊伸出小指的指尖來形容那件事情小到什么程度，“他做的那件事違反了法國的一條商法，于是政府就強迫我們破產(chǎn)來償還他所欠下的債務(wù)。公務(wù)員把我們所有的財產(chǎn)都拿去拍賣了，我們所能留下的就只是每人一把椅子以及我們的床墊?！?br/>　　也許是因為有人愿意傾聽她述說內(nèi)心的苦悶的緣故，她的臉上呈現(xiàn)出了一種寬慰的神色，盡管這種寬慰滿含著痛苦與自尊?！拔覀冇幸环輸?shù)目不大的社會保障定期生活津貼，其他的收入就只有為游藝團的道具首飾穿珠子得到的報酬了，”她說，“就這樣，幾乎就是眨眼之間，我就從一個中產(chǎn)階級的夫人淪為了一個下等階層的太太。如今，這個鎮(zhèn)上的人都不愿意和我打交道。”
　　“夫人，”我小心翼翼地選擇著用詞，用法語說道，“我愿意和您打交道，而且我也很樂意帶些東西來給你們——給孩子們過圣誕節(jié)?！?br/>　　她一動不動地注視著我，聽著我說話，直到我說完，她才點了點頭說：“謝謝!”然后，她就立即斬斷了話頭，就像人們剪斷玫瑰花莖一樣。
　　聽說可以給德爾普萊斯家的孩子們送些圣誕禮物，我的孩子們一個個都興奮極了。他們從自己的玩具里挑出了一部分，然后，我們一起將它們包裹好，送到了德爾普萊斯太太的家里，跟這些玩具一起送去的還有一個裝了70法郎的信封。
　　“這錢不需要還的，”我說，“也許有一天你能把這些錢再轉(zhuǎn)贈給其他需要它的人呢?！?br/>　　她連忙抓住我的手，緊緊地握著說：“您救了我們。”她非常激動，以至連聲音都有些顫抖。
　　從那以后，我?guī)缀趺總€星期都會去看望德爾普萊斯太太。記得有一次我去看她的時候，她一邊和我聊天，一邊拿出一件未完工的編織品以及一團線和一根鉤針，然后手腕輕輕一抖，便開始織起來。
　　“你在織什么?”我好奇地問道。
　　見我發(fā)問，她便扯起已經(jīng)編織好的部分給我看。只見在那片米黃色的織物上，鉤著一圈精美的花朵圖案。雖然還未完工，但僅從這片已經(jīng)編織好的部分就可以看出，她的編織活兒做得是非常精致漂亮的。
　　“哦，真漂亮啊!”我由衷地贊道。
　　“這是一塊桌布，是給我妹妹編的，”德爾普萊斯太太說，“你有妹妹嗎?”
　　“沒有，”我答道，“我只有一個弟弟，生活在美國?！?br/>　　“我們都很想念親人，對不對?”說完，她抬起頭，注視著我，臉上掠過一抹微笑，似乎是想要掩飾住聲音中那份淡淡的悲傷。
　　對于這每周一次的和德爾普萊斯太太一起度過的喝茶時間，我是非常喜歡的，不僅僅是因為我的法語進步很快的原因，更主要的是因為我們可以在一起談?wù)摵芏鄧烂C的話題，比如政治啦、國際時事啦、宗教信仰啦等等。我們還討論在我們兩國都普遍存在的種族歧視和不公正的問題。我們都認為上帝是愛我們所有人的。“在上帝的眼里，我們都是一樣的，”德爾普萊斯太太說。雖然她這么說，但是從她的話語里，我仍舊聽出了那難以言說的辛酸和痛苦。而從她那看似平淡實則激烈的情緒中，我分明感覺到有一種東西仍在困擾著她，不僅如此，我還隱隱地感覺到那是一種比她丈夫帶給她的恥辱還要強烈還要具有深遠影響的東西。而每次當(dāng)她因情緒激動而提高嗓門的時候，她那正在編織東西的手指就會更加快速地翻飛著，似乎是要以此來平抑自己的情緒。
　　冬去春來，轉(zhuǎn)眼新的一年來到了。
　　“你的孩子愿意來和我的孩子一起玩嗎?”一天，德爾普萊斯太太問我道。
　　我很高興地答應(yīng)了她，并帶孩子們來到她的家里和她的孩子們一起度過了快樂的一天。臨別的時候，我邀請她的孩子們到我家去看電視。
　　當(dāng)我再次來到德爾普萊斯太太家喝茶的時候，看到在那小火爐的上方，已經(jīng)裝飾著幾枝冬青樹枝了。
　　“我已經(jīng)把那塊桌布編好了，”她微笑著告訴我說。
　　“哦，那太好了，”我說，“我一定要好好欣賞一下!”
　　于是，德爾普萊斯太太拿出那塊桌布，緩緩地把它攤開，鋪在廚房的餐桌上，她神情莊嚴凝重，看上去很虔誠。
　　我連忙俯下身來，仔細地端詳著這塊桌布。“啊!真是太漂亮了!”我輕聲贊嘆道，“我看完全可以送到博物館去展覽了!”
　　然而，讓我意想不到的是，像剛才攤開這塊桌布時一樣，她又緩緩地把她的這件寶貝折疊起來，然后鄭重地把它遞到我的面前，輕聲說道：“這是送給你的。”
　　“這……這……我……我不能要，”我沒有想到她會送給我，因此感到非常吃驚，一時之間說話竟然有些結(jié)結(jié)巴巴的了，“這可是你給你的妹妹編的呀。”
　　“你就是我的妹妹啊，”她果斷地說，“在過去的這一年里，我們雖然在一起暢談過多次，但是有一件事我卻從來沒有對你提起過。就是十幾年前的那場戰(zhàn)爭。在那場戰(zhàn)爭中，美國軍隊的飛機轟炸了斯特拉斯堡，炸死了我的父親。我悲傷，我憤怒，發(fā)誓要永遠恨美國人。但是，沒想到你卻來看望我，幫助我，而且還成了我的朋友。因此，我對美國人的仇恨逐漸消失了，”說到這，她抬起頭注視著我，滿懷期待地說，“請您一定要收下這塊桌布，它可能微不足道，但是它代表了我對您的真誠謝意。請收下吧?！?br/>　　我接過那塊桌布，將它緊緊地抱在胸前，然后輕輕地對她說：“謝謝，謝謝您?！?br/>　　如今，雖然很多年已經(jīng)過去了，但是，我卻仍舊清楚地記得德爾普萊斯太太送給我那塊既漂亮又精美的桌布時的情景，那一刻，德爾普萊斯太太是那么地優(yōu)雅，那么地堅強，以至于在我的腦海里留下了如此深刻的印象。那一年，在那個遙遠的國度里，我度過了一個永生難忘的圣誕節(jié)，因為，那一天，我找到了一個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