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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的不想來

2007-12-29 00:00:00張怡微
上海文學 2007年12期


  羅清清推開門,發(fā)出“吱呀”一聲。那鎖已經(jīng)壞了很久,地面下陷的緣故,無法修繕。此時母親正端著個簸箕出來,瞥了她一眼說:“怎么這么晚才來,快進去磕頭?!?br/>  母親從狹窄的門洞穿過,不輕不重擦到了她的肩。羅清清低頭瞥見了簸箕里的黑色塵屑,仿佛還在蠕動的樣子,她感到惡心。屋內(nèi)塵煙繚繞,那些看不見的微粒正迫不及待地涌入她身體的每個器官。她想著也許是自己眼花,也許……壓根沒有什么蠕動的塵屑。令她惡心的是這屋子本身,是那種親密癡纏她的力量,多年來令她無法掙脫,無法遁逃。
  飯桌上架開了圓臺面,鋪張地撐滿了整個房間,圓臺面底下圍著一周斑駁的圓凳。平素里這屋子并不這樣擁擠,只是突然空擺起十多個人的飯席,才有了一種虛張聲勢的擠兌。鏡子被布蒙上了,照例沒有開燈。圓桌上的火燭搖搖曳曳,晃得令人暈眩。見外婆正跪在向著火燭的方向閉目念經(jīng),羅清清安靜地坐到了一邊的沙發(fā)上。
  這屋子的景象再熟悉不過,羅清清有記憶起就是這樣布置。小時候拜膜膜,外婆總會一遍又一遍地關(guān)照她和表弟不要亂跑,不可以撞上凳子,雖然凳上壓根看不見什么人。
  在很久很久以前,這屋子曾經(jīng)真正喧鬧過。她、爸爸、媽媽,小姨、姨父、表弟,大年夜像模像樣地坐在一起,外婆忙著燒菜,外公忙著倒酒。滿滿的一盤大閘蟹放在最中央,一桌的騰騰熱氣就這樣緩緩地,緩緩地漾濕煞白的天花板。天井里吊著滿滿一排的雞鴨、海鰻,浴缸里還有海鮮,吃遍假期都綽綽有余的年貨,都是外公在任時人家送的。外公如此喜歡熱鬧,如今卻靜默地、冷觀地注視著這屋子蕭條紛亂的一切。羅清清對外公的印象很模糊,遺像上毫無血色的臉于她有些陌生,她甚至想不起自己和外公在一起的生活場景。但不知為什么,這些年卻越發(fā)懷念起他老人家來。他是這個家的靈魂,即使如今默不作聲,仍然維系著某種不可動搖的力量,彌散在這屋子的空氣中。誰都捕捉不了,誰都不能抹去。
  
  沒有變化,一切就和十多年前一模一樣。床上依舊是兩床被子,晚上睡覺的時候外婆會把另一邊也完好地鋪開,白天再折疊起來。她不厭其煩,甚至保留著外公因心臟病而斜靠三個枕頭睡覺的習慣……因為這個家只有她還相信外公會回來。
  現(xiàn)在都不興在家吃年夜飯了。只是這里只剩下三個人,以及虛張聲勢的一桌神神鬼鬼,在哪吃都是冷清。外婆倒是樂此不疲地擺弄這些虛妄的排場,年復一年。因為這個家只有她才相信,一切至少可以看起來和從前一樣。
  地上鋪了兩個墊子,向著圓桌的火燭一個,向著矮方桌一個。矮方桌朝南朝北分別坐著土地公公和另一個不知什么名的神仙。白凈的碗里灌著溫好的酒,桌上還有幾個熱騰騰的素菜。圓桌上的菜要豐盛得多,冒著饞人的白煙。但熱菜是不給吃的,外公死后,外婆越發(fā)癡迷祭祖膜拜。于是之后的每個年夜,羅清清便再也沒有吃過新鮮的熱菜。
  羅清清昨夜沒睡好,她和母親爭執(zhí),不想再拜膜膜了。可母親說:外婆已經(jīng)這么可憐了,你怎么連裝裝樣子都不肯。
  
  外婆瞇縫的雙眼終于睜開了,她和藹地看著羅清清,令羅清清忽然間對于昨夜的堅持于心不忍。
  “清清來啦,快來給祖宗磕兩個頭?!蓖馄庞行┢D難地站起身,把墊子讓與了她。
  冉冉的火燭燙疼了羅清清的眼睛,外婆的話正輕柔地踐踏著她全部的念想。她望著外婆的笑靨不禁心如刀絞,這疼痛甚至超越了昨夜信誓旦旦再也不下跪時的委屈。外婆已經(jīng)七十多歲了,這終究是她的任性而非外婆的執(zhí)拗。外婆又怎會知道,她是多么的不情愿。那一方讓與她的軟墊,像一根無情的繩不由分說地勒斷了她對新年的憧憬與熱望。
  這張墊子是這樣熟悉,十八年來從沒有更換。墊子上花紋是外婆親手繡的,很牢固,雖然起了密密麻麻的線球。羅清清有記憶起就是拜這個方向,就是這些看不見的祖宗據(jù)說能帶給她平安。十八年來每一個年夜,途經(jīng)同一段距離來此處,踩著猩紅破敗的爆竹殘屑,聽家家戶戶合家團圓。沒有更迭,沒有改變。這絕望的輪回常讓羅清清心焦不已,但她沒有能力改變這一切。
  她感到屈辱,卻無可奈何。燭火蕩漾在外婆蒼老的臉上,有些招搖,有些魅惑,與呢喃顫動的唇混為一體,默念著鬼魅的音符。羅清清知道外婆絲毫覺察不到她的埋怨,她知道外婆多少還是喜歡她的。是這屋子里旁若無人的靜物與捉摸不定的氣息扮演著猙獰,又怎能遷怒于老人。
  何況外婆從來一碗水端平,就像小時候她和弟弟分餅干,誰都不許多拿一塊。其實這些年外婆與她的關(guān)系比幼時要熟絡(luò)許多,雖然外婆從來不罵她。這和對表弟不一樣,外婆常常數(shù)落表弟,零碎的話語帶著輕賤,感情卻不減反增。羅清清心底曉得,外婆遷就她。拜膜的事,沒有人逼她,正因如此,她才不知該向誰拒絕。
  
  羅清清在母親進來的那一刻平靜地跪下,她輕嘆一口氣,朝著兩個空空的矮凳,安靜地磕了三個頭。
  
  “吶,媽媽已經(jīng)磕過了,儂到小房間去休息一歇好了,等香燒過半再過來,跟外公說說話?!?br/>  “曉得了?!蹦赣H在一旁替羅清清爽快地答應(yīng)著。羅清清無力地站起身,見母親正嫻熟地穿過那一圈空凳子,去天井放簸箕。
  圓臺面上擺著十幾副一模一樣的杯子和碗,至于哪個是屬于外公的,大概只有外婆才分辨得出。從前外公每年過年都會帶外婆出游一次,直至退休后第一年,再也沒有人愿意接他們老兩口出去轉(zhuǎn)。羅清清依稀記得那天外公打了一上午的電話找車,最后沉靜地合上了通訊錄。外公的臉上沒有表情,直至外婆把每頓分好分量的酒放在他面前,他竟有些木然。平日他總會問外婆多索要一點,就像個小孩索要糖果一般地癡纏討要。
  那年羅清清還在念小學,別的事情都忘記了,只有外公沒有喝那半杯酒,她記得清晰。
  因為不久之后外公就因心臟病住院,再不久,羅清清十歲生日那天,定好的生日宴換作了羹飯??粗夤晕l(fā)紫的臉頰,羅清清竟然有埋怨的私心。她的第一次大生日就這么不了了之,為什么不是早一天,或者晚一天,至少不會讓她這樣失望。直至后來父親離開家羅清清才知道,十歲那年的不了了之只是一系列無疾而終的初始。她們一家,再不可能有機會坐在一張桌上吃飯,歡喜和磨難也再無法同舟共濟。二十歲、三十歲……也許永遠。
  
  “你外婆弄得臟是臟得來,你看看,被人家知道了肯定要說這家老人沒人管的。哎……我剛在這鏟掉個螞蟻窟,膩心死了。你外婆不殺生,這種東西她都養(yǎng)著。”母親端著剛洗完的葡萄進屋對羅清清叨叨抱怨著。
  羅清清想到進門時那個簸箕里裝的果真是蠕動的生命,不禁悚然。
  不過記憶里外公和母親真是很像,隱忍、勤勞、潔癖,母親和外婆倒是常有針鋒相對的時候,但說起來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F(xiàn)在母親凡事都讓著外婆,外公在時最遷就外婆,外公走了,外婆便一日比一日凄涼。
  外婆一生要強能干,十多歲時就獨自從老家來上海打工,靠微薄的收入培養(yǎng)家鄉(xiāng)的弟妹讀書。生下母親和小姨后,因為身體不佳,便沒有再要孩子。聽母親說外公三十多歲就做了結(jié)扎手術(shù),這在當時甚至驚動了外公單位的領(lǐng)導。但外婆執(zhí)意的一句“不行”果斷地拒絕了所有好事的勸慰以及外公想要一個兒子的愿望。
  想到這些,羅清清很佩服外婆,但她也覺得傷感。往事離她竟是那么遙遠,如今她所能看見的,只是外婆終日念經(jīng)的唇齒,以及蹣跚擺弄這虛妄排場的身影。
  物是人非,大約就是這個意思。
  就像外公最疼愛母親,曾因為母親一句害怕蟾蜍的哭訴,就動用了全部的社會關(guān)系,甚至親自過問到母親生產(chǎn)大隊的隊長。直至幾天后就將母親從地里調(diào)去了村辦工廠,后來即使農(nóng)忙時節(jié),母親也不曾再踏過地里的泥。外公的離開對于母親就仿佛是所有幸福的終結(jié)。
  
  
  “我吃不下?!绷_清清推開了母親手里的葡萄,“小姨她們又不來?”羅清清問得直接。
  “你一會不要跟外婆提這件事情,你要懂事一點曉得。大過年的,不要弄得大家不開心?!蹦赣H剝了一個葡萄,徑直塞到了羅清清的嘴里。羅清清尚來不及反駁,只得憋屈地吐了葡萄核,撇了撇嘴。
  母親開始用力摳著桌縫里的錫箔屑,那些銀灰的塵屑一旦揚散,便嵌入了家具的各個角落,除之不盡。
  “啪!”羅清清聽見了犀利的指甲斷裂聲,嚇了一跳。
  
  “清清啊,好過來化錠了噢!”外婆在隔壁叫道。
  “喊你都不曉得應(yīng)一聲,不曉得腦子里在想什么?!蹦赣H輕扯了一下牽連的指甲瓣,折了抹布一角繼續(xù)摳著桌縫。
  外婆此時搬來了紅磚和鐵盆預備化錠。圓臺面上的紅燭已經(jīng)燒了一半,蠟油恬不知恥地滴在桌上都疊了起來。羅清清想到母親方才掐斷的指甲,想著過一會母親不知要怎樣鏟除這些臟東西。
  羅清清又一次走到墊子跟前,心底茫然得很。但此時她沒有猶豫,只想把這惱人的儀式快些進行完。她漠然地跪了下來,準備磕頭。
  “清清啊,有什么心愿就對外公說,他會保佑你實現(xiàn)的?!蓖馄泡p緩慈祥的聲音又一次響起。
  
  希望……明年不要再拜。
  羅清清在心底默念。
  她虔心祈禱,卻從未相信能通過這種途徑實現(xiàn)任何愿望。無論如何,今年……終于十八歲了。
  
  一個……兩個……三個……
  羅清清準備起身。
  
  “清清啊,再幫爸爸和弟弟代磕一下?!蓖馄啪従從畹溃掷锢p著佛珠,臉上有深邃的紋。
  羅清清看了一眼外婆蒼老的臉,轉(zhuǎn)頭整頓姿勢,朝著猥瑣的燭火,朝著骯臟的蠟油,朝著滿桌看不見的死人,朝著已經(jīng)冒不出一絲熱氣的涼菜。
  一個……兩個……三個……
  一個……兩個……三個……
  
  “外婆,軍軍哪能不來?”羅清清站了起來,沒有看母親,故意大聲地問。
  一旁的母親瞪了羅清清一眼。
  外婆心平氣和地說,“明天來,明天一定會來的?!倍笏鹕砣グ嵴酆玫脑獙毚樱粋€踉蹌,幸好羅清清扶住了她。外婆終年在家折錠,每年過年化的錠都有滿滿好幾袋。
  母親磕完頭便起身扶外婆,外婆執(zhí)意要自己走,看得出她甩開母親的力量絲毫不弱??删髲娏藥资?,落得如此清冷的下場,母親說的一點沒錯,外婆可憐。
  羅清清每一刻的情緒都在掙扎與不忍間徘徊,她越來越覺得,家里不是講道理的地方,她時而會不忍,時而又憋不住心中的不平。好歹她也是學校首推的保送生,在課堂里講的那些自由和諧科教興國,竟都頂不上家里外婆一聲輕柔的“磕頭吧”。這已是第十八個年頭了……她想知道什么時候才能過一個真正屬于自己的年……
  
  火盆里熊熊燃著了外婆一年的辛苦與祝福,羅清清在一旁幫忙把錠丟進火盆,嗆得滿臉都是淚。她想起小時候和表弟爭著扔錠,嚇得小姨心急火燎地把表弟抱開怕他燙傷。那時她還嘲笑表弟膽小,現(xiàn)在想來,小姨竟留她一個人在火盆邊……
  “我總是望你們平平安安,我一直對菩薩說。”外婆開始祝福。
  “我有個女兒杉杉,望她身體健康,早點辦到退休?!?br/>  “我有個女婿羅康……”
  “哦喲老早不是咧!”母親在一邊插話道,“你還幫他求……”
  “望他對清清好點,工作順利點。”外婆自顧自念叨,絲毫不顧及母親幾年來如出一轍的反駁。
  “我有個外甥女清清,望她智力開發(fā)點,順利上大學?!?br/>  “清清聽到,外婆一直幫你求,所以你能保送上外語學院?!绷_清清繼續(xù)化錠,沒有理會母親。
  “我有個小女兒蘋蘋,是個可憐人,保佑她身體漸漸康復。女婿寶昌,望他生意順利,越做越大。還有個外甥叫軍軍,望他一路讀到博士?!?br/>  羅清清一驚,這驚詫來的莫名,同樣的詞數(shù)年不改,只有這一句變得徹底。弟弟又不在,也不知念給誰聽的,但愿是菩薩。反正從小她就低人一等,因而想來這番計較也來得新鮮。
  羅清清輕嘆一聲,又投了一把元寶。見它們從銀色漸漸變紅,又從紅色緩緩變黑。它們垂喪、蜷縮,它們萎靡、頹唐,從燃著至灰燼只有短短的幾秒,卻傳承著陰陽之間的期盼、相思、追憶,以及實體的財富價值。信即真,不信亦真。一切就這樣不講道理,就這樣蠻橫。
  
  “啊呀,啥么子落進去了?”外婆探頭到火盆里去找,母親一把拉住外婆前傾的身體。
  砰的一聲,火舌竄得老高,羅清清一屁股坐到了墊子上。房間里瞬間被濃重的煙霧包圍,好一會羅清清才看清母親和外婆驚嚇過度的臉,滿是塵屑的頭發(fā)。
  “姆媽,儂拿啥么子掇進去了啊?儂看看危險,以后千萬勿要自己一個人化錠!一定要我們在身邊!”媽媽把外婆扶到床上坐下,外婆看起來嚇得不輕,嘴里翻來覆去默念著“阿彌陀佛”。羅清清撫著外婆佝僂的背,一遍一遍說著“沒事了沒事了”。
  
  房間四處都是慘白的灰塵,洋洋灑灑墜落。電視上、床上,甚至是據(jù)說坐著祖宗的凳子上都是灰壓壓一片。幾片灰屑先是駘蕩地飄上了置身事外的紅燭燭焰,而后又毫無骨氣地粘上了蠟油。一旁頎長的香大約氣數(shù)已盡,塵屑輕輕一蹭,便推倒了長長一截香灰柱。
  它們不覺疼痛……不覺疼痛好,羅清清這么想著,竟有些莫名的傾羨。
  羅清清湊到火盆跟前,明顯還能覺到熱騰騰的氣流。一只燒焦的打火機正安靜地躺在火盆里,它已經(jīng)發(fā)黑,殞身竟還換不來一場毀滅,真令人惋惜。這悲壯的年,或許真因憑有滿桌的神仙保護,她們才僥幸逃過一劫。只是無論怎樣,羅清清領(lǐng)悟到,外婆年紀大了,連她固執(zhí)為之的拜膜也已經(jīng)離不開她們的幫忙,不然便是隨時的災禍。這不是忍不忍心的問題,也不是是非的問題……
  這是什么問題呢?羅清清自己也說不好,但至少明年、或者后年,她必須繼續(xù)磕頭。無論她是不是大學生,是十八歲還是二十歲,無論她學的是英語還是別的什么,她有所作為或是一事無成,只要她踏進這失修的大門,只要她看到這兩個與她最親近的人,她便什么都不是,或者說,只是女兒……
  母親裹著火盆去了天井,羅清清聽到母親打開了水龍頭,和一陣響亮的“嘶”。
  外婆開始收拾碗筷,菜里嵌著隱隱的塵屑。羅清清幫忙挪凳子,那些老祖宗總算赴宴完畢,想來活人如此屈從他們,理應(yīng)心滿意足地離開。人世間本沒有什么好的,還不如死了尊貴,有人殞身供奉,還有人作陪。
  
  窗外仿佛是另一個世界,時不時有鞭炮聲傳來,密集的時候甚至響得令人窒息。哪來那么多開心的事,羅清清邊想邊漫不經(jīng)心地盛飯。
  羅清清有時候非常佩服母親,作為一個女兒,無怨無悔不離不棄是羅清清自嘆不如的。她雖也想幫母親分擔一些,卻感到力不從心。自己太偏執(zhí)、太沖動,什么情緒都掛在臉上。
  母親在廚房與客廳間來回穿梭,羅清清只聽見碗碟的碰撞、冰箱的啟合、微波爐的運行,一切井然有序,就像是流水線的布控。母親端走了方才被塵屑沾過的菜,換上了原本為第二天準備的。她收拾的速度真是驚人,等羅清清端飯上去,圓臺面已經(jīng)拆掉,飯桌上的菜也都熱好。青菜的綠葉子垂垂泛黃,雖然還沒有人吃過??闪_清清一點胃口都沒有。
  母親不停地給她夾菜,羅清清瞥見母親手指甲上嵌著隱隱的粉紅色,想起了方才桌上硬邦邦的蠟油。
  她埋頭咬著飯,一陣心疼。
  外婆吃得很少,也許是因為累了一天,也許是因為受了驚。她的臉上有種讓羅清清捉摸不透的表情,一種不飽和的神態(tài),不飽和的傷痛與自足。她淺淺笑著,卻仿佛很憂郁;她只是憂郁,仍然存留著溫存與慈愛,所以,又算不上悲傷。
  “清清啊,”外婆放下筷子,“明朝外婆給你和弟弟壓歲錢。你的多,軍軍的少,你不要響,曉得?!?br/>  嗯。
  羅清清應(yīng)答到,每年年夜外婆都要這樣叮囑,從來不曾忘記。
  
  “姆媽,個儂是怎樣分出來哪個多哪個少的呢?”母親在一旁笑著問道。
  外婆輕黠一笑,起身去到衣櫥邊,從口袋里摸出一大把鑰匙,摸準一把打開了櫥門。取了兩個一模一樣紅包,再鎖好櫥門。
  “你們看好哦,這個是清清的,三百塊,平整放的?!蓖馄庞檬种敢晦郏従徴f道。
  “這個是軍軍的,我對半折?!蓖馄拍罅酥锌p,臉上洋溢著少見的神采。
  說著,外婆把紅包放進口袋里,恢復到先前難以捉摸的不飽和神態(tài),她淺笑著夾了一口菜,眼角的紋都皺到了一起,絲毫看不出先前舒展的痕跡。
  “你看你外婆厲害吧!”母親推了推羅清清的胳膊。羅清清連連點頭,對外婆的聰敏她打心眼里誠服。可玩笑之余,她隱隱覺得不安,每年的這頓飯都會讓她莫名不安。
  
  “杉杉,我有樁事體要跟你講?!蓖馄趴粗赣H,放下了筷子。
  “啥事體???”
  “過年前,蘋蘋跟寶昌來過一次,但是寶昌沒有進來。蘋蘋問我要了房產(chǎn)證和戶口簿,說是她婆婆那里要拆遷要用一下,可以分到點錢?!?br/>  “哦?!蹦赣H臉色有些不好。
  外婆抱歉地看著母親,“他們這樣,我也不好不給,但他們一定會還回來,這點你放心。只是你心里要有數(shù),房產(chǎn)證我脫過手了?!?br/>  房間里死寂一般,窗外又漸起鞭炮聲,整個新村就像一口油鍋,煎熬著喧囂。無奈她們誰都聽不見誰的話,呢喃或是流白都被這歲除的巨大音浪吞噬。寬宥的,奈何的,漠然的,傷痛的,已然聽不出差別。
  “姆媽儂放心,我們又不爭什么,我們兩個總是要你的,清清對哦?”
  羅清清點點頭,她看見外婆尷尬地笑笑。但這笑也許發(fā)自內(nèi)心。
  為了過年的拜膜,外婆早晨四點就起了床念經(jīng)買菜,她仍然秉持著過年大手筆的作風,不論年夜有幾個人來,都是滿滿一桌菜。晚飯過后,羅清清和母親就早早回家了。路上羅清清挽著母親的手,街上放焰火的孩子東奔西跑,天際閃耀著繽紛的色澤。如此祥和,如此歡喜。可母親卻健步如飛,沒有半點流連。
  
  “媽媽,我想哭?!绷_清清無力地說。
  “明天還有一天呢,堅持一下,慢點就讓你出去和同學玩?!蹦赣H別有心事,羅清清看得出來。
  的確,明天更難熬。令她絕望的是,年年如此,循環(huán)往復。不管一年中她有多少進步,多少憧憬,年底總這樣收場,或者說,年初,總這樣開始。
  “媽媽,我保送你開心嗎?如果你覺得外語學院不夠好,我想我可以再努力一陣,爭取考上更好的學校?!绷_清清換了話題,她挽緊了母親的胳膊,就仿佛重打起精神。也許是希望在新年,能多少給自己一點信心。這一日,她已經(jīng)夠掃興的了。
  “當然開心啊,媽媽這一生最大的期望就是你。你考上什么大學媽媽都為你開心的?!?br/>  “那我再努力一下,也許能上北京呢?”羅清清問道。
  “你要離開我么?”母親突然驚訝地看著她,半晌才嘀咕,“上海不是蠻好,北京有什么好的”。
  “我……怎么會離開你。”羅清清想到與方才母親對外婆相似的承諾,有些惶惶,笑得并不由衷。
  
  羅清清第二天醒來的時候,母親已經(jīng)早早去外婆家?guī)兔α?。她磨磨蹭蹭,穿上了干凈的衣服,臨近吃飯時才踱到了外婆家。
  還沒進門就聽到了小姨咯咯咯的笑聲?!扒迩鍋淼煤猛戆。覀円詾橐呀?jīng)來得夠晚了,想不到你更晚,呵呵呵……”小姨犀利的笑聲讓羅清清渾身不自在,她挪到外婆床邊,斜靠著枕頭。
  “小姨軍軍新年好。我……身體不太舒服,頭疼,先躺一會。”羅清清打好招呼,便不打算出聲了。這是她慣用的方法,面對這母子倆。常常這樣子,她不是裝病就是發(fā)呆。她不能夠說什么,說出來的一定不好聽。外婆聽見了會傷心,母親會怪她不懂事。她并不想這樣,大過年的。
  表弟在看電視,羅清清瞇縫著眼睛不時瞥著電視屏幕。
  母親正在天井里洗拖把,羅清清聽見水聲,清朗凜冽。
  
  “清清啊,你這套衣服是誰送的?”小姨似乎是注意到了羅清清的游離。
  “媽媽買的?!绷_清清沒有看她。
  “哦喲,怪不得這么老氣?!?br/>  羅清清不聲響,繼續(xù)看著電視屏幕。
  
  “你們昨天吃的什么?。客馄艧氖裁唇o你們吃?”小姨繼續(xù)問,她仿佛預備了不少問題。
  “一些素菜,挺好吃的,”羅清清不緊不慢地回答。
  “軍軍啊,我們昨天吃得太多了,我現(xiàn)在腸胃還不太舒服,今天你記得也要少吃點哦,我們回家還有你爸爸買的好東西吃。你在這里吃得太多,回去吃不下,你爸爸又要不開心了?!?br/>  “我不會吃不下的好……要你瞎擔心?!北淼懿荒蜔┑鼗卮稹?br/>  “儂看伊,就曉得吃,呵呵呵呵!對了清清啊,你現(xiàn)在補課多少錢一節(jié)課?”
  “……我保送了外語學院,不用補課了?!?br/>  “我們軍軍都是在特級教師那里補課,程度不好的人家還不收呢,一百塊錢一節(jié)課,每個禮拜上兩次,哦喲忙是忙得來?!?br/>  外婆佝僂著背端來了葡萄,還是母親買的那些,羅清清想起她昨天只吃了一個。
  小姨剝了一個,“甜是蠻甜的,就是太小了,我從來都不買這么小的?!币慌缘谋淼芤贿B吃了好幾個,把核噗噗噗噗吐了出來。羅清清看著惡心。
  “那以后你記得買過來,我們都喜歡吃大的?!绷_清清看著天井里母親清冷的身影,實在不平,斗膽頂了一句。
  “我這不是不順路嘛……”小姨愣了一下,不過很快就醞釀好了新的詞句。羅清清起身走去廚房,不愿意再聽他們的聲音。
  羅清清拿好筷子和碗,準備午飯。
  她望見母親終于晾好了拖把,水滴看來亮閃閃的。天氣真好,雖然冬日的陽光冷觀又薄情。母親走了進來,見她開始準備,就說了句,當心別敲壞了,便匆匆去拿菜。羅清清看到母親凍得像胡蘿卜一樣的手指頭,不知該說什么好。
  一進客廳就聽表弟說要喝橙汁,外婆問母親有沒有買橙汁,母親說只買了可樂。外婆立即從口袋里摸出了五塊錢,披上外衣打算出去買。母親攔住了外婆,“我去吧,這么冷的天,你一個老人家出去干什么。”母親起身準備走。
  “媽,還是我去吧。”羅清清披上了外套。
  “你們先吃?!绷_清清早想出去透透氣,卻想不到借了這么個令人作嘔的借口。
  
  母親幫羅清清系好扣子,羅清清瞥了一眼表弟,轉(zhuǎn)身準備出門。
  “清清啊,你穿上外套好看多了,你實在太瘦了,連胸罩也不用戴,反正也看不出來,軍軍你說對?嘿嘿嘿?!?br/>  羅清清愣住了,她轉(zhuǎn)過頭吃驚地看著母親,母親也一時無語。
  表弟專心地掘著新鮮的黃魚。
  外婆仿佛沒有聽見這一切,抿了一口米酒。
  
  羅清清想起也許正是她方才的一句頂撞才會引來如此的回報,可羅清清最后還是沉默了。她覺得自己的腦海中有許許多多詞句翻涌,許許多多情緒澎湃,可她愣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快去快回。”母親撫著她單薄的背脊輕聲說。
  她用力推開了已經(jīng)壞得無可救藥的門,寒風微襲,竟讓她嗆到,一陣鉆心的凜冽。
  
  路上有清潔工人正在打掃五彩繽紛的煙花殘屑,小孩子穿著新衣新鞋歡喜地玩劃炮。羅清清奇怪今天怎么剛來了一會就糟糕成這樣子,她奇怪自己為什么哭不出來……她覺得好笑,也許因為外面太熱鬧的緣故,她聽不到絲毫來自心底的宣泄之聲。她覺得自己被這年的巨大聲勢給淹沒了,這淹沒本身遠甚于只言片語的欺侮,看不到解脫的希望比受委屈更令她難以承受。
  她失去了父親,就像母親失去了外公,但也并不雷同。父親在也好不到哪去。事實上父親和外公根本不同,這一點上她還是羨慕母親的,母親一生最大的福祉就是前半生有外公的庇蔭。羅清清從來不喜歡人家夸耀她獨立堅強,她想這只是沒有人肯讓她庇蔭而已,又能算什么美德。因為哪怕在方才的靜默與驚詫間,母親也沒有為她說一句話,外婆也沒有說話。
  
  
  羅清清來到附近的雜貨店,“給我瓶橙汁。”
  “五塊八”店里的女人回答。
  “怎么漲價了,不是五塊么?”
  “這不過年么,討個好口彩?!迸丝┛┑匦χ∫趟频?。
  “我只有五塊?!绷_清清看著她,眼神冷峻。
  “或者這樣,下次再來的時候給我八角,大家都是老鄰居了嘛……”
  “我只有五塊!”羅清清喊道,四周一片靜寂,女人嚇得愣住了,手一軟,橙汁滑到地上。
  好一會,女人才咕咕囔囔說,“大過年的,神經(jīng)病啊!”
  羅清清拾起橙汁,轉(zhuǎn)身回去。她感到羞恥,感到憤怒,因羞恥而憤怒,因憤怒而羞恥。
  這一路羅清清一直在掙扎,要不要回去,要不要面對。她不停地想,直到又一次看見壞掉的門鎖。她感覺自己就像昨日酒足飯飽的鬼,沒有搭上回冥界的車才狼狽返回,成了真正的孤魂。
  她在門外徘徊了一陣,鼓足勇氣,用力推開門。
  
  她看見母親正在為她盛湯。
  “清清快進來,外面很涼吧。媽媽給你先盛了湯,快來喝?!绷_清清一言不發(fā)地坐下,外婆煮的是冬筍咸肉湯,冒著熱氣,看起來很溫暖。一旁的表弟也正在喝湯,羅清清瞥見桌上已經(jīng)掘了大半的魚肉,一陣惡心。她挑了些素菜,食不知味地塞到嘴里。
  “外婆,這筍這么老啊。”表弟吐出了幾個嚼過的筍頭,不滿地問外婆。
  “你媽媽昨天留下的,今天買不到了,就先拿這個燒了。下回外婆給你買嫩的哦!”外婆不好意思地說,她不能喝咸肉湯,因而少許抿了抿自己釀的米酒。
  
  羅清清說不清自己為什么這么恨小姨一家,她甚至沒有恨過與母親分手的父親。她常常反思一切也許真是因為自己不夠?qū)捜?,直到再次與小姨她們相見,再一次地忍無可忍。
  原因,原因她自己也說不好。也許她仍然無法忘記從前,無法忘記一些話,一些眼神,無法忘記這荒誕的血緣所牽連的涼薄人情。每到過年她總能夠思想很多事,成長的一幕一幕翻來覆去在她的腦海中上演,就跟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一樣,年年輪回年年重復同一個套路。除卻流逝的時間之外,什么都沒有改變。
  她想起很小的時候,父親也討厭小姨一家,還因此與母親爭吵。她想著父親也定是受不了小姨的刻薄與外婆的偏心,只是他已經(jīng)遠離這些不堪很多年了,她卻前赴后繼地承受,與后知后覺的母親爭吵,最終,無可奈何地忍讓。但她不可能負氣而走,像父親那樣。
  
  羅清清起身收拾桌上空置的臟碗筷,去廚房洗碗。她不愿意與她們坐在一起,哪怕是多一秒鐘。倒不是因為受了氣,只是……不想而已。
  她打開水龍頭,擠了點洗潔凈,不緊不慢地抹著油膩膩的碗筷。
  “軍軍,你看到,姐姐已經(jīng)會幫大家洗碗咯!”外婆的聲音,羅清清下意識地關(guān)小了水龍頭。
  QmS5r6JrnicJcJtZLf5pJg==“我又不用洗碗,家里的阿姨會洗的。”
  “呵呵呵呵。”房間里又只有小姨的笑聲,羅清清激不起憤怒,又把龍頭開到最大,任凜冽的水沖刷她纖細蒼白的手指。
  
  羅清清擦干了手,又走進房間,坐在了母親身旁。母親此時也已經(jīng)吃得差不多了,和外婆她們拉著家常。
  “阿姐,這個包里一盒是什么東西啊?”小姨指著一旁母親的包問。
  “哦,呵呵,喏,小姑娘幫我買的,她說是面膜給我弄著玩玩,我哪有這個心思,忘記在姆媽這里了。都是過年前的事情了,她就知道亂花錢?!蹦赣H笑著數(shù)落了羅清清一句。
  “軍軍,人家清清英文比賽得了獎金,還給外婆買了塊玉佩,你以后會?”外婆期待地看著表弟。
  表弟點點頭,“以后我買一棟房子給外婆!”
  外婆笑得瞇縫了眼睛,從口袋里拿出兩個紅包,一個給了羅清清,一個給了表弟。羅清清看到了外婆不經(jīng)意輕捋過的手指,知道這其中的區(qū)別,不過那一刻仍然不忍心收下。那是媽媽給外婆的錢,外婆省吃儉用,過得很辛苦。
  “外婆,小時候不是說好,壓歲錢拿到十八歲就不拿了么?”羅清清把錢推了回去。
  外婆執(zhí)意不肯,“你得獎的錢不算,你又沒有工作,到底是個小孩。”
  母親也示意羅清清不要收,羅清清又把錢推了回去。
  “噢喲,媽你也真是的,人家不是說了么都賺錢了不用給了,你瞎起勁什么啦?”奇怪的是,小姨竟也幫著推托,她們難得立場一致。羅清清皺了皺眉,沒有作聲。
  外婆后來把錢塞給了母親,收拾完后,母親幫外婆在里屋揉腰。外婆腰不好,也許是過度勞累的緣故,又酸痛了起來。母親正翻箱倒柜找著紅花油,外婆斜躺在一邊,拉著弟弟的手,笑盈盈的。羅清清在廚房踱來踱去,小房間有阿姨在,她不想進去。她想先回家,又發(fā)現(xiàn)此時不是合適的時候。
  
  “清清?!毙∫淘诮兴贿^聲音很輕。
  “嗯?”
  “你過來一下?!毙∫贪阉搅怂磉?,恰好看不到外婆和母親的位置。羅清清沒有抬頭看她,她不愿正視她,也許是怕方才的委屈會令她沒有尊嚴地落下淚來。她害怕自己對這個女人多少還是有要求的。
  “清清,阿姨求你了,今年過年你來一次阿姨家里好 ?阿姨給你錢,給你車錢,你打車來好了。”
  羅清清心里暗暗一驚,她沒想到小姨會說這些。但她沒有答應(yīng),她不會再去那個曾令她頭皮發(fā)麻的地方。
  “你答應(yīng)阿姨好?阿姨給你錢。”說著小姨竟真從口袋里摸出了幾張紅彤彤的紙幣,硬塞到羅清清的手里。羅清清原以為有錢人的錢能有多挺括,想不到也是這么皺巴巴的。
  “我不缺錢。”羅清清推開了,就像推開外婆的壓歲錢一樣。她抬起頭,竟然發(fā)現(xiàn),小姨在哭。
  “你怎么了?阿姨你不要這樣子,大過年的,不是好好的嗎?我不要你的錢,你也……沒什么錢?!绷_清清猶豫了一下子,仍然說出了真話。小姨病退在家多年,全靠做生意的姨父一個人養(yǎng)著。
  “你知道你姨父已經(jīng)說了好幾年了,說我娘家人連來都不來……不管怎么樣,今年你來一次吧。答應(yīng)阿姨好?”小姨的眼淚就像涂在臉上的一樣不真實,羅清清竟然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些心軟,她很驚異。
  當年不是他為了一張戶口娶了身體不好的小姨,而后臥薪嘗膽終于飛黃騰達么?
  當年不是他口口聲聲“爸爸爸爸”,外公死后卻一次都沒有出現(xiàn)的么?
  那“娘家人來都不來”又算是什么話。
  羅清清很困惑。
  
  此時母親走了出來:
  “你們在干什么?姆媽已經(jīng)先睡了?!?br/>  阿姨最后看了羅清清一眼,轉(zhuǎn)身就進了屋,那三百塊錢已經(jīng)捏在羅清清手上。她沒打算告訴母親,她覺得阿姨并不想讓母親知道這些。
  可該不該去呢?她自己也不確定。她忘不了從前,但又不忍心這樣的祈求。
  小姨畢竟是長輩。
  羅清清告訴母親她先回去休息一下,臨走的時候,羅清清望了一眼小姨。她看見小姨竟然抽走了一張她買給母親的面膜,不聲不響揉捏著塞到了褲子口袋里。她仿佛又回到了一貫的樣子,自說自話又神經(jīng)兮兮,絲毫不值得同情。
  
  跳上回家的公車,空調(diào)的溫度打得很高,羅清清解開了圍巾。她注視著一路的商店琳瑯滿目打著春節(jié)的折價牌,人頭攢動,喜氣洋洋。羅清清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同樣是一個年,她跟著表弟去他家用電腦下載英文比賽的表格。那會兒父母剛離婚,羅清清家里還沒有電腦。走時表弟說他有零錢,羅清清就沒有問母親拿車錢。之后他們在車站目睹著一輛又一輛車子開過,表弟的無動于衷令羅清清從莫名到悲哀,從悲哀到冷觀。那是在臘月中,羅清清記得自己下意識地系緊了圍巾。
  一個多小時后,他們終于等來了一輛普通公交,上面沒有空調(diào),節(jié)省了一塊錢。
  
  羅清清一直都后悔那天沒有問母親拿錢,銘心刻骨地那場等待,令她許久以后都不會忘記曾經(jīng)凜冽中的羞恥感。她甚至常常夢見,被一輛又一輛車、一群又一群人肆意打量。她甚至夢見自己沒有穿衣服,就這樣等在寒風中,直至天黑又天亮。她正這樣悵然思忖,車子搖搖曳曳路過了外婆家對面的“潤東”購物超市。羅清清定睛一看,發(fā)現(xiàn)了兩個熟悉的身影……原來他們倆也這么早就回去了。羅清清眼看著小姨和表弟提著外婆給他們帶回家的菜上了車,超市的免費班車將把他們帶到這一帶最繁華的公寓區(qū)。
  
  羅清清輕微地嘆了口氣,她想著小姨叮囑表弟少吃點的話,想著那個女人的口袋里面竟還扭曲地塞著她給母親買的面膜。說不清的滋味洶涌地彌漫心頭,羅清清覺得什么都是古怪的,都令人喘不過氣。
  
  初二那天,外婆來羅清清家里吃飯,母親一早就起來準備了一桌豐盛的素菜。外婆帶來了很多水果,說知道母親舍不得買,特地帶來給羅清清吃的。母親忙的時候,羅清清對外婆恭敬地笑著,兩人卻沒有什么話題可聊。那一刻甚是尷尬,外婆的水果放在窗臺,她脖子上戴著羅清清買給她的玉佩。羅清清心里很溫暖,嘴上卻說不出什么要緊的話。只能在前思后想中沉默下去,她很自責。
  羅清清英文比賽的獲獎獎杯被母親放在家里醒目的位置,外婆走過去端詳了半晌。羅清清不喜歡母親這樣放,但母親執(zhí)意要天天看著它。母親曾對羅清清說:“媽媽對不起你,比賽那天,連個捧場的人也叫不到?!绷_清清那一刻曾感到強大的悲愴,她心疼母親心里的委屈遠甚于無人慶功的落寞。
  她想起自己考上外語學院附中那會,母親也只是炒了兩個小菜為她慶功。但對羅清清來說,那已經(jīng)足夠溫暖了。
  當年考外語學院還真是不容易,小學升初中取消考試之后,贊助費和批條充斥著各個優(yōu)秀中學的錄取進程。羅清清那時候成績并不算特別拔尖,她很想偷偷找父親,至少問一聲是否會有可靠的熟人確保她可以考上學校。她不止一次在心底發(fā)誓只要上了外院,就一定不辜負這些幸運,一定不再顧盼憂傷,一定全心學習。
  好在她最終考上了,她沒有找父親卻仍然艱難地考上了。事實證明她的忐忑并非毫無來由,依成績排她是最后一名被錄取的學生,但她的學號后面還跟著莫名的十幾個人。她的錄取實屬幸運,甚至還會被人懷疑不是正牌考入的。因而,掙脫后面長長的一串“各顯神通”,是她中學七年不懈奮斗的動力。
  
  外婆小心地摸了摸獎杯,對羅清清說:“外婆想來的呀,但是走不動……清清你不會怪外婆吧。”羅清清微笑著搖搖頭。
  比賽算什么,大學算什么,早在年夜的那一跪中失去了全部意義。一年中不管她取得多少成績、不管生活看起來會有多大轉(zhuǎn)機,只要那一日雙膝著地,就一并勾銷了全部的歡喜與憧憬。小姨只會對著她翻來覆去夸耀自己家的dvd,夸耀表弟的英文有多好有多好,因為很久以前只有他們家可以放原聲電影。只是……這在如今看來又有什么稀奇。
  羅清清并不羨慕,這家人的一切都與她無關(guān)。這一家人的榮辱、貧富、歡喜與蒼涼都激不起她一絲一毫熱情。
  曾經(jīng)羅清清常去小姨家,為了上網(wǎng)查資料,或者看原版雜志。她家里買不起那些東西,但她想看。好在那時她年紀小,尚聽不懂太多刻薄的話,因而忍受也不像現(xiàn)在這樣艱難。雖然有些話她一直都記得,這些年還時不時地想起。
  她記得小姨說過,母親年輕的時候曾經(jīng)懷過別人的孩子,而后被從前的戀人拋棄,被外婆趕出了家。是父親為母親墊付的流產(chǎn)錢,也是父親最終娶了母親。小姨說這些的時候,臉上有一種羅清清至今都捉摸不透的表情。如今回想起來,羅清清仍感到恐懼。那時父母剛離婚,她才是個小學生。她又怎會知道什么是拋棄,又怎會知道什么是流產(chǎn)。那一日羅清清回家的路途中數(shù)次被自行車擦過,胳膊的生疼她到現(xiàn)在還記得。那天回家她甚至不敢看母親的眼睛,因為她不知道什么是拋棄,什么是流產(chǎn),這讓她害怕。羅清清至今沒有對母親提起過這些事,她如今只想保護母親。
  羅清清記得她去小姨家的那段日子后來變得越來越讓人不堪忍受,小姨和不常在家的姨夫總是不知所由地說些令她不舒服的話。他們家的一切都讓羅清清不舒服,雖然想起來小姨過得并不好。小姨總是對她提到歐洲有多好玩、外國人有多無知,但是誰都知道自從姨父發(fā)達之后,小姨和表弟就都沒有離開過上海半步。蘇州都沒有去過,更不要說歐洲。但是羅清清相信,總有一天表弟是會走的,去這個世界的任何一個地方在這個年代只需要砸錢。也許有一天,弟弟的外語可以比她更好,他可以輕描淡寫地省略那些她努力的步驟。
  可若是表弟真的走了,炫耀過后,小姨又有什么可歡喜的呢?
  
  母親此時已經(jīng)端上了菜,外婆臉上卻并無歡笑,只是愣愣地看著桌子出神。母親忙碌的樣子令羅清清感到難過,她覺著不管母親和她如何努力,外婆的心始終不在她們這里。母親似乎也覺察到了外婆的不悅,解下圍裙,問:“媽,你怎么了?”
  “沒事,快坐下吃吧,弄這么多菜,我又吃不了這么多。”外婆笑得很勉強。
  “那我們不是一起吃的么,多吃點?!蹦赣H為外婆夾上了她精心做的酸白菜。
  不過想來一切也不是平白無故,她和弟弟先后出生,小姨身體不好,理所應(yīng)當撒手不管。從懷孕到結(jié)婚,外婆都只是陪伴在小姨一人身邊,表弟也是由外婆一人拉扯大。
  羅清清后來知道,昨天她走了以后,小姨對外婆說她和姨夫打算日后在養(yǎng)老院養(yǎng)老。這就暗示了他們不會照顧外婆,外婆因此而神傷不已。
  母親一遍又一遍地告訴外婆,她會照顧外婆,她愿意和外婆住在一起,無奈外婆還是哭哭啼啼。羅清清越來越不相信過年是件開心的事,她想著只要不掉眼淚就好。而事實上,包括外婆、母親和她都先后有了掉淚的沖動,而且一切還并不源于感動,只是由于漫無邊際的哀痛。
  “她現(xiàn)在連過年都不來,也不叫我去她們家。我不管,我自己去,軍軍總是要我去的。”外婆倔強地自言自語,羅清清和母親面面相覷。
  
  電話鈴響了,羅清清跑去接,想不到劈頭蓋臉就是一陣罵:“清清我告訴你,你去告訴你小姨,以后你們家的事情不要來跟我講。你外婆愿意跟誰過跟誰過,愿意把房子給誰就給誰,來找我做什么,關(guān)我什么事!”
  父親的聲音,這是她第二次聽到父親因為小姨找他而罵她。莫名的委屈令羅清清不知如何是好,她看著母親還在一個勁地勸著外婆不要難過,只好沉靜地轉(zhuǎn)過頭去。
  “嗯?!?br/>  羅清清簡略地回復了電話那頭。父親的脾氣在最近幾年變得乖戾,他從前不會這樣罵她,這令羅清清感到出奇地難受。
  父親很快掛掉了電話,羅清清定了定神,轉(zhuǎn)身回到飯桌旁。她想著究竟還要不要去小姨家里,小姨既然想讓她去她家,又為什么要去找父親,觸疼她心里最柔軟的地方。
  不去了。羅清清想。煩死了。
  
  外婆離開的時候,羅清清注視著老人蹣跚的步履,心里不是滋味。母親尷尬地收拾碗筷,這一頓素菜夠她們吃上一個禮拜了。
  母親看起來心事很重,她的臉上沒有絲毫笑容,早晨的興奮一掃而凈。羅清清了解母親心里的委屈,卻不知該如何安慰。羅清清突然想到外婆曾經(jīng)打母親的那一巴掌,外婆深到骨髓中的嚴峻在多年之后又一次令母親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一般失魂落魄。母親終于從廚房走出來,手被涼水沖得通紅。
  母親說:“清清,你不知道,年前我和你外婆去過房管所,我們想把房子并在一起住??墒牵夤赖臅r候產(chǎn)權(quán)沒有更換名字,所以要動房子的話需要你阿姨簽字,還有你外婆外公單位的簽字,那么多年了,哪還有什么單位……”母親的眼里閃過一絲晶亮,羅清清感到無措。
  外公為什么要死……
  羅清清想到這不相干的話,但是沒有說出口。
  “你外婆七十多歲了,陪我奔波一天,她已經(jīng)盡力了,她心里也想我們照顧她。都是媽媽自己沒有能力,對不起你外婆,到現(xiàn)在只能讓她一個人住。但是外婆也有心里放不下的,我知道你受委屈,但是……外婆兩邊都有感情,不能逼她了?!蹦赣H手里的抹布一直機械地擦著同一塊地方,她終于開始哭泣,特別傷痛地哭泣。羅清清的眼淚也不知覺地滑落,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她很無奈。剎那間她似乎也感知到了母親看到外婆時的那種心疼與無力,她也感知到,對這個家,母親已經(jīng)盡力了,不能、也不忍再逼她什么了。
  
  羅清清走到母親身邊,輕撫著母親抽動的背脊,她看到母親頭頂?shù)陌装l(fā),一陣揪心的疼。她將頭調(diào)轉(zhuǎn)方向,卻發(fā)現(xiàn),卻發(fā)現(xiàn)她的獎杯正放在醒目的位置,冷觀這一切靜默、傷懷與哀痛,那么弱勢地、絕然地,置身事外。
  
  母親晚上睡覺的時候叮囑羅清清,父親好像拖欠了她兩個月的生活費。母親說的時候不知是否有意地輕描淡寫,這件事她與母親都小心翼翼,雖然誰都沒有忘記。但對羅清清來說,這叮囑無論如何修飾都是沉重的。她必須去找一次父親,這下午的煎熬讓她想明白自己的那些瑣碎情緒根本無關(guān)緊要。為這個家她能做的事很少,因而那些委屈也許真是微不足道。
  這是最后一年了,等今年過完,父親便不必再給她錢。曾以為遙遙無期的十八歲,如今成為一張泛黃的合約,祭奠那些凜冽的成長記憶。十八歲已然是有限的、匆促的。這于她、于父親、于母親,也許都是一場等待了太久的解脫。
  
  和父親相約在一個飯店門口,羅清清老遠就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背影,正倚著一輛白色跑車,遙遙地吐著煙圈。
  他買車了?
  羅清清有些好笑,那還口口聲聲哭窮。
  越走越近的時候,羅清清發(fā)現(xiàn)父親似乎是精神了不少,頭發(fā)擦著發(fā)蠟,亮閃閃的。皮帶突兀地顯露出來,夾克又似乎短了一截吊在上身。接著日光可以看到皮帶上有字,“GUCCI”亮閃閃的,就好像動畫片里的夸張聚焦。
  他是不是精神錯亂了?
  羅清清越想越好笑,父親似乎除了背影是真的,什么都是假的。她不會是在做夢吧。
  她正想叫出口“爸爸”,卻聽見一聲“清清”從耳旁傳來,她猛地轉(zhuǎn)頭竟發(fā)現(xiàn)父親正從側(cè)面朝她走來,她嚇了一跳。再看看那“GUCCI”,他也掉轉(zhuǎn)頭來,卻是另一張臉。
  “你就是清清?哦喲大了大了,都不認得了?!薄埃牵眨茫茫伞辈鹊袅藷熎ü桑鋸埖卣f。
  “你爺叔,你小時候大概見過的,我們剛剛在吃飯。”
  “爸爸?!绷_清清這才踏實地叫出口。不過這踏實來的較以往艱難。羅清清偷偷打量面前這兩個男人,拚命尋找著之前她以為一模一樣的地方,卻發(fā)現(xiàn)竟然都不像了,這種感覺令她害怕。
  
  寒暄過后,父親的弟弟開著跑車揚長而去,她和父親也終于坐定。羅清清想著該怎樣開口要那父親似乎已經(jīng)忘記的生活費。說起來錢也真是不多,遠不夠一個高三學生的生活費,但若她空手回去,又怎么對得起母親。
  “爸爸,我保送上外語學院了。”羅清清捧著正冒熱氣的茶杯,緩緩地說。
  “噢,我聽說了?!备赣H點起一根煙,姿勢和方才那“GUCCI”終于相像了。
  “哦。阿姨說的?”
  “嗯。我前兩天還看見你姨父了。在人民廣場那里,他騎自行車追上我,我們后來喝了一杯?!备赣H似乎沒有先前電話中那么憤怒了,羅清清定了定心。
  “我都很多年沒見他了,他破產(chǎn)了騎自行車?從他家到人民廣場,要騎個把鐘頭吧。”
  父親不聲響,狠命地抽著煙。
  “你少抽點,”羅清清看了看父親“中華”的煙盒,頓了頓,“再好的煙……也對身體不好?!?br/>  “我那是發(fā)的,不抽白不抽?!备赣H的話干脆利落,他還是那么直來直去,半個彎都不繞。
  “剛才……爺叔跟你還真像?!绷_清清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父親。
  “像倒好呢,咳,人家是有錢人,各人各命,就算一個娘胎里出來也是一樣。”父親笑了起來,是嫉妒?是不平?羅清清看不出來。
  不過父親說的沒錯,羅清清也深刻意識到這點,尤其是正在過年。
  “爺叔看起來也不算很有錢吧。真正有錢的人都騎自行車,穿破背心,買五十斤米還要回來一斤一斤稱?!绷_清清也笑了起來,越說越不靠譜,也不知什么時候能繞回正題。
  “什么一斤一斤稱?”父親掐滅了煙頭,兩人似乎找到了第一個能夠勉強說道的話題。
  “噢,沒什么。阿姨買的米他都要稱一遍,還蠻有空的?!?br/>  “這樣才能發(fā)財,曉得,總有一天稱得會多出來。”父親話中有話,羅清清輕嘆一口氣。
  “你們喝酒做什么?”
  “沒什么,也不管我的事。我最煩人家來煩我跟我沒關(guān)系的事?!备赣H掐滅了煙,動作嫻熟落拓,仿佛忿忿又仿佛失落。
  “我沒煩你吧……”羅清清笑得淡然,她仿佛捕捉到了比生活費、小姨一家更為重要的話題契機。
  “進中學、進大學……都沒有讓你為我花過冤枉錢,為我低過頭,受過委屈……是吧?”
  羅清清點的鹵水拼盤送到,她對服務(wù)員輕聲說了“謝謝”。
  “你怎么吃這個?你小時候不是最討厭吃這個?”父親問。
  “我早就開始喜歡吃了……”羅清清裝作不經(jīng)意。
  父親又點了一支煙,他沒有回答她的問題,也許正是天意阻止他們這番直面的交心。
  “爸爸,我一直想問你,如果我沒有考上大學,沒有出息,你是不是就希望我早點嫁個人,你也好早點輕松?”
  “呵呵呵呵?!备赣H大聲笑了起來,羅清清低頭吃了一塊鴨膀,但似乎她仍然不怎么喜歡這個味道。她努力偽裝著、聆聽著。
  “那當然,不過說實話我覺得外語學院沒什么意思,你為什么不考北大?”父親竟然嚴肅地問了個羅清清想也沒想過的問題。
  “我怎么考的上!你真的以為我這么靈光?”羅清清放下筷子,轉(zhuǎn)念一想,“其實……分數(shù)倒也差得不多,一分一萬塊,你肯不肯出?”羅清清瞪著父親認真地問。
  “現(xiàn)在是這種行情?我又不懂你們考試的事,不過……小姑娘也不用讀得太好,意思不大的?!?br/>  “呵呵?!绷_清清放下了方才咄咄逼人的姿態(tài),也許,她根本不適合咄咄逼人。
  
  “爸爸,我這次競賽得了獎,給你買了個剃須刀。我買不起很好的,你知道,我也……沒什么錢。”羅清清從包里拿出了一個盒子。
  “誰要你花錢,你正在讀書花什么錢?”但羅清清看出父親沒有責怪的意思。
  父親拆開了盒子,看到了圓滾滾的剃須刀。他愣了一愣,隨后,默默地把盒子放在了外衣口袋里。
  
  半晌。
  沉默。
  
  “你媽媽好么?”父親低聲問。
  “一般吧,她還是很節(jié)約。我高三了,花銷大?!绷_清清緊盯著父親的眼睛,但父親只顧著吸煙,羅清清有些失落。“不過外婆不太開心,年前她們想把房子并掉,但是需要阿姨簽字。”羅清清一直注視著父親的外衣口袋,想著他為什么沉默,怎么連謝都不謝一聲。是母親說父親喜歡用圓的,難道他也變了?
  可惜羅清清不是真的喜歡吃鹵水拼盤,那股氣味令她不止一次提起又放下筷子。也許只有男人才會變得這么徹底,那么不留痕跡。比方姨父,比方父親。
  
  “其實你們打官司還是可以拿到四分之三的,外婆的那份可以給你們,只要她肯立遺囑?!备赣H緩緩地說,無關(guān)痛癢地說,但聽得出來,是真誠地說。
  打官司?
  羅清清從來沒想到一家人會打官司,她只在電視上看到過一家人對簿公堂。她不喜歡小姨卻也沒想要撕破臉,再說母親怎么肯打官司……
  “其實,我也不關(guān)心他們在搞什么。就是外婆蠻可憐的?!绷_清清胡亂說了些。
  “你小姨根本沒什么用。你記住我這句話就是了。我也不想多說什么,就是你們家的事以后不要來跟我說,我跟你小姨姨父都說過了,我不會勸任何人,包括你、你媽。都要十年了,還來找我做什么。不過要是換作以前,我肯定跟他干一架,怎么可能跟他喝酒!”
  “哦?!绷_清清扒了兩口飯,喝了湯。她似乎想不出要說些什么,也不知道不該說什么。她很想對父親說些心里的話,無奈父親不喜歡被煩,這又有何辦法。
  
  直到離開飯店,羅清清仍然沒有開口說錢的事。她想起來初中那會問父親要錢,父親一張一張賬單翻閱過來,每一次手指撥弄都讓羅清清揪心地戰(zhàn)栗。她已經(jīng)十八歲了,也許不該再開口,也不想再開口了。
  十八歲,就是有權(quán)利“不想”,“不想做就不做”,“不想要就不要”……年夜的時候她曾這樣許愿,她與母親爭辯一夜卻最終在第二天跪滅了曾愿望的一切。
  
  她期待著父親會在臨走的時候塞個一兩百塊錢給她,就當作過年的壓歲錢好了。這樣她回去至少也好搪塞交待,不用面對母親清冷的目光啞口無言。
  但是沒有,父親陪她等車,車一直沒有來,父親也一直沒有給她錢的意思。羅清清的心一點一點變涼,但她很快就適應(yīng)了,她想著這也許是天冷的緣故,而并不是失望。她甚至開始著想空手回去向母親解釋的話,她想不出什么,但無法想別的。
  
  “清清,你車錢有么?”羅清清一瞬間仿佛聽到了希望,她心里一暖。
  她不出聲,不點頭也不搖頭。
  “你這小姑娘怎么不早說?”父親拉開了皮包,里面亂七八糟一堆報紙廣告,還有幾包煙,指甲鉗,真是什么都有。
  “咦?我明明有零錢的?!彼涯切﹫蠹垺?、打火機、車票等等亂七八糟的東西都塞在了羅清清手上。他低頭不停尋找,他的鼻子冒出白色的氣息,看起來有些急促。
  羅清清看到他的白發(fā),她想起母親的白發(fā),但不曉得二者還有什么關(guān)系。
  “我明明有零錢的,你等等哦。”他把拉鏈拉攏又拉開,紅彤彤的掌背在包上每個平整的口袋里摸進摸出。他拎起包略略晃了兩下,只聽見鑰匙的聲音。
  父親抱歉地笑笑,羅清清從未見過他這樣抱歉,從未見過他這樣笑。
  
  她看見遠處破落的車子搖搖曳曳來了。這街看起來蒼茫,沿途的風景消去了顏色,仿佛是被這車的衰弱所感染。羅清清覺得自己的眼睛出了問題,干澀地生疼,因而干澀了視野中的每一寸圖景。
  父親說:“我明明早晨買早飯找到零錢的,算了給你十塊錢,讓賣票員找一下,她應(yīng)該肯的?!?br/>  父親從上衣口袋里摸出了一疊錢,他抽了一張十塊給羅清清。
  他的上衣鼓鼓的,里面還有羅清清送給他的盒子。
  羅清清輕巧地拿過那十塊錢,走上了車。她沒有說再見,她怕自己說了,便輕巧不起來了。
  她的交通卡發(fā)出“嘀”的一聲,她手里捏著父親給她的十塊錢。透過窗子她看見父親拉好了皮包的拉鏈,他的背很駝。羅清清第一次覺得父親老了,他已經(jīng)這樣老,可他們倆仍然言不由衷,互相冷落。這一輩子難道都將是這樣?早就說不上愛,漸漸也攀不上恨。
  只是那一刻她忽然特別特別難過,這滋味有些久違,令她陌生。但她沒有落下淚來,這大過年的。
  這是大年初三,羅清清永遠不會忘記。因為她的心底似乎幻滅了很多東西。她沒有責怪任何人,她覺得無可指責才更令人心痛。從她錯認父親的瞬間開始,她就知道,她真的長大了,好多年就這么過去了,無論紀念,或是忘卻。
  
  母親那日沒有問她那兩個月生活費的事,這令羅清清釋然又不釋然。只要一踏進家門,她就覺得對不起母親,而踏出家門,又覺得兩頭都對不起。她始終在這些對不起中周游,遍尋不到自己的位置。初四她空了一天,卻沒有出去玩,同學們都在復習迎考。而明年今日,雖然大家都考完了,但誰又能理解她的“想”與“不想”,成長與輪回,哀痛與失望。
  “放你一天假么,你又不出去了。悶悶地呆在家里,不知道腦子里在想什么。”母親用拖把頂了羅清清的腳,她只能把腳蹺起,懸在空中。母親拖到左邊,她讓左邊,母親拖到右邊,她讓右邊。終于她光火想要站起來,母親卻毫不知情地拖向了別處。母親始終沒有抬頭,只留了羅清清仍然懸著雙腳,空落落地蕩在半空,無所著落。
  晚上小姨打了電話來,說她們家包了餛飩明天等她去吃。小姨的聲音仍然高昂,她大約已經(jīng)不記得那日的眼淚與皺巴巴的錢。她只是說吃了那么多天魚蝦肉蟹想換換口味吃薺菜餛飩,讓羅清清一起去。
  羅清清遲疑地“嗯”了一聲,心里很煩亂。
  她似乎是在同情一個肆意憐憫她的人,又似乎是為了親情以外的東西狠不下心。
  
  初四夜里的鞭炮震耳欲聾,年年這樣招搖地、放肆地侵擾家家戶戶的安寧。羅清清實在睡不著,她仍然惦記著小姨的錢。她實在想不通那天是怎么收下的那三百塊錢,她也想不通為什么她會拿父親的十塊錢。她覺得自己實在可憐,實在好笑。當時的不忍竟然被人當作趾高氣昂的把柄,她想起年夜的一跪,想起之后的一切,她竟是軟弱如是。她想起面無血色的外公,想起蒼老的外婆,想起哭泣的母親,想起沉默的父親。她們都曾相互渴望,又相互失望。誰都不寵愛誰,存在即是尷尬,是無奈,是折磨。
  年就要過完了,可她實在不愿意去小姨家。她不求小姨理解。整個新年她沒有做成一件她想做的事,唯一能由她雙腳決定的,就是這“去”與“不去”。她知道小姨有苦衷,可難道她沒有么?誰又真的體恤得了誰?
  此起彼伏的鞭炮響得令人心碎,羅清清在這喧嘩中難以自持。她躲到廁所,撥了小姨家的電話。她只依稀聽到小姨的“喂”,就大聲喊道:我不想來,我真的不想來,我一點也不想來!那一刻周遭又響起震天的喧囂,羅清清聽不見自己的聲音,也聽不見另一頭的任何回答。
  我不想來!
  我真的不想來!
  我一點也不想來!
  
  羅清清撕心裂肺地喊道,她淚流滿面。她看見廁所模糊斑駁的窗子上印出煙火的斑斕色彩,她耳畔只有嘣嘣 的爆裂聲。她一遍又一遍地喊著,直到電話那頭響起嘟嘟的聲音,仍然無法自持。今年煙花的高潮特別特別長,也許因為太多的人發(fā)了財,也許因為太多的人想發(fā)財,也許太多的人發(fā)了財才知得意會忘形,也許太多的人發(fā)了財才知道除了發(fā)更多財之外人世間不存在任何更有效的期盼。
  羅清清喊到無力……她的眼淚被偷偷從門縫里溜來顧盼她的凜冽顫顫地風干。母親卻在隔壁沉沉睡去,她能夠置喧囂于不顧,也許是因為心里有更重要的東西。是那些東西主宰了羅清清的生命,她無法抽身,亦無可挑剔。
  她在失聲的那一刻竟發(fā)現(xiàn)自己是跪著的,她很驚異,這驚異磅礴地僭越了她的恐懼。她不知自己在祈求什么,亦不知這樣洶涌的呼喊是否能算作真誠。
  
  羅清清覺得很累,她站起身,輕輕推開了廁所的門。
  黑暗中她望見母親。
  她沒有吵醒她,真是大好。
  
  她無心吵她,大過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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