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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年春季,油菜坡遭遇特大干旱,老天爺兩個月沒下一滴雨,地里都裂開了口,人們連菜也吃不上。
這會兒是中午,男人蹲在門檻上,女人坐在木椅上。他們每人手里拿著一個圓形的麥面饃饃,不緊不慢地啃著。
房子門口是一塊菜園,菜園里眼下啥菜也沒有,本來栽了辣椒和南瓜的,但它們都干枯了。辣椒秧上的葉子全都落盡,看上去就像一些死竹枝。光溜溜的南瓜藤趴在地上,如同死蛇。
夫妻倆的眼睛久久地看著菜園。他們的目光是黯淡的,就像他們的臉色。他們已有很長時間沒有吃菜了,每餐不是啃麥面饃饃就是喝麥米稀飯。剛天旱時,他們還有些土豆和干菜吃,可沒過多久就吃完了,連花生種也吃了。也許是長時間沒吃菜的緣故,他們的舌頭已經(jīng)變得索然無味了,甚至一接觸到麥面饃饃和麥米稀飯就泛苦水。這兩個月,夫妻倆也明顯瘦了,眼睛陷進了眼窩里,顴骨高高地凸了出來,下巴變得尖溜溜的,看上去像兩個病人。
他們相互之間的稱呼有些特別。女人把男人稱作流氓,男人則把女人叫作阿飛。這兩個名字都是在新婚之夜取的。結婚的那天晚上,他們行了兩次房事。第一次是男人主動的,他對女人說,把短褲脫掉吧!女人就指著男人喊了一聲,流氓!第二次是女人提出來的,她對男人說,再來一次吧!男人便指著女人叫了一聲,阿飛!就從那天晚上開始,流氓和阿飛成了他們夫妻之間的愛稱。
男人這會兒停止了啃麥面饃饃。女人扭過頭去,看著男人問,流氓,你怎么不啃了?還沒啃到一半呢。男人說,我實在啃不下去了,沒有一點兒菜,光啃這麥面饃饃就像啃土似的。女人說,還是勉強再啃一啃吧,不然身體會垮的,身體垮了怎么干活?男人聽了女人的話,又把麥面饃饃移到嘴邊,有一下沒一下地啃了起來。過了一會兒,女人的嘴也停了下來,她把剛啃了一小半的那個麥面饃饃放在了旁邊的一個石凳上。男人一愣問,阿飛,你怎么也不啃了?女人說,我吃飽了。男人看了看石凳上的那個麥面饃饃說,騙人,你才啃了那么一點,怎么會飽?還是忍著再啃一些吧。人是鐵飯是鋼,你不吃飽身體會垮的。女人仿佛沒聽見男人的話,她沒動那麥面饃饃,眼睛呆呆地望著門口的那塊菜園,像是盼著那里馬上長出一些辣椒和南瓜來。男人見女人不動,便從門檻上跳下來,快步走到女人身邊。他把自己的這個麥面饃饃伸到女人的嘴邊說,啃幾口吧,就算是幫我啃幾口。女人就啃了一口,然后使勁地嚼了起來。女人嚼了一會兒,忽然流出了兩行淚。那兩行淚像兩條蚯蚓,從她的眼窩一直爬到了她的嘴角。男人發(fā)現(xiàn)了女人的那兩行淚,不由一驚。但他沒有去安慰女人,他不知道怎么去安慰她。男人仰起頭,看了一會兒天。天上萬里無云,一點兒下雨的意思也沒有。許久之后,男人終于把仰著的頭放下來了,他先快速擦去女人臉上的淚,然后突然對女人說,我要到老埡鎮(zhèn)上去一趟。
老埡鎮(zhèn)離油菜坡十五里路。傍晚,男人從鎮(zhèn)上回來了,手上提了一壺菜油。女人問,哪兒來的菜油?男人說,從劉麻子的油坊里賒來的。女人又問,家里啥菜都沒有,你賒一壺油干啥?男人古怪地一笑說,我用這油炸油條和面窩吃。女人愣了一下說,沒有菜,油條和面窩也不好吃的。男人又一笑說,肯定好吃,不信到時候你看吧。
他們家喂了兩頭豬,豬欄在屋后面。豬這時候也餓了,叫喚聲從屋后面不停地傳了過來。女人趕快從廚房門口提了豬食桶,到豬欄喂豬去了。女人是一個心細的女人,每次喂豬都要親眼看著豬吃食,一直要等豬把那一槽食吃完了才肯離開。
女人從豬欄回到廚房時,男人已經(jīng)炸出好幾根油條和好幾個面窩。他將炸好的油條和面窩放在灶臺上的一個筲箕里,看上去金黃耀眼。男人見女人進來,就有些興奮地說,你快去洗洗手吧,我們吃油條和面窩。女人馬上朝水池子走過去,她一邊洗手一邊說,難道油條和面窩會比麥面饃饃好吃嗎?我想也不會好到哪里去。用油炸過的,吃在嘴里更枯燥,我現(xiàn)在只想吃青菜,要是有白菜和蘿卜菜吃該多好!男人沒有搭腔,他似乎把呼吸也憋住了。
女人正在納悶時,男人突然來到了她的屁股后頭。男人激動地說,阿飛,你扭過頭來,看我手里拿的是啥?女人緩緩將頭扭了過來,她看見男人左手拿一個面窩,右手拿一根油條。男人問,你看清了嗎?我手里拿的是啥?女人說,不就是一個面窩和一根油條嗎?難道這我還看不出來?男人這時突然將右手的那根油條從左手那個面窩中間的洞孔里插了進去,邊插邊說,阿飛,你再好好地看看,這難道只是一個面窩和一根油條嗎?女人的眼睛頓時張大了一圈,同時閃出兩朵燦爛的火花。她接下來就忍不住笑了,笑得咯兒咯兒響。女人一邊笑一邊用手指著男人說,流氓啊流氓,你不愧是個流氓!
男人看見女人笑了,禁不住欣喜若狂。他已經(jīng)好久好久沒看見女人笑過了,好像自從天旱以來她就沒有笑過。女人說,她不吃青菜就笑不出來。女人笑起來真好看,兩排牙齒白得像玉,嘴唇跟一朵盛開的花兒一樣??粗诵Γ腥艘哺ζ饋?。他一邊笑一邊問,阿飛,你是吃面窩還是吃油條?女人紅著臉說,我當然吃油條!男人打個哈哈問,你為啥要吃油條?女人做一個怪臉說,你說呢?男人便不再追問,趕緊將那根油條從面窩里抽出來遞給女人。女人接過油條后,男人雙手把那個面窩捧到嘴邊說,那我就吃面窩了!女人調(diào)皮地問,你為啥要吃面窩?男人說,你說呢?然后夫妻倆又一起笑了起來。他們一邊開心地笑著一邊吃起了油條和面窩。女人這天的胃口真好,她一會兒就把那根油條吃完了。男人問,好吃嗎?女人說,味道好極了!她接著又一連吃了兩根。男人的胃口也不錯,他一口氣吃了四個面窩。
這是天旱以來夫妻倆吃得最飽的一餐。吃完之后,天也黑了,男人先去關了門,然后快步走到女人身邊。他面朝她,喘著粗氣說,阿飛,我想吃你的面窩!女人頓時亢奮了,一頭就扎進了男人懷里。她在男人懷里說,流氓,我也想吃你的油條!女人的話音沒落,男人雙手一伸就把女人扛了起來,徑直扛進了睡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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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季到來的時候,夫妻倆決定找地方打一個季度的工。油菜坡好多人都出去打工掙錢,有些人還用打工掙的錢建了新房子。夫妻倆商量也出去打工掙些錢,然后把舊房子重新改修一下,再貼上一層面磚。他們商量來商量去,最后終于有了方案。男人決定去九女溝挖礦,女人打算到油菜坡小學當炊事員。
夫妻分別的頭一天晚上,月光如水。夫妻倆天一黑就上了床,可遲遲不能入眠。他們開始時忙了一陣房事,沒想到完事之后還是睡不著。貓在窗外多情地叫著,讓夫妻倆聽了心里忐忑不安。女人枕著男人的膀子問,流氓,你出門后想女的怎么辦?男人笑笑說,就在九女溝找一個唄,女的嘛,哪里沒有?女人沒說啥,身體陡然朝男人那邊挪了一下,與男人貼得更緊了。過了一會兒,男人將一只手放在女人的小肚子上問,阿飛,你一個人在家,想男的了怎么辦?女人想了想說,我也找一個唄,小學里有那么多單身老師,我就在他們中挑一個。男人馬上厲聲說,不行,你不能找男的!女人冷笑一下說,你能找女的,我就能找男的,哪有只準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道理?男人沉默了片刻,然后摟住女人說,好吧,我們都找,現(xiàn)在這世道,男的找女的,女的找男的,多著呢,我們也趕一回時髦吧。女人馬上說,好吧,都找,我們都找!
窗外的貓這會兒叫得更加瘋狂,夫妻倆越發(fā)沒有了睡意。男人猛一翻身壓在了女人身上,讓女人有點猝不及防。女人明知故問說,流氓,你要干啥?男人說,明早我就走了,我們再來一回。女人怪聲怪氣地說,算了算了,你到九女溝找別的女的去吧!她嘴上這么說著,雙手卻把男人的腰死死地抱住了。房事接近高潮的時候,女人情不自禁地呻吟起來。男人就說,阿飛,你以后找小學老師睡覺時,千萬別這么喊!他這么說著就更加用勁了,仿佛跟誰拚命似的。
九女溝離油菜坡一百多里。出門一個月后,男人突然從九女溝回了一趟油菜坡。當時女人不在家里,男人就去小學找她。女人沒想到男人中途回來,一時激動不已,走起路來像一只快活的母雞。女人當即請了假,馬上陪男人回家。
在回家的路上,女人問男人,流氓,說好打三個月的工的,你怎么一個月就跑回來了?男人說,想你!女人說,難道你在九女溝沒找到女的?男人遲疑了一會兒說,女的倒是找到了一個,但長得不如你,臉上有好多雀斑,就像撒了一層黑芝麻。再說,她下面那東西松松垮垮的,我哼哧哼哧地辛苦半天,一點兒感覺也沒有。女人趕緊問,那女的是誰?男人想了好半天說,姓馮,叫馮紫玉,她在我們那個礦邊上開了一個小商店,專賣假煙和一些過期的快餐面。女人于是沉默不語了,只顧扎著頭快步走路,把男人甩掉一大截。男人這時趕緊跑了幾步,追到女人屁股后頭問,阿飛,你說在小學里找一個老師的,找到?jīng)]有?女人脫口而出,找到了,已經(jīng)睡過幾回了。他人很好,只是年齡大了一些,做起事來沒有你有勁兒!剛動幾下就張著嘴巴喘粗氣,還渾身出虛汗呢。男人頓時停下來,盯著女人問,他是哪一個?女人毫不猶豫地說,校長。這一回輪到男人沉默了,他像是當頭挨了一悶棍,立刻就傻了下來。
經(jīng)過一片油菜地的時候,男人陡然停下了腳步。他看著女人說,其實你找人應該找一個年輕的,校長差不多快六十了,你找他有啥用?女人嘴角往上一翹說,你找的那馮紫玉,我看也不怎么樣,一臉的麻子,多嚇人啊!
油菜地上的油菜子已經(jīng)成熟了,一股菜子的清香從那些金黃的菜夾里飄散出來,讓人聞了心曠神怡。男人這時轉(zhuǎn)身面朝油菜地,夸張地呼吸了幾下,顯出一副深深陶醉的樣子。女人也看著那塊油菜地,一株株油菜粗壯而高大,每一個油菜枝上都結滿了沉甸甸的菜莢。
夫妻倆在油菜地邊上停留了許久。他們默默地站在那里,啥話也不說,只聽見呼吸的聲音此起彼伏。后來,男人一把抓住了女人的一只手。他抓住女人的一只手將她朝油菜地里拖去。女人很順從,像一只乖巧的綿羊,一會兒就被男人牽到了油菜地的深處。這時,男人叉開腿子,用兩只大腳很快踩倒了一片油菜。接下來男人雙手一伸,將女人像推一塊門板一樣推倒在地。然后,他自己也像一塊門板那樣倒下去了。夫妻倆很快抱成一團,在油菜地上滾過來滾過去。他們把菜莢里的菜子壓破了,一股新鮮菜子的腥味立刻彌漫開來。夫妻倆聞到這種腥味,他們?nèi)缤刹竦纳眢w仿佛澆了油似的,馬上燃起了熊熊的烈火。完事以后,夫妻倆沒有急著起來,他們并排仰臥在油菜地上,開始不緊不慢地說起話來。男人說,我的勁兒夠大的吧?女人說,比校長大多了。停了一會兒,女人又說,我下面比那個馮紫玉緊吧?男人說,那還用問?你比她緊十倍!
男人那次回家只住了三天就重返九女溝了。他說礦上的人手很緊,礦老板只批了他三天假。男人再次回到油菜坡已快到秋天,女人這時也結束了小學里的事情。男人那天是晚上回家的,當時女人已經(jīng)上床了。男人進門不久便把他掙的錢掏出來放在床上,讓女人一張一張地清點。女人點完后說,哎呀,有五千多呢!隨后女人也把她掙的錢從床頭柜里掏了出來,交給男人數(shù)。男人數(shù)完了說,嗨,你也掙了一千多呀!夫妻倆便激動起來。他們一激動便把那些錢撒了一滿床。他們掙的錢全是新版的一百元的票子,它們紅彤彤地鋪在床上,看上去真是漂亮。夫妻倆看著這一床錢,愣得半天說不出話來。他們還從來沒見過這么多錢呢。
后來夫妻倆不知不覺都流淚了,晶瑩的淚珠一顆連一顆地落在床上的那些錢上。女人心細一些,她很快發(fā)現(xiàn)了男人臉上的淚,便問,流氓,你怎么哭啦?男人揩了淚說,這些錢來得不容易呀,我好幾次都差點死在礦洞里了!聽男人這么一說,女人就忍不住摟住了男人的脖子。男人這時也看見了女人的淚,就問,阿飛,你怎么也哭了?女人抽泣了一聲說,自從去小學當了炊事員,我就沒睡過一個早床!男人聽女人這樣一說,心里不禁一顫,馬上將她抱在了懷里。
夫妻倆相互擁著,在床頭默默地坐了許久。后來,他們都感到氣氛有些沉悶,于是就找話說了。男人說,阿飛,你和校長現(xiàn)在怎么樣?女人說,我們已經(jīng)分手了。男人說,為啥分手?女人說,你回來了,我再不需要他了!她邊說邊在男人的大腿上掐了一下。過了一會兒,女人問,流氓,你的那個馮紫玉呢?男人答,我把她轉(zhuǎn)給別人了。女人問,為啥要轉(zhuǎn)給別人?男人答,我再不去九女溝了,不轉(zhuǎn)給別人怎么辦?難道要我把她帶回家做二奶?男人這么說著,就伸手捏了一下女人的屁股。女人這時擴大嗓門說,流氓,你不要再給我吹牛了,我問過你們一起去九女溝挖礦的人,那里壓根兒沒有這個馮紫玉!男人陡然撲哧一笑說,阿飛,你也不要騙人了,我聽說校長開春不久就中風偏癱了,他能和你睡覺?女人被男人這么一點破,也忍不住笑了起來。夫妻倆一起笑著,笑得前仰后合,開心極了。笑著笑著,兩個人便如膠似漆地纏在了一起。房事行完,夫妻倆猛然發(fā)現(xiàn)他們赤條條的身體下面全都是錢,毛主席正在錢上神采奕奕地看著他們笑,夫妻倆就感到很不好意思,臉一下子也紅得像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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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季到來,油菜坡到處都是一片豐收的景象。雖然春季大旱,可夏季里卻一直風調(diào)雨順,所以每家每戶的玉米都豐收了。
夫妻倆在田里掰玉米棒棒。他們家的玉米收成更好,每一棵玉米稈上都掛著兩三個玉米棒棒,每一個玉米棒棒都是那么粗那么長,它們把玉米衣都撐破了,聳出一大截在外面。
夫妻倆從這天早晨開始掰玉米棒棒,現(xiàn)在是下午了,日頭正在朝西邊滑去,他們差不多累了一天了。清早夫妻倆背著背簍從家里來到田邊,那時日頭剛從前山上露出半個臉。他們沒有急著到田里去,而是站在田邊欣賞著田里成熟的玉米。站在田邊看去,他們的玉米田仿佛是一個部隊的集合場,那些挺胸抬頭的玉米稈就像雄赳赳氣昂昂的戰(zhàn)士,那些鼓脹的玉米棒棒便是戰(zhàn)士們掛在腰間的手榴彈。田邊還有一棵柿子樹,眼下柿子也紅了,它們掛在樹上像燈籠一樣。夫妻倆盡情地欣賞著,如同在欣賞一幅畫。那會兒,他們還沒開始勞動,渾身都是勁,心情是輕松而愉快的??涩F(xiàn)在夫妻倆的心情就完全不同了,他們已經(jīng)掰了幾十背簍玉米棒棒,實在是太累了。他們除了感到腰酸,背疼,腿子麻,再也沒有其他感覺了,再也不覺得他們的玉米田是一幅畫了。這個時候,他們只想坐下來休息一會兒。
夫妻倆終于坐在了田頭上。他們決定歇上一支煙的工夫,然后就從田頭站起來,接著去掰那些玉米棒棒。他們知道不能休息太長的時間,他們知道必須盡快把那些玉米棒棒掰下來背回家里去,他們知道只有拚命地勞動才能過上好的日子。開始,夫妻倆是坐在那里歇著的。過了一會兒,男人就雙手一伸躺在了田邊的草地上。接著,女人也側(cè)身靠在了那棵柿子樹上。他們覺得這樣躺著和靠著要比坐著舒服多了。日頭無聲無息地朝西邊滑動,玉米田里的光線越來越暗。休息的時候時間過得真快,一支煙的工夫眨眼就過去了。男人看了女人一眼,女人也看了男人一眼,他們互相交換了一個眼神,意思是說該從地上站起來了,那么多的玉米棒棒還等著他們?nèi)リ?。可是,他們沒起身,男人還死死地躺在那片草地上,女人還在那棵柿子樹上緊緊地靠著。
又過了一會兒,女人大概是有些著急了,就喊了男人一聲。她說,流氓,快起來吧,時間不早了呢。男人躺在地上說,阿飛,你為啥不起來?你先起來吧。但是,他們誰也沒起來。女人接著說,流氓,你先起來,晚上回家我給你煮雞蛋吃。男人回話說,阿飛,還是你先起來吧,晚上回家我給你沖蜂糖水喝!可是,雞蛋和蜂糖水也沒能讓他們從地上站起身來。
忽然有一陣風從遠處吹到了柿子樹上,一只熟透的柿子砰的一聲落在女人的身邊。她伸手撿起那只柿子。這是一個腰柿子,中間有一圈凹,看上去像系著一條腰帶。女人舉起這只柿子,對著男人晃了一下說,流氓,你看這只柿子像不像一個女的?男人睜大眼睛看了一會說,像,還系著一條腰帶呢。女人這時把柿子翻了一個身,將長蒂把兒的那一面對著男人。蒂把兒已經(jīng)掉了,柿子上只剩一個小洞。女人又問男人,流氓,你看這個洞像啥?男人脫口說,像你那個洞!話音未落,男人一骨碌從地上彈了起來,那樣子就像是有人在地上猛地推了他一把。男人一起身就從女人手里奪過了那只柿子,先正反左右地看了一遍,接著就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男人吃完柿子便到田里去掰玉米棒棒了,他像是突然之間有了使不完的勁。
女人這時還靠在那棵柿子樹上,仍然是渾身無力的樣子。男人說,你怎么還不起來?我快掰了半背簍了呢。女人說,我站不起來,你來拉我一把。男人沒有去拉她,卻把剛掰下來的一個玉米棒棒扔到了女人的懷里。這是一個又粗又長的玉米棒棒,還掛著黑黑的玉米須子。女人愣愣地問,你扔一個玉米棒棒給我干啥?男人詭秘地一笑說,這哪是啥玉米棒棒?分明是男的那東西嘛!女人忙從懷里撿起了那個玉米棒棒,舉到眼前仔細端詳。她邊看邊說,啊呀,你別說還真是像呢,你看這形狀,你看這毛,真是越看越像!女人這么說著,身子便不由自主地從地上站起來了。她很快回到了玉米田里,迅速掰起玉米棒棒來。
夫妻倆掰到月亮升起來了才收工。背著裝滿玉米棒棒的背簍踏著月光回家時,他們忽然想起了在田里開的玩笑。男人對女人說,真要感謝那個柿子,不然我真是從地上起不來了。不過,柿子上面的那個洞太小了,一點兒也不能跟你比!女人對男人說,我也多虧了那個玉米棒棒,不是它我還真起不來呢。那個玉米棒棒真是大,比你的大多了!他們邊說邊笑,笑聲像月光一樣灑了一路。然后他們又罵了起來。男人罵女人說,你的臉好厚啊,真是個阿飛!女人罵男人道,你還不要臉呢,比流氓還流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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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季說到就到,油菜坡突然冷了起來。入冬不久,男人為了山上的一棵樹與人發(fā)生口角,后來還打了起來。最先是男人動的手,他朝那人臉上抽了一個耳光。對方于是就踢了男人一腳,一腳踢在褲襠里。男人當時就站不起來了,坐在地上喊了半天娘。從此男人就病了。
女人請來了醫(yī)生,醫(yī)生給男人把了脈說,沒啥大病,休養(yǎng)一段時間會好的。男人的確沒啥大病,能吃,能睡,就是渾身無力。女人覺得男人是有大病的,他被踢之后就不能和她行房事了,這難道不是大病嗎?可是,女人不好意思告訴醫(yī)生,只好一個人暗暗著急。其實,男人也是希望和女人行房事的,夫妻倆天天晚上睡在一起不行房事,那怎么叫夫妻呢?有好幾次,男人還主動脫了女人的內(nèi)褲,但是,最后都沒能成功。他力不從心。時間一久,男人便覺得自己對不住女人,認為自己讓女人守了活寡,于是就有了一種沉重的負疚感。有一天晚上,夫妻倆又在床上試了一次,男人開始還是硬朗的,可是沒過一會兒就軟了下來。這一回,男人的自尊心深受打擊,他控制不住地哭了。男人一邊哭一邊對女人說,阿飛,你去偷偷地找個男的吧,看來我是真的沒用了!女人聽了很傷感,捧著男人的頭說,流氓,你怎么能說出這樣的話?女人是個有心人,她經(jīng)常在暗中找人打聽能治男人病的藥。她先后找回了枸杞和牛鞭,并精心地弄給男人吃,但是,男人吃了仍然無效。
在不能做房事的那些日子,夫妻倆覺得生活一點兒意思也沒有,他們勞動時無精打采,吃飯時味同嚼蠟,睡覺時唉聲嘆氣。夫妻倆都覺得,他們一點兒也不像夫妻了。
臘月的一天,女人偶然聽說了老埡鎮(zhèn)上的那個名叫春光的錄像廳。那天女人去鎮(zhèn)上趕集,剛到街口,她聽見一男一女站在街道邊上說話。聲音不大,但卻眉飛色舞。那個男的說,春光錄像廳里有一種黃碟子,里面的男男女女全都一絲不掛,連毛都看得一清二楚呢。那個女的說,哇!那些不穿衣服的人都是干啥的呀?男的說,都是做那種事的,有七八種姿式呢。女的說,哇!還有這樣的碟子呀!難怪叫黃碟子呢!女人聽了那一男一女的對話,一個人在街上愣了半天。后來,女人猛地把那個春光錄像廳和男人的病聯(lián)系起來了。她一拍腦門說,流氓看了那種錄像,說不定病就好了!女人當即就想,一定要把男人拉到春光錄像廳看一回錄像。女人這么想著,心里就忍不住激動,身上也開始發(fā)起脹來。女人那天到老埡鎮(zhèn)是為了賣一只大母雞,天氣越來越冷,她想賣雞換幾個錢去買一件毛衣穿。聽說錄像廳以后,女人改變主意了。她賣了雞后沒去買毛衣,而是一路打聽著去了春光錄像廳。女人那天賣雞只賣了三十塊錢,而錄像廳的門票卻是一張十塊。女人站在賣票的窗口愣了一會兒,心想這票好貴啊!但最后女人還是一咬牙買了兩張門票。
當天下午她就把男人帶到了鎮(zhèn)上。女人有點迫不及待。事先女人沒對男人說起錄像的事,只說要帶他去見一個中醫(yī)。到了錄像廳門口,男人有些奇怪地問,阿飛,你怎么把我?guī)У竭@兒來了?女人神秘地對著男人的耳朵說,流氓,這里有一種錄像能把你的病治好。女人說著就把男人推進了錄像廳,這時離開映只有幾分鐘了。
看錄像的人并不是很多,但都是成雙成對。女人進門后就牽著男人的手,一直把他拉到第一排才坐下來。他們剛一坐定,廳里的燈光就暗了。女人坐下后一只手不由自主地伸到了男人的腿間,發(fā)現(xiàn)男人那里還是軟綿綿的。男人有些悲觀地說,我這病恐怕是治不好了!女人說,肯定可以治好,你看了錄像就會好的!女人的話音沒落,前面那塊屏幕上便出現(xiàn)了圖像。開始出來的是一個女的,她坐在一張紅色的沙發(fā)上。那個女的看上去非常浪蕩,她先做了幾個下流的動作,接下來就脫自己的衣服,沒用多久便把自己脫得一干二凈。那個女的脫完衣服后就自己用手撫摸自己的奶子和下面那里。她一邊撫摸一邊哼著,就像一只發(fā)情的母貓。女人看了一會兒,便扭頭看了一眼男人。借著屏幕上的亮光,女人發(fā)現(xiàn)男人的表情十分怪異,他的身子前傾著,頭朝著屏幕長長地伸了出去,兩眼一眨不眨地盯在屏幕上,嘴巴微微地張開了一條縫,似乎還流出了一絲口水??粗腥说倪@個樣子,女人的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她輕輕地問道,怎么樣,流氓?男人正全神貫注地看著屏幕上的那個裸體女的,聽到女人的聲音不由大吃一驚。過了好一會兒,男人才回過神來,他口齒不清地問,啥怎么樣?女人說,我問你下面怎么樣。男人突然驚喜地說,阿飛,我的病好啦!女人馬上又將一只手伸向男人的腿間,她發(fā)現(xiàn)男人那里果然堅硬如鐵了。女人頓時喜出望外,恨不得立刻朝男人撲過去。屏幕上這時又多出了一個男的,這個男的一出來就和那個女的連在了一起。接下來的鏡頭女人就不敢看了,她早已心驚肉跳,渾身滾熱,她擔心再往下看自己說不準會發(fā)瘋的。恰巧男人這時候也看不下去了,他突然起身說,我不能再看了,我的病完全好了,我要回家了!男人說著就拉住了女人的一只手,然后就急不可耐地朝錄像廳外面走。
春光錄像廳旁邊是一家旅社,叫春日旅社。夫妻倆剛從錄像廳出來,旅社門口的一個服務員就沖到了他們面前。要鐘點房嗎?十塊錢一小時。那個服務員問。男人的眼里頓時迸出兩朵火花來,他自言自語地說,可惜沒帶錢??!女人很快明白了男人的心思,就說,流氓,你想住嗎?想住我身上正好還有十塊錢呢!男人一聽就樂開了花,連連點頭說,住,?。∨思拥卣f,好吧,我們今天也住一回旅社!說完,夫妻倆就快步如飛地進了旅社。
那天黃昏時刻,夫妻倆從老埡鎮(zhèn)上肩并肩手挽手地回到了油菜坡。他們見人就說,病好了,病好了!他們一邊說一邊快活地笑著,笑容就像那無邊的晚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