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節(jié)剛剛過完,吳蘭蘭要到江州參加一個函授班學習,汪成不放心讓她一人出外,汪成說,這年邊在家閑著也閑著,我請個假陪你走一趟吧。兩人在江州一待十余天,依汪成的意思,原準備到街頭隨便找家旅社住下算了。他不愿擠在吳蘭蘭的同學向玉麗家受那個拘束??赏舫赊植贿^吳蘭蘭。吳蘭蘭說什么拘束不拘束,人家自小一塊長大,隨便慣了的,再說向玉麗回歌珊,來來往往哪次不到我家落個腳?汪成想?yún)翘m蘭的話也有道理,住旅社說起來簡單,兩個人十多天吃住花銷,那費用加起來肯定驚人。能將就只得將就一下吧,好在向玉麗家也不是一個正式的家,那只是小街旁邊兩間租房,黑乎乎的樓梯,泥跡斑駁的墻體。每天的上午和下午,三個人便踏著這樓梯,鎖好門一同外出,向玉麗到湖壩那頭的單位上班,汪成陪吳蘭蘭坐公交車前往市中心的商業(yè)學校上輔導(dǎo)課。
吳蘭蘭與向玉麗也許真是那種相處得很好的朋友,加上多久不見,一旦見了話自然就多,兩人湊在一起說啊笑啊。中午或者晚上,她們甚至毫不客氣地早早把汪成趕出,關(guān)上門壓低聲音嘰嘰咕咕。姑娘們有自己的話題,有純粹屬于她們個人的或性別上的秘密,這點汪成能理解。汪成不理解的是進城后吳蘭蘭身上表現(xiàn)出的某種奇怪傾向。有意無意間,吳蘭蘭似乎在極力表白著什么。吳蘭蘭一言一行都在同向玉麗表明,她與汪成之間清白得很,不存在半點見不得人之處。他們光明磊落,襟懷坦蕩。汪成想?yún)翘m蘭的行為是多余的,可笑的,也是莫名其妙的,仔細想想更是令人惱火的。實際上早早晚晚有許多機會,兩個人完全可以待在一起親近一番,比如吳蘭蘭提前下課回來了,或者沒課在房中閑坐了,也或者向玉麗因事耽擱,不能準時趕回吃飯了。但是吳蘭蘭不讓。吳蘭蘭寧死也不讓汪成動她一下。吳蘭蘭把眼睛瞪成銅鈴般大小,吃驚著叫道,怎么可以,在這里?吳蘭蘭就似受到天大侮辱,揪住汪成袖口領(lǐng)口拚命又推又搡,汪成說這都像一條要跳墻的狗了。汪成又羞又怒,訕訕著不知如何是好。
“裝什么假撇清,”有時汪成真想這么惡狠狠大吼出聲,“我們都有過兩次小孩了!”
汪成也想過種種其他辦法,在許多辦法中,當然包括這么一條,他設(shè)想向玉麗因事外出了,出差了,把房間留給他們一天。機會說來還真就來了。元宵節(jié),向玉麗要到城那頭的姑媽家吃飯。向玉麗對吳蘭蘭和汪成說,中午你們就不用等我回來了。
把吳蘭蘭送到商業(yè)學校,汪成照往日那樣來到大街,沿著人行道不緊不慢向前走。汪成逛了商場,逛了公園,又到江邊高大的防洪墻上坐過好久。中午他搞了幾個精致小菜,有葷有素,還買了兩瓶啤酒。兩人有說有笑把飯吃完,吳蘭蘭起身過去洗碗。汪成不讓吳蘭蘭洗碗,汪成把吳蘭蘭推到一邊,三下兩下將碗洗好,房間收拾干凈,然后關(guān)緊窗扇,放下窗簾,轉(zhuǎn)身對吳蘭蘭說:
“我們休息一下吧?!?br/> 汪成說得平心靜氣,不動聲色。
汪成沒想到會又一次遭到反抗,且反抗的程度比任何一次更頑強,更激烈。今天中午的時間是完全屬于他們的,向玉麗不會回來。他們不應(yīng)該再有多余的顧忌,不應(yīng)該有任何推托的理由。吳蘭蘭應(yīng)該明白此點。汪成想也許正因為明白此點,吳蘭蘭才會那么窮兇極惡吧。吳蘭蘭說今天不行,今天正危險。吳蘭蘭一遍遍說今天危險。汪成承認今天危險,但是汪成想為什么趕得這么巧,偏偏就今天危險。汪成咕噥一聲,什么危險!汪成已經(jīng)不顧一切了。吳蘭蘭更不顧一切,吳蘭蘭用了那么大力氣,手腳并用,拳打腳踢。趁著對方一愣神工夫,吳蘭蘭翻身下地,尋著鞋就向房門沖去。在吳蘭蘭把門拉開那瞬間,汪成恰好趕上來,用身子當頭一橫,同時一巴掌狠狠甩在吳蘭蘭面頰上。
吳蘭蘭把腰彎著,一手掩住遭打的面頰,眼睛一動不動看汪成。汪成也把腰彎著,低頭看看打人的那只手,然后一動不動看吳蘭蘭。吳蘭蘭眼中漸漸積起兩泡亮晶晶的淚水,淚水把眼眶浸紅了,浸漲了。汪成眼里也漸漸積起兩泡淚水,淚水很快把眼眶浸紅,浸漲。汪成很想說一句什么,他想伸過手給吳蘭蘭摸摸臉,擦擦淚。但汪成什么話也沒說,什么事也沒做,只讓自己把腰彎起,一動不動看吳蘭蘭,只讓眼中的淚水一顆接一顆不停往下滴。他清楚今天完了,說什么話,干什么事都已經(jīng)晚了。今天他把吳蘭蘭打了。兩人來來往往,如影隨形幾年,沒想就這么完結(jié)了。汪成的淚水流得那么快,那么久,一顆一顆接連不斷,倒把吳蘭蘭的淚水嚇回去了。
“你,怎么了?”吳蘭蘭吃驚,繼而有些害怕起來。
吳蘭蘭遲遲疑疑伸過手,來給汪成揩淚。不想如此一來,汪成眼淚就似受到無形的擠壓,流得更多更快了,剛剛擦去一顆,跟著又滾出一串。有不短的時間,吳蘭蘭便這么一顆顆一串串忙著揩,淚也一顆顆一串串忙著往下落。吳蘭蘭終于受不住,放棄了要把淚揩干的企圖,她用雙手捧住汪成臉頰看看,猛然用力摟到懷中。汪成感覺吳蘭蘭身子抖動得厲害,汪成的身子當然抖得同樣厲害。兩個相互探出的身子,就似兩支相互撫觸的高壓電棒,一時間嗤嗤啦啦,火星四濺。
接下來的那場歡愛對于汪成對于吳蘭蘭來說都有些驚心動魄,兩人在一起還從未有過的。事過好久,他們?nèi)越┡P著一動不動,也根本不能動,只機械地你抱著我,我抱著你,大腦里一片空白。后來汪成動了,汪成摸摸吳蘭蘭。吳蘭蘭不動。吳蘭蘭將雙眼緊閉,沒有絲毫聲息。蘭蘭,汪成叫,身子隨著往起一彈。
吳蘭蘭醒了。吳蘭蘭雙眼大睜,神情惶恐而又呆滯。
“你,”汪成問,“睡著了?”
吳蘭蘭搖搖頭,說沒有,她沒有睡著。但她做了一個夢,很奇怪的一個夢。汪成不解,說沒睡著怎么會做夢?吳蘭蘭似受到提醒,猶疑著四處環(huán)顧一遍,接著又認認真真思考一陣。
“剛才我是做了一個夢,”吳蘭蘭也表現(xiàn)出大惑不解神情?!拔覜]睡著,知道你在我身邊,我們在床上這么躺著。我還知道被子沒蓋好,我們的腳都露在外面,很冷。我很想將被子往上拉拉,可我明明做了一個夢,我看到一個人?!?br/> “看到一個人,”汪成問,“看到誰?”
“一個女的,一個女護士,”吳蘭蘭說?!芭o士穿白衣,戴白帽,用醫(yī)院里那種活動病床推著一個病人,可能是一個死人吧,似乎也是一個女的,一個姑娘,從房外進來。房間里也是白的,從天花板,到墻壁,一片白。我還聽到隱隱的人聲,還有音樂的聲音,很慢,很低,似乎是一種哀樂,就是死人時放的那種?!?br/> 吳蘭蘭似被自己的敘述嚇著了,身子微微一抖,停住不說。汪成問她后來怎樣,吳蘭蘭說,后來么。她慢慢將眉頭重新皺起,極力思考著,追憶著?!昂髞砦铱吹竭@床,這房間,好像一個畫面,像一張照片那般,從一角燒著了,慢慢卷起來,然后變黑,變紅?!?
汪成打算再問點什么,吳蘭蘭卻向他搖頭,表示不知道,或讓汪成別說話。因為這時她正緊張地側(cè)起耳朵,極力朝一個方向傾聽?!鞍罚€有人哭,”吳蘭蘭自語,“原來什么地方還真死了人,真在辦喪事。”汪成照她的樣,也側(cè)起耳朵聽。汪成卻什么也沒聽到。他用懷疑的目光看吳蘭蘭,吳蘭蘭讓他重新聽。“明明在放哀樂么,還有人哭,有許多人哭,還放鞭炮?!辈诲e,汪成聽到有人放鞭炮,那應(yīng)該是慶元宵的鞭炮。有人將一扇卷閘門拉上又拉下,有人敲擊什么東西,有人說話,喊叫,有人唱歌,還有無數(shù)的車聲機器聲,但就是沒聽到什么哀樂,沒聽到人哭?!斑@么大的聲音,一個人怎么就聽不見?”汪成奇怪,吳蘭蘭顯然更奇怪了。不容對方再說什么,吳蘭蘭開始摸索著穿衣服。她讓汪成也快點穿衣服起身,說哀樂聲越來越響,那肯定是一個送葬的喪隊,喪隊正迅速向這邊移動,在樓下的巷子中移動。兩人手忙腳亂整理好衣服、床鋪及房中零亂的雜物,推開窗戶來看。
吳蘭蘭又一驚。巷道內(nèi)根本沒見什么喪隊,同時所有那些哀樂聲及人的哭聲,在窗戶推開的瞬間也一齊消失了。吳蘭蘭硬不能相信,趴在窗框上長久地向左向右看,又拉了汪成下樓四處搜尋,同樣一無所獲。巷道是平日看慣了的那條巷道,沒有半點喪隊經(jīng)過的痕跡。
二
三天后考完最后一門課的結(jié)業(yè)試,已是下午四點來鐘,兩人到住處撿了幾件東西,拎著旅行包直接去長途汽車站坐車回歌珊,連跟向玉麗打個招呼的工夫也沒有。
回縣后接連多日,吳蘭蘭心煩意亂,坐臥不寧,靜等著預(yù)料中那個揭曉的日子,那宣判的日子到來:她到底懷上了,或者沒懷上?身邊沒外人的時候,吳蘭蘭便顧自掰起指頭一遍遍反復(fù)推算,越推算越感到絕望。吳蘭蘭一口咬定,除非世上有奇跡出現(xiàn),世上沒有奇跡,這次就非得懷上不可。
對吳蘭蘭這套,汪成很有些不以為然。汪成極力裝出無所謂模樣,百般排解著,安慰著,說你盡管放心,那不可能的。那怎么可能。吳蘭蘭一聽他的不可能就火往上躥,但吳蘭蘭不理他,只不屑地低下頭洗衣,刷碗,或看書背課文做那永遠也做不完的習題。下一天汪成又說不可能,吳蘭蘭實在忍受不了,說這次不可能,還有什么時候可能?吳蘭蘭說汪成,除了不可能,你就不能說點別的話嗎。汪成呆愣著,小心問那你想讓我說什么。吳蘭蘭叫,你應(yīng)該說,假如這事可能,這次是真的,你應(yīng)該怎么辦,你應(yīng)該有個怎樣的打算。
“那還有什么打算,”汪成遲疑著,揣測吳蘭蘭的意思,“那我們不就結(jié)婚?”
“好,結(jié)婚,”吳蘭蘭道,“你說怎么結(jié)?”
“這有什么怎么結(jié),”汪成道,“別人怎么結(jié)我們也怎么結(jié)!”
“說說吧,說說你的計劃。”
汪成問:“什么計劃。”
“結(jié)婚的計劃,比如,結(jié)婚的新房安在哪里,總不可能讓我住到你那個狗窩,與破帳子爛襪子擠一起吧。還有,結(jié)婚的家具呢,家用電器呢?還有我的工作安排,你又有什么打算,你都給我具體說說,也好讓我心里有個底。”
“這不還早得很么!”汪成被吳蘭蘭一番話問得同樣心煩意亂,轉(zhuǎn)而也生起氣來?!暗綍r候再說吧?!?br/> “還怎么早得很,若這次事情是真,所有的一切馬上就要著手辦理的?!?br/> “即便馬上就要著手辦理,也用不著急成這樣,”汪成叫,“何況那事有沒有可能現(xiàn)在還完全說不上。一個人怎會如此糾纏不清!”
汪成絕望了,吳蘭蘭更絕望。吳蘭蘭眼淚又下來了。吳蘭蘭說,這倒是我糾纏不清了?吳蘭蘭說汪成,你好讓我失望。汪成看看她,想說什么又沒說,只把臉轉(zhuǎn)到一邊去。吳蘭蘭說,看來你是不到黃河不死心,不見棺材不落淚了,到這時候仍心懷僥幸,不敢正視面前的現(xiàn)實。
“我怎么不敢正視面前的現(xiàn)實,你以為就你一個人擔心,我不擔心?”
“擔心當初就別干!”吳蘭蘭叫。
吳蘭蘭叫得聲嘶力竭,同時涕淚迸流。
吳蘭蘭就似一掛給撂在一邊的鞭炮,沒事時不聲不響,可稍不留意便能噼噼啪啪炸開來。不管炸或者不炸,都是一種無形的威壓,兩個人每每相對著坐上一陣,汪成總感到胸悶氣逼,渾身冰涼。這個棺材板臉,他想起鄉(xiāng)下形容某種人的一句話,惡狠狠這么罵著。我又不是罪犯,哪有一天天這么給審著的。有幾次被逼不過,他真想對著吳蘭蘭大叫出聲。汪成煩了,怕了,不止一次下決心不再去見她,看她一個人要死要活,到底能鬧到何種程度。當然不見更不行,吳蘭蘭原本少有主見,不更世事,性子又急,加上心境不好,身邊沒個人陪伴,真不知會鬧出何種變故的。吳蘭蘭的父母同女兒一樣,都屬于那種棺材板臉之列,成天只知愁眉苦臉,唉聲嘆氣。“這不就完了,你一輩子就這么完了,”從公司出來的第一天,吳蘭蘭父親見面便是這么一句話。吳蘭蘭父親責怪女兒平日上班不認真,不負責,以至把自己的飯碗玩完。吳蘭蘭說,這又不是一個人兩個人的事,整個公司倒閉了,所有的人都出來了,有什么認真不認真負責不負責!父親說當初若聽了我的話,不去讀那個保險學校,哪又會有今天?吳蘭蘭說我要有那個先見之明,當初就不到這人家投胎了,我投到外面大地方去,投到當官發(fā)財?shù)娜思胰ァ8赣H冷笑道,說得好,我女兒聰明。你是該到外面的大地方去,到當官發(fā)財?shù)娜思易鎏?,你現(xiàn)在可能還來得及的。吳蘭蘭哭了,吳蘭蘭母親也哭了。吳蘭蘭說,一個做父親的有這么說話的嗎?吳蘭蘭母親說,當初她何嘗不想去讀個好點的學校,她當初還想讀大學讀研究生,還想出國留洋哩,有那個命么。
吳蘭蘭的心思汪成清楚,她想通過自學通過考試,為自己重新找一份好點的職業(yè),等各方面安定下來,再談結(jié)婚成家懷孕生小孩之類。職業(yè)不穩(wěn)定,生活就不能得到起碼的保障。汪成盡管有些不以為然,不屑一顧,但也不得不同意這一做法,并且認為這也是他們惟一正確的做法。就目前情況看,假如擔心中的那件事果真來到,他們根本沒有別的路可走,他們只能同上兩次一樣,去醫(yī)院,把那種手術(shù)再做一次,把那嘶喊,那痛叫,重新經(jīng)歷一次。
汪成不止一次打定主意,要帶吳蘭蘭出外走走,散散心。汪成說事情就那么個事情了,急也白急,不如自己放開朗點,快樂點。假如一個人霉運當頭,不設(shè)法調(diào)劑好自己,反而成天擔驚受怕,傷害了身體,那不加倍倒霉了嗎。汪成當然無法把這番道理說通。吳蘭蘭將一本書端在手上,做出穩(wěn)如泰山模樣,你說的話只好比一陣狗叫。汪成想長此以往不只吳蘭蘭會發(fā)狂,他自己怕首先就要發(fā)狂的。
這天汪成到上班的地方找他朋友楊清遠,兩人隔著辦公桌面對面聊了一陣,又去沿河的街道上走了走。臨分手時楊清遠用力拍了下腦門,想起什么似地問汪成最近回沒回過黃田。汪成說年后他剛從黃田出來的。楊清遠的意思當然不是指過年的時候,他是指從江州回來后,汪成去沒去過黃田。
汪成搖搖頭,說沒有。
“那么你在江州期間,黃田那邊有人打電話找過你嗎?”
汪成又搖搖頭。
楊清遠道,這就怪了。
楊清遠介紹,前幾天的哪個中午,他接到從黃田鄉(xiāng)下打來的一個電話,說找汪成。楊清遠問找汪成有什么事,汪成陪他女朋友去江州了。對方似乎知道汪成去了江州。對方說汪成家有個什么老人死了,或者一個親戚死了。楊清遠嚇一跳,問那怎么辦,汪成這一時半刻回不來的。楊清遠以為事情緊急,問要不要他把消息轉(zhuǎn)告汪成,電話里忙說不用不用。楊清遠說要不然他可以代汪成回一趟黃田,他和汪成是玩得最好的朋友,汪成的事就是他的事。那人又連說不用不用。
楊清遠說:“我想這人的話好生奇怪,明明知道汪成去了江州,怎么又把電話打到我這里找汪成,明明說一個老人過世了,他找人找得急,這會又說不用。沒等我再問,電話已給掛斷了?!?br/> 有一點楊清遠可以肯定,電話不是汪成家里人打來的,講話的聲音倉促,吵啞,還有點敷衍了事,似乎正后悔著不該打這個電話。還有一點可以肯定,那死去的老人絕不是汪成家要緊的親人,大約連親戚也算不上。另外楊清遠以為,對方在和他講過話后,一定又把電話打到江州了,故此也沒把這事放在心上,今天若不是順便說起,他幾乎給徹底忘了。
汪成沿著河邊大街獨自往前走,一邊想著黃田那邊去世的老人究竟是誰,打電話找他的又是誰,越想心中還越放心不下。楊清遠的意思,不管有事沒事,事大事小,他都該抽時間回黃田看看。汪成當然會回黃田看看,不過他得在動身之前給吳蘭蘭打個招呼,如可能,正好帶她一起到鄉(xiāng)下走一趟。
吳蘭蘭家住城北,七樓。汪成站在樓道口按了好久的鈴,樓上沒有絲毫反應(yīng)。半上午時分,吳蘭蘭父親上班還沒回來,吳蘭蘭母親大約仍騎坐在汽車站剪票口的鐵柵欄邊賣她的瓜子花生餅干礦泉水,那么吳蘭蘭又會去哪里。自去年夏天離開保險公司后,吳蘭蘭成天把自己關(guān)在家中看書背習題,一般很少出門的。汪成考慮著是否到哪里找個人問問,就這時只聽身后咔嗒一響,似乎門開了。汪成上前一推,門果然開了。
“進來還是不進來?進來就快進,不進來給我把門重新關(guān)緊!”
門頭上的電喇叭里傳來一個人吆喝,正是吳蘭蘭的聲音。汪成不由探了頭要朝樓上張望,他懷疑吳蘭蘭是否正從窗口盯著自己。這人明明在家,怎么半天也不給人吱一聲,汪成咕噥著。
不只吳蘭蘭在家,吳蘭蘭父親也在家。吳蘭蘭父親戴一副扁扁長長的老花鏡,坐在客廳一角邊看報,邊剝一只橘子往嘴里填,吳蘭蘭則蹲在衛(wèi)生間門口搓衣服。汪成怯怯地給吳蘭蘭父親打過招呼,吳蘭蘭父親腦袋仍低著,只遞了手中橘瓣朝他伸過來。汪成忙說不吃,卷卷袖子要代替吳蘭蘭洗衣。
“停水,洗什么洗,”吳蘭蘭說,將手頭一件內(nèi)衣狠狠丟在臉盆里。
汪成找一只鐵皮桶,一只塑料桶,到巷口一家熟人的鋪子里連提了幾趟水,讓吳蘭蘭把池中衣服洗清了。他接著又提了兩趟,倒在灶臺邊的蓄水池里。瀝瀝拉拉的水漬灑在樓梯上下,吳蘭蘭父親皺皺眉,說等會不就來水了,這么高樓層,你能提得了多少?汪成笑笑沒作聲。汪成把回黃田的打算,把楊清遠接到的那個電話同吳蘭蘭說了,不過他沒敢邀吳蘭蘭同行。其實邀了也白邀,吳蘭蘭不可能跟他去什么黃田,搞不好反招來一頓不必要的喝罵和哭叫。
三
汪成頭天下午到黃田,第二天半上午便接到吳蘭蘭打來的電話,讓他盡快返回縣城。吳蘭蘭說那件事看來是躲不掉了,那件事是真的了,今天一大早她和母親到醫(yī)院做過檢查,醫(yī)生說她懷孕了。
放下電話,汪成連飯也來不及吃,給母親和大姐、大姐夫他們交待一聲便往門外走。母親和大姐跌跌撞撞追在后面問是不是蘭蘭那邊有事,汪成說平白無故哪有什么事。汪成不得不耐下心給母親和大姐編造出一個半真半假故事,說今天中午他原本和吳蘭蘭約好到一個朋友家吃飯的,后來因為要回黃田,計劃中途打斷了?,F(xiàn)在既然在家也是玩,他們還是應(yīng)該趕到那位朋友家去一趟。
對于目前這個結(jié)果,對于懷孕的結(jié)果,汪成當然有著足夠的心理準備,不過一旦事情真正來臨,仍感到說不出的突然和震驚。這一刻汪成明白,吳蘭蘭說的話是不錯的,在內(nèi)心深處他從一開始就抱有多么大的僥幸,即便現(xiàn)在吧,汪成坐在回縣的班車上,他仍頑固地認為吳蘭蘭在電話中報告的消息有許多含糊的地方,需要他回去做進一步證實。吳蘭蘭當然不可能騙他。吳蘭蘭不可能在這樣的事情上騙他。但是第一,昨天他明明還和吳蘭蘭在一起的,怎么短短一夜過去,就會發(fā)生如此大的變故,她會跑到醫(yī)院做什么檢查?即便吳蘭蘭去了醫(yī)院并且做過檢查,她也不可能讓母親陪著去,要陪也只能由汪成陪去。汪成清楚吳蘭蘭性格,也清楚吳蘭蘭同父母家人那樣一種緊張關(guān)系,涉及到比較大的事,尤其是有關(guān)懷孕這類塌了天的大事,吳蘭蘭無論如何不會輕易同父母開口。第二點,假如吳蘭蘭所說是真,她做了檢查懷了孕,那么吳蘭蘭肯定會對著汪成又哭又叫,吳蘭蘭會絕望得發(fā)瘋。一段時間來吳蘭蘭已經(jīng)處于半瘋半狂狀態(tài)了,現(xiàn)在預(yù)感一旦得到證實,那她還不得好好發(fā)作一回??呻娫捓锏膮翘m蘭沒發(fā)作,沒發(fā)瘋,吳蘭蘭聲音沉靜,柔軟,還有點怯生生?熏的確吳蘭蘭在電話里先不說自己,反倒先問黃田這邊情況。她問那個打給楊清遠的電話是怎回事,村上那去世的老人又是誰。汪成告訴她,老人是一位孤寡老人,與汪成家扯得上有一點親戚關(guān)系,汪成幾姐弟平日都叫她姨婆的。不過姨婆并非真正的姨婆,這是母親早年間認下的一個干親戚,談不上半點血緣關(guān)系。
“原來是姨婆呀,”吳蘭蘭道,語氣中透出幾分驚訝甚至親切。吳蘭蘭說那個姨婆她見過,有次還專門送來一只雞給她和汪成吃的。汪成想想不假,去年吳蘭蘭到黃田,姨婆真送過一只老母雞過來。
按照一般情況,汪成的判斷當然不會有錯,吳蘭蘭絕不會在短短時間內(nèi)做出如此重大的決定,要到醫(yī)院做什么檢查,并且讓她母親陪著一同去檢查,檢查結(jié)果出來后又如此平心靜氣跟汪成通報消息。汪成沒料到的是這次上醫(yī)院不再屬于吳蘭蘭個人行為,而是吳蘭蘭及其父母一同采取的家庭行為。近段時間來吳蘭蘭的一系列異常表現(xiàn)早為父母察覺,昨天汪成走后,吳蘭蘭父親也是一時好興致,竟順嘴夸了汪成幾句,說依他看來這人還算實在,心眼也好,讓吳蘭蘭以后說話時注意一點,別動不動對人家吹胡子瞪眼睛。父親一句話未完,吳蘭蘭的淚水咕嘟嘟就往外冒,反弄得父親手足無措。傍晚吳蘭蘭母親從長途汽車站回家后,父親同她湊在廚房里好一陣嘀咕,吃過晚飯兩人又嘀咕好久,這才一前一后推門站到吳蘭蘭面前。吳蘭蘭大約感覺到事情真有些過于重大,自己再不能這么偷偷摸摸獨自承擔,她也沒這個能力單獨承擔。在鼻涕眼淚再一次咕嘟嘟冒出的同時,腦袋一低,把什么都說了,包括以前兩次跟著汪成做人流,都說了。于是第二天一早,母親帶吳蘭蘭去醫(yī)院找醫(yī)生,于是當汪成風塵仆仆從黃田趕回,他頭一眼看到的不是吳蘭蘭本人,而是吳蘭蘭父親和母親。
吳蘭蘭母親找出拖鞋給他換,客氣著點點頭:“回來啦?”
吳蘭蘭父母從沒對他如此客氣過,當然客氣中也帶幾分冷淡。
吳蘭蘭在房間等他,具體說吳蘭蘭仍趴在書桌邊做她的習題。吳蘭蘭身子微微側(cè)起,可能因為冷,一只手夾在桌下的兩腿之間,另一只手長長地伸到桌面去寫字。因為手伸得長,寫字的姿勢就顯得格外費勁,嘴巴一張一合著似乎也在幫忙用力。吳蘭蘭直到把最后一個字寫完,這才給汪成仰臉一笑,起身找杯子到飯廳那邊倒水。汪成不讓她出去倒水,汪成一把拉住她衣袖,問:“給我說說,到底怎么回事?”
吳蘭蘭掙脫他的糾扯,堅持到客廳倒來開水,又將桌面的課本習題收好理整齊,然后從枕頭下翻出一張巴掌那么大的紙頭擺在汪成面前。
“會不會有這種可能,”汪成頓了頓,“會不會跟其他人搞錯了?”
吳蘭蘭愣過一下。吳蘭蘭問:“醫(yī)生每天做那么多檢查,莫非都會搞錯嗎?”
“那,”汪成問,“你說怎么辦?”
吳蘭蘭問:“你說怎么辦?”
“你爸爸他們,怎么說?”
“先別管他們怎么說,”吳蘭蘭說,“我只想聽聽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汪成說,“我們是不是,把小孩留下來?”
吳蘭蘭松了一口氣。汪成看出,吳蘭蘭明顯深深地松了一口氣。吳蘭蘭說她的意思,也是想把小孩留下來。不過這就意味著,他們必須馬上結(jié)婚。
吳蘭蘭說她主要想征求一下汪成的意見,如汪成沒有其他想法,他們再同各自的家庭商量一下。
汪成不習慣同吳蘭蘭父母說話。好在吳蘭蘭父母也沒多說什么話,所有的主意原本就是他們的主意,根本用不著再一次說。當然這個時候汪成還不清楚所有的主意原本是吳蘭蘭父母的主意。他以為吳蘭蘭父母會阻攔,吳蘭蘭父母會同往日常見的那樣,暴跳如雷把吳蘭蘭罵一頓,也把汪成罵一頓。吳蘭蘭父母會提下崗的事,考試的事,文憑的事,以及吳蘭蘭工作安排的事。他們會嚷,會叫,說結(jié)婚,你們拿什么結(jié)婚,就你們這個樣子還想結(jié)婚?可吳蘭蘭父母沒叫,沒嚷,吳蘭蘭拉著汪成來到父母面前,只笨拙地說一句:“那,就這樣了?!眳翘m蘭父親隨著點點頭。吳蘭蘭父母連一句多余的話也沒有,一切算這么最后決定下來。這一刻汪成有些發(fā)愣。汪成很著急,他想不顧一切提醒一句:事情還真就這樣了,說結(jié)婚就結(jié)婚了?那么吳蘭蘭的工作安排呢?吳蘭蘭父母還真打算什么也不管了,就這個樣子把女兒交在他手上?
不容汪成再多遲疑,吳蘭蘭又拉他回到房里,商量有關(guān)結(jié)婚的具體事宜。吳蘭蘭說別的事倒在其次,眼下最要緊的是把結(jié)婚證及小孩的準生證辦下來,而辦結(jié)婚證和準生證必須通過婚前檢查這一關(guān),按規(guī)定,先孕后婚是要罰款的。
“結(jié)婚證、準生證固然要辦,不過我看汪成還是再回黃田跑一趟吧,”吳蘭蘭父親推門進來。“結(jié)婚是多大的事,結(jié)婚是一輩子的事,莫非就不要同家里人先通個氣?”
汪成答應(yīng)再回一次黃田同家里人通個氣,卻又借口太忙,一天天往下拖著。這些日子汪成內(nèi)心亂得厲害,頭腦里更是稀里糊涂一片,無論是上班,或獨自一人待在房里,或同吳蘭蘭一起時,他的舉止神情都有些癡癡呆呆。不過有一點卻是清晰的,堅定的,不容置疑的,他覺得有關(guān)結(jié)婚生小孩的事絕不能如此匆匆忙忙決定下來,他必須花點時間,靜下心從頭到尾好好想想,清理一下思路。環(huán)境不好,條件不成熟,加上吳蘭蘭職業(yè)不穩(wěn)定,以后的生活得不到基本保障,這只是其中一部分原因,但不是全部原因,不是根本原因。根本的原因說起來實在有點難以出口,出口了也只會讓人感到好笑,感到荒唐,它竟與前幾天的黃田之行有關(guān)。這么說吧,前幾天回黃田,汪成遇到了一件很奇怪也很神秘的事,一件涉及到那位死去的姨婆及姨婆之死的事。記得當母親頭一次提到元宵節(jié)這個時間,汪成胸腔里什么地方就晃悠悠緊顫了一下。今年的元宵節(jié)給他的印象實在太深,他永遠不會忘記在江州那幾天自己處于怎樣一種焦灼狀態(tài),怎樣一門心思尋找與吳蘭蘭單獨相處的機會,他不會忘記元宵節(jié)中午那場搏斗,搏斗后突如其來而又驚心動魄的歡愛,還有歡愛后吳蘭蘭所夢見的那個畫面,那莫名其妙的哀樂。汪成一直以為這一切已經(jīng)夠神秘夠奇特夠不可思議了,他沒想到所有這些其實只是事情的一半,是事情的一個部分。事情還有更神秘更奇特更不可思議之處。他沒想到就在自己和吳蘭蘭欲死欲活、飄飄欲仙的同一時刻,也就是說,在他們的小孩正式懷上那一刻,在另外一個地方,在黃田鄉(xiāng)村某一幢僻靜房屋中,一位無兒無女的孤老太婆恰好咽下了最后一口氣。如此嚴絲密縫的巧合,好像經(jīng)過什么人精心安排精心設(shè)計過一般,讓你不能不懷疑這兩者之間存在著某種神秘的聯(lián)系。投胎,轉(zhuǎn)生,轉(zhuǎn)世,民間流傳的許許多多說法活靈活現(xiàn),汪成左躲右閃,卻怎么也無法擺脫。
四
結(jié)婚的事同家里人當真用不著過多商量,汪成母親多年來一直盼著這一天,她都不知催促過多少遍了。汪成的三個姐姐也一直盼著這一天,聽到消息,她們放下手中活計,解開圍裙拍拍兩肩的灰塵當即趕了過來。一家人坐在一起商議著出錢送禮,汪成一聽臉紅了,他知道三個姐姐各自的日子過得艱難,尤其這春荒頭上,湊一筆錢絕非易事。他說自己在外讀書多年,又在縣城上班多年,不說給家里多少幫襯,到頭反過來要挖家里的錢,那萬萬不行。可姐姐姐夫們不答應(yīng),母親更不答應(yīng)。母親說這么大年紀的弟弟結(jié)婚,做姐姐的大家?guī)椭鳇c錢還不應(yīng)該?別說姐姐們擠擠壓壓還能拿出一點,便是手頭一分一厘拿不出,去借,去討,該出的錢還是要出的。
趁著身邊沒人,汪成裝做漫不經(jīng)心模樣,隨意把話題又扯到不久前死去的姨婆身上。汪成主要想在時間上作個最后確認。明知道時間就是那個時間了,母親及大姐大姐夫他們說得很清,不可能有絲毫存疑之處,可正如吳蘭蘭所說,汪成不到黃河心不死,不見棺材不落淚,總抱一絲僥幸心理,想從中找出一點矛盾和疏漏。母親對姨婆的話題顯然不再感到興趣,答話簡短,匆促。母親現(xiàn)在感興趣的是兒子婚姻。母親說,元宵當然是元宵了,正月十五過大節(jié),還會錯到哪里去。
“這個姨婆頭世造多了孽,這世忙著還債呀,”母親又一次唉嘆。“要不然,哪能就遭那份罪,連死也沒個自在的,連死都要死上兩次?”
據(jù)母親所述,姨婆第一次的死亡時間應(yīng)該在正月十三。也可能還不是十三,實際上姨婆幾時發(fā)的病,一人在床躺了多少日子,根本就沒人搞得清。山背那地方名義上跟這邊同一個村子,離開得卻遠,從一條山垅進去,左轉(zhuǎn)一個彎,右轉(zhuǎn)一個彎。自從三年前丈夫去世,山窩里的老屋便剩姨婆一人獨住,除了下田的,上山的,放牛的,平常日子一般很少有人走到這邊來。那天村子上一戶人家丟了幾只鴨子,那家的女人又呼又叫又罵,把整個村莊翻遍了,后來就找到了山背,找到姨婆家。她先去推姨婆家大門,門從里面閂住了。女人想想不對,這大白天的,為什么獨自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怎么叫也沒個答應(yīng)?七彎八拐繞到屋后,女人趴著窗戶朝里張望,于是便看到倒在地面的那個人,具體說,是蹺在睡房門檻上的兩只腳。一驚之下,女人如風一般刮回村里,又哭又嚷說什么兩只腳兩只腳。
村子上的人聞訊趕來,砸開大門,發(fā)現(xiàn)人早已死了。人們各自將鼻孔捏攏,站在天井里你推我我推你,誰也不敢上前。后來有人找來一根長竹篙,小小心心朝前捅。竹篙先對準尸體腦袋,想想不是地方,又移了移要對準肩膀,對準腰身?!澳獎樱饶獎?!”有人叫,“誰家還有鞭炮嗎,拿一掛來放了驅(qū)驅(qū)邪氣?!?br/> 三掛鞭炮同時炸響,一掛丟在大門邊,一掛丟在后廳,另一掛打算丟到黑咕隆咚的睡房去,但丟的人沒有把準方向,鞭梢掃在門頭,接著反彈回來,恰好落在尸體耷開的頭頸上,聚成一團噼里啪啦猛一陣好炸。等到煙塵漸漸消散,奇跡于是發(fā)生了,人們探頭探腦上前察看時,竟發(fā)現(xiàn)剛剛被炸的那只手臂悄悄在動,側(cè)向一邊的腦袋不知什么時候也轉(zhuǎn)了過來。
“天,”地面上的人喃喃吐出一個字,同時眼皮一抽一抽,似乎要極力睜開。但她終究沒能把眼皮睜開,倒是喉嚨里猛然發(fā)出一陣嘎啦啦響聲。
“天吶,”地上人清清楚楚這么呻吟一聲。
明明已經(jīng)死去的姨婆又活過來了?熏人們都說,姨婆是給那掛鞭炮炸回來的。姨婆又整整活了三天。在這三天中,姨婆不吃東西,更不能說話,手腳都已經(jīng)冰涼了,除了偶然睜睜眼睛,除了有一口似氣非氣的氣在鼻間進出一下,基本上跟一個死人并沒有兩樣。直到正月十五過元宵,汪成母親和大姐還邀了幾個鄰居,大清早趕到山背給姨婆換過一次衣洗過一次被,等中午吃過飯再到山背,發(fā)現(xiàn)床上那人胸口早已冰涼了。
對山背姨婆的死,汪成表現(xiàn)出如此異乎尋常的關(guān)切,如此刨根究底,母親顯然也有所覺察,講述的時候偶爾把話停下,用疑惑不解的眼神默默看兒子一陣。汪成當然也知道母親有所覺察,知道母親的疑惑,不過他已經(jīng)不能很好地掩飾自己。據(jù)母親分析,姨婆的死亡時間準確地說應(yīng)該在晝邊下。晝邊下是方言,意思是臨近中午的時候,或者說快要吃中飯的時候。而在另一方面,在江州那邊,汪成記得很清,吳蘭蘭那天是十二點二十分鐘回的家,回后吃飯,飯后洗碗,扭打,哭泣,接著和好,最后的時間應(yīng)該在一點半左右。兩者相差半到一個小時,這點空當不用說是用來趕路的,似乎一個靈魂從那邊出來,風馳電掣趕半小時路,然后從這邊進去,嚴絲密縫,毫厘不爽。
這次在黃田,汪成多住了一個晚上。那天中午從大姐家吃了飯出來,汪成忽然提出要到山背看看。母親不讓他去看,母親說山背不就剩一座空房子,還有什么可看的。汪成遲疑著,說那我要不要到姨婆墳上燒點紙?母親更不愿意了,說又不過年又不過節(jié),無緣無故跑到人家墳上燒什么紙。母親說汪成這幾天跑來跑去也跑得累了,回家沒事,可抓緊時間睡一覺。汪成這些日子果然很累,回到家里果然上床睡了一覺。這一覺直睡到天黑。吃過晚飯一個人仍感覺倦倦的,于是脫了衣上床繼續(xù)睡,第二天一早由母親喊了起來,坐班車趕回縣城。車子轉(zhuǎn)過一個彎,他猛然看到對面山窩那邊有一叢白花花的東西,疑惑著可不可能就是姨婆的墳,是墳上的花圈。待要仔細分辨,車子顛簸一下,已把方向轉(zhuǎn)過了。
要么不講,講就盡快,汪成經(jīng)過再三考慮,決定還是要講,并且盡快,晚了一切都來不及。目前他面臨的問題絕非一般的問題,目前這問題實在過于重大,他不可能再一個人獨自藏著掖著,遮遮掩掩,又心驚肉跳。小孩是兩個人的小孩,問題也就是兩個人的問題,屬于他,同時也屬于吳蘭蘭。吳蘭蘭應(yīng)該了解事情的全部真相,用一句流行的話說,吳蘭蘭享有充分的知情權(quán)。他不能剝奪人家這種權(quán)利?,F(xiàn)在重要的是怎樣找到一個更好的時機,以怎樣更好的方式告訴她。吳蘭蘭為人性格及心理狀態(tài)、心理承受能力汪成都清楚,一句話說出會造成多大后果,汪成更清楚,時機和方式這時便顯得尤為重要。有好幾次他都以為這樣的機會來了,但汪成囁嚅半天,就是開不了那個口。
結(jié)婚的新房租在老城區(qū)一條小街上,房子很舊,空間卻大,收拾得也干凈,新鋪的水泥地面,墻壁連著天花板也經(jīng)過一番修補粉刷。按照吳蘭蘭父母的意思,是打算在自己家里騰出一間房把婚事辦了的,吳蘭蘭父母也是好意,不愿讓汪成他們每月出那筆房租錢。但汪成不同意,汪成家里人更不同意。汪成大姐夫說新房安在女方家里,那不就等于上門招親?吳蘭蘭家住房確實也擠,于是吳蘭蘭父母不再堅持,一心一意到外面找房。找房的標準有兩點,第一要便宜,第二是離家近。吳蘭蘭父母怕哪一天小孩生下來,離家遠了不好照顧。
汪成與吳蘭蘭的婚事從一開始便帶著那種慌促的痕跡,因為慌促,許多該講究的地方就無法講究了。汪成每月工資收入不高,加上缺少料理生活的能力,加上慌促,盡管工作多年,卻拿不出多少積蓄,當吳蘭蘭小心著把情況向父母說明時,吳蘭蘭父母一言不發(fā)。第二天吳蘭蘭又說了一次,吳蘭蘭父母仍不做聲。吳蘭蘭握著汪成東拼西湊來的一點錢,眼淚出來了。首要的問題是,除去結(jié)婚當日應(yīng)有的花費,再除去吳蘭蘭懷孕及生育期間必須預(yù)備下的開銷,手頭真正是所剩無幾了。對策只有一個字,借。吳蘭蘭說借,第一到哪借,第二借了拿什么還。結(jié)婚事大,必須用錢,可生小孩事更大,更必須用錢。吳蘭蘭同她的父母商量來商量去,認為借是不可能的,他們無法想像等哪一天小孩生下來,一邊是嗷嗷待哺的哭叫,一邊是債主上門催討。
簡單買下幾件家具,在內(nèi)房外房布置了,接著買氣灶氣罐及一些瓶瓶罐罐,算是把場面擺開。吳蘭蘭父母相約著來看過,看完把女兒拉到一邊嘀咕好久,第二天吳蘭蘭便拖著汪成上街買電視,買彩電。汪成把手掙脫,說買彩電,那得花多少錢。吳蘭蘭一笑,說看把你嚇的,放心吧用不著我們花錢,你只須跟在后面幫著挑選挑選就是。原來這不是他們買彩電,是吳蘭蘭家里買彩電。吳蘭蘭家的電視已用過多年,早想換臺新的了,吳蘭蘭父親說遲換不如早換,不如趁這機會買來,先借你們擺段時間吧。汪成一聽急了,說這怎么行。吳蘭蘭說這怎么不行,擺段時間就還他們的。汪成無論如何不答應(yīng),汪成只說,不行。
“為什么?”吳蘭蘭舔舔嘴角,一動不動看汪成。
“你是說借臺電視機結(jié)婚,傳出去不好聽是吧。這借的又不是別人,這是借父母的,我們自己不說,外人哪知道電視是借來的?”吳蘭蘭用力推汪成,說走吧走吧。吳蘭蘭推著汪成往門外走。吳蘭蘭說自己女兒出嫁,做父母的即便陪臺電視機做嫁妝也理所應(yīng)當?,F(xiàn)在我們不指望有什么陪嫁,我們只借來暫時用用,莫非還有什么過份的。
看吳蘭蘭興沖沖模樣,汪成忽然心中一酸,他用力攬過吳蘭蘭頸脖,另一只手在她臉腮輕輕撫摸一下。
五
吳蘭蘭忙進忙出,大事小事一人操辦,汪成提醒她多注意休息,吳蘭蘭父母也說懷孕初期不能過多跑動。但是吳蘭蘭無所謂,吳蘭蘭說這上上街又沒多遠,有什么不能跑動的。有工夫閑下來了,吳蘭蘭又躲在房中為未來的小孩準備小衣小鞋小帽,手織的,機子縫的,春夏秋冬形形色色,應(yīng)有盡有。汪成看她累是累,精神卻好,性格也樂觀開朗。吳蘭蘭說汪成辦事她不放心,其實有的事沒吳蘭蘭在場,汪成當真辦不下來。那次他們?nèi)ヒ患疑痰暧嗁徬瘔羲即矇|,一個星期后床墊到了,汪成運回來一看,發(fā)現(xiàn)并非當初訂購的那種,兩者產(chǎn)地品牌相同,型號卻不同,價錢整整隔了上百元。汪成讓店主退貨,可店主不愿,汪成要求重新訂做一床,店主還不愿。店主硬說這型號就是當初那型號。后來吳蘭蘭來了,噼里啪啦一番話,不但讓店主退了貨,而且出了二十塊錢的來去運費。汪成不由大為驚異,在他印象中,吳蘭蘭一直是個半點世事不懂的小姑娘,成天只知縮在家里愁眉苦臉,唉聲嘆氣,為文憑,為職業(yè),為父親母親一句相關(guān)不相關(guān)的話。沒料轉(zhuǎn)眼之間這人已成熟起來,懂得懷孕懂得談婚論嫁了,懂得同人吵架撒潑了。說起近些日子吳蘭蘭身上所發(fā)生的變化,的確是突然而又巨大的,粗粗一看簡直給人以判若兩人之感。于是汪成懂得,當一個女人有了結(jié)婚的打算,尤其是懷了小孩之后,都會變成另一個人的。
正是在買回席夢思的這天晚上,汪成終于說出了他早已想說的那番話。
也許是考慮的時間實在太長,要表達的意思早已準備充分,汪成在說話的過程中還能裝做輕松隨意模樣微微笑著。不過這輕松這隨意畢竟是裝出的,其實內(nèi)心仍緊張得厲害,臉上的笑容便顯出幾分僵硬甚至怪異,口中更是結(jié)結(jié)巴巴。他結(jié)結(jié)巴巴說了會江州,然后把元宵節(jié)及元宵節(jié)前幾天在黃田大汪村發(fā)生的事復(fù)述了一遍。他講到村上某某人家丟的幾只鴨子,從后窗看到的兩只腳,講到姨婆死而復(fù)生又生而復(fù)死的過程。講一陣,他看看吳蘭蘭,然后講一陣,又看看吳蘭蘭。他想觀察吳蘭蘭的反應(yīng)??蓞翘m蘭并沒什么多余的反應(yīng),吳蘭蘭將身子斜靠在床頭,一動不動任他說。直到他說完了,她仍一動不動。
“還有嗎?”吳蘭蘭問。
吳蘭蘭的鎮(zhèn)定讓汪成很慌亂,他繼續(xù)結(jié)結(jié)巴巴說沒,沒有了。
“黃田的那個姨婆是元宵節(jié)中午去世的,這點我知道,你早同我說起過的,”吳蘭蘭神情仍然平淡,“那么,這些又能表明什么?”
汪成雙唇蠕動,遲疑著想說又沒說。這一刻汪成發(fā)現(xiàn),他完全不知自己應(yīng)該說點什么了。他開始對今天的行為感到后悔。也許他真不該提起這些,至少他必須另找一個機會提起這些。正這么獨自惶恐,不想外面的房門忽然被人敲響了,打開看看,原來是吳蘭蘭父親和母親。
吳蘭蘭父母進門時,汪成和吳蘭蘭都有些心不在焉。吳蘭蘭母親發(fā)現(xiàn)了,眼色狐疑地往這邊來看。吳蘭蘭母親以為他們私下里剛剛爭吵過。汪成手忙腳亂搬凳子拉椅子,端茶倒水招呼兩人坐下。吳蘭蘭母親問吳蘭蘭晚飯怎么不回家吃,下午她專門燉了排骨湯在那等的。吳蘭蘭說晚飯她已吃過了。母親問晚上吃的什么,吳蘭蘭說這還有什么,不就吃飯吃菜?吳蘭蘭母親說吃飯吃菜當然吃飯吃菜,不吃飯吃菜還吃屎?我是問吃的什么飯什么菜!
今天從一進門,吳蘭蘭父母似乎就沒什么好聲氣,因此汪成有理由懷疑,兩人在來這之前也為什么事,搞不好就為這結(jié)婚的事爭吵過。在吳蘭蘭與她母親說話時,吳蘭蘭父親不聲不響將房里房外看個遍,然后拉過木凳一屁股坐下。吳蘭蘭父親問:“房里的東西,就這么個樣子?”
汪成有些愕然地站在吳蘭蘭父親面前。照吳蘭蘭父親的意思,房里的東西一定不應(yīng)該就這么個樣子,但汪成弄不清房里的東西到底應(yīng)該怎樣。
吳蘭蘭父親問:“你們就這個樣子結(jié)婚,就這樣讓別人來看你們的新房?”
汪成分辯一聲,不過自己也不知講了句什么。
“你們見過人家養(yǎng)的母豬生崽做窩嗎?隨便哪頭母豬臨產(chǎn)前總要花上幾天時間四處銜草,一口一口把草從外面銜回來,然后扒拉到一起,然后鋪好,躺下。躺了一會不舒服,又爬起身繼續(xù)扒拉,一遍遍這么反復(fù)不止。豬也知道講究,知道盡量把自己的窩弄得舒服些,何況我們這些做人的?”
吳蘭蘭父親一手牽住汪成,一手牽住吳蘭蘭,把他們拉到床面前,指著墻壁高處說:“這里可以掛一幅畫?!苯又职阉麄兝酵夥?,指著墻壁高處說:“這里也可以掛一幅畫?!眳翘m蘭父親說:“這里的畫可以買大點,買那種風景的,視野開闊點的?!?br/> 吳蘭蘭父親問:“買張畫的錢有沒有?”
吳蘭蘭父母離開的時候,吳蘭蘭坐在床頭不聲不響流眼淚。汪成在一旁坐過一陣,忽然拉起她的手。汪成問蘭蘭,我們還有多少錢?吳蘭蘭不做聲。汪成知道她不會做聲。汪成自然清楚他們還有多少錢。汪成說明天上街的時候,你把錢全部帶上,我們買臺電視,要不,買個冰箱?
第二天上午汪成和吳蘭蘭帶了錢上街,他們沒有買電視,房里已有一臺電視擺著,再買一臺就顯得是有意的斗氣了。他們也沒買冰箱,商量來商量去,最后買了一套音響回來。音響的價格相對便宜些,并且結(jié)婚那天有客人坐時,放一放也能制造點氣氛。汪成就著送貨的人把機子裝好,又到隔壁借了張影碟放過一會。吳蘭蘭上前把機子關(guān)了,吳蘭蘭說汪成,這家里悶得很,我們到哪里走走?
汪成陪吳蘭蘭順舊城區(qū)的小巷彎彎曲曲往城外去。城外是大片河灘,河灘上有草地、菜地、河溝以及楊樹林,近些日子汪成和吳蘭蘭經(jīng)常來這邊散步的。吳蘭蘭找了處突露在地面的樹根坐下,問汪成:“昨天你說元宵那天的事有些奇怪,到底有什么奇怪?”
吳蘭蘭有話要問,汪成心里早已清楚。一天來汪成一直在等著吳蘭蘭問了。昨天自己不顧一切說出一番莫名其妙的話,吳蘭蘭不可能不問,事情不可能沒有個結(jié)果的。吳蘭蘭胸中擱不住半點東西,吳蘭蘭慣會大驚小怪,見風是雨,神經(jīng)兮兮,更何況是這樣的事。可吳蘭蘭卻一直不問,吳蘭蘭就這么把東西在心里擱著,從昨夜一直憋到今天,倒讓汪成感覺不對頭。汪成又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些惶恐,有些后悔。汪成怕吳蘭蘭真會向他問起什么。他只愿事情就這么不了了之,誰也不要再提起半句。
“你家里那個姨婆是元宵節(jié)那天,是元宵節(jié)中午死的,而我們小孩正好在那段時間懷上,你是說這奇怪?”
“我沒有這么說,”汪成囁嚅。
“你是說我們小孩與那位姨婆之間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我們小孩是那位姨婆變的,是她托的生,投的胎,輪的回?”
吳蘭蘭一句緊接著一句,言辭鋒利尖銳,咄咄逼人。汪成更不敢承認了,汪成說:“我沒有這么說!”
“你就是這么說的,你怎么沒有這么說?”吳蘭蘭大叫,“好話沒聽你半句,全他媽在這里胡說八道,狗屁不通,滿嘴里噴糞!”
吳蘭蘭涕淚交流,咧開嘴巴大哭不止。吳蘭蘭說,我們小孩還沒生下來,我們小孩還在肚子里,他怎么就得罪了你,你要這么嫌他,咒他?世上哪有一個這么做父親的,世上哪有這樣的男人?這是混蛋,是豬,是狗,豬狗也不會這樣的。吳蘭蘭拖長聲音泣訴,汪成,你不是人,你狼心狗肺,是一個豬狗不如的畜生哪。
劈頭蓋臉一通罵,就似迎面潑來一盆冷水,自上而下把汪成澆了個透。汪成立即清醒過來,有一種恍然大悟之感。這一刻他至少弄清了兩點事實:第一,吳蘭蘭根本就不相信他的話,根本沒把他所說的這些當回事;第二,他所說的話也根本不成為什么話。那是一種地地道道的屁話,鬼話,正如吳蘭蘭說的,全他媽是胡說八道,滿嘴里噴糞。好好一個人竟會產(chǎn)生那么一種念頭,說自己剛剛懷上的孩子不對頭,說什么奇怪,說什么投胎,說什么托生、輪回等等,這一切并不能表明別的什么,只表明講這番話的人本身有多么荒唐,多么不可思議。他還以為自己是個讀書的人,是有知識有學問的人呢,他還以為自己一句話說出,吳蘭蘭會怎樣大驚小怪、六神無主、承受不了呢,他還要一本正經(jīng)選擇時機,并為選擇這個時機費盡了心力呢。想起這些汪成不由又羞又愧,尷尬不已,懊喪不已。
有很長一段時間,汪成堅持半嘻皮笑臉,要笑不笑地笑著,看吳蘭蘭一陣接一陣哭,一聲接一聲罵。吳蘭蘭哭得越兇,罵得越厲害,他便越心悅誠服,內(nèi)心里越輕松,越快意。后來他又花了更多時間,試圖向吳蘭蘭做點解釋,同時也給自己做點解釋,以表明他并不如想像中的那么荒唐,他多少還帶有一點理智的成分,只不過一時糊涂而已。他說他原來也不相信的,只因事情過于巧合,讓他不能不朝那方面想。在內(nèi)心深處,他一直把自己未來的小孩看得過于寶貴,過于神圣,不愿讓他與任何不潔的東西發(fā)生絲毫關(guān)聯(lián)。哪怕只是一種心理上的關(guān)聯(lián),哪怕只是一種巧合,他同樣不能允許。汪成說他這個人什么地方大約真出了問題,任何一件事在別人那里根本不成為一件事,在他這里卻能成為過不去的難關(guān),今天假若沒有吳蘭蘭提醒,還不知他會陷在這種怪異的念頭里何日能得解脫的。汪成告訴吳蘭蘭,近段時間他也暗中作過許多努力,想盡量說服自己。他明明知道這種巧合半點不能說明什么,世界上每時每刻有多少人懷孕,多少人出生,又有多少人死去,你能說這所有的死亡與懷孕與出生之間都有種種神秘的聯(lián)系嗎?汪成還到書店到縣圖書館借來過不少書籍資料,書上有關(guān)投胎有關(guān)轉(zhuǎn)生的種種描述十分清楚,那一般并不發(fā)生在懷孕的時候,而發(fā)生在出生的時候,比如某地一個人死去,魂魄飄飄蕩蕩,隨風而去,忽然眼前一暗,似沉入某個洞穴之中。出來時這人已變得很小,原來已成為另一個人,成為一個嬰兒,周圍都是陌生的聲音,是接生人的聲音。于是他感到驚駭,委屈,同時憋悶,不由焦躁起來,高聲大叫起來,叫出的原來也是嬰兒的聲音,是嬰兒的哇哇大哭。
“你看的都是什么書?”吳蘭蘭忽然問。
“那還有什么書,”汪成臉又紅了,再一次結(jié)結(jié)巴巴起來,“不都是我早先??吹哪欠N古代人筆記,古代人小說,明朝的,清朝的,各朝各代多得很,反正都是神神叨叨鬼話連篇瞎扯淡的那種?!?br/>
六
婚后的生活平靜而又緊張,心頭疑慮一旦消去,汪成渾身舒暢自在,開始認真為即將到來的小生命奔忙,每天上班下班,弄飯,洗衣,跑菜場,以各種方式為吳蘭蘭增加營養(yǎng),陪吳蘭蘭出外散步,到縣醫(yī)院做定期檢查。這方面汪成不懂,諸事都得吳蘭蘭母親出點子,拿主意。
吳蘭蘭食欲不好,飯量不大,任汪成使盡全力,每餐變換一個花樣,也無法讓她多吃下幾口東西,并且在精神狀態(tài)上,吳蘭蘭似乎又回到了從前,成天病懨懨的,同她講話也愛理不理。吳蘭蘭母親說懷孕的人都這樣,汪成道,聽說懷孕的人有的喜歡吃酸,有的喜歡吃辣,吳蘭蘭要是喜歡吃酸,汪成說他會去弄酸的來,吳蘭蘭喜歡吃辣,他便弄辣的來,現(xiàn)在這人怎么既不吃酸又不吃辣?吳蘭蘭母親同樣急,又同樣沒有辦法,只知惡狠狠嚷:“蘭蘭你要給我吃呢,吃不下也要吃!”吳蘭蘭當然知道吃不下也要吃,假若她不是知道吃不下也要吃,那她簡直可以永遠不吃。每次看到吳蘭蘭打著飽嗝,皺著眉頭強咽硬吞的模樣,汪成只感到無法忍受。后來楊清遠母親給出了個主意,楊清遠母親說汪成,你怎么不找個醫(yī)生給吳蘭蘭看看?楊清遠母親說你聽我的話沒錯,趕快到老鴉山去一趟,老鴉山有個水醫(yī)生,八十五歲了,一頭的白發(fā),長胡須拖到胸口。某某人懷孕時也胃口不好,吃不下飯,水醫(yī)生三帖藥下去,一餐能吃幾大碗。又有某某人懷孕吃不下飯,到水醫(yī)生那里撿了三帖藥,也是一餐能吃幾大碗。
“汪成別聽我媽瞎說,”楊清遠笑,“我們兄妹幾個自小瘦,吃不下飯,也沒見她有什么好辦法,現(xiàn)在又扯出一個什么水醫(yī)生。”
楊清遠母親道:“你們小時候那是什么時候,那時要知道有個水醫(yī)生,吃他幾帖藥,你們還會那么瘦嗎?”
汪成真帶著吳蘭蘭去了一次老鴉山,吃下水醫(yī)生三帖藥,不過根本沒見效果。汪成又找楊清遠母親討教了,楊清遠母親說再吃,汪成,你到水醫(yī)生那里再撿三帖藥!楊清遠在一旁嘻嘻笑,說汪成你現(xiàn)在怎么變成這樣,每次見面都柴米油鹽,嘮嘮叨叨,沒完沒了,都趕得上一個過日子的老太婆了。
汪成有些吃驚,問楊清遠:“你是說,我變了?”
楊清遠笑:“你以為你還沒變?”
經(jīng)楊清遠一提醒,汪成又一次有了恍然大悟之感。他想他可能是真變了,這種變化也許自己并不能很好地覺察,但在別人看來就會顯得異常突兀。他記得不久前曾驚詫于吳蘭蘭的變化,現(xiàn)在楊清遠同樣也在驚詫于他的變化了。于是汪成懂得,無論男人或者女人,當他結(jié)了婚成了家,尤其是有了小孩之后,都會毫無例外地變成另一個完全不同的人。
汪成有些書,因匆忙,又考慮到不會在租房里長住,所以也沒專門置個書架,統(tǒng)統(tǒng)堆在客廳一角的破舊八仙桌上,一層層一摞摞高上去,碼得就似一座臺階。汪成有時心血來潮想看點什么,隨手抽出幾本,看完了又隨手丟在一邊,很少顧得收撿,因此房內(nèi)房外四處丟的都是。汪成其實早看到那幾本書了,那幾本書有時出現(xiàn)在沙發(fā)上、茶幾上,有時又出現(xiàn)在床頭,出現(xiàn)在餐桌邊。不過汪成沒在意,他以為那都是什么時候自己隨手丟的,他甚至都不知道那幾本書在茶幾、餐桌、床頭、沙發(fā)之間轉(zhuǎn)移過。有一天他幫單位打印一份材料,材料的原件卻丟在家中找不到。于是他從單位趕回來開始翻書。汪成有一習慣,喜歡將某些不好歸置的東西,比如鈔票、發(fā)票、照片、身份證等等夾在隨手翻看的書頁中,這樣往往會造成極大混亂,找起來很不容易。這份待打印的材料出自單位上一位女秘書之手,用圓珠筆抄在橫格信箋紙上,頂頁還印有汪成所在單位的名稱。當他終于從一本書中找到一疊這樣對折起來的信箋紙,紙頭印有單位名稱,橫格上寫了一行行圓珠筆字,心中不由一陣輕松。不過打開一看,卻并不是要找的東西。不是,這根本不是那份材料,這是吳蘭蘭抄的烏七八糟習題答案。前幾月吳蘭蘭考試背書做作業(yè),經(jīng)常把各種各樣習題和公式抄在紙片上四處亂扔。汪成將信箋照原樣折起,夾進書頁,然后丟進書堆中去。汪成隨著拿起另一本書,手頭卻遲疑一下。他依稀感覺,剛才打開的信箋上似乎有點東西讓他不放心。是什么字。是兩個字,輕輕卻有力地刺了他一下。
汪成丟了手上的書,又去拿剛才那本書。他把書頁里夾的信箋重新打開。真是兩個字,清清楚楚寫在信箋最上一格:
投胎
直到此刻,汪成還沒明白這兩個字的實際意義,沒明白信箋上寫的所有那些字的意義。汪成只是呆愣著,好讓自己有充分時間醒悟過來。
應(yīng)該說這是一份表格,或是一份紛亂思緒的記錄,是自己與自己的對話、爭辯,是心靈深處的痛苦搏斗和掙扎。與“投胎”兩字同一行,處于并列位置的,還有另外兩字:“不會?!闭麄€表格便圍繞此兩項展開,中間用一根豎線從上到下隔斷?!巴短ァ表楅_頭,有幾條詞語解釋,字跡工整,可見是認真寫下的:
投胎:人或動物(多指家畜家禽)死后,靈魂投入母胎轉(zhuǎn)生世間(迷信)。也說投生。(見《現(xiàn)代漢語詞典》1272頁)
轉(zhuǎn)生:佛教認為人或動物死后,靈魂依照因果報應(yīng)而投胎,成為另一個人或動物,叫做轉(zhuǎn)生。也說轉(zhuǎn)世。(見《現(xiàn)代漢語詞典》1652頁)
輪回:佛教指有生命的東西永遠像車輪運轉(zhuǎn)一樣在天堂、地獄、人間等六個范圍內(nèi)循環(huán)轉(zhuǎn)化。(見《現(xiàn)代漢語詞典》833頁)
汪成從八仙桌上找來《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一查,1272頁、1652頁、833頁果然有這么幾條。汪成一驚,如此荒唐的說法竟然記入了如此權(quán)威的詞典,這點倒是他沒有想到的。再往下吳蘭蘭的字跡開始了草,模糊,更多的只是一些斷斷續(xù)續(xù)字和詞,形不成完整的句子,有的字與字、詞與詞甚至堆疊到一起。但汪成因為對所有的情況了然于胸,很快看出字、詞之間的內(nèi)在聯(lián)系。比如其中有一個“巧”字,項下標出如此幾點:“1.時間,中午一兩點;2.夢;3.病床,死人;4.哀樂;5.元宵節(jié);6.姑媽……”其中的第5、第6兩點是后來加上去的,寫在紙頁旁邊,然后用筆圈起,插到第4點后面。更令汪成吃驚的是有關(guān)黃田姨婆去世時的情景,汪成同吳蘭蘭講述時根本就語無倫次,零零亂亂,他以為吳蘭蘭聽得更是零亂,但從這份表格看,吳蘭蘭卻把他說到的每一細節(jié)都聽了進去,并且記住了,還作過認真仔細的考究和分析。在一堆經(jīng)過反復(fù)涂抹,簡直是亂七八糟的文字之后,吳蘭蘭用很大力氣,用夸張的筆勢寫出了這樣兩句話:“三天前該去的時候為什么不去,非要拖到三天之后,拖到元宵節(jié)中午才去?到底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到底在等個誰,等出什么結(jié)果?”
“不會”一項的后面,只有短短幾個字:
?。保孕?;
?。玻⒉话l(fā)生在懷孕的時候,而發(fā)生在出生的時候;
?。常惖兀S田至江州相隔太遠)。
第3點“異地”兩字后來又被劃掉,旁邊注上另一行字:“異地可投,事見《幽明界》35頁、37頁、523頁、605頁,白話全本《剪秋燈》49頁、89頁、94頁、237頁等。”汪成這才拿過吳蘭蘭用來夾信紙的那本書,后來他又從沙發(fā)上、茶幾上、八仙桌上將那些書一齊收攏了。都是汪成曾向吳蘭蘭提到的那些書,古代人寫的筆記體小說。還有幾本汪成不熟悉,應(yīng)該是吳蘭蘭自己從外面借來的。書頁有不少地方已給折了角,有的還用鉛筆、圓珠筆做上記號,內(nèi)容全部是有關(guān)“投胎”的種種記載和描述。
直到此時汪成才算弄清,近些日子吳蘭蘭在想些什么。吳蘭蘭在獨自承受著什么。吳蘭蘭為什么會食欲不好,為什么會那么瘦。吳蘭蘭根本不像他所想像的,也是她自己極力要表現(xiàn)給別人看的,她不信。她信。她實在信得太厲害了。汪成不懂的一點是,吳蘭蘭為何要把這些全部隱藏起來,獨自一人暗中承受如此可怕的煎熬?吳蘭蘭為何要裝?以吳蘭蘭的性格,內(nèi)心絕對藏不住一點事,可她偏偏把這事藏住,并且是如此大的事,并且藏了如此之久,藏得如此之隱秘,能讓汪成沒有絲毫覺察。
半上午時吳蘭蘭從外面回來了,吳蘭蘭是同房東女人一同回來的。吳蘭蘭一手提了個塑料袋,袋里裝些蔬菜,另一只手也提個塑料袋,袋中裝一只很大的布娃娃,房東女人則手拎一臺風扇。風扇汪成認識,是吳蘭蘭在家用過多年的舊風扇,塑料骨架,塑料扇頁,扇頁中央貼了張變形金剛畫片。吳蘭蘭將布娃娃放在沙發(fā)上,蔬菜放在進門的墻角邊,房東女人也把風扇放在墻角邊。汪成沒料到房東女人會跟過來。剛才她們一定是相約著逛街去了。汪成打算忍一忍,暫不說出,至少他必須等房東女人離開??伤滩蛔 K粫r半刻也忍不了,再忍一刻這整個人都會脹破了的。他把吳蘭蘭拉進里房,回身將門微微帶攏。
“蘭蘭,你這紙上寫的,都是什么?”
“什么是什么?”吳蘭蘭問。
吳蘭蘭還在裝。吳蘭蘭還想裝。后來她看看汪成的表情,又看看那疊紙,那些被汪成收集到一起又一一展開的書,知道再裝已無必要。她一屁股坐在床沿,伏身拍拍褲腳上的灰塵,若無其事道:
“元宵節(jié)我在江州看到的那人,正是你家死去的姨婆?!?br/> 沒頭沒腦一句話,倒讓汪成發(fā)了會愣。汪成問:
“江州看到的什么人?”
“就是那個畫面么,那個夢,”吳蘭蘭說,“躺在病床上被護士推進房的那個病人,那個死人。”
“你是說,躺在病床上被護士推進房的人,是黃田的姨婆?”汪成又用了一會時間來弄清吳蘭蘭的意思。
吳蘭蘭不做聲,繼續(xù)低頭拍灰。
“你當時不是說,病床上躺的是個姑娘嗎?”
“我沒說姑娘。那是個老人,我記得很清楚。那是你家的姨婆?!?br/> 汪成道:“可我明明記得你當時說是一個姑娘的?!?br/> “那是你記錯了,我從沒說過那是個姑娘,我是說那護士是個姑娘,”吳蘭蘭道。吳蘭蘭語氣仍很平淡?!白o士推的那人是個老人,一個老女人。我自己看到的東西我記得很清。老女人頭發(fā)凌亂,鼻梁很短,鼻孔很大,還有點朝上翻起,臉色么不用說蒼白得很,跟死人沒什么兩樣,眼眶這上面還有個白白的疤?!?br/> 汪成打算還說點什么。汪成問既然記得如此清楚,為什么當初從沒聽你提起過,現(xiàn)在這時候越說越玄,又算怎么回事?汪成又說,就算你看到的真是一個老人,真是黃田的姨婆吧,這又能說明什么問題?何況那是在醫(yī)院,在病房里,還有一個穿白衣的護士推著。不過你知道,黃田的姨婆明明在鄉(xiāng)下破房子里死的,死時旁邊沒有任何人。汪成話多,心里又激動,表達便不順暢,臉都憋紅了。吳蘭蘭卻沒有半點同他爭辯的意思。吳蘭蘭已沒有那個爭辯的力氣,只輕輕擺擺手,讓他不用繼續(xù)啰嗦。吳蘭蘭說汪成,你哪天是不是請個假再回黃田一次,到姨婆墳上燒點紙,點幾炷香,替我向她拜一拜,求一求,行嗎。
“求什么,”汪成問,“拜什么?”
汪成仿佛受到致命一擊,右手掌下意識在桌面抹動一下。
吳蘭蘭看到了他的震動。但吳蘭蘭裝做沒看見,仍不動聲色,若無其事。
“你要是抽不開時間,不愿去,那我就去。我一個人去,”吳蘭蘭說,“我早準備一個人去的,只是,不好怎么同你開口說起?!?br/>
七
汪成母親一蹦三尺高,說不行,我想來想去咽不下這口氣,我要去挖墳,我要把那幾根老骨頭從墳里刨出來,用鍋熬了喂豬喂狗!
汪成母親已不止一次嚷嚷著要去挖墳了,她甚至扛把鋤頭出門走出老遠,說還要我去給她上墳?我去把那墳刨了,看還要不要給她上墳!汪成母親的憤怒是有道理的,她說她上當了,被人騙了,被人算計了。這老鬼生前口口聲聲說要報答她,要保佑她一家人,現(xiàn)在她不圖什么報答,什么保佑,這老鬼倒把事情反過來,要到她家作怪了。對不起,你做得初一,我就做得初二,你要真到我家興妖作怪,也就別怪我不客氣。汪成大姐二姐左勸右勸,拼命把鋤頭從母親手中奪下來。汪成大姐二姐臉色灰灰的,說話半吞半吐,幾個人反復(fù)商量,總覺得這事有點來者不善、善者不來之意,遠不是端把鋤頭嚷嚷著要挖墳就能了結(jié)的。汪成大姐得出的結(jié)論跟吳蘭蘭的結(jié)論一模一樣,說那事確實有些奇怪。當時我就覺得萬分奇怪,萬分不解。這明明已經(jīng)死去了的,幾掛鞭炮一炸,竟然又活過來,非要把一口氣拖到三天之后,要拖到元宵的中午才算完,這到底有點什么意思?汪成二姐說,依我講姨婆不光從這時候,恐怕她從一開始就沒安下一顆好心,要不然為何非得纏著跟我們結(jié)親?她不是經(jīng)常說我媽有福氣,說我媽命好,我們家在村里人多有勢力,汪成又在縣城上班,每天不做事也可坐在家里拿工資嗎?這時母親哭了,母親放大聲音哭起來。
汪成長年在外,對姨婆夫婦并沒有過多印象。這是一對過于平凡的老人,用鄉(xiāng)村里的話來說,你用八只石磙也壓不出半個悶屁來,成天不聲不響,只知伏身在田頭地角下死力。有時候你從旁邊經(jīng)過,他們也不知道抬頭看你一眼,弄不清是聽力視力不好,或者人本身已經(jīng)有那么呆板,那么麻木癡傻。人老而且呆板而且癡傻,又是外來戶,又無兒無女無依靠,村子上當然不會太把他們放在眼里,劃田分地,分茶林杉林,以及夏季田間用水等等,老人都受到不同程度的怠慢與歧視。但他們不計較,仍不聲不響、沒日沒夜伏在田頭地角忙活著。惟一與他們保持交往的是汪成母親及汪成幾個姐姐。首要的原因是他們做過幾個月鄰居,另外也因為汪成母親為人一貫比較熱情,有正義感,喜歡幫助別人?,F(xiàn)在看來應(yīng)該還有另一個原因,就同汪成大姐二姐她們分析的,姨婆是看到他們一家生活比較富裕,在村莊上有勢力,故而存下了不可告人的用心。汪成母親當時一點也沒看出姨婆存有這個心思,兩家的接觸越來越多,兩個老太婆湊在一起更是無話不談。姨婆總說汪成母親人好,心善,好心有好報,兒女子孫一定富貴滿門;汪成母親則說姨婆不容易,大老遠遷到黃田,是很吃了些苦的。姨婆一聽便哭了,姨婆說美花呵,這點苦算什么呵,與我原先吃的苦比起來,這哪算苦呵。姨婆說美花,我現(xiàn)在是叫癡了,老了,年輕那陣,我可是嘎嘎叫啊,我還認字的啊。大約就是這時候,姨婆給汪成母親講了自己許多故事。姨婆的故事過于復(fù)雜?熏實際上她這一輩子嫁過多少人?熏到過多少地方?熏她自己是很清楚?熏最后一個丈夫則是個老光棍?熏五六十歲還保持一個童子身……
“別看我們老了,都老成兩條干絲瓜了,”有次姨婆指指坐在大門邊編一只篾簍的丈夫,悄聲同汪成母親說?!皩嶋H上我們走到一起才不過短短三五年,算得上新婚呢。”
姨婆喜歡看電視,每天夜里早早吃過飯,早早坐到汪成家電視機前。后來到山背買了房,路隔得太遠,她仍每夜摸到汪成家,當然更多時候是到略微路近一點的汪成大姐夫家看。別看姨婆有這么大的電視癮,實際上她根本看不得電視,一看就犯困,別人端個飯碗邊吃邊等正片出來,她早已歪在一旁呼呼大睡,這一睡往往便要睡到電視關(guān)起的時候。姨婆歪頭扭頸模樣免不了受到周圍人的哄笑,假如她無意中打出幾聲呼嚕,拖出一兩條長長口水,眾人笑聲就更厲害了。姨婆在眾人的笑鬧聲中驚醒,醒了她便做個不安的動作,歉疚地也跟著別人笑一笑,擺出一副正兒八經(jīng)架勢要看電視。沒過片刻,她又在那里將頭一點一點睡過去了。有時這么睡著還容易感冒,感冒了她會在家歇上幾天,病好接著來?!耙唐?,你這何必呢,”汪成母親聽說了,嘮嘮叨叨埋怨她,“自己在家有福不享,有覺不睡,深更半夜出來受這份洋罪?!币唐疟憷仟N,一副知錯必改神情,連說不看了不看了,可到了夜里她還是去看。
汪成是與母親、大姐一同回到縣城的,一見之下吳蘭蘭明顯很高興,她把身子從沙發(fā)上站起,雙手虛張著作出迎接的姿勢。汪成母親和大姐上前,從兩邊把她扶住。
“你們,都去燒了紙來?”
一天未見,吳蘭蘭神情已是大異,面容憔悴,氣色晦暗,眼角那邊還留了塊明顯的眼屎,眼動,眼屎也跟著動。汪成看著難過,很想替吳蘭蘭擦了。不過這一刻汪成發(fā)現(xiàn)他有些不敢。他不愿意讓母親和大姐看到他已在注意吳蘭蘭的眼屎,不愿讓她們看出,吳蘭蘭連自己的眼屎都不會擦。這一刻汪成又一次感覺,事情已發(fā)展到多么嚴重的程度,眼前這個人簡直完了,崩潰了,她只把所有的指望寄托在什么燒紙上。
汪成弄不清在吳蘭蘭那里,燒紙到底代表了什么。他想在吳蘭蘭看來燒紙一定包含某種特殊的意義,某種解決問題的方法和出路。這一定又是她從哪本書上看來的。汪成母親和大姐安排吳蘭蘭到床上躺好,略略把房內(nèi)幾件東西挪動一下,然后從蛇皮袋里掏出一包稻谷,一把一把撒在床底柜邊。然后擺出茶葉、生米、香、燭、裝滿清水的臉盆及盆中同樣裝了清水的飯碗,還有一只裝了些香灰和紙灰的小布袋。母親將布袋塞在吳蘭蘭枕下,接著點香點燭,長時間對著房中那盆水念念有詞,用三根竹筷蘸了水一遍遍朝空中虛彈。
對母親這套動作汪成略知一二,那是鄉(xiāng)間流行的一種驅(qū)鬼驅(qū)邪儀式,他從小看到隔壁鄰居,也看到母親做過的。不知是人太倦,或儀式真起了作用,吳蘭蘭漸漸把眼睛閉起,臉上肌肉放松,不一會竟睡了過去。等母親把全部動作做完,吳蘭蘭已睡得很熟很沉,還拉出長長短短鼻息聲。這是一場真正的好睡,其間吳蘭蘭母親來了,吳蘭蘭母親拉著汪成母親的手說了好久的話。兩人接著來到房中,吳蘭蘭母親看看睡在床上的女兒,又看看地面尚未收起的裝水臉盆和盆中飯碗,碗中筆直站立的三根竹筷,疑疑惑惑地看汪成母親。汪成母親不說話,顧自微微含笑,說不上是惶恐是羞澀或是得意。后來汪成又到單位看了看。單位的人下班了,汪成到菜場買了些菜回來,吳蘭蘭還未醒。晚飯弄好了,圍繞該不該叫醒吳蘭蘭吃飯,幾個人又嘀咕好久。吳蘭蘭母親認為懷孕的人不能空著肚子睡覺,汪成說怕只怕人一醒,再讓她接著睡又難。好在吳蘭蘭吃過飯,又吃下一只蘋果,看了會電視緊接著又睡,并沒見多少為難之處。
八
第二天上午,汪成同他母親及大姐陪吳蘭蘭到縣人民醫(yī)院作一次例行孕檢,這是昨夜吳蘭蘭母親吩咐過的。吳蘭蘭母親還交代等作完檢查,讓大家一同到她那里吃飯。從吳蘭蘭母親話音里可以聽出,她對有關(guān)黃田那位姨婆的事似乎還一無所知。汪成母親想一定是吳蘭蘭不愿同家里人說起這些,于是她們也不好多說什么。吳蘭蘭母親焦心的只在女兒的氣色,她說還沒有哪個懷孕的人會把自己瘦成這樣。汪成清楚,吳蘭蘭真到了非作一次徹底檢查不可的地步了,短短幾條街道,一兩個路坡,吳蘭蘭走走停停竟在路旁休息過多次。偏偏今天來得不巧,醫(yī)院里做B超的人特別多,整條走廊基本給塞滿了。汪成將檢查單遞到里面排隊,又找好廊椅安排吳蘭蘭和母親幾人坐下,自己利用這點工夫到住院部看一位生病的同事。
汪成在同事那里講了好久的話,他以為過去這么長時間,那隊排得也差不多了,誰想B超室的人不但沒見減少,反比剛離開時更多,大姐在人堆里擠來擠去,已然滿頭大汗,頭發(fā)散亂,母親和吳蘭蘭則被排斥在一旁,就似毫無干系的旁觀者。汪成上前拉住吳蘭蘭的手,問她感覺如何。汪成知道吳蘭蘭一定感覺不好,吳蘭蘭將腦袋耷拉在身后椅靠上,神情渙散,手指冰冷。再這么沒完沒了等下去是不行的,汪成母親建議先回家,下午人少時再來。但吳蘭蘭搖頭。吳蘭蘭不愿意,汪成也不愿意。汪成代替大姐到人堆里擠了陣,見實無辦法可想,轉(zhuǎn)身到樓上去找一位熟識的醫(yī)生。熟醫(yī)生隨汪成來B超室門前看看,問清了吳蘭蘭姓名及檢查項目,急匆匆跑開,過一會又急匆匆跑來,說他已從后面窗戶里同作檢查的醫(yī)生講好,將吳蘭蘭檢查單插到了前面。他讓汪成他們作好準備,等一叫到名字,馬上進去檢查。
幾個人一齊起身,簇擁著吳蘭蘭朝人堆中擠,只等門一開,好盡快進去檢查。后來門開了,叫的卻不是吳蘭蘭名字。汪成他們往旁邊避避,讓叫到名字的進去。后來門又開了,叫的仍不是吳蘭蘭名字。母親和大姐有些不解,汪成更不解。但汪成仍安慰道:“可能沒那么快,我們再等等?!苯酉聛斫械囊粋€又一個,沒一個叫的是吳蘭蘭。吳蘭蘭無法在人堆中擠下去了,退回來重新坐到長椅上。我們還是回吧,母親同吳蘭蘭說,又同汪成說。汪成手扶吳蘭蘭肩膀,面孔卻扭到一邊東張西望。汪成想就算沒有熟人到后面窗口說情,只靠排隊也早該輪上他們的,莫非什么地方弄錯了?
這是一條很長的廊道,兩旁集中了醫(yī)院用來做檢查的一些主要部室,如B超、心電圖、腦電圖、腹腔鏡等等,那個病人應(yīng)該是從住院部推過來,要進B超室對面的心電圖室的。病人躺在醫(yī)院專用的運輸車上,前面有一個護士引導(dǎo),后面有一個護士和一個家屬推動,旁邊還有一個穿工商制服的男人,大約也是家屬吧,一手高舉輸液瓶,一手牽住輸液管,一路吆吆喝喝過來。走道上的人紛紛避讓,因此當吳蘭蘭高叫一聲把身子站起,汪成還沒能及時反應(yīng)過來。他以為吳蘭蘭也是急著避讓。直到母親和大姐從兩旁將吳蘭蘭扶住,直至他看清吳蘭蘭驚恐狂亂的目光,又順著吳蘭蘭目光去看愈來愈近的運輸床及床上躺的那個病人時,他才猛然明白了什么,上前一把將吳蘭蘭抱住了。
“沒什么,蘭蘭。蘭蘭別怕,是我,我在這里。”
“扶我,扶我回去,”吳蘭蘭喃喃道。
“媽,大姐,我們回去,我們扶蘭蘭回家?!蓖舫梢宦方兄?,連攙帶抱將吳蘭蘭弄出門診大樓。
吳蘭蘭母親是得著消息,直接從汽車站趕過來的,頭頂包的一塊花手帕還沒來得及取下。汽車站人多,灰大,油煙廢氣也大,一天下來頭發(fā)上往往能落上一層污垢,吳蘭蘭母親習慣拿一塊手帕,四角各打上一個結(jié),繃開包住腦頂,既可擋灰,又可遮住那一頭難看白發(fā)。吳蘭蘭母親是真不知道有姨婆這個人。吳蘭蘭同她父母之間存有很大隔閡,不到萬不得已不會提起心頭的隱秘。何況這事還真的有點難于啟齒,有點難以說清,汪成和他母親、大姐連比帶劃,說來說去也沒能讓吳蘭蘭母親很好地明白過來。后來吳蘭蘭母親終于明白了,明白了便隨著愕然了,說這么大個事,怎么也不同我說上一聲?吳蘭蘭母親嚷嚷著,這樣的事你們也信?你,她指著汪成,虧你還讀過那么多書,這樣的事也能信的?汪成說事情實在過于巧合,也關(guān)系太大,不由你不相信的。
“不管你信不信,這么大的事也總該給我們吱一聲吧!”吳蘭蘭母親叫。
汪成也提高聲音,委屈道:“她沒同你說,哪又同我說了?我也是前兩天剛剛知道的!”
一句話出口,汪成怔住了,不自覺朝吳蘭蘭看看。他知道情急之下自己說了句謊話。好在吳蘭蘭一直處于昏睡狀態(tài),應(yīng)該沒聽清他的話意,否則完全可能翻身甩他一耳光。汪成想他怎么能夠如此睜著眼睛說瞎話,事情從一開始就由他一手造成,現(xiàn)在怎又推說前兩天剛知道?是不是自己已經(jīng)意識到事情重大,眼前的事態(tài)太嚴重了,他急于想推脫責任,洗刷自己?也是這一刻汪成身子又震動一下,他想?yún)翘m蘭也許正是明白此點,才在那么長時間中獨自承受內(nèi)心的煎熬,而不敢對他透露半分吧。吳蘭蘭是不是還以為,此事自始至終就是由他設(shè)計好的一個陰謀,他承受不了生活的重擔,生存的重擔,不敢面對有一個小孩的事實,這才說什么巧合,說什么投胎?汪成完全弄不清此時此刻在吳蘭蘭心中,已經(jīng)把他當成什么樣一個人。
母親和大姐又一通忙碌,在內(nèi)房外房撒稻谷,對著盆里碗里的清水呵氣,用竹筷蘸水朝空中虛彈。不過這次卻沒能取得明顯效果,半下午時分吳蘭蘭又一次發(fā)作了,她把眼睛瞪大,吃驚地看定一個地方。她說她看到了姨婆,姨婆躺在醫(yī)院病床上被護士推著,頭發(fā)骯臟凌亂,鼻孔很大,眼眶上邊還有一個白白亮亮的疤。病床和護士好像一張照片從一角點著,慢慢卷起來。接下來的兩三天內(nèi),吳蘭蘭一共發(fā)作好幾次,有時房中的家具什物及站在她面前的人也能在她眼中成為一張照片,點著了般從一角卷起來,燒起來。吳蘭蘭把眼睛瞪大,直愣愣盯著你,好像她看到的不是你,而是一個可怕的鬼怪。
“蘭蘭是我,這是我啊,”汪成他們給看得心里發(fā)毛,不由自主驚叫出聲。
“我說,這事該怎么了結(jié)?”吳蘭蘭母親問吳蘭蘭父親,然后又問汪成和他母親、大姐。吳蘭蘭母親原先當然不信,現(xiàn)在也不得不相信了。
汪成母親說:“前兩天我們來縣城前,特意問過黃田那邊一個劉道士?!蓖舫赡赣H猶疑,“劉道士說,我們是不是要幫姨婆還個愿。”
吳蘭蘭母親問怎么還愿。
“這就看姨婆生前有過什么未了的心愿,”汪成母親仍遲疑,“劉道士意思,是讓我們替她做個道場,然后安塊碑。姨婆一輩子飄來飄去,東家進西家出,沒個安穩(wěn)的時候,安個碑就是讓她最后落下腳來?!?br/> 吳蘭蘭母親由汪成母親及汪成本人陪著,到黃田走了一趟。他們給姨婆上了墳,同下村的劉道士見過一面,然后又讓汪成到十幾里外的南坪村找姨婆家一個什么堂侄?熏商量做道場安碑的事。
就在汪成奔波一天,緊趕慢趕回到縣城,他竟在家中意外聽到吳蘭蘭同學向玉麗的聲音,隨著又聽到吳蘭蘭自己的聲音。吳蘭蘭在和向玉麗說話。汪成十分驚奇,實在說吳蘭蘭已好久沒能如此連貫清晰而又平心靜氣說過話了,吳蘭蘭邊說,邊擺弄手頭的衣物。那是向玉麗從江州給她帶來的禮物,一件孕婦裙,幾套小孩的小衣小褲小鞋小襪。吳蘭蘭明顯很興奮,很活潑,講話聲音大,臉上表情也生動,翻衣疊衣的動作快捷準確。向玉麗一見面就朝汪成嚷,你這怎么照顧的蘭蘭,你怎么把一個懷孕的人糟蹋成這模樣?汪成不做聲,尷尬地看看吳蘭蘭,看看向玉麗。這時汪成母親進來招呼吳蘭蘭吃飯,又招呼向玉麗吃飯。母親告訴汪成,下午向玉麗和另外兩個同學進門時,吳蘭蘭還躺在床上,見面說過一陣話,一個人的臉色眼看著好起來,不一會就能下地翻箱倒柜找東西給客人看了。
向玉麗是專程請假回來看望父母家人的,可她不愿在城郊的家中呆著,她天天在吳蘭蘭這里呆著。有一點令人不解,在向玉麗來來往往幾天中,吳蘭蘭好像把身上的病忘了,一次也沒發(fā)作過,以至幾天過去,向玉麗還不知道她身上有病。汪成他們很高興,只是誰也不好把高興說出,相互之間僅用眼色交流著。吳蘭蘭得病的事后來還是吳蘭蘭母親告訴向玉麗的,向玉麗聽說一個人竟得了這樣一種病,并且這病最初還是在江州得著的,說什么也不相信。她說這根本不是什么病,這只是一種心理作用,吳蘭蘭是一個人在家悶久了,悶壞了。失業(yè),考文憑,加上忙結(jié)婚忙懷孕,精神上壓力太大。向玉麗建議汪成再請一次假,陪吳蘭蘭到江州走一趟,到她那里住一段時間。向玉麗道,要講蘭蘭有病,我怎么沒看出她有病,她怎么沒當我的面發(fā)作?
就似要對向玉麗作什么說明,吳蘭蘭終于當著她的面又一次發(fā)病了。這個時候汪成及吳蘭蘭父母已讓向玉麗說得有幾分動心,以為到江州走一趟也許真不失為一種可行的辦法,他們甚至已在悄悄做著去江州的準備。不想?yún)翘m蘭又一次發(fā)作起來。吳蘭蘭當時正同向玉麗說什么話,說著說著忽然把對方看定,眼睛睜大,眼神發(fā)僵發(fā)直。吳蘭蘭自己也知道不妙,此時此刻她不應(yīng)該這樣?;糯僦兴蜒劬﹂]起。不過閉起了更不行,她更加慌促地把眼睛睜開,瞪大。
“汪成,”吳蘭蘭叫,雙手伸出朝前抓撓著。
向玉麗跨前一步把吳蘭蘭扶住。向玉麗叫吳蘭蘭,后來又大聲叫汪成。汪成和他母親從廚房趕過來,看到向玉麗盡管手腳并用要把吳蘭蘭拉扯住,但她根本沒這個能力,吳蘭蘭大半邊身子往下跌落,快要跌到地面了。
“媽,快倒點冰糖水來,”汪成托住吳蘭蘭的同時,不忘了朝跟在身后的母親吩咐。這種場面經(jīng)歷得多了,汪成已顯出幾分訓(xùn)練有素模樣。
九
立碑的日子定在陰歷四月十六,汪成安排好家中諸事,又安排好單位上的事,請了假提前兩天回到黃田。他以為他回來得很早,有足夠時間可以在各方面做做準備。他沒想到他回來得根本不早,山背姨婆留下來的那幢破屋里,前前后后已經(jīng)過一番徹底打掃,門窗門扇上被風雨沖刷的痕跡也給人仔細擦抹過,村里的大人小孩聚在屋場四周,抽煙,打牌,聊閑天,當然有更多的人在上下忙碌,也不知都忙些什么。雖是初夏,太陽已然很硬很毒了,人們開始還不動聲色,后來終于受不了,于是一人提議,大家響應(yīng),紛紛將桌子椅子沿著房影樹影挪動,一直挪到屋側(cè)樹林中。就在這紛亂人群里,汪成看到了他大姐夫,又看到大姐二姐,看到了母親。母親見汪成有些手足無措,解釋說做道場的事已做了點變動,原說一天時間,現(xiàn)在改為三天。前天中午姨婆那位堂侄帶著兒子特意從南坪趕過來,說這是村里人的意思,是一位長輩的意思。那位長輩反復(fù)交代了,道場不做就不做,做就干脆做三天,其中多出的那部分花費讓這邊人不用著急,一概由他們承擔。
給姨婆立碑時讓不讓吳蘭蘭參加,吳蘭蘭父母及汪成他們曾有過長久的猶豫。問題是一個懷孕的人上車下車是否安全,到黃田后飲食問題如何解決,營養(yǎng)問題如何解決,見著風感冒了怎辦,太陽下或人堆里擠來擠去,熱著了怎辦,還有,萬一那病重發(fā)了怎辦。除去這些,在汪成及吳蘭蘭父母心中,大約還含有對某種未知事物的暗暗恐懼,說白了就是對姨婆的恐懼。但是,汪成和吳蘭蘭父母合在一起也無法拗過吳蘭蘭。吳蘭蘭堅持著要去。吳蘭蘭說我一定去。汪成他們清楚,不讓吳蘭蘭去是不可能的,并且從道理上講,吳蘭蘭也非去不可,說一千道一萬,安碑是為了什么,做道場為了什么,要是諸事齊備,當事人卻不出現(xiàn),這一切又為了什么。會不會好事沒辦成,反倒把姨婆更深地得罪下來?
當汪成和吳蘭蘭父母終于決定讓吳蘭蘭去一次黃田時,他們是懷著作最后了斷意思的。
立碑儀式一經(jīng)開始,自有各方面的操辦人在分頭操辦,自家人反而很難插上手,不知不覺變成一個多余者,到哪里都顯得礙手礙腳。
山背的鑼聲鞭炮聲及道士的吟唱聲整整響過三天,三天后的傍晚在姨婆墳場上放焰口,吳蘭蘭參加了。吳蘭蘭擠在無數(shù)人中間,朝著墳地那邊下拜。一捆一捆草紙堆在墳場上燃燒,火光映紅了大半個天空。不光本村的人,周圍幾個村莊的人都趕過來觀看,山窩山梁上,及田垅中的土埂渠壩上,高高低低站的都是人,許多老人甚至露出羨慕的神色,說這個姨婆一生孤苦,一世遭罪,沒想死后過了許久,還有一場此等的熱鬧。
放完焰口夜已經(jīng)很深,庫區(qū)里那伙人連飯也沒來得及吃,急匆匆向眾人告辭。吳蘭蘭、汪成他們是第二天一早坐班車回到縣城的,奔來奔去幾天不用說很累,吳蘭蘭一進家門就躺下了。汪成到單位報到上班,卻接到一個下鄉(xiāng)出差的任務(wù)。汪成不樂意,想同領(lǐng)導(dǎo)說明一下吳蘭蘭的身體狀況,表示這個時候他不好離開。抬頭看看領(lǐng)導(dǎo)臉色,又把話咽了回去,近些日子因結(jié)婚因跑黃田跑庫區(qū),還有正月那次跑江州,請假太多,工作上受到的影響也太大。現(xiàn)在事情既告結(jié)束,真到了該好好彌補一下的時候了。
汪成在鄉(xiāng)下一呆三天,這三天吳蘭蘭是在她父母家度過的。三天后汪成接吳蘭蘭回租房,吳蘭蘭卻不愿意回,吳蘭蘭父母也不讓女兒回。于是汪成只得自己住過去。半個月后的某一個早晨,那是一個星期天的早晨,汪成帶吳蘭蘭出門準備買早點,另外到街巷中散散步。吳蘭蘭剛把門帶上,感覺有些不對勁,接著從身上摸出一點紅色來。這天中午吳蘭蘭在醫(yī)院流產(chǎn)了,產(chǎn)下的小孩已是一個很像樣的小孩,還是個男孩。又過了半個月,汪成從吳蘭蘭父母家搬出來,獨自到他們結(jié)婚的租房中住。再后來汪成退還了這處租房,重新搬回婚前單位分給他的單身宿舍。汪成和吳蘭蘭正式分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