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記得那間廚房里的地板,這是整幢房子里最肥沃的地方。奇怪的是,應(yīng)該肥沃的,房子前面,朝南的小院子卻是枯瘦的?;野椎牡仄?,掘不到兩公分,就是破磚爛瓦碎石頭,它們拱著地皮,使得嶙峋不平。除了一些車前籽和狗尾巴草,它再長不出什么。昆蟲呢,只有一種,瓦灰色的干癟的西瓜蟲。小院子反是這里最貧瘠的地方。而廚房,卻很豐饒。地板最初一定是上過漆色的,此時全叫油膩糊住。要是幾家合力用堿水刷洗過,它暫時地呈現(xiàn)出一種慘白,結(jié)果是,更深而徹底地吸進油膩。再刷堿水,再吸油膩,這就合了油漆的原理和工序,地板完全成了油膩的顏色,一種肥沃的灰黑,它簡直要長出東西來了!它果然是長出了些東西。在墻根——假如能夠挪開煤氣灶、菜櫥、桌子以及瓶瓶罐罐,露出墻根,就可看見那里長著一種黑色的植物,它的名字叫作“霉”。這里的動物品種就多了,老鼠、蟑螂、壁虎、蜘蛛、蚰蜒、螞蟻,也有西瓜蟲,但這里的西瓜蟲比前面院子里的要肥碩和豐潤,它們濕漉漉的;有不定期來到的貓,那都是野貓,過著居無定所的生活,時而來,時而走;還有人看見過一只黃鼠狼,神秘地露了一下面,就再看不見了。廚房就像一個動物園。它們彼此相克,比如貓吃老鼠,壁虎和蜘蛛吃蟲子,可這就是生物鏈??!總的來說,廚房里的生態(tài)十分活躍。在某個季節(jié),氣候特別干爽,空氣又十分明澈,午后三時左右,太陽從后門照進廚房,這一刻,廚房里往往沒有人。燒晚飯的時候沒到,小孩子又沒有放學(xué),陽光一下子將廚房照亮。地板呈現(xiàn)出一種油色,黃蠟蠟的,縫是油黑的,地板面上的木紋和裂隙也是油黑,上面有一只三條腿的板凳,是本木的白。廚房突然鮮麗起來,幾乎是奪目的。光線稍一轉(zhuǎn)移,那些爽利的線條和塊面又毛出一層絨頭,變得有些綽約,因而生動起來。然后,噪聲起來。
我再也無從知道那個奶媽是何方人氏,姓甚名誰,即使在小孩子的年齡來看,她也是年輕的。她身個結(jié)實勻稱,面色紅潤,梳一對黑亮亮的辮子,直垂到腰間。她的衣褲是一種鮮艷的毛藍,搭襻布鞋。除了奶那個女嬰,她還要搭伴著做一些雜事。我總是看見她背著門,面朝里,在砧板上切菜。無論切什么,她都會從刀下拾起一塊填進嘴里,同時回身張望一眼,是以為有人看她嗎?這種習(xí)慣不知源于怎么樣的生活經(jīng)歷,也無從考起了。她所哺乳的那個女嬰通常是睡在一個木頭小床,四面圍著柵欄的小床被她挾在胳膊底下,隨身帶著。下午,小孩子們都放學(xué)回家,壅塞在弄堂里的時候,她就將小床停放在后門口,自然就會有小孩子過來看她,逗她,甚至大膽地將她抱出木床,走來走去。就好像是一個換工,她借給全弄堂的小孩子一個大玩具,全弄堂的孩子則負(fù)起照護女嬰的責(zé)任。免不了會有摔著女嬰的,嬰兒沒怎么哭,那孩子先嚇得哭起來。其實沒有人會責(zé)備她,或是他,在多子女的年代里,孩子都是這么摔摔摜摜長起來的。
是記憶模糊了,還是事實如此,那奶媽在印象中是顢頇的。時間久遠的人和事都有一種顢頇的表情,就像從舊膠片上放映出來的老電影,反映遲鈍,有個時間差。那奶媽擁著女嬰而坐,聽?wèi){她拱著她的乳房吸吮奶水??床怀鰜硭龑@女嬰的態(tài)度,是有些親,還是相反,憎恨她吸去了本該是她孩子的奶水。但她顯然不會是有著強烈感情的女人,她只是年輕,這樣的年輕,身心里總會積蓄和洶涌著一種能量,這就使她的沉默有了重力。擔(dān)任這家主要家務(wù),包括監(jiān)管她的,是女嬰的祖母。照理已經(jīng)是多年媳婦熬成婆的年紀(jì)了,可是上面的婆婆還健在,媳婦們呢,都是現(xiàn)代的獨立的女性,有自己的收入,所以,這祖母就一直屈抑著,也是沉默的。但這祖母卻有著意想不到的幽默感,這表現(xiàn)在,當(dāng)人們說話,她適時發(fā)出會心的微笑。這微笑流露出的還不止是幽默,還有一種秉性,敦厚的秉性,這讓她能夠消受別人的智慧。她說是東家,實際要比奶媽辛苦,買菜,收拾,燒飯,洗衣,而奶媽大部分時間是坐著,哺乳懷里的女嬰。等家務(wù)暫告段落,有一時的空閑,祖母也終于坐定下來,就坐在奶媽身邊。她的神情,即便隔了歲月,依然是比奶媽靈敏,靈敏于各種感受,這是由閱歷決定的。于是,她的身型就有了些微的輪廓,破開歲月的氤氳。而奶媽是一片空洞,這空洞將在某個時候變得深邃,以后會談到這一點。
這一老一少,一主一仆并排坐在小凳子上,聽誰說話呢?聽那個幫傭的女人說話。這個女人是廚房里的精英,她只要開言,大人小孩必聽無疑。從現(xiàn)在往那時候推溯,她其實了不到三十,至多三十,可在那個時代,卻是一個成熟的年齡。她的見識呀,簡直豐富得沒法說,雖然一點也無從考證,可就她說話的威儀來看,沒什么可說的!她的臉很清晰,在整個混沌的景象中,唯有這張臉,是以肯定的線條構(gòu)勒的,也因此變得平面,而其他的印象倒是有一些立體的效果,比如奶媽,因為有影調(diào)。也因為此,她變得尖銳了。她的眼睛,有著明顯的雙瞼,鼻子有些窄,鼻梁這里因為常常是收緊的,就有了一道豎紋,嘴唇是單薄的,因而使筆觸更加鋒利。她單身未婚,對于一個幫傭的人,這似乎有些過于摩登了,可是在她,這又理所當(dāng)然,有哪個男人敢娶她呢!在她們的階層里,那種傳統(tǒng)的婚配,不外是鄉(xiāng)下老家的男人,或者楊樹浦的也是同鄉(xiāng)人的工人,顯然不適合她。那么,找一個職員,可是誰聽說過職員的太太是幫傭的?于是,不結(jié)婚也罷。由于是她,完全有權(quán)力過這么一種特殊的人生。她所服侍的東家是一對沒有兒女的夫婦,這就像配好了的,她也不必和小孩子交道。小孩子總是不潔的,屎啊尿啊,還有乳臭?。【拖衲莻€奶媽,她的身上永遠散發(fā)出這些氣味,而這個女人,冰清玉潔。她的用物,我說是“她”的用物,而不是她東家的,都是單獨分出來。碗是鑲金邊的,筷子鑲的是銀箔。她是懷著怎樣的心情積攢起她的財物,在這擁擠、油膩,而且嘈雜的廚房里,要收藏它們,不那么容易。它們實在太精致了,而公用廚房是粗礪的,什么事沒有,地板上撬起來的鐵釘子都會絆你一個大跟頭,就像地里的老樹根。她的碗具上的金邊銀片,還有溫潤的細瓷,波光粼粼穿行在時間的黑暗隧道。
因為她,這間廚房里會有一些貴客造訪,那多是隔壁門牌號碼里的主婦,總是向她請教某種菜肴如何制作,某種衣物如何洗滌,甚至于,還有一個主婦,很信任地將小孩子交到她手里,請她刮痧。要知道,她其實并沒有生養(yǎng)孩子的經(jīng)驗,大概唯其因此,才下得了手。只見她將小孩子翻倒,掛在膝上,這時,不易覺察地,她的身子向后仰了仰,為了避開小孩子身上汗、尿、乳、還有眼淚交織成又發(fā)了酵的酸臭味。然后,她很鎮(zhèn)定地將一枚分幣在一碗水里蘸蘸,就像刮魚鱗一般在小孩子的背上刮去。由這些交道生出了交情,鄰家主婦們就有時候并不為什么事,而是專門過來與她閑話。她們使這間廚房蓬蓽生輝。
完全是與她相對而設(shè)地,廚房里另一位成員,也是幫傭的女人,質(zhì)地特別柔軟。你甚至?xí)@異,這樣柔軟的質(zhì)地如何還能在這一片混沌中占位,似乎輪廓的每一條邊線都有危險被吞噬淹沒,而它卻依然存在著。這說明它的韌勁,頗有彈性。這是以圓為單位而組合的占位,有些像太極,含而不露,用的是內(nèi)功。她是記憶中最昏晦的一塊,許多曖昧從她這里生出。她從很年輕的時候就守寡,已經(jīng)度過長久的沒有男人的日子,可是奇怪的是,她比那個年輕健碩,奶汁像是從熟透的漿果里迸流著的奶媽,更具有情欲的氣息,這也就是曖昧所在。這柔軟的質(zhì)地同時還是濕潤的,就有些幽微的光悄然揮灑出來,這里亮一點,那里亮一點。她在廚房所占據(jù)的位置是后窗側(cè)邊,后窗底下是一具水斗,光線就斜著照亮了她的側(cè)面。由于窗玻璃上蒙了油垢,像結(jié)了一層乳膠般的霜,光也是曖昧的。這一個存在于記憶中的位置最微妙了,它不像那一個精英女傭的清晰和銳利,它渾圓的形狀很容易和周邊環(huán)境混為一談,于是就有了一種游動的不確定的性質(zhì),可它就是不消失。很像是水銀,打散了,碎成齏粉,一旦聚攏一起,又是完整的一顆,一丁點不缺。那精英女傭是焊得很牢的一個整體,這卻是由細枝末節(jié)合成,就變得很是黏膩纏綿。
方才說的,廚房里露過一回面的黃鼠狼,就是被她看見。她大驚失色,隨后流下眼淚。在她們的鄉(xiāng)俗看來,黃鼠狼是不吉祥的動物,誰看見誰就遭厄運。所以,她不讓人們提起她看見黃鼠狼這件事??善行┱{(diào)皮的孩子,冷不防沖她喊一聲“黃鼠狼來了”,她慍怒的表情并不讓人駭怕,這就是她和那一位幫傭的女人不同之處,那一位不怒而威。小孩子其實對事物的質(zhì)地最了解,他們代表人類的本能,所以他們就選中這一個來欺負(fù)。小孩子并不為她嚇退,繼續(xù)玩著這個殘酷的游戲,還扮演著黃鼠狼從她跟前躥過,這一回喊的是“我是黃鼠狼”!結(jié)果,她笑了。她的笑,不是像那位女嬰的祖母,出于幽默感和謙遜,而是好脾氣,甚至是有一些輕浮的脾性,這使她的原則性受了損。她的這種質(zhì)地就是好變通,因為密度不夠。關(guān)于黃鼠狼的信仰就這么瓦解了。盡管她沒有將她的有神論貫徹到底,可她的宿命感依然籠罩了這一間廚房。我為什么要強調(diào)這一間廚房,那是因為,在廚房的前面,還有樓上,各個居室里,過著和社會主流世界觀相合的生活,就像是社會的正面。而廚房,則是在社會的邊緣,甚至有一些負(fù)面的意思,這里流淌著思想的暗流。談到宿命論,就要扯出這幢房子之外的一個女人,一個老女人,她有時候會來到我們的廚房。
我們的廚房是敞開的,任何人都可以進來,這也是和正式居室不同的地方。每一種制度,無論多么嚴(yán)密都會有疏漏的空隙,廚房就是這樣的空隙。這老女人不曉得住在哪一幢房子里,她可能都不是我們弄堂里的人,而來自另一條弄堂。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摸到了我們這里,因她來到這里并不是專對著某一個人,好像她看中的就是我們這個地方。她每一次來,總是坐在一張小矮凳。這張小矮凳的榫松動了,一不小心就會夾了肉,我們就7a6536f0295d87cc44af7f2aa4682d366b8953338fc8199f2ed9f82230e65dc5管它叫“夾屁股矮凳”。這里的物件都有名字,另一張板凳叫“阿蹺”,因為只有三條腿。相反,人倒未必有名字了,小孩子往往叫“阿大”“阿二”“阿三”,這么依次排下去,奶媽就叫奶媽,保姆則是“三號阿姨”“二樓阿姨”“小花園阿姨”,以所服務(wù)的東家的居住地為標(biāo)號。這從某種程度上體現(xiàn)了廚房里的自然觀,世上萬物,都是有生命的,生命都是平等的。
老女人坐在“夾屁股矮凳”上,身子就靠著門,這扇門就和地板一樣破損和油膩,我不記得它曾經(jīng)關(guān)上過,它總是推到墻上,敞開著。老女人就像癱倒似地靠著門,身子還在繼續(xù)往下滑,終于奇跡般地沒有滑到地板上。她抱怨她每天夜里聽到鬼叫,鬼叫擾得她一夜無眠。這話說得無比森然,忌諱黃鼠狼的女人同樣忌諱這老女人,每一回她離去,都要在她身后吐唾沫,說她帶來了死氣——這就對了,我為什么懷疑她來自另一條弄堂,那就是她攜帶的氣息不是我們弄堂的氣息,別看我們的廚房有著陰晦的氣氛,可這是朗朗乾坤里的陰晦,就像光投下來的同時也投下了影子。雖然如此忌諱老女人,但當(dāng)老女人再度來到時,廚房的門還是向她敞開,那宿命的女人依然是聽眾之一,她照例不能將原則貫徹到底。
老女人來到的時候,最興奮的是小孩子。我們擠作一團,聽她描繪鬼叫。女人們想將我們驅(qū)趕出去,因為小孩子耳朵干凈,最聽不得這種事情。可是,她們趕不走我們,我們堅決不被趕走。趕不走的另一個原因是,我們都怕走過老女人身邊,而她就坐在門口。我們愛聽她的鬼話,卻懼怕走近她,在我們看來,她和那打擾她的鬼,就是一家人。倘若我們沒聽懂她的話,她的口音很古怪,又總是連哭帶訴,我們向大人們要求證實,鬼叫究竟是如何叫法,那么,所有的人,勿管有神論無神論全都變了臉,斥道:誰聽見鬼叫了?誰聽見鬼叫誰就要死!老女人不知道什么時候不再來了,可是,也沒有她的死訊傳來。對于這個人,廚房的全體人員都噤聲不提,她就此退出了廚房的社交圈。
這些陰慘的色彩,并沒有使廚房變得恐怖,相反,它在某一方面,更加強了凝聚力。因為神秘、未可知、驚懼而越團越緊,身體擠著身體,由此產(chǎn)生出一股子相濡以沫的氣氛,增添了這里的溫濕度。這種溫濕度特別適合小的物種,一些渺小的情感也在這里滋生滋長著。比如說,受委屈的小孩子通常是在這里哭泣。與兄弟口角;受了母親的責(zé)打;或是弄堂里遭到欺壓,弄堂是個強食弱肉的社會;再有,同學(xué)間的誣陷和背叛,等等,諸如此類的冤情,翻是翻不過來了,總要有個地方訴說吧!那么,就到這里來!這里的人閱歷都很深,而且是在最底層,用她們的眼睛看,那么點芝麻綠豆,算得上什么呢?哭一會兒,再重整旗鼓,回到弄堂,學(xué)校,抑或同胞兄弟的社會里,人生總是要面對的。吃偏食和私食也是在這里,多子女的家庭,愛是有偏頗的,要是在主仆之間,這卻是類似私情一般了。人總是有偏疼的一個,那么就叫到廚房來,從碗櫥的角落里,拿出私藏下的半只咸蛋,兩片夾心肉,一個雞腿,或者面糊里調(diào)了白糖,用肥肉膘開一只油鍋,煎一張?zhí)痫?。此時此刻,聲音和動作都是細小而且輕悄的,躡著手腳,以防被家中其他孩子看見。在這機密的氣氛里,生出貼己之心。一大一小,一個坐,一個立,也不說什么,偶爾對一下眼睛,便有無限的柔情交流。小孩子不被首肯的賓客也是在這里接待,這里綱紀(jì)松懈,小孩子倒有了人權(quán)。他們談一些玻璃彈子或者香煙刮片的交易;磋商玩意兒的技藝;搬弄口舌——上海弄堂里的流言實在是從嫩到熟,從熟到衰,收割后的老茬子地里再播下種,這時節(jié),還是些流言的芽兒呢!他們擠在這里,也不怕炒鍋里濺出來的油花燙了,水斗底下的積水濕了鞋,女人們則將他們驅(qū)來趕去。就像動物趨光趨熱的本能,暮色降臨,他們還不想分手,弄堂里暗沉沉的,他們便奔這里來了。這一盞蒙了灰和油膩的電燈,投下的光,簡直就是人間的暖意,藏污納垢,卻結(jié)結(jié)實實。這些小蘿卜頭。小小的,薄薄的,幾乎透得光,就像皮影戲里驢皮做的人兒,交互錯蹤,一會兒疊起,一會兒散開。
有多少小孩子從這里流淌過去,留下凸凸凹凹的印記,然后又彌合起來。這些小巧玲瓏的凹痕,以及迅速的彌合,使空間呈現(xiàn)出活躍變化的形態(tài)。他們的小身子和小悲歡,雖然是小小的體積,分量又輕,可是具有穿透力,或者說滲透力,從漫漫時光滴漏進來,給記憶鍍上亮閃閃的斑點。他們的正史都記錄在前面的和爸爸媽媽共處的居室里,還有弄口的小學(xué)校,在這背陰的脫離了社會轄制的廚房里,寫下的是野史,逸聞軼事,不上臺面,可是誰知道呢?也許這也是重要的,那些雜七雜八的怪力亂神的鬼話,那些傷心的淚水,鬼鬼祟祟吃到嘴里的偏食,也是一種知識呢,填補著正統(tǒng)教育的盲區(qū)。每一個時代里的正統(tǒng)都有著它的狹隘性,需要一些旁門左道開拓視野。
從這里走過的孩子形形色色,來自社會各階層。有一些穿著體面,膚如凝脂,根本和這廚房的環(huán)境不合契,可他們也來到這里。另一個極端是,破衣爛衫,面露菜瓜色,眼睛躲避著灶上鍋里的吃食,是為抗拒誘惑,和這廚房也不大合契。他們帶來了平等的色彩,使這廚房變成大同世界。事實上,廚房是一個中等社會,它的生活水準(zhǔn)是溫飽略有剩余。小孩子沒什么絕色的,但總歸平頭整臉;衣著平庸,尚可算得上整齊;吃的呢,絕不會餓著,只是有些饞;家里有些規(guī)矩,卻還不至于完全喪失自由。他們,就是廚房的小主人。
那個寧波籍的小男孩子,他的橄欖型的頭顱,時常拓開著記憶的空間,出自老練的手筆,凌空一劃,再一收。這種頭型是經(jīng)過多少千年的進化,就像是一種美麗的陶罐,記錄了人類文明的歷史。他是一個有歷史感的小男孩子,他的頭型,口音,還有衣服上時常散發(fā)出的某一種食物的氣味,都透露出悠久的遺傳。他有著非凡的急智,他機敏的呀,不像人,而像一種動物,不同的是,這機敏于他是表現(xiàn)在語言上,這就是文明了。他能夠立刻抓住對方說話里的漏洞,作出反應(yīng),稱得上“靜若處子,動若脫兔”。我們每個人,都逃不過他的洞察,然后被他的語言剝開偽裝——假如說小孩子也有偽裝的話。像他這樣,乳臭未干,并沒經(jīng)什么世事,只能用天賦來解釋,而天賦其實是歷史的積淀。他的手,那纖長的十指,也是文明進化的果實,制作起游戲的工具,簡直就是天工開物,彈弓,彈丸,三角和四角的刮片,蟈蟈籠,鐵環(huán),俗稱“賤骨頭”的陀螺。這雙手對小動物的愛撫也很溫柔,我說的小動物就是廚房地板縫里的那些居民,蟲子啊什么的,還有來去不定的野貓。他的手在野貓的胸脯上輕輕撓一撓,對生靈很有經(jīng)驗的樣子。和他的溫柔成為匹對的是他有同等程度的殘酷,他生生把一條蚯蚓掐成兩段,放在手掌心上看它們各自扭動,變成兩條蚯蚓。西瓜蟲也是生生地掰開來,看它小小的白肚腹里有什么。這溫柔和殘酷也來自原始遺傳,都可追溯到上古,物種之間有著另一種強弱優(yōu)劣的排序,經(jīng)過漫長的演變,一種勝出的生物與一種敗出的生物又一次邂逅,彼此認(rèn)不得對方,又覺似曾相識。這是小孩子中的歷史動物,還有一類完全沒有歷史的產(chǎn)物,那就是我。
回望過去,我?guī)缀蹩床灰娮约旱拿婺浚@就是沒有來歷的人的淺近的性質(zhì),還沒有脫離主觀性,成為客觀的存在。不像那男孩,他的存在不可質(zhì)疑,一下子揳進記憶之中,拔也拔不出來。我的印記是游離的,一會兒浮現(xiàn)出來,一會兒泯滅在混沌里。我還來不及在鑿開時間隧道,于是就無法在空間里佇留,這就是時間和空間相互的依附作用。具體到現(xiàn)場,我好像是被那歷史男孩一口一口吞噬的,他無情地譏誚我的口音,這是一種沒有鄉(xiāng)音的口音。我從小說普通話,一種基于北方語系,然后由政治生活再造,為適合傳播刪節(jié)與簡化韻和聲的語言。為了學(xué)習(xí)上海話,我又損失了普通話的標(biāo)準(zhǔn),屢次在上海話那個短促的入聲上絆倒,終于生出口吃的毛病。然后我又在廚房這個五方雜居的地方吸納各地鄉(xiāng)音,幫傭女人的揚州話,無錫話,奶媽的不知什么地方的話,甚至包括那男孩的寧波話,我吸納的都是各路鄉(xiāng)音的糟粕,因為我根本不懂得什么是好話,什么是孬話。不純良的語言,就成了我這個新移民的羞恥的徽記。作為一個小孩子,我最大的缺陷是玩不來弄堂游戲,造房子,跳皮筋,捉人,“老狼老狼幾點了”……全是以優(yōu)勝劣汰的方式進行,我一上來就出局,只得站在一邊看,然后回到廚房呆著。所以,廚房里也染了小孩子我的寂寞,還有屈辱。這屈辱也是他,歷史男孩給予的,他取笑我的挫折,我的挫折作了他的笑料。我的悲傷,滴水穿巖一般從時光里滲漏過來,轉(zhuǎn)眼間消除了痕跡。沒有歷史的拖尾,它轉(zhuǎn)瞬即逝。我只得依靠一種媒介,文字,來輔助它留下印記,讓主觀變成客觀。
在歷史男孩和我中間,還有一個過渡性的人物,我稱之為近代女孩。她的形態(tài)比我們倆都光鮮,這就是這城市的近代色彩。她不像男孩那么枝蔓繁多,牽絲攀藤,也不像我,單薄,孱弱,而且形狀不定,一切有待塑造,她線條流利,表面光潔,附著一些織物,猶如蟬翼,從她輪廓周邊派生出來。她比我和男孩更物質(zhì)化,這些物質(zhì)性的因素幫助撐開了空間,使她獲得可觀的占位。于是,她的人,包括肉身,都有了另一種工業(yè)化材質(zhì)的質(zhì)地,哪一種材質(zhì)?琺瑯瓷,發(fā)出人工的光澤。是記憶上的一片螺鈿,打磨得光滑透亮。她也是游戲高手,她的游戲是另一路的,不像歷史男孩那么具有草根氣,而是帶了都會的聲色,所以叫她近代女孩嘛!比如,挑十字繡,在一塊網(wǎng)格細麻紗上,穿了花線的針在每四個一組的格子里對挑一個十字,一個十字又一個十字組成圖案。她煞有介事地一針一針挑著,就像一個淑女,一個住在租界上,因為身處異族人中缺少婚姻機會,貽誤了青春的外國淑女。她的玩意兒也帶著工業(yè)革命的空氣,比如雙股的牛皮筋上,穿著一列機制線團的木頭線軸,可以增添牛皮筋的彈性,隨著雙腳的舞蹈上下翻飛。再則,她會唱“小弟弟小妹妹讓開點,敲碎了玻璃老價鈿”……幸好有了她,我和男孩才不至于出現(xiàn)斷裂,而是有了銜接。我們?nèi)齻€人,接成了歷史的鏈條,就像小女孩子用樹葉的莖給自己做的項鏈——我們將一片樹葉,捋得只剩下一條莖,然后萬般小心地折成一小段,一小段,段和段之間由拉出的細絲串著,如同蛛絲,在空中搖曳,一不小心就斷了。這就是我們身上的歷史痕跡。
在我們?nèi)齻€之外,自然還有許多其他的小孩,也穿行在廚房里,可是由于缺少主要事跡,多少是模糊了,成為記憶的碎屑,彌漫在空氣里,改變著光影和色彩。所以,他們的存在也是必要的。其實他們也并不是那么沒性格,只是被我們這三個遮蔽了。他們不像我們?nèi)齻€那么有涵意,這含意在當(dāng)時不覺得,走過了漫長的時間,漸漸地凸現(xiàn)起來,這是記憶的選擇。當(dāng)然不那么公平,可是就像常言道:歷史是勝利者的歷史,記憶也是,誰的記憶誰有發(fā)言權(quán),誰讓是我來記憶這一切呢?那些沙粒似的小孩子,他們的形狀只得湮滅在大人物的陰影之下了。可他們還是搖曳著氣流,在某種程度上,修改與描畫著他人記憶的圖景。
而我必須要說一說那兩個小孩子,一個是姐姐,一個是弟弟。他們是某一家的小客人,時常前來造訪,而我們彼此都沒有留心對方。當(dāng)時間進行到某一個點上,也就是通常說的契機的意思,我們和他們忽然地彼此注意。是一個寒假,天氣陰冷,已經(jīng)不適合做弄堂里的游戲,我們都蜷縮在廚房里。朝北的廚房,又潮濕,談不上有多少暖和,可是認(rèn)識新朋友使彼此激動,親密的感情一分鐘一分鐘地遞進著。轉(zhuǎn)眼過了中午,主人家留了飯,又過了下午,主人家也留了飯,夜晚降臨,主人家繼而留了宿。第二天,眾人又在廚房聚首。只有公用廚房,我們這些來自各個家庭的小孩子才可以聚會。來自另外的街區(qū),另外的學(xué)校,以及另外的不為我們熟悉的生活里的孩子,他們,嚴(yán)格地說,只是他們中的一個,那個姐姐,她身上異樣的氣質(zhì),強烈地吸引了我們。我們眼界很窄,沒什么見識,他們,或者說是她,是我們從未接觸過的一種類型。
我應(yīng)該把她放在哪一個歷史階段上呢?上古,近代,或者如我,來不及創(chuàng)造歷史。好像都不對,都不適合她,她兀自立于歷史之外。也許,原因只是,她不屬于我所認(rèn)識的歷史,而是來自另一個歷史。每一個街區(qū),每一種生活,甚至每一種房子的結(jié)構(gòu)里,都有著自己的完整的歷史,每一種歷史的體現(xiàn)都不相同,各有各的生動性。她也是有光澤的,但不是琺瑯瓷,而是真正的貝類。真正的貝類在于它其實不像人工打磨的那么有亮度,也不夠鮮麗,而是有一些暗。但組織密度更高,于是有了深度和厚度。她就是這么樣散發(fā)著幽暗的光,這光仿佛來自一個活躍的源頭,使她有一種流動的性質(zhì)。她就像舟筏,被記憶載著,穿越時光而來。
她習(xí)慣用一塊頭巾裹著頭,頭巾沿了發(fā)際向兩邊去,在下頜交叉,再繞到頸后,打一個結(jié)實的活結(jié)。透過圍巾的形狀,可看出她纖巧的頭顱,頭顱上梳得很光的頭發(fā)和編得很緊的發(fā)辮。她就這樣裹著頭巾,手插在棉襖口袋里。她的裹在紅格子棉襖里的身子,骨骼勻稱。她直直地站在我們中間,與我們說話。她的臉色和身姿,一點沒有寒冷的樣子,不像她的弟弟,嘴唇青白,瑟縮在煤氣灶旁邊。倘若煤氣灶上正好在燒煮東西,他就將手伸過去取暖,很快又被燎著,趕緊縮一下。這是一個孱弱的男孩,她卻很健康,不僅她不感到冷,而且令別人也熱烘烘的。這是一種格外結(jié)實的體質(zhì),內(nèi)分泌平衡。我們熱情地看著她,懷著欣賞和羨慕,不放過她的一舉一動。而且很奇怪的,我們女孩比他們男孩更受她的吸引,在這個年齡階段,女性氣質(zhì)更為同性所敏感,男孩還沒有開蒙呢!
一天過去了,我們還不想放她走,又過了一天,下一天,依然沒走。顯然她在我們中間也如魚得水,臉色越來越紅潤,神氣越來越飛揚。在此同時,她的弟弟卻日益萎縮,蒼白和虛弱。他就像一個雪人,在爐火邊上消融下去,他的人都小了一圈。主人家終于發(fā)出逐客令,女孩子只當(dāng)耳旁風(fēng),她的鎮(zhèn)定也是少見的。就在此時,寒流來臨,風(fēng)在弄堂里激蕩,暴冷使我們更加興奮,好像有什么不平凡的事情要發(fā)生了,連她弟弟的眼瞼下面也生出紅暈,漸漸蔓延了整個臉頰。最后,事情的結(jié)束是,姐弟倆的父母來到,將他們帶走了。此時,弟弟已在高熱中,其實他從一開始就病了,卻沒有人發(fā)覺,注意力都在姐姐身上。在魅力四射的姐姐的陰影下生活,他必須要有隱忍的性格。誰知道呢,在他弱小的身體里,正進行著一場什么樣的抵抗。他幾乎要消失了蹤跡,他無聲無息地,沒有一點響動,要不是后來發(fā)生的事情,他就算完全地退出記憶。后來發(fā)生的事情是,他死了,不是在這一場病中,也不是在他身歷的無數(shù)病中,這一個多病的孩子,很平靜地死于無病無災(zāi)之中。兒童猝死至今還是一個謎,沒有謎底。他的死,在人們的記憶中砸開一個窟窿,邊緣迸裂,猶如金石相撞。
這是小孩子里的死者,大人呢?你們不會猜到,大人中的死者是那個最年輕結(jié)實的奶媽。顢頇的她,就這樣夯進記憶,形成一個凹坑。這就是死亡的永恒性,死者就此停滯在時光中,占領(lǐng)了空間。要是依那幫傭的女人的宿命論來說,廚房這地方不干凈,出現(xiàn)過黃鼠狼,還有老女人來抱怨鬼叫擾了她睡眠。然而,這又說明廚房是有淵源的地方。有淵源的地方,總是生生息息,于是,萬象生羅。所以,我說它肥沃,那油膩泡軟了的地板,什么長不出來!
有幾次,房管所木工來修地板,他們拆去腐朽的木板,鉆進地板下面,敲打修理龍骨。里面黑沉沉的,堆積著漏進地板縫的陳年舊物,筷子,勺子,發(fā)卡,頂針,肥皂頭,白菜頭,肉骨頭,這就是廚房的地質(zhì)層。再后來,連龍骨也朽爛了,房管所徹底拆除地板,推來碎石,鋪上了水泥。廚房里的木質(zhì)的膏腴的霉氣味換上了水泥的涼森氣,別小看氣味了,氣味改變了這間廚房的屬性,它不再是柔軟的肉感的屬性,而是冷和硬。這就像是一種蛻,從此,小孩子都長大。大人呢,趨向老,然后,是死亡,不是那樣不期然的夭折,而是壽終正寢。
2007年5月18日 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