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月臺上小跑步,背包沉沉撞著后背,往紹興的火車就要開了。
“喂!”有人叫她,是月臺檢票員。她停步轉(zhuǎn)頭。
“軟座?硬座?”
“軟座?!彼穆曇舻统粒妊b扮成熟。T恤衫牛仔褲,又背個帆布背包,就像個學(xué)生,難怪檢票員懷疑她是硬座客闖軟座車廂。她繼續(xù)向前跑,終于在車門關(guān)上前,最后一個上了車。
依票上的劃位找座位。座位是一排兩位,兩排對坐,中間隔小茶幾,她的是窗位,已坐了人,一個瘦小的男人。
“對不起,這是我的位子。”她說話很客氣,臺灣人的禮貌。占她座位的人起來,一聲不吭走掉了。軟座車廂是不售站票的,為的是維持旅客的舒適度。有辦法就買軟座,不是你的干嘛來搶?她小心不表現(xiàn)出這種鄙視。
她坐下來,背包放腳下。眼前茶幾上滿滿擺了其他三個旅客的茶杯和零食。對面是一對上海老夫婦,老太太一直在叨念著什么,老先生低頭看雜志。每隔幾分鐘,老太太就搖搖他的手臂,問一聲:“儂曉得?”老先生“嗯”一聲。隔壁是個胖大的中年男子,她從眼角余光看到他穿黑西裝,兩腳分得很開,無名指上一枚金戒指。男人身上有股氣味,可能是發(fā)蠟或是古龍水,反正不是一種令人愉悅的氣味,男人只要換個姿勢,那氣味便不客氣地往她鼻腔竄。她別過頭去看窗外。綠田上嫩黃的油菜花,貼白瓷磚的農(nóng)舍,一扇扇藍色的鋁窗……
男人的左臂這時擱到了兩人中間的扶手。她欠了欠身,男人似乎毫無所覺。本來她的手也沒放在那扶手上,公平來說,那扶手是兩人共有,是一道分界,沒有人有權(quán)利獨占。在她看來,最文明的方式,是兩人都不去靠那扶手,讓它成為一道文明的壁壘。但是這男人卻大喇喇枕上扶手,而且肘部還越過分界線,侵犯她的領(lǐng)土,抵住她右手臂,隨車廂的輕微晃動,時輕時重地碰觸。她右手臂稍稍使勁,要把這不受歡迎的一截陌生手肘推回去。紋絲不動,男人毫無所感。現(xiàn)在她只能自己往窗這邊縮一點,避開跟男人的肉體碰觸。就這樣輕易退讓嗎?不退讓,難道要忍受這種碰觸?她不知道哪種更吃虧。
火車到中途小站,胖男人突然站起來走了。空著手就這樣走了,她只來得及看一眼他胖大的背影,油光的頭發(fā)。她松口氣,把手臂枕在那扶手上,收復(fù)失土。有個人過來坐下,卻是剛才占位的瘦子,原來他沒走遠。她的手臂繼續(xù)留在扶手上,直覺知道他不會也不敢去爭這寸空間。枕著扶手的手臂并不舒服,不像另一只手自由自在,現(xiàn)在它被固定在一個點上,血液循環(huán)都不順暢了。她想改變姿勢,又不想讓出那方空間。到底她是主動占有還是被動擁有?
車子一開,那個胖子竟然又出現(xiàn),她正詫異,兩個男人交談了。
“沒事,你坐,我站一會兒?!?br/> “謝謝,下去抽煙,是吧?”
“嗯,憋死我?!?br/> “我以前一天要抽兩包,肺氣腫,戒了?!?br/> “戒了?”胖男人不知是羨慕還是惋惜,“我戒過,三斤糖吃了,沒戒掉?!?br/> 兩人聊了一會兒,瘦子物歸原主,不知哪里去了。她的手一直放在那扶手上,胖男人毫無察覺地把手臂也往上擱,兩人肘碰肘緊緊靠一起。一分鐘后,她捱不住,手抽回來,轉(zhuǎn)頭瞪男人。男人正閉目養(yǎng)神。
紹興到了。一出火車站,司機、小販紛紛圍過來,“去哪里?魯迅故居?老街?地圖要嗎?”她全不睬,招了輛出租車,說了旅店名稱。
這家旅店是國家保護建筑文物,現(xiàn)在卻由私人承包經(jīng)營,古色古香以客棧命名。除了門面改裝成客棧,里頭依舊是紹興的傳統(tǒng)臺門建筑,木頭雕花窗門,四合院般共有三進,中有天井,天井里有桂花樹,原屋的后花園改建成幼兒園了。不知哪里傳來一詠三嘆的古琴樂聲。柜臺小姐熱心介紹附近一些景點小吃,“……要吃臭豆腐,最地道的是橋頭那家,至于我們前面這一家嘛,”她撇撇嘴,“不衛(wèi)生。”
她另有關(guān)心的事,“今天,住宿的人多嗎?”
“工作日人比較少,我們今天整個客棧只來了五個人,有一對夫婦也拿臺胞證?!?br/> “是嗎?”她淡淡說,付了訂金。旁邊一個小弟,過來提了行李,帶她到房間。房間在二樓,老舊的木梯窄而陡,一步一呻吟,整個房子充滿了她的腳步聲,她,來了……
一條長廊,有四個房間,老式的鎖頭,小弟熟練地替她開了門,把行李放在茶幾上。
“還有什么需要嗎?”
“沒有了,”她接過那把鑰匙,狀似不經(jīng)意地問,“隔壁,有住人嗎?”
“沒有,其他客人住那頭,”小弟熱心推開雕花木窗指點。這一進的客房分布呈馬蹄形,小弟指點的那一排,雕花木窗緊緊閉攏。古琴聲更清晰了,是客棧在播放音樂帶。
房間紅得喜氣像新房。紅木家具四柱眠床,紅被褥上繡鴛鴦,紅燈籠橫梁垂掛。紅木桌上兩個蓋杯,眠床前兩雙拖鞋,一對對,一雙雙。她換了拖鞋,按下電爐開關(guān)燒水泡茶,倚在窗前聽一會兒琴聲。茶泡好,喝了一口擱下。
來之前已做好心理準備,沒料到獨自在旅店的心情如此難耐。她又換上休閑鞋,背上背包。離房前,對鏡深深凝視。
魯迅故居就在不遠處。買了聯(lián)票,看魯迅家的老房子、老院子、求學(xué)時的書塾,還有魯迅博物館。人不多,不像以前假日跟他一起去的景區(qū),總是擠滿了人。但那時眼里看不到別人。他喜歡老東西,上海附近幾個古鎮(zhèn)看遍,紹興倒沒來過。受了他影響,她也有耐心看老房子,欣賞高墻窄巷腳下的青石板路,或是夕照透過雕花窗欞的投影。他總是看細節(jié),從細節(jié)里看到美。是這樣難得的不俗,跟車上那瘦子胖子完全不一樣的男人。在一起,他談最多的就是美,眼前的美景、美人。雖然不愿意,她不自覺地以他的眼光看眼前的老臺門建筑:建筑不是特別精致,但有種樸拙之美……她甚至可以聽到他這樣解說著。
“它的文化價值不在建筑本身,而在孕育了魯迅……”他的聲音在隔房響起,她吃了一驚,往陰暗的堂后閃去,只聽他一徑說著,突然一個女人說:“腳好酸哦!”
“累啦?”他愛寵的聲音,然后了無聲息,以為走了,又聽到女人嬌笑一聲,這時才真的腳步聲響起,遠去。她從堂后出來,心砰砰急跳。
沿著長廊,他倆遙遙在前,她想快步上前,徉裝巧遇,看他神色如何?身邊新人知道舊人否?就怕自取其辱,“舊人”竟只是一廂情愿自抬身價。初交往時就有默契,都不是不經(jīng)世事未闖情關(guān),都有過去,而且都有家。以為很能把持自己,誰知領(lǐng)土寸寸失陷。她真沒有理由怨他。
他曾自嘲是曠男,她是怨女,兩人正好成對成雙。誰教公司迢迢派他們來此,不眠不休地攻城略地,回到宿舍,空對四堵白墻。一年四次返臺休假,心理生理哪樣擺得平?一開始,也就是這樣相互調(diào)笑,喝喝酒唱唱歌,然后避開那群俗輩,相偕去古鎮(zhèn)淘古物,越走越近越深。再怎么激情時分,他卻還是理性的,說好了絕不影響家庭,先是好朋友,然后是情人。紅粉知己,這是他能給的最高禮贊?,F(xiàn)在呢?她想問問在前頭越走越遠的他,現(xiàn)在還是嗎?
那個女人,也像她這樣了解他嗎?了解到上網(wǎng)一查,就知道他會選古臺門老房子改裝的客棧作落腳處?
她想快步上前攔堵,結(jié)果卻是舉步如鉛,終至如泥塑木人立在長廊。她不知道見面的第一句說什么?從自持到激情,從凄哀到冷嘲,腳本一改再改。無意中知道他要來紹興,她開始狂想自己追蹤而至??裣肓藥滋欤谷怀烧?。她到上了火車還在猶豫,到紹興火車站,還在猶豫,卻像坐上云霄飛車,想下來也停不住。
天色漸晚,粉墻黛瓦的老房,襯著昏黃的天色,人去樓空的寂寥。密密并排的黑瓦縫間,竄出幾莖雜草,在晚風(fēng)中輕搖。角落有口井,木頭護欄,她探首去看那井,深不見底,映不出影像,簌簌一陣風(fēng)吹葉響。她想起自己最美的時候,是兩個人剛剛開始。那時的她,像一朵飽滿的大理花,在情人愛戀的眼光吹拂下,恣意豐艷神采煥發(fā)。
真、善、美,你選擇哪一個?他曾這樣問。她選了真,忠于自己的感覺,他選了美,捕捉感官的至高經(jīng)驗,但當(dāng)一切失了真也不再美時,他們卻無法回頭去選擇善。
理性與非理性,只是一線間。她自以為在理性的這一邊,其實已經(jīng)不知不覺越過界。白天,她沒有吵,沒有鬧,兩人就像君子之交。到了夜晚,種種悲思不知從何而降,她埋首于枕頭,壓住哽咽,無法為自己的狼狽找出理由。
一個穿制服的婦人,手里晃著一串鑰匙,趿一雙拖鞋而來,瞥一眼此時坐在廊前石階的她,眼光里有責(zé)備和催促。關(guān)門的辰光已到,別耽誤人下班。她起身,今天這一身休閑打扮,似乎換不來別人的敬重,遠不及平日的高跟鞋套裝。
壓低帽檐,她是最后一個走出來的游客。大街上,傳統(tǒng)民居高低錯落的馬頭墻,框畫出曲折的天際線,街上旗幟飄搖,賣著各種土特產(chǎn)。她知道他會怎么評說這樣的商業(yè)化老街,對另一個人。走出觀光街,幾輛三輪車擠過來招攬。她沒有游興,卻看到他在不遠處,拉著那人上了一輛,依偎甜蜜。車子從她前面緩緩踩過,他的眼光從她身上飄過,過去了。
“小姐,半價,算你半價就好。”車夫游說,硬塞一本相簿到她手里,上頭全是一灣流水兩岸人家的古鎮(zhèn)美景。她上了車,別無選擇。是巧遇,是錯過,都不是她能左右。
兩車一前一后,仿若同游,她幾乎淚下。吞淚聽車夫介紹紹興,濃濃口音,再加上被晚風(fēng)吹散,竟有大半聽不清。車在大街中穿行,一會兒來到老街。從巷口轉(zhuǎn)進,誤入時光隧道。狹長的巷道,舊式的民居,一個個小小的門臉,有理發(fā)店,有雜貨鋪,更多的是擺了油鍋炸臭豆腐的小攤,油香混入塵灰,她想到連午餐都忘了吃。路旁停了幾部三輪車,他們哪里去了?在哪個小店流連?車夫不經(jīng)她要求,在一個尋常院落前停下,“進去看看吧!”
木門石階已敗落,門口堆滿雜物,她猶豫,這里看來不像是觀光景點。“不要緊,看看老房子嘛!”
看看原汁原味的老街生活!他的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仿佛還感覺到他在耳邊吹氣。她艱難邁步,一條窄窄的過道,一個老人蹲在小爐邊,湯鍋里不知在燉著什么,聽到她過來,連頭都沒抬。舉目所見到處堆著掛著各種新舊物事,有幾扇門,門后都有人家。她機械式朝后走,天井晾滿衣衫,男人和女人的內(nèi)衣褲,泛黃與綻線,無從隱藏。不,它們本來藏得好好的,在房子后面隱蔽的天井,外人眼光本不應(yīng)有機會檢視。雜亂也好,敗落也罷,小鎮(zhèn)平民百姓的生活面貌,純屬私人的料作和氣味,原與她無干,勿搭界,滬語如是說。衣旗下一個老婦,正在竹篩上曬菜干,此時抬頭看了她一眼,眼光如此平淡,就像看見一只闖入的野貓或狗。他們已然習(xí)慣于不速之客。她張口想道歉,訥訥無法成言。
為何無意越界的她,卻不請自來呢?
車夫要帶她去看紹興酒廠和老戲臺,她謝絕了。講好的兩小時游覽時間還剩一個多小時,車夫有點不知所措?!靶〗悖幌矚g看老房子?”
“不喜歡!”她賭氣。
車夫也有點忿忿,這條老街可是紹興之寶呢!一家老小溫飽全靠它?!袄戏孔雍每窗?!”
“好看在哪里?它跟旁邊的現(xiàn)代建筑格格不入。”它被鎖在一個特定的時空里,沒有根,不會長,像一朵沒有香味沒有生命的…干燥花。她的愛情被制成干燥花了,而她還執(zhí)拗地在掙扎,想再吸水吸氧。
車夫拉她到客棧附近一家面館,“試試烏干菜肉絲面吧,紹興特色?!避嚪蜃プ∽詈笠粋€推介機會,她笑了,真的點了烏干菜肉絲面。小店只有三張桌子,倚門望客的老板娘,給了她一杯淡茶。她看表,才五點,吃過面回客棧,長夜漫漫。難道真的找上門去?
手機嗶嗶,一則短訊。
“你來做什么?”
她心一縮,是啊,我來做什么?
“來憑吊?!?br/> 回信來得很急:“我以為我們有默契!”
怪她逾分?“我自憑吊我的,與你無關(guān)?!?br/> 良久,終于回復(fù):“好吧。自己當(dāng)心?!?br/> 她眼眶一濕,當(dāng)心什么?單身女子在異鄉(xiāng)?他已知道她跟來,不必再思量要現(xiàn)身還是躲藏了。如果在路上巧遇,她可能都笑得出來。但還有這堵在胸口的一句話呢?要怎么去說?
回到客棧,檐下幾盞燈籠已點亮,柜臺小姐板著一張臉,看到她回來,也不打招呼,跟中午時判若兩人。她舉步朝里走,突然身后一聲暴喝。
一個婦人叉手站在客棧門口高聲朝里叫罵,紹興話,她一句也聽不懂,只聽到語音的高亢尖銳。柜臺小姐也不遑多讓,早收起待客時的盈盈笑語,杏眼圓睜,指著婦人回敬一串高高低低。在內(nèi)地看人吵架不稀奇,在旅店大廳上演鐵公雞,卻是頭一遭見到。門外婦人捋起袖子,一副要打人模樣,柜臺小姐也非省油的燈,一拍柜臺,拿起筆筒作勢要丟。
這時小弟從后面趕來,看到她,臉上堆起笑容。
“怎么回事?”她問。
“前面那個小吃攤,說我們停的車占了他們的位?!?br/> 吵架的雙方聽見她在問,都改成普通話了,一個說我們要做生意,車子故意停在那里是何居心?一個說客棧前面本就不能擺攤,越界了還要爭什么?說著說著,兩人火氣越燒越旺,小弟也加入戰(zhàn)火罵起來。突然外頭人影一閃,一個男人提個水桶,用力一潑,整桶水啪啦全潑進大堂!幾秒鐘的錯愕后,柜臺小姐厲聲高叱,拿起電話嚷著要報警,婦人和男人一溜煙跑了。
“來呀,再來試試看!”柜臺小姐放下電話,用普通話說著,大概察覺到她是唯一的觀眾。
就在這時,一男一女出現(xiàn)在門口,她耳邊響起那聲石破天驚的潑水聲,啪啦!
“當(dāng)心,地上有水!”小弟一面拖地,一面提醒來者。
“怎么了?”男子問,一抬頭看到她,一愣。
她報以微笑,笑意在臉上越漾越大。真的,她打從心底覺得好笑。她覺得自己既是那個叫罵不休心有不甘的婦人,也是那個佯裝報警虛張聲勢的柜臺小姐,而那個潑水男人做了她覺得最過癮的事,啪啦!
那正是她想說而說不出的一句話?,F(xiàn)在見證了這一出,如此荒謬可笑。他還在看她,眼中有不解。不再是,不再是知己了。她再笑,轉(zhuǎn)身回樓。還來得及,來得及趕夜車回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