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歪嘴堂官窯

2007-12-29 00:00:00
上海文學 2007年6期


  第一章
  
  到古董街去的人很少會蠢到去問路的。路都看不清的還看什么古玩。小心點別讓人家看出你腰包里有多少張票子。瞧那些把你瞪緊了的眼睛。北方人嘴里不說,心里想道是個瞎了眼的吧。廣東人就直率了,一只手做一個把你的領(lǐng)子給捉住的手勢,另一只手高高懸起,喊一聲“豬”,透出一股陰森森的殺氣。
  山九換了三次檔口都沒有殺到一次豬。這就該他日子苦了。第一次的檔口還像個鋪子,坐在柜臺后面對著一條石板路伸長脖子等著人家來叫他老板。頭一回聽人家叫的時候心情特別好,仿佛覺得自己的檔口并非窄得只有叫他老板的人退出去之后第二位才能夠走進來繼續(xù)叫他老板,而是這一刻自己置身在天河區(qū)那一片寫字樓的某一幢的挨著云朵的某一層里。他從河南老家搭火車糊里糊涂地在東站下車的時候,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那一片他只在電視鏡頭中見到過的城市風光。當時他一陣激動,以為那就是他從此開始大展宏圖的廣州。
  頭幾個月里他賣出的本錢還不夠他交房租。他趕緊往古董街的后頭撤。他自己也看出來了,又不是賣菜的,把擔子擱在市場靠門口的地方肯定好賣。他跟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太婆簽署了租房合約??墒沁€沒有順暢一個禮拜,那老太婆就把他趕了出來。起先他聽不懂老太婆罵罵咧咧的廣東話,后來是先來的老鄉(xiāng)替他翻譯,說他太臟了,用過的衛(wèi)生間有一股用蚊香也驅(qū)不散的臭味。
  現(xiàn)在他不擔心身上有沒有汗臭了。他投靠了一個比他大兩歲的老鄉(xiāng),跟他一起睡在一個直不起腰的閣樓里。晚上那個老鄉(xiāng)把自己好幾天沒洗的腳就擱在他的枕頭上也沒有影響他進行深呼吸。睡到太陽曬屁股了,他就揉揉眼皮,翻過身來伸長了脖子。這樣就夠他從閣樓上俯視自己的檔口了。說是檔口,實際上屬于他的只有一堵墻??廴ヒ簧乳T,面積還不到四分之一呢。可是他必須付一半的租金。誰叫他是求人家的,寄人籬下。可是他很愿意委屈求全,知道做生意的根本就是愿買愿賣。
  瞧一個客人進來了,還站到他的那個柜架前。他趕緊踏著竹梯子從閣樓上爬下來。這回客人看得仔細的,還伸手把柜上的一個均窯盤拿在手里。這還有點生意的味道。如今的客人都像是來觀光的,眼觀手不動。要不也都是些偽君子,動口不動手。好幾天了,都沒做成一筆生意,山九心里憋著一句話,意思是對那客人在說,只要你能開口我就“叭——”地給你,不惜血本。
  客人不緊不慢地挑毛病。一會說那盤子翹了,一會說釉燒暈了,屬次品。山九一面賠著笑臉,一面在心里罵道,少來這一套吧,我賣的又不是真古董,是真古董你買得起?
  山九的開價確實不高。人家說像這類盤子過去都賣一千元,他才要了二百元。好景不常在,干嘛要去聽人家撫今追昔,聽了只會在心里隆起一個疙瘩。其實開價二百元山九也留有了余地。過去賣得貴,買價也高?,F(xiàn)在到窯頭去的話這類盤子五十元也拿得到手??腿司褪窃俸菪模瑲⑺话雰r的話他還有賺頭??墒窃捖曔€沒落地,客人扭頭就走。
  你還一個價吧,你總得還個價吧……山九急得大叫了起來。
  五十元我給你要了,不行拉倒!
  客人的一只腳已經(jīng)伸到門外了。在這一霎間山九必須在“該死的,我怎么這么賣了!”和“該死的,我干嘛不賣呢?”這兩種后悔之中做出重大的選擇。山九的腦門子熱了,大聲喊道拿去!你給我拿去!
  那客人把一張臟臟的五十元紙幣塞到他手里,然后說貴了點,我還想四十元要呢!
  山九一邊包著盤子,一邊想把它翻過來用它堅硬的底部對準客人的腦袋瓜砸下去。
  山九拿這錢到巷尾的菜館里割了一塊肉外加網(wǎng)兩面回來開始做飯。鍋里的水沸了,沖起來的都是氣憤的水泡。正要把攤開的面撒進去,斜眼看見一個顧客又進了鋪子。不再去理他了,現(xiàn)在上帝是他自己。呷了幾口面,肚子里有了一股熱氣,于是想要是剛才的顧客來了,他準要去把那盤子給討回來。正想得有些解恨,又發(fā)覺不對。就算盤子討得回來,可是那張票子已經(jīng)化整為零了。
  正在發(fā)呆,卻聽見那客人向他問話。原來客人看中了柜架上的那個桃花紅瓶。左看右看,遠看近看,看得有個傻相。等到他問起價錢的時候山九連筷子都沒放下,一口鎖定三千元。聽伙伴說這類桃花紅剛上市的時候能賣三千元,現(xiàn)在跌了,頂多三百元。山九開頭也想說三百元,可是舌頭一卷,來了一股狂氣。他想看那個客人倒抽一口冷氣,然后奪路而逃。
  老板,能不能便宜一點?
  這一下是山九倒抽了一口冷氣,說不成話來。幸好那客人不看山九的臉只看那個瓶,要不會破相的。山九支支吾吾地還被他認為是在斟酌再三呢。
  老板,你……你說……你自己……你要的話,你自己說……
  山九終于把話頭扯得順暢起來了,那口氣也就蘊藏了把責任推卸給對方的陰謀。
  那就便宜一百元吧!
  客人走后山九把剩下的面湯喝了一口,喝不出一點味道。他干脆把那碗面倒了,筷子也摔在地上。然后他便在古董街上急走。他想對碰到的每一人喊道?殺了,他殺了,殺了一頭豬。不用說他碰撞了好幾個人。
  這飄飄然的日子持續(xù)了至少有一個禮拜的光景。這一天他正在別人的檔口和幾個朋友聊天,不經(jīng)心看見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那個買桃花紅瓶的。他突然間愣了一下,接著一轉(zhuǎn)身溜了。他朝自己的檔口相反的方向溜去,離開檔口遠遠的。過了半個鐘頭,才一邊耷拉著步子走回頭路,一邊提心吊膽地伸長了脖子,生怕看見自己的檔口圍了一堆人。還好,是一如既往生意清淡的那副模樣,他也就能夠有一副若無其事的神態(tài)。進了門,果然聽朋友說一位客人找他呢。他也不見得緊張,隨口就說讓他找吧。聽口氣叫人覺得他很能守得住自己,不像以往那樣一聽到有客人來眼睛就發(fā)出綠光。正想坐下喘一口氣,朋友又說客人還要來,是特地來找他的。他去辦個事,辦完了馬上回來。
  山九這才暗暗叫苦。他在心里做了最壞的打算。古董街里的那種場面他不是沒見過。往往是被殺的氣勢洶洶地來,讓一堆看熱鬧的興致盎然。開頭很大義凜然的,形勢也好像一下子就很明朗??墒羌恿艘魂囍蟛虐l(fā)現(xiàn)人們關(guān)心的只是豬是怎么被殺的。是血跡斑斑呢,還是只有點點滴滴。要是沒有什么重頭戲的話人們也就很快地散伙。古董街里這一類的故事多的是,要想在街頭巷尾傳誦開來還需要有新的突破。
  當然最好是別出這類事情。山九也沒有什么資本讓自己能夠如他所見到的那些老板處變不驚。臨危不懼。正在他不得不又一次離開鋪子出走并且為今天可能有的結(jié)果憂心忡忡的時候他的肩膀被人用力地一拍。剛要轉(zhuǎn)過身來卻又立刻僵住了。不對,這么用力拍他肩膀的肯定不是好家伙。果然,接著就是一個很粗的嗓門,大聲叫著你在這里呀,找得我好苦!
  他是被捉住了。那個買了桃花紅瓶的一把拉住他的胳膊,說了一聲“走!”他就相信自己被綁架了。趔趄了兩步,大著膽子瞥了那人一眼,看見那臉紅紅的,十分興奮。于是掙扎了一下,斥問他去哪里。
  上館子去!
  山九用力地站住了。那個姿勢終于表明了自己的一個很強硬的態(tài)度:開什么玩笑,有什么問題就地解決!
  山九是在這個時候才看到那張紅紅的興奮的臉不是來找他算賬的。只有多年不見的老朋友相遇時臉才會這么紅,這么興奮。
  真的上館子去,而且是那個買桃花紅瓶的請客。為了最后解除自己心中的疑慮,路上山九大膽地問了一句,問那個桃花紅瓶賣出去了?那家伙也不答話,只露出了一個挺神的臉容。于是一切都明晰了。那個高深莫測的臉容透出了讓山九這樣的同行感到眼紅的貪得無厭。
  他立即后悔自己賣得太便宜了。見鬼,開價才三千元。他為什么不開三萬元呢。那東西要是真古董的話至少可以賣十萬元呢。他剛剛讓自己輕松了下來,剛剛有一種轉(zhuǎn)危為安的快感,可是這一刻他又覺得自己虧了,虧了很多很多,仿佛被敲了一竹竿似的。
  他們走出了古董街,走到古董街旁邊一個叫荔灣廣場的鬧市。那里從漢堡包開始到法國料理,什么館子都有。那地形山九是熟悉的,晚上他經(jīng)常和伙伴們到這里來叫霓虹燈給染得五顏六色的??墒钦f不好聽的,他頂多是鬼混著,站在門口聞一點味道,看一下進進出出的女人的扭動的屁股??墒沁@一回連進哪個店都由他挑了。那個用皮套子夾住的菜譜也塞在他的手里,讓他全權(quán)處理。
  開頭有些惶恐,等到一道一道的菜端上來的時候他突然想起來不對,別以為是那個買桃花紅的慷慨解囊,其實掏的是他的腰包。該死的,他干嘛就賣了二千九百元。
  這時候那個買桃花紅的遞給了他一張名片,才讓他徹底地傻乎了下來。怎么也想不到眼前這個貌不驚人的老頭竟然會是香港摩洛街的老板,大名鼎鼎的古董商陳古。早就聽說這人了,聽說他神出鬼沒,行蹤詭秘。聽說他出手不凡,在所必得,只要他看中的貨,他會豪爽得讓你吃驚。能夠把他給攀上的話,那就等于在古董街找到了一條生財之道。真是有眼無珠,開頭還以為他是內(nèi)地跑當幫的,說不定用那個桃花紅瓶在北京或者上海外國人多的賓館里撈了一把,這會回頭來犒賞他的呢。
  定下神來,他才悟到那個桃花紅瓶是賣到了點子上,賣神了。那二千九百元的價格不偏不倚地打中了靶心。他賺了,賺夠了。不要說是二千九百元,就是二百九十元他也賣。不,就是沒錢的也送給他,送他個人情,送出個來日方長。
  
  第二章
  
  他從陳古手里接到的第一批訂單是各式各樣桃花紅的瓶子和罐子。底下必須是打款的,尺寸要嚴格按照書本里的。也就是說必須和那桃花紅瓶是同類產(chǎn)品。這一來他也就明白了他那個瓶子為什么賣到了好價錢。原來陳古正眼巴巴地尋著那東西呢。山九知道桃花紅并非市面上的暢銷貨,燒制的工藝又復雜,成功率不高。既然如此,燒窯的寧愿隨便燒一窯大路貨,也不去冒這個沒什么大利潤的風險??墒瞧綍r沒人問津的,等到有人青睞的時候它卻一下子脫穎而出,給了山九一個驚喜。因此這一回山九不但賺到了錢,還學了一個難得的生意經(jīng):做買賣得有冷門。人家都有的他不一定要有,人家沒有的卻只有他有。
  他記得那個桃花紅瓶是從玉泰的檔口里拿過來的。那東西在玉泰的檔口里擱得久了玉泰正想怎么把它給處理掉呢。當時玉泰很熱心地向山九推薦,口口聲聲說是在提攜山九出山。那時候山九連古董的名字都叫不齊呢,因此也看不出玉泰的假心假意。等到那東西在山九的檔口里也擱得久了,他就慢慢地悟出了玉泰的花言巧語??墒窃趺匆矝]想到陰差陽錯地卻為他殺到了一頭豬??芍^塞翁失馬,焉知禍福。
  他先在古董街比較顯眼的那幾條巷子轉(zhuǎn)了一圈,沒有看到一個桃花紅。這正是他預料之中的。要是到處都有的話陳古會自己把脖子伸過來?放下心來,他便慢慢地踱到了檔口開在古董街另一角的玉泰那里。一抬頭他就看到柜子后面還有兩個桃花紅的瓶子。他的心一熱,眼睛就跟著發(fā)亮。同時間玉泰就順著山九這目光朝柜架后面望了過去。這情形讓山九察覺到了,他立即讓自己轉(zhuǎn)去望其他的東西,而且竭力地讓眼睛繼續(xù)發(fā)亮??墒沁t了,玉泰馬上問話了,問他那個桃花紅瓶賣了沒有。山九開頭想說怎么賣得出去,那東西死了,瞧你把我給坑害的。轉(zhuǎn)念一想,他們接著還要做生意呢。于是說賣個屁,賣得一塌糊涂,賣虧本了。
  玉泰便安慰他說現(xiàn)在行情這么差東西能夠賣得出去就行了。要是有客戶,那柜架上的兩個也一起拿去算了。
  他這才不屑一顧地重新往柜臺后頭望了過去。那眼光已經(jīng)變成是不情愿的,是受了玉泰的委托因此無可奈何的。然后他把那兩個桃花紅拿在手中,看底下有沒有打款,問玉泰尺寸,明白了正是陳古所要的東西。心里頭暗暗高興,臉上卻愈發(fā)現(xiàn)出一團愁云。那樣子不用開口卻都是在向玉泰訴苦說你真的要這樣子讓我為難,你叫我虧了一次還不夠,你到底要我虧多少。玉泰就當場揭穿他,說別裝蒜了,上次是虧本給你的,這個價位你還賺不到錢那你干脆收攤子回去算了。這次你不要的話沒話說,要的話可不能按上次的價。山九聽了一點也不示弱,斬釘截鐵地說他不要,能不能出上次那個價他還在考慮呢。
  古董街里到處都可以見到這一類的唇槍舌劍。要是像百貨商場那樣明碼實價的,那就不叫古董街了。人們總是在拚聲高,拚氣勢,仿佛只有這樣才能把價格抬上來,或者壓下去。有時候眼看兩個人就要吵起來了,其實那是成交前的最微妙的時刻,千萬不要去打擾他們。沒有一個人是心滿意足的,買到的還是賣掉的仿佛都帶著極大的遺憾,都被對方擊中了要害。別以為山九斷言說他不要的時候生意就做到頭了。其實這“不要”兩個字只是一個籌碼,是用來嚇唬人的。一口咬定了不要,卻又把手伸過來要了,也一點都用不著臉紅。古董街里的發(fā)誓就跟那些假古董一樣一文不值。
  問題是你會不會看出對方說不要的時候是真說還是假說??吹贸龅脑捙凭偷搅四愕氖掷?。這就看你有沒有眼力了。這個時候只見玉泰把眼睛一眨立刻答道不要就算了,不要的話我賣給別人,別人要。
  誰?——話一出口,山九就覺得自己說漏了嘴。他應該說那你賣吧,誰要的話你就賣給誰吧。只要他這樣子說了,那等于是告訴玉泰,誰要呢,有人要你早就賣了!
  玉泰沒想到自己這么容易地就占了上風。接著他便十分自如地把那個誰給塑造著,活靈活現(xiàn)的,再經(jīng)過山九的想像那簡直就是陳古了。
  玉泰把山九的穴位摸到了。很酥軟的卻又動彈不得。其實山九完全可以對玉泰的話置之不理,可他卻聽任了玉泰的擺布,不但不說不要了,價格還比原來的翻了番。
  山九回到了檔口,爬到了閣樓上把那兩件東西看了又看之后,心情才略有好轉(zhuǎn)。尤其是其中有一件是和上次那個配對的,形狀大小都一樣,而顏色還更加鮮艷,更加令山九眼饞。于是他想無論如何這一件可以賣出比上次更好的價錢。
  陳古來了他就開始炫耀。可沒想到剛開了個頭,陳古就沉下了臉,大聲說怎么是同樣的東西,同樣的東西他不要。而且還批評山九不懂得做古董生意,一點也不會開動腦筋。山九急了,趕忙說這東西是踏破鐵鞋無覓處,你就是跑遍了整個古董街也找不出第二個有這種成色的。這一說陳古愈加生氣,罵山九說誰叫你去踏破鐵鞋,那東西原來無處覓,那是死的,你現(xiàn)在把它找出來了,讓它活了,那你就得去處置它……開頭山九聽不懂陳古說的是什么意思,以為陳古是在壓價,港商很會耍各種手段。他只好主動跌下一百元,算是忍痛割愛。豈知陳古不屑一顧的,說給一半的價錢他都不要呢。僵了一陣,最后是陳古作出讓步,勉強要了半價。還說是看在初次合作的面上,下不為例。
  壓到半價山九也得賣,不賣的話賣給誰呢。不賣的話不就是從玉泰的檔口轉(zhuǎn)到自己的檔口而已嗎。再說賣一半的價格也有利潤,夠他事后掐著指頭發(fā)呆一陣子。俗話說吞氣求財,千萬不能因為芝麻而丟了西瓜。這樣平心靜氣地想著時山九忽然把大腿一拍,悟出陳古壓了半價把多余的那一個桃花紅買了其實用心良苦,走了一步好棋。把那桃花紅留在山九手里對陳古一點也沒有好處。從經(jīng)營學的角度看,那桃花紅是非買不可,買了自己才能夠放心。買了可以“殺人滅口”。
  剩下的氣全都往玉泰的身上出。仿佛沒有把錢賺夠,那都是叫玉泰給害的。這還不夠,玉泰還把他給耍了。連那個成對的桃花紅也仿佛是玉泰故意這樣安排了來把他給陷害的。一怒之下,山九在心里罵道,去你的,等著瞧吧,讓我去搗毀你的老巢。他知道只有景德鎮(zhèn)才能夠燒桃花紅。對,發(fā)一支奇兵過去,摸到玉泰的源頭。這個念頭是突然出現(xiàn)在山九心里的。雖然這只是一種沖動,甚至只是一種發(fā)泄,但是對于一個想在古董街里站穩(wěn)腳跟進而打天下的年輕人來說卻是勃發(fā)出來的雄心壯志,是一句錚錚誓言。
  
  第三章
  
  他去了景德鎮(zhèn)瓷器批發(fā)商聚集的地方。那些批發(fā)商多是景德鎮(zhèn)當?shù)厝?,對窯頭的情況了如指掌。山九要的正是這號人。和古董街前頭密集的檔口不同,這里小巷口院落里到處都是堵得幾乎走不過去的大瓶子大罐子,一點也沒有偽裝的,一眼就讓人看出這只是一塊景德鎮(zhèn)瓷器的集散地,把它也劃在古董街之內(nèi)似乎有一點牽強附會了。
  山九便覺得自己比這里的江西老依要高出一等。在前頭開檔口含有高科技成分,這里只能算是密集型產(chǎn)業(yè)。尤其是把那些和一個人差不多高大的瓶罐什么的給搬動的話那不就成為體力勞動者了嗎。
  所有的人都問他老板要什么東西。那種殷勤的態(tài)度和他對待陳古沒有什么兩樣。他當然不會傻到說他要桃花紅了。那是商業(yè)秘密,不能泄露。他佯說要梅子青,聲東擊西,一點也不走漏風聲。與其說他在看貨,不如說他在看人。人有什么好看的,做生意的都是鬼。不過不管是男是女,是俊是丑,千萬別看上一個像玉泰那樣的合作伙伴,不,那樣的一個競爭對手。
  當然最終得試一下業(yè)務(wù)水準,看他有沒有能力。這些江西老依大多是做大路貨的,做久了眼睛也就花了。這樣子的話他就是想學雷鋒幫你一把,你也得溜之大吉。
  說來有緣,他看上了趙平這小子。他看上趙平是因為趙平問他老板要什么東西,他說要梅子青的時候趙平一口說沒有,他又問真的沒有,趙平說沒有就是沒有。
  問別人的話,有也說有,沒有也說有。先把你拉到檔口里,穩(wěn)住了再說。然后讓你看這個看那個的,看得眼花繚亂,那顆心坐懷不亂也得亂。那些人滿臉堆笑的,其實笑里藏刀。
  這一類低級的伎倆他也玩過。不過現(xiàn)在他的層次高了,不是下里巴人。趙平說沒有反倒讓他覺得趙平直而不詐,正是他要找的人。于是他小聲問桃花紅有沒有。趙平說沒有,沒有就是沒有。
  這下山九笑了。這人過分了。事在人為,怎么老是說沒有。于是山九就點竅說市面上是沒有,不過你到景德鎮(zhèn)去打聽一下看哪個窯頭會燒,然后照他吩咐的去定做,生意不就做成了嗎。
  在古董街能夠把生意做到定做這個地步就說明你有些來頭了,起碼不是那種初出茅廬的新手,湊合了幾個小錢,買幾個小玩意瞎碰運氣。趙平也就把臉轉(zhuǎn)過去瞧了山九一眼。于是山九大聲說自己是在前頭開檔口的,真要達成協(xié)議,他愿意放定金。
  這話很有威力。既是開檔口的,又要放定金。這樣不光是山九的信用度,連他和趙平之間檔次的不同也區(qū)分出來了。這樣子爽快,就是不做生意說聲拜拜心里也舒服。
  趙平放下手中的活兒對山九說定貨的生意不好做,不是他不愿意做。倘若山九真要的話,他過幾天去景德鎮(zhèn)的時候留心一下,盡量替他找?guī)准屗荣u。打交道的次數(shù)多了,再做定做的生意。
  對生意人來說這一席話已經(jīng)算是推心置腹了。山九不是不會善解人意,只是這時候的山九不但對玉泰是雄赳赳氣昂昂的,對陳古又像是一只在一堆糖上盤旋的蜜蜂,他怎么忍得住讓自己按部就班呢。
  不,定做,我就是要定做。
  趙平只好把山九定做的內(nèi)容詳細地了解了一番,然后問山九定做的價位。山九一愣,定做就定做的,還有什么價位。無非是出窯之后根據(jù)質(zhì)量的好壞再做一些調(diào)整。
  這一愣,倒把山九的價位給愣出來了。趙平露出了微笑,開導山九說,拿同樣的一張圖片到景德鎮(zhèn)去定做,三百元可以做,一千元也可以做……哪個價位客戶可以自由選擇。
  山九還算頭腦轉(zhuǎn)得快,裝作是自己沒聽清趙平說的,接著一口就要了他從玉泰那里進貨的價位。這是最保險的,他不是從這個價位開始把陳古給套住嗎。做生意講究緣分,這個價位肯定會讓他一步到位。他還要放定金,趙平卻說不用,這么一點東西,要是貨來了山九不要他隨便賣別人算了,沒事。
  這一句話讓山九從椅子上一躍而起。開玩笑,貨到了古董街,包裝都不能卸下的,不然的話怎么叫定做。磨了這么久的嘴皮,差點連這最重要的事情都忘了交代。這趙平老道是有一點,只是不知道是否懂得守住秘密是商業(yè)的基本道德。
  趙平也就點了點頭,一切聽從山九的吩咐。大約過了半個月,貨從景德鎮(zhèn)發(fā)來的時候果然那紙箱也是景德鎮(zhèn)什么糖煙酒公司的,七捆八捆的,結(jié)結(jié)實實。兩個人關(guān)在暗室里驗貨、結(jié)賬,這樁買賣就了結(jié)了。
  回到檔口后山九躲到閣樓上去給陳古打電話。他不顧打香港要比打內(nèi)地貴出許多,詳細地說明了桃花紅的樣式尺寸什么的,說得陳古滿心歡喜的,一口答應他爭取早一天過羅湖。打電話的時候那幾個桃花紅就擺在他的眼前,那桃紅的顏色讓他的心里覺得暖呼呼的。打完了電話他仍然把手機抓在手中對著那些桃花紅發(fā)呆。這一刻那桃紅的顏色不僅僅是涂在那些瓶瓶罐罐上,同時也涂在他接著就要蒸蒸日上的商業(yè)前景中。
  陳古是在傍晚才露面的,手上背上都有貨。山九也很理解,香港客來一次不容易,肯定要順手牽羊的。先把別的事情辦了然后才來這里反倒說明他們之間的生意基本上已經(jīng)談妥了,只須花一點時間去水到渠成。
  陳古不像前幾回那樣很急迫的,這說明他這頭跑那頭跑跑累了。讓自己的桃花紅去把他刺激一下,消除他的疲勞。山九想道。開頭陳古的確睜大了眼睛,可是缺少山九想像中的驚喜。山九以為這是陳古在強抑著自己,誰都知道做生意是不能忘乎所以的。可是把東西看了又看之后陳古卻低下頭來陷入了沉思。山九在心里頭笑了,裝模作樣的干嘛,又不是初次打交道。這回你別想殺價了,這回都是新產(chǎn)品,定做的,質(zhì)量也好。山九對自己說,穩(wěn)住吧,這一回你是無懈可擊。
  陳古仍然不說話。過了一會。他打開了自己的行李。開頭山九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古董街不管是買貨的還是賣貨的,成交好的東西是不肯隨便曝光的,尤其是當著同行的面??墒顷惞艆s把里面的一件東西拿出來,而且撕開了包裝紙。忽然山九看到在撕開的包裝紙下面露出一片桃紅的顏色。山九吃了一驚。隨后那東西有形狀了,沒想到竟然是一個和山九就要賣給陳古的一模一樣的花瓶。把兩個放在一起去看,真是無獨有偶,成雙成對。再把花瓶的底翻過來一對,那上面的款就像在寫著這兩個花瓶是同一個人同一天在同一個地方燒制似的。
  這就是古董街的生意,難哪。陳古嘆了一口氣,對著眼前的桃花紅望了許久,才接著說道,這瓶子原來三千元也不貴,我不是給你買過嗎?可是現(xiàn)在三百元我也不要。
  就這樣,那些桃花紅瓶罐也就化作了山九的異常美麗的泡沫,五顏六色的。
  山九氣急敗壞地跑到趙平那里去的時候趙平正在收拾行李準備再去景德鎮(zhèn)。山九的樣子就像是把一個就要潛逃的兇犯給抓住一般似的。那趙平一定是故作鎮(zhèn)靜的,問山九那幾個桃花紅賣了沒有,倘若賣了,不妨再定做一批。山九開始大發(fā)雷霆??墒勤w平一點也不慌亂,反而說開頭他就說這種定做的生意難做,果然。接著他又胸有成竹地解釋說他是忠實地履行了合同的,如果是他把山九定做的貨賣給別人他負責,但是如果問題是出在景德鎮(zhèn)那頭的話,那跟他是一點也沒有關(guān)系的。
  原來當初趙平說定做有各種價位的道理就在這里。替你燒定做的,窯里就要從頭做坯什么的,坯做完了得看燒制的數(shù)量,數(shù)量越少,價位也就越高。山九的那三百元的價位實際上和批量生產(chǎn)沒什么差別。
  說完,趙平變得有些神氣地問山九,你知道就定做一件,做完了坯只能燒一件,燒完了之后還得把坯砸爛,這種定做是哪個價位?說到這里,趙平把手指往屋頂一指,大聲說天價!
  大概是趙平的聲音響了點,山九嚇了一下,把脖子一縮,整個人矮了半截??吹缴骄派蛋V的樣子趙平笑了。
  看你這樣子是有心做生意的,來,給你看一樣東西。
  一樣很小的東西,裝在一個只有一部手機那么大的盒子里。盒子一打開,山九就輕聲叫道官窯……趙平贊許地點了點頭,表示知道山九并非是一點也沒有見識的草包。這多少安慰了山九這一刻那受傷的心。
  這官窯多少錢一個?
  趙平伸出了一個手指。
  山九想了想,說一千元。趙平搖了搖頭,山九說難道會是一萬元。趙平點了點頭。山九的口就合不上來。趙平補充說這本是不能給你看的,這也是定貨的一條規(guī)矩。今天之所以破例是因為他覺得山九老實。
  在古董街被人稱作老實就等于是被光榮地授予了傻瓜的稱號。趙平的一句話把山九替自己在古董街的定位徹底地動搖了,同時也顛倒了他一開始就擺好了的自己和趙平之間的關(guān)系。山九的臉紅了,知道自己蒙受了奇恥大辱??墒撬坏煌饲樱炊辛艘环N豁出去的瘋狂。
  我也要做這種生意!以后我也定這種貨!山九大聲地喊道。不,山九是大聲地吠道。這一刻他覺得自己是一條狗,雖然沒有喪家,但是已經(jīng)吃了三堆屎,他是用吃了這三堆屎之后的氣力把那句話給吠出來的。
  回檔口的路上,山九碰到了玉泰。山九一怔,想起了堆在閣樓上的桃花紅。剛好玉泰也要去找他。山九還沒開口,玉泰就先說了,說桃花紅的新品種到了,快去看。
  山九的血往腦門上脹,兩只手癢癢的。幸虧這是在古董街這個文明的場所里,要是還在鄉(xiāng)下的話要發(fā)生天大的事呢。山九強忍住了自己,把一口痰吐在路旁一堆沒人清理的垃圾上。
  什么桃花紅,去你的,我現(xiàn)在要做官窯了,聽見了嗎?官窯,官窯!
  說完揚長而去。
  
  第四章
  
  做官窯談何容易。山九和趙平談的官窯指的是清三代的粉彩五彩琺瑯彩斗彩之類的,是景德鎮(zhèn)陶瓷的精粹,自古以來就是人們拚命模擬爭相仿制的對象。不過這技術(shù)的問題和山九一點也沒有關(guān)系。窯里頭的事情山九懂個屁。說山九不知天高地厚,一是指他沒有資金,二是指他沒有眼力。一個一萬元的東西他訂做得起?定做完之后他怎么鑒定那東西值一萬元?……
  第二天一早醒過來,山九頭腦有些冷靜。對著那個好像伸手就摸得到的屋檐,他覺得自己夢寐以求的不會是那么近在眼前,觸手可及。很明顯的,趙平的話不能夠一聽信。趙平說這一類的定貨是絕對不能給別人看的。他不是讓自己給看了嗎?說他老實,讓他開開眼界說不定是個借口,其實是要牽著他的鼻子,引他上鉤。他真要向趙平定了貨,誰能保證趙平不會去對別人也說你很老實,讓你開開眼界。這樣一想,又有了新的疑點。趙平說那東西仿得和真品一模一樣了,說得頭頭是道??哨w平就是換一個東西對他這樣說的話他還不是瞎子摸大象,完全一個樣。這一下,山九大夢方醒。對了,趙平只是在開拓客源,和他站在檔口里向客人們推薦這個推薦那個沒什么兩樣。所不同的是他是赤裸裸的,每一句話都像是在竭力證明要是不買的話將會痛失發(fā)財?shù)牧紮C,蒙受重大的損失。而趙平就鬼了,不動聲色地玩一些欲擒故縱的雕蟲小技。
  把趙平給看破了,山九很得意。他不但沒有退避三舍,而且因為知己知彼了,反而更加地蠢蠢欲動。趙平要是個純粹的好人,這古董街反倒沒什么生意可做?;斓浆F(xiàn)在,他算是明白了有人想自給你好處,你最好是退一步而三思這個人世間很普通的道理。明白了便沒什么可怕的了。他自己現(xiàn)在不也常說嗎,在古董街不僅要看哪個古董是真的,哪個古董是仿的,還得看哪個面孔是真的,哪個面孔是仿的。
  趙平推薦給山九的第一個精品是雍正的粉彩盤,沒有鋪墊的,一口價一萬五千元。山九有了心理準備,強抑住自己,基本上做到了不動聲色??墒钱斔涯潜P子給捧住的時候手還是微微地抖了一下。說實在的,那東西太漂亮了,誰看了誰喜愛,誰看了誰心動??墒巧骄艣]有讓自己一味地沉湎,在趙平一本正經(jīng)地敘說著那釉彩是如何的肥潤,畫工是如何的精致的時候,山九的眼前晃動著的不再是那些畫在盤子里的樹呀,花呀……他的眼前是一把鋒利的刀,挨近刀口的是一顆伸長了脖子的腦袋瓜。狠下心來,山九說一萬五就一萬五,給我兩天的時間,成交了給你現(xiàn)金,不行的話還你。
  口氣錚錚的,趙平聽了卻笑了。
  想得倒美。借有借的規(guī)矩,兩天的話三萬整,時間長了,價格也跟著漲。
  山九把嘴唇咬了一陣,終于豁出去了。他最后的計算十分簡單。管你是三萬五萬的,兩天以后我拿來還你,那還不是讓我給白玩了?
  山九把這個定做的官窯小心翼翼地揣在懷里從玉泰的檔口前面經(jīng)過的時候他突然發(fā)現(xiàn)這個小玩意兒還有一個功能,就是讓他來對玉泰出一口氣。雖然沒辦法指望它替自己報一箭之仇,可是用它神氣一番沒問題。
  因此他走進玉泰的檔口時便顯得很和氣的幾乎讓玉泰感到吃驚。這陣子兩個人相見的時候山九都是咬牙切齒的。
  給你看個東西吧。山九很低調(diào)地說明了來意。他的態(tài)度也謙遜得好像有什么學術(shù)上的問題需要商榷似的。這樣他就把玉泰在看那個東西之前和之后的兩種截然不同的表情盡收眼底。隨后他就很輕松地說這是給中國臺灣客定做的,對方過兩天來取。不用說那是胡扯,饞人的。他同時還從玉泰變得眼紅起來的神色中進一步證實這個盤子很有價值,確實是一把利刃,等著他去出鞘。
  怎么樣,這東西……玉泰終于吞吞吐吐起來了。這可是山九所沒有想到的。原來他只是鬧著玩的,沒想到卻把玉泰給勾引了。看他眼里的那種欲求,知道玉泰是守不住自己了。古董街里的娼婦。山九在心里罵道??墒怯猩庾鲞€猶豫個什么,他山九和玉泰其實是一路貨色。只是剛才他在和趙平交涉時是睜著一只眼把陳古給瞄著的,目標一直很明確。這陣子他和陳古的生意做煳了。想起來心酸。陳古說,他是有心和山九做生意的。這話更讓山九揪心,急不可耐。這回有機會了。陳古一開始不就告訴他,他是做高檔貨的,越值錢的東西他越喜歡。于是山九在陳古和玉泰之間分出了輕重緩急。到玉泰這里來是吊他胃口的,恢復和陳古的關(guān)系重新取得陳古的信任才是當務(wù)之急。
  可是玉泰又開口了,而且架子放得比剛才更低。他說下午自己有一個客人要來,可能喜歡這個貨。要是山九有心的話,把這個東西借給他半天就夠了,三萬五怎么樣。至于那東西是給中國臺灣客定做的還是給新加坡客定做的,下次再說。反正是泥巴捏的,火燒的,要多少有多少。
  一定是山九讓鬼迷住了心竅。玉泰那種忍氣求財?shù)纳倘孙L度也讓他有點動情。而且玉泰出的價錢也確實不菲。熬一個下午五千元的輸贏就出來了。眼下在古董街能抵擋得住這么一個誘惑的恐怕沒幾個人吧。
  就用這官窯來讓自己在玉泰面前風光一回吧。他還是第一次看見玉泰這樣對他唯唯諾諾呢。這么快地就讓玉泰置換出這么一副模樣來,真是有錢能使鬼推磨。這種痛痛快快的感覺就算值不了五千元,可也有賺頭。一分本錢都不花的,白賺。
  結(jié)果是皆大歡喜。在指定的時間里玉泰當面點給山九三萬五千元人民幣,山九自己扣下五千,然后又如數(shù)地轉(zhuǎn)給了趙平。原來貨幣流通就是這么一回事。就單價而言,山九獲取的利潤創(chuàng)下了自他開檔以來的新紀錄。那個曾經(jīng)讓山九大吃一驚的桃花紅瓶只帶給他比現(xiàn)在少了一半的飄飄然。他尤其不斷地回味了玉泰把他送出檔口時的很有人情味的笑容。他甚至發(fā)現(xiàn)玉泰也是一個很和善的人,如果不是因為生意的話他們本來盡可以和睦相處,甚至能夠親密無間。不,就是生意上的矛盾,只要求大同存小異,他們也能夠像現(xiàn)在這樣攜手與共,創(chuàng)造雙贏的局面。
  接下來他到荔灣廣場去得常了。他相信自己也有了在那個地方逍遙自在的身價。他身上那紅紅綠綠的光彩不再只是霓虹燈給染的,他自己也有光彩折射出來,和周遭的相映成趣。那些法國料理,四川菜什么的他也不再只是探著頭窺視了,要是咬咬牙關(guān)的話,他也完全能夠進到當中去堂堂就座。他之所以還保有著冷靜,那是因為他接受了多年的傳統(tǒng)教育,不會輕易地忘本。就連瞧著進進出出的女人的扭動的屁股,他也覺得有了比以前更加清晰的透視效果。
  和開頭賣給陳古桃花紅瓶一樣,大概一個星期之后的有一天他看見陳古和玉泰兩個人醉醺醺地從店鋪里走了出來。他是完全不經(jīng)意地看到了那兩張喝得紅紅的嘴臉的。如果他是一張接著一張地把它們給過眼的話,他就不致于會像現(xiàn)在那樣好像是被什么東西給一下子擊中似的。瞬間,他那已經(jīng)賺到手的五千元開始急劇地貶值。另一方面,原來他就覺得有可能被玉泰大撈了的一把卻開始通貨膨脹。當然不止是五千了,六千七千……一下子就跳到了一萬。接著又翻番,二萬四萬……剛才他還是一個盈利的商人,突然間卻出現(xiàn)了赤字。統(tǒng)計報表上的那支箭頭急轉(zhuǎn)直下,他也就一下子掉進了一個冷徹骨髓的冰窖當中去了。
  陳古不但請玉泰吃飯還請玉泰喝酒尤其刺痛了山九的心。古董街里不時會有香港客殺了一口肥豬以后喜不自禁地回頭來把開檔口的給款待的佳話。做生意的都懂得飲水不忘挖井人。做生意也最忌忘恩負義。陳古不是因為那個桃花紅瓶讓他平生第一次握著一把有鋸刃的刀去割斷一塊帶有血絲的牛肉嗎,那有紀念意義的一幕不是他津津樂道夸夸其談的話題嗎?當然無論是如何地頭腦發(fā)熱,他都沒有忘記使用匿名的方法,有時候陳古成了一個臺灣老板,有時候又是一個新加坡大亨。山九之所以這樣做那當然是因為有一個十分明白的理由,可是這種刻意制造出來的曖昧卻也增加了他敘談中的傳奇色彩,更能夠讓聽著的人垂涎欲滴。
  兩瓶啤酒本來也不算什么。可是一滴水卻映出了一個大海。在山九的想像中玉泰因為他的盤子而獲取的暴利已經(jīng)是一個天文數(shù)字了。他必須以牙還牙。他不能不以牙還牙。痛定思痛,他一下子拿定了主意。他狗急跳墻了。等到他從背后看到陳古和玉泰分手之后他立即掛通了陳古的電話。這種急不可奈也看得出這一刻的山九是如何地妒火中燒。
  他的第一句話就是陳老板你要不要官窯。這真是開門見山,一針見血。陳古在電話那頭一愣,隨口說了一聲要。其實這時陳古的腦里還沒有轉(zhuǎn)出山九是哪號人呢,他只不過因為山九的一句官窯而來了一個條件反射。山九接著說陳老板你要不要雍正盤。這時候陳古的聲音才有些走樣。隨后他才反問你是不是那個賣桃花紅的山九。山九便很神氣地回答說,正是,是本人。
  因為知道了是山九,陳古反而有點松勁,好像有一副重擔被他從肩上卸了下來。接下來他嘿嘿一笑,問山九你是什么樣的雍正盤,口氣之輕蔑,除了山九之外別人不可能會有那么深切的感受。一霎間,又是一股火沖上來,被燃起的既有新仇又有舊恨。
  我怎么會沒有雍正的盤呢,告訴你,是粉彩梅樹文盤,古月軒的!
  什么?!——你,你說得具體一點好不好……
  好,你聽清楚,我說尺寸。盤子的直徑是17.3cm,高度3.5cm……
  什么?!——你量好了沒有?……
  再說畫面。那棵梅樹畫得和書上的一模一樣,右上角還有兩行詩句,左右兩旁共有三個印章……
  什么?!——你這盤子現(xiàn)在在哪里?……
  山九的心猛地一跳。對他來說這才是關(guān)鍵的一刻。好說歹說,其實都是在佯說。山九要的只是陳古的這句問話。沒有這句問話,山九的電話就白打了,水中撈月一場空。
  陳古終于問了。不,陳古肯定要問的,非問不可。山九的心里有這個自信。否則的話山九不會掛這個電話,下這么大的一個賭注。等到山九覺得自己已經(jīng)讓陳古夠受了,他又一咬牙說道,那盤子賣了。陳古便完全亂了套。只聽見他垂頭喪氣地問道,賣到哪里去了,賣給誰了……
  這會山九不僅知道陳古肯定要這樣問的,他還知道陳古是多么希望山九能告訴他那個盤子賣給了新加坡,賣給了中國臺灣……可是山九卻說他把盤子賣給了中國香港,賣給了哪位哪位……
  
  第五章
  
  這一次的電話也讓陳古義無反顧地回到了山九的身邊。接下來的會談就不再用手機了。接下來山九把真相說明了。原來所謂的香港客就坐在面前。他就是不說明也行,留給陳古無盡的想像,留給他永遠的危機感。可是說明了有說明的好處。讓陳古知道那個雍正盤的來龍去脈,也就等于告訴他,真正的源頭在哪里。這樣子玉泰自然就靠邊站了,省得再去費一番口舌說他是如何地一無是處,跟他打交道總有一天會飛來橫禍。哪個古董商不是想一竿子插到底的。當然,什么都可以說,就是他作價給玉泰多少錢不能透露。同樣的,玉泰是多少錢賣給陳古的,山九也甭想讓陳古有絲毫的泄露。就是話題不得不涉及到這方面時,他們便信口開河,只要對自己有利的就盡量夸張。兩個人在重歸于好并且親密了一陣之后都開始把眼睛盯在玉泰這一塊被他們割出來的肥肉上面去了。
  從此以后山九才算是跨進了門檻,真正和官窯打上了交道。他連著和陳古做了三筆生意,一筆比一筆起色。利潤是遞增上去的,八千、一萬、一萬二。走到這一步,在當今古董市場整體不景氣的背景之下他卻在古董街當中算是鶴立雞群,一枝獨秀了??吹酵閭冇袝r候為了把一個瓶子多賣出十元錢來而向客人苦苦哀求的時候,他真想走過去拍拍他的肩膀,對他說老鄉(xiāng),看你還是這么窮酸相的,給我回家種地去吧。不過他頂多只是怒形于色,沒有讓自己付諸行動。到了現(xiàn)在他也知道了一個古董商城府必須有多深。倒是周遭的看他其實沒做什么生意,卻整天優(yōu)哉游哉的,把雙手插到口袋里站在陽光底下吹口哨,彼此之間開始交換眼色,流言蜚語也跟著出來了。有人說他一尊東漢的石雕像賣給了在東莞開工廠的臺灣老板,用那筆錢在深圳置了一層樓。有人說一個日本的商賈向他訂貨要兵馬俑,他正在打聽如何用集裝箱托運……傳到他耳中去的只要不是有香港這兩個字的他都洗耳恭聽,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樣,讓原來想從他這兒證實什么的人更加疑云重重,讓原來想聽他矢口否認的人掃興而歸。不過如果真的有什么船只靠近了他設(shè)下的危險的水域,他立刻會警告說別造謠生事好不好,想得倒美,是不是在做夢,在古董街也和別的任何一個地方一樣,必須一步一個腳印,別妄想一步登天。那振振有詞堂堂正正,就像外交部的新聞發(fā)布人在嚴正地駁斥某些反華勢力對正在和平崛起的中國的惡毒攻擊。
  他也有了自己獨立的檔口。雖然他沒說自己因此圓了一個什么夢,可是那種欣慰之情卻不時地從他變得頻繁起來的笑容中洋溢了出來。當然這一點進步?jīng)Q不能代表他的鴻鵠之志。按他現(xiàn)在的思維,一個在古董街混日子的人如果沒有一個檔口的話,那不就等于一個乞丐連要飯的碗都沒有帶上一般。在他和當時助他一把的老鄉(xiāng)分手的時候,他多少掩飾了自己的春風得意,不顯得好像和古董街里因為生意窘迫而不斷地搬遷,不斷地重新組合的那些人有什么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在最后結(jié)算房租時他還把幾十塊錢的一個零頭一筆勾銷了。臨走時他拍了一下朋友的肩膀,說好好干。說有空來玩,還不就隔了那幾步路。說這話的時候他的眼神有幾分關(guān)切,也有幾分恨鐵不成鋼。
  實際上一個獨立的檔口對山九來說顯得比任何人都更加重要。不然的話一旦陳古來了,他總覺得好像在哪個地方被安上了竊聽器似的?,F(xiàn)在好了,他在像一條過道一般的檔口中間掛了一條布簾,往靠前面的柜架里隨便放上幾件大路貨,搪塞一番,這樣誰都別再指望把他給一眼望穿了。有時候碰到不是要緊的事或者是他懶得露面的時候,他干脆坐在后頭垂簾聽政。那塊布簾完全遮住了陳古這么一位座上賓。當然還有那決不能走漏春光的官窯。接著就是起先由陳古點一遍然后由山九核一遍的鈔票沙沙地作響時那一段美妙的時間。這時候,那塊布簾讓他與世隔絕了。
  對陳古的態(tài)度也有了微妙的變化。開頭他無論什么情況下都是畢恭畢敬的,后來他大體上是畢恭畢敬的,有時候也來一點不亢不卑。和陳古平起平坐那是他不敢指望的,也沒有這個必要。只是在生意做完大功告成,兩個人都從戰(zhàn)場上撤下來時便不再需要那么唯唯諾諾了。錢已經(jīng)下兜了,手里頭缺的只是一點人情味。說說笑笑幾句,下次還要和顏相見。其實,看起來輕輕松松的,暗地里兩個人已經(jīng)在嘗試著下一輪怎么交鋒了……
  咱們做了幾次官窯了?陳古這樣問著,像是在總結(jié)什么似的。山九就在心里想道廢話,就你知道我知道的,提它干嘛。陳古接著說,其實我們做的不是真正的官窯。山九就又在心里想道廢話,真正的官窯誰做得起,不但做不起,做了還有殺頭之罪。
  于是他就糾正了陳古一下,說我們做的是定做的官窯。說完還有一個得意的笑容。
  對對對,陳古很欣賞山九的這句話。接著他說接下來我們要做的既是定做的,又是真正的官窯。
  這一下山九無法去和陳古對應了,耷拉著腦袋瓜,一知半解的。陳古便把山九給瞧著,瞧了很久。僵持了一陣之后,陳古突然輕聲地問道,你知道歪嘴堂官窯嗎?
  山九一愣,又嗆住了。他做官窯,說時間長也長,說時間短也短。可是自從他和陳古搭上了鉤之后他就買了官窯的書,甚至還研究了清三代的輝煌的歷史,糾正了自己把康熙寫成康飛把乾隆誤解成是一位武功大師的錯誤,什么粉彩五彩琺瑯彩斗彩……這些稀奇古怪的彩也都叫他背得滾瓜爛熟。連什么中和堂、彩玉堂、慎德堂的這些半官半民的款他也記了一大堆。可是這會一一地讓它們從腦海里躍然而出,卻沒有一個歪嘴堂來讓他急中生智。
  然而他不能說不知道。說不知道的話就把生意的路切斷了,是一種自殺的行為。于是他嘿嘿地冷笑了兩聲,說歪嘴堂官窯誰不知道。本來他還想說不是雍正就是乾隆,后來罷了,告誡自己不必畫蛇添足。
  陳古就問你有沒有?問的時候兩眼發(fā)亮。山九隨即放聲大笑。有,怎么沒有,他什么都有。說完了,笑聲還沒有完。那笑聲有點像是楊子榮在座山雕面前痛飲之后的開懷大笑。
  也不是他死不要臉地瞎吹牛。山九并非完全心中無數(shù)。就算在書本里查不到,他也可以上趙平那兒去把他當一本活字典翻翻。這一陣子,趙平開始對他另眼相看了。開玩笑,一下子賣出了三個官窯。要是能夠公開的話,一定會是古董街的爆炸新聞。當然古董的知識仍然從趙平那兒接受了不少,可是怎么賺錢做生意這下該輪到趙平向他不恥下問了。這兩者孰輕孰重,想必趙平應該比他要清楚。不然的話,趙平近來怎么會越來越端出一張酷似他端給陳古看的臉盆。與此相對應的是不知不覺之中,他也學著陳古那樣子不時地給了趙平一點臉色。時來運轉(zhuǎn),古董街里面的一種良性循環(huán)。
  
  第六章
  
  山九找趙平去了。一見面他就對趙平大聲說從現(xiàn)在開始咱們不做一般的官窯了,要做就做歪嘴堂的。一邊說一邊盯著趙平的臉看,果然看到趙平臉有改色。這么說這小子是知道什么叫歪嘴堂官窯的。山九又一邊在心里嘀咕著,一邊留給了趙平一點時間讓他把歪嘴堂官窯的知識不打自招。不料趙平又是嘆了一口氣說歪嘴堂官窯難做。
  山九有點不悅。那一次趙平不也是這樣說定做的難做,結(jié)果不是在他的帶領(lǐng)下,做出今天這么一個欣欣向榮的局面。于是他不等了,說難做不難做你先別提好不好,你先給我說歪嘴堂官窯你到底懂不懂?
  趙平也不計較山九的態(tài)度,說怎么不懂呢,景德鎮(zhèn)的哪個窯他不懂?
  那好,那你給我說說歪嘴堂官窯是雍正的還是乾隆的?
  有雍正的,也有乾隆的,還有康熙的。
  對,沒錯,這樣子吧,你先給我一個康熙的,咱從康熙做起。
  怎么給你呢,買一個小碟子都要排隊一個月,定做的至少得兩個月。
  這還了得。等兩個月?不但他等不了,陳古也不會等的。那家伙說不定又會去勾搭別人了。山九急了,說沒有康熙的雍正的也行,不然倒著做,從乾隆做起。不但對哪個朝代有具體的指示,連趙平做生意的態(tài)度山九都覺得有教育一番的必要。他說今不如昔,古時候歪嘴堂的窯工們嘔心瀝血,創(chuàng)造了燦爛的文化,可是現(xiàn)在的人就是去仿造也拖拖拉拉的,沒有效率……
  趙平就瞠目結(jié)舌的,叫山九很舒服地看在眼里。然后山九看到趙平有點突然開竅的樣子,就快活地想那是自己的苦口婆心有了結(jié)果。最后在山九的開導下趙平終于說,老兄,歪嘴堂官窯他實在沒有。沒有就是沒有。
  這一來山九就更加心花怒放。他跟趙平的緣分就是從沒有這句話開始的。沒有就是沒有表白了一個做買賣的坦然的心懷,不矯揉造作,不喬裝打扮。沒有就是沒有是一個好的兆頭,沒有就是沒有會帶來一個好的運氣。
  果然接下趙平又說了,歪嘴堂官窯他實在沒有。沒有就是沒有。只不過有一個朋友把一個歪嘴堂官窯留在他這里托他賣。
  真是功夫不負有心人。這不,事在人為,只要鍥而不舍的,沒有也變成了有。管它是趙平的,還是趙平朋友的,只要是歪嘴堂的。
  趙平就把那個朋友的拿了出來。是一個小筆洗,底下是康熙款。剛好合山九的時間順序表。只是塊頭小了點,一個手掌都捏得過來。就怕太小了不會產(chǎn)生大利潤。但是一想不對,這古董不是論斤賣的,沒聽說過成化的一個豆彩小杯現(xiàn)在還值幾百萬元嗎,說不定這歪嘴堂官窯也是越小越值錢。
  仔細地端詳了一會,山九突然厲聲問道,你憑什么說這是歪嘴堂官窯?說時還正眼盯著趙平,讓趙平明白這一刻趙平臉上一絲一毫的變化都在他的掃描之下,他已經(jīng)用一架測謊器把趙平給五花大綁了。
  這一著是山九拿手的。他這不但是在逼趙平給這個筆洗蓋上一個產(chǎn)品合格證,讓他在以后出現(xiàn)問題時無法逃避責任,而且趙平在蓋印的時候只要有一點點手軟,就會讓他看出破綻。
  由此也看出作為一個古董商,山九已經(jīng)是羽毛漸豐了。即使是利令智昏了,仍然保有把好質(zhì)量關(guān)的這一絲清醒。而且他的語氣不但嚴厲,同時又是把一個學生給考住的那種。這也是他常用的一種手法,而且挺管用的,就是在像現(xiàn)在對歪嘴堂官窯一無所知的情況下也具有先發(fā)制人的效果。
  趙平二話沒說的就把那個筆洗給收起來了。憑什么?又不是我的,咱們下次再做吧。下次做咱們的歪嘴堂官窯。別人的生意就是不能代做。我又不賺一分錢。討厭死了,那家伙又是要現(xiàn)錢的。懂嗎?人家要現(xiàn)金。
  給我再看一下。山九說著,變得有點寬容。萬事開頭難。做這歪嘴堂官窯也一樣。山九想自己對趙平施加了太大的壓力。做生意要有彈性,就像一根發(fā)條,不能拉得太緊,拉得太緊,變直了,回不過頭來就死了。
  趙平的態(tài)度讓山九斷定那東西真的是歪嘴堂官窯了。趙平無意中透露出來的他的朋友要現(xiàn)錢的話也在很大的程度上改變了山九的立場。做代銷的生意保險,但是利潤畢竟有限,大頭的被人家吃掉了。這種做法在初級階段積累資本時行,但是在需要發(fā)展的時候就得狠一點。他早已經(jīng)上了臺階了,打了三個戰(zhàn)役,一個比一個漂亮。再要墨守成規(guī)下去的話,就讓他賺了也像是虧了的。古董商計算盈利的方法與一般的人不一樣,尤其是山九。那一次他從玉泰那兒賺了五千元還沒有高興個夠不就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虧了,虧得要死。在古董街人心很容易沉浮,有時候一下子上到云端,有時候又一下子跌入谷底。
  山九把小筆洗又端詳了一陣之后氣氛就有些緩和了。他的有點豁達的作風也像是在襯出趙平小商人那種容易急躁的毛病。隨后他問趙平這東西朋友要價多少。趙平說就那么八百塊。
  突然間山九開了口,斬釘截鐵地。
  一口價五百塊?,F(xiàn)金就在我的口袋里!
  劍拔弩張的,氣氛一下子緊張了。那么一個小不丁點的筆洗,那么一個大義凜然的山九,對比是夠鮮明的。不料趙平又大聲笑了,說如果是我的,五百就五百,我虧本給你了。
  山九有些狼狽,好像是拿了一把牛刀去殺雞,結(jié)果卻撲了一個空。他松開了手中的筆洗,聳了聳雙肩,整了一下領(lǐng)子。趙平就把那個筆洗小心翼翼地裝回到原來把它取出來的小盒子里。那個小盒子很精致,四四方方的,放在趙平的手掌里像個寶石箱似的。
  怎么樣,還是下次做咱們的歪嘴堂官窯吧。趙平的話有點像是在安慰山九。在轉(zhuǎn)身把小盒子收起來的時候他又輕聲說道,一點都沒法商量了吧,真有點可惜……突然間趙平轉(zhuǎn)過身來了。他這么一轉(zhuǎn),竟轉(zhuǎn)出了自己一張無比興奮的臉。如果不是一個什么突然間悟到的錦囊妙計是怎么也無法讓趙平會有這么一個突變的。真是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而這個時候呈現(xiàn)在趙平臉上那真切的表情以及因此與剛才的他所產(chǎn)生出來的反差讓山九覺得即使是上了如戰(zhàn)場一般的商場,也不乏會有一點人情味。
  你真的只能出五百?你就不能多出一點?隨意!只要你行,我也豁出去了。什么朋友的,我就替他做主一回吧,有什么責任我來負,天塌下來我頂住!——
  這筆交易花費的時間是山九古董生涯中破紀錄長的一次。同時他堅信用現(xiàn)金把它低價買下來是自己古董生涯中的一個新的突破。他把那個小筆洗放到陳古手中的時候他仍然是這樣子想的。陳古看了筆洗之后把它放到一旁去的漫不經(jīng)心的態(tài)度也被山九認為是陳古故作鎮(zhèn)靜,又在放什么煙霧彈,又在制造某種假象。
  陳古說把你的歪嘴堂官窯拿出來。山九說拿出來了,歪嘴堂官窯哪有那么多。陳古說在哪里。山九說那不,你都看了。怎么,有眼不識泰山。陳古說你別開玩笑好不好。山九說開什么玩笑,這是在做生意。說時還撩動了一下那塊布簾,露出檔口的外部景觀,提醒陳古這哪里會是玩笑,他們在這塊“腹地”里已經(jīng)認認真真地交易了三次。
  直到這時候陳古才想起在這之前,山九還在振振有詞地說清三代不僅有歪嘴堂,還有中和堂、彩玉堂、慎德堂……一大堆的“堂”呢。終于陳古也像恍然大悟的趙平那樣找到了問題的癥結(jié)。他把山九丟到一旁不管,開始放聲大笑,笑得不可開交。
  你到景德鎮(zhèn)去吧,你去打聽一下一個叫金堂的,不,你在古董街就可以豎起你的耳朵!誰不知道這個金堂出世的時候他媽沒把他在襁褓中包好,讓一股歪風邪氣把他的嘴巴給挪到了一邊。什么清三代,那時候這個歪嘴堂的大公的大公還是穿開襠褲的。
  剎那間,山九覺得所有的古董都在眼前滾動,有瓶子,有盤子……它們的屁股上面都有一個歪嘴堂的打款,它們都是官窯。那個可恨的歪著嘴巴的金堂就俯在它們旁邊,蹬起一個飛旋的轱轆,讓飛濺的泥水通通往他臉上抹黑……
  山九不住地喘氣。他不能不讓自己有一個重拳出擊,他在發(fā)呆了片刻之后便一手把那個筆洗捏住,然后奮力一擲,讓它砸在用紅磚鋪成的堅實的地板上。
  這個所謂的歪嘴堂官窯在粉身碎骨之前發(fā)出了一聲很尖利的嘶叫,它的碎片一直濺落到了像是小巷子一般的檔口的盡頭。
  這一擲只是山九的一個下意識的行為。他也根本沒有想用自己這個瘋狂的舉動來結(jié)束眼前的惡夢。但是這一擲卻在陳古的眼前劃出了一道亮光,讓他覺得很有必要對這個實際上他已經(jīng)決定終止他們之間合作的年輕人重新進行評估。他的目光又變得有點像是平時他把一個瓶子給仔細打量的那種了。
  結(jié)果卻因為山九痛下了決心,反倒意想不到地得到了陳古的賞識。開玩笑,在當今古董街人們往往以五元十元為單位進行寸土必爭的市況下,一個初出茅廬還沒有賺下大錢的新手卻摔得下自己用好幾百元錢買下的東西,這是臥薪嘗膽的精神,這是脫胎換骨的意志。于是陳古就覺得山九的屁股也是打款的。是官窯。
  于是陳古告訴山九,若是真的想一攫千金的話,那就跟著他從頭學起吧。這一句話便敲定了他們之間迄今所沒有的師徒的關(guān)系。山九因禍得福的,不知道如何感激涕零,倒是陳古為他指出了一條上刀山下火海的捷徑。陳古說,你到景德鎮(zhèn)去吧,找到那個歪嘴堂,找到那個歪嘴堂官窯。只要是那個真正的歪嘴堂,只要是那個真正的歪嘴堂官窯……
  山九屏住了呼吸。
  陳古又輕聲問道,你知道香港的蘇富比嗎?
  山九搖了搖頭。不知道就是不知道。這一回他再也不敢口出狂言了。
  于是陳古又告訴他蘇富比是世界有名的古董拍賣行,說著停住了嘴。山九被懸到了空中,上不去,下不來??墒沁@一回他不敢多問,這一刻只能任由陳古來把他擺布。終于,陳古把山九的耳朵咬住了。
  你知道嗎,目前能夠打進蘇富比拍賣行的只有景德鎮(zhèn)的歪嘴堂官窯。
  陳古的話到此戛然而止。而山九也就一下子心領(lǐng)神會了。
  
  第七章
  
  景德鎮(zhèn)的窯頭和古董街的檔口一樣密密麻麻的,多如牛毛。只是那些檔口就像一塊壓縮餅干一般緊緊地擠成一團,讓人憋著一股透不過的氣。而景德鎮(zhèn)的窯頭卻是一片一片地攤開在起伏的山巒上,高低不平地蔓延開來,望不到頭尾,給了人一種無邊無際的感覺。
  找到歪嘴堂便費了山九許多心機。山九三顧茅廬,歪嘴堂只讓他看放在陳列室里的那些東西。他知道歪嘴堂是不會輕易地把好東西曝光的。陳古提醒過他,要想跟歪嘴堂做生意,得像你們大陸賄賂那些貪官一樣去請他喝酒吃飯。另外一句話也說得很神,說整個景德鎮(zhèn)只有歪嘴堂才是真正的一口價。一分錢都別想還他。
  陳古的那些話山九聽的時候心里頭火燒火燎的,巴不得早一天到景德鎮(zhèn)去拳打腳踢,可是這會兒卻像是驗證了一個嚴酷的現(xiàn)實。形勢真的有點像趙平說過的那樣沒有就是沒有。不過這一回山九確實是不見黃河心不死了。他住下來了,賴在歪嘴堂這里。當然也有一些皮毛的業(yè)務(wù)讓他不是在景德鎮(zhèn)白吃白住。不過他一天三頭兩遭地跑歪嘴堂,兩只眼睛虎視眈眈。
  這一天歪嘴堂不在窯頭。院子里像往常一樣是一坑瓷土,靠墻邊有幾個沒燒的瓷胎。幾個小工在慢騰騰地干著活兒。作坊里有七八個擠在一起的大人小孩在懶洋洋地畫畫。這種到處可見的窯景實在讓山九不敢相信這里竟然打造出了進入國際市場的名牌。
  這時候作坊的一堵墻忽然動了一下。山九一怔,才看到那里原來是一扇門。門開了,露出一個很小的畫室??恐粋€小窗口,一個年輕人正在潛心作畫。
  山九的心跳變快了。這個別具洞天的小畫室肯定是一個秘密的所在。他的直覺讓他相信這個小畫室其實就是這些日子來他所苦苦覓找的,他就是沖著這個畫室來到景德鎮(zhèn)的。他甚至認為那個年輕人是被囚禁在里頭的,是歪嘴堂用一扇隱秘的門把他與世隔絕的。把那扇隱秘的門打開了,就打開了所謂歪嘴堂官窯的大門。
  剛好作坊里的那些人以及外面的小工們都陸陸續(xù)續(xù)地去吃飯了,這就給了山九一個絕好的機會。他溜進了作坊,然后躡手躡腳地把那扇門推開了。那年輕人太專心了,竟沒有發(fā)覺有人走了進來。于是山九站到了他背后,伸長了脖子。這一伸,山九便僵住了,好像觸了電一般。
  官窯,歪嘴堂的官窯!
  放在那年輕人面前的是一張雍正琺瑯彩玉壺春的圖片。山九的書里也有這么一張。其實書不書的一點都沒關(guān)系,做官窯的人就是閉上眼睛也會把它給認出來的。誰不知道那是國寶中的國寶??墒沁@一刻讓山九吃驚的不是這張圖片,而是被那年輕人捧在手中的“實物”,那個只有十幾公分高的玉壺春96Xwl5K0nakCiwP32lVKizT9vx5s8cWdd+JHPDPOWOQ=形狀的瓷胎。
  如果山九懂得一點藝術(shù)的話他就不會那么瞠目結(jié)舌了。他就會明白世界上再精致再逼真的模仿也比不上原創(chuàng)偉大。何況那個玉壺春還沒有燒窯,那個年輕人描上去的只是黑色的顏料而已。然而這一刻山九盯著那個年輕人作畫時看的如癡似醉的表情幾乎會令人覺得這個時候就是把那個不知藏在哪個博物館里的真品放在山九面前,山九也會去舍本逐末的。神秘的面紗被揭開了,歪嘴堂官窯就在他的面前被炮制著。山九無比激動地感到距離自己夢寐以求的只有一步之遙了。
  當然他也知道一個能夠以假亂真的官窯必須具備許多雷打不動的絕對條件。但是大多數(shù)的淘金者都栽倒在畫工這一關(guān)上頭。談何容易,什么“形似”、“神似”的,光理論的術(shù)語就一大堆的。就算你有瞞天過海的本事,描出了一幅真切而又逼真的圖像,甚至讓人拍案叫絕,可是把放大鏡一按上去,所有的都原形畢露了。但是這一刻在山九看來那個年輕人的畫工已經(jīng)過關(guān)了。絕對過關(guān)。他之所以能夠如此武斷,憑的也是他的直覺,是他在古董街里積累起來的經(jīng)驗。一個古董商不會只拘泥于一些細節(jié)的,他們更樂于相信用自己的嗅覺去感受出來的氛圍。在這種氛圍面前,所謂的藝術(shù)反而變得蒼白無力了。
  當然他也有具體的證據(jù)。他看到那個年輕人每往玉壺春上面點上一個點描上一條線都是極其緩慢極其慎重的。這種比蝸牛爬行還不如的速度也應證了趙平說過的歪嘴堂官窯一個月才出那么幾件,要一個小盤也要排隊兩個月的神話。當時他還以為那是趙平唬他的,是危言聳聽?,F(xiàn)在他眼見為實了。
  不但如此,在山九看來那年輕人的一點一劃是沒完沒了的,時間已經(jīng)在他的筆下停住不動了。對山九來說這是一個異常新鮮的感覺。這種感覺是他在古董街里從來沒有過的。古董街里也有時間停住不動的那一刻。可是和現(xiàn)在不同,那都是在諸如陳古要把價格最后給敲定下來的時候。那一刻,他的心都快炸裂了。那個時候如果去握住那支纖細的筆的話,那只手肯定會顫抖的。當然還要一種沒完沒了的時間好像停住不動的感覺,那更是古董街里經(jīng)常有的。從早到晚沒有一個客人,沒有賣出一件東西。那個時候太陽老是懸在頭頂上,拉都沒法把它給拉動。那個時候手無聊得沒事干可腦子里卻在一點一劃地不斷地描畫著。那一點便點出了一個壞主意來,那一劃又劃出了一個膨脹起來的欲望。
  這樣不知過了多久。奇怪,這一刻那年輕人的一點一劃竟然也在山九的心里描畫著,讓他變得沉靜,心跳沒剛才那么快速。也許這也是歪嘴堂官窯的神奇之處。他是沖著它而來的,為了它,他簡直可以飛蛾撲火。可是就在他伸手可及的眼前,那支把它給描畫著的筆卻把他擋住了,告訴他輕一點,慢一點,這里是一個和古董街截然不同的世界。于是這個時候山九的眼睛只隨著那支筆在移動,他的眼前也只有那個玉壺春的畫面,既沒有一把鋒利的刀,挨近刀口也沒有一顆伸長了脖子的腦袋瓜,沒有一口豬。
  那個年輕人終于告了一個段落。當他把筆輕輕地往筆架上一擱的時候,沒想到山九竟然舒出了一口比他更長的氣。那個年輕人猛地一驚,回過頭來,迅速地用自己的身體把那個玉壺春以及圖片什么的都給擋住,同時毫不客氣地要求山九趕快離開。在他把那扇隱蔽的門打開的時候他更是四下里望著,顯然是生怕眼前的情景讓人家給看到了。這個時候的年輕人和剛才什么都沒有察覺到的忘我的他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
  離開了窯口,山九到山腳下的一家飲食店吃中飯。他要了一瓶啤酒,還有一份小炒。跟廣州比起來,這里的伙食便宜得要死。平時他在古董街里也是省吃儉用的,最近發(fā)了一點仍然不敢大手大腳。額外加上一瓶啤酒,實際上只和他在古董街吃一餐便飯差不多,不算破費。即便如此,飲食店的主人已經(jīng)對他另眼看待了,問老板還要點什么。這一問又問出了山九的一碗湯來。其實不加那個湯他也是個老板,名符其實的老板,廣州古董街里開檔口的。跟陳古那是沒比的,這山望那山高。不過到了景德鎮(zhèn),他不就是陳古嗎?殊不知到景德鎮(zhèn)來的老板雖然成群成串,可他們大多是買大路貨的,哪有幾位像他這樣的,去碰歪嘴堂官窯,虎口拔牙。
  恰恰是在這個時候那個年輕人走進了他的眼簾。他剛剛把一口悶悶不樂的啤酒沁到了胃里頭??吹侥悄贻p人也進到了店里,他連忙挪了一下屁股,留出了一個讓年輕人能夠坐在他身邊的空位。他想只要那個年輕人在他的身旁坐下了,那歪嘴堂官窯也就在他的身旁坐下了。
  沒想到那年輕人不是上館子的。他只買了兩元錢的面條,回身要走時,那年輕人也看到他了,便特地拐過來對他說老板,剛才對不起了??赡鞘菦]辦法的,他跟自己的老板簽約了,他的東西是不能讓人家看的。要是讓老板知道了輕則扣工資,重的話還會炒魷魚。
  讓那年輕人叫他老板不知比飲食店的主人叫他老板要讓山九興奮多少倍。可是那甜滋滋的味道還沒有和剛剛潤開喉嚨的啤酒滲在一起,山九卻有點吃驚得說不出話來。什么,輕則扣工資,重的話還會炒魷魚?一個畫官窯的,確切地說是畫歪嘴堂官窯的居然會跟歪嘴堂簽訂了這么一個喪權(quán)辱國的不平等條約。不,那不是什么條約,那是一張賣身契。他不知道歪嘴堂給了這年輕人一個月多少工資,不過看他只買了兩元錢的面條就知道他的待遇不會比蕓蕓眾生的打工仔高出多少??蓱z的家伙,他難道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多少身價。是的,他一點兒也不知道。他一定不知道他每點下的一個點每畫下的一條線或許只會增加他一分錢或者一毛錢的工資,可是到了歪嘴堂的手里,當然也到了他山九手里,接著還到了陳古的手里,最后要是運氣好的話還登上了蘇富比這個大雅之堂的話,那就是一筆千金,是一個連一下子就會算出是賺了多少或者虧了多少的山九也無法去把握住的數(shù)字的天翻地覆的演變。
  他因此有了一個下意識的舉動。二話沒說就把用紙包好的兩元錢的面條從那年輕人手里奪過來,然后大步走到灶臺前往火舌躥動的鐵鍋旁邊一擲,大聲說給我加工!加魚!加肉!
  飲食店的主人一臉喜色,好一個老板。
  山九往回走。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大喊來一瓶啤酒!再來一瓶!
  飲食店的主人又是一臉喜色,好一個老板。
  那年輕人被他綁架了。山九不給他一點推辭的權(quán)利,他是被強制地去品嘗這一餐豐盛的菜肴的??吹侥悄贻p人一臉窘迫的樣子,山九便想起了陳古請他到荔灣廣場去吃飯的那一幕。這個時候他很真切地理解了當時陳古的心情。一個慷慨解囊的老板原來是這么一種痛痛快快的滋味。他也希望那年輕人能夠放開一點,如同開頭他被陳古拍了一下肩膀大吃了一驚,隨后他無可奈何地放開了自己,卻吃了更大的一驚。人生就是這樣的因緣巧合。說不定他們這么一碰杯,也會像他和陳古一樣,亮出一片柳暗花明的新天地,從此馳上一條生財致富的新干線……三杯酒還沒有下肚,他就開始飄飄然了,頭重腳輕地竟覺得眼前這個畫歪嘴堂官窯的年輕人不是第一次才見面而是很早以前就認識的。
  
  第八章
  
  五天以后,山九搭上了回廣州的列車。他的懷里揣上了一個膽瓶形狀的官窯,歪嘴堂的。這回是真的歪嘴堂官窯了,一點也不摻假。歪嘴堂的稍稍撅起的嘴作出了鄭重其事的保證,其可靠性比一萬元的東西你賣不出去拿回來一萬二給你收下的豪言并不遜色。
  是那個年輕人替他引薦的。那年輕人對山九說讓他介紹可以,至于價格怎么樣你們自己談,跟他一點也沒有關(guān)系。他大概知道那東西不便宜,怕山九承受不了,就給山九打預防針,說那東西是外銷的,拿到國外去好賣。山九會心地點了點頭,口里不說心里卻在說,什么國外,就在你家門口,你老板賣多少?會把你嚇死的。你這傻傻的,只知道一點一劃地描畫,跟一個苦力差不多。那年輕人進一步解釋說老板出一個產(chǎn)品不容易,他畫畫只是其中的一個工序,除外還有很多復雜的工藝。山九就在心里想瞧你這話說得更傻了。復雜個屁,復雜的只有你的畫工……于是拍了一下那年輕人的肩膀,引用一句在廣州學的話說是很復雜,是一個綜合治理工程,你的畫工只是其中的一個項目。第一回打交道不好說得太露,只留了一個言外之意。他真正想說的是等著瞧吧,等我的生意做大了,我也來搞個綜合治理。那個時候也給你一個項目,一個重點工程。那時候不會有不平等的條約,至少會給你許多優(yōu)惠,遠遠高出你現(xiàn)在的工資。臨走之前他又和那個年輕人見了一面。他想拿幾十塊錢給那年輕人做介紹費,讓那年輕人給一口謝絕了。那個年輕人有點不好意思,好像他的熱情被山九誤解了。這一來山九也就罷了。心想幸好請了那年輕人一頓飯,不然會覺得虧了對方。好,就算是一樁公平的買賣,大家都賺了一點,賺不到錢也賺了點人情。
  現(xiàn)在是萬事俱備,連東風也不欠缺。到了廣州,他只做兩件事。一是給那個官窯配上一個精致的盒子,讓它更顯得古色古香的。其實不配盒子也行,用不著喬裝打扮它仍然是個歪嘴堂官窯,就像那個不穿衣服的皇帝,一絲不掛的仍然會光芒四射。另一件事就不用說了,撩開他檔口里的那塊布簾,把陳古迎進來,接著又把他送出去。
  陳古告訴他拍賣行又要舉行一年一度的拍賣會了。言下之意很快就會有結(jié)果的。沒想到比山九預料得還要快,第三天就來了一個電話。
  開頭他沒聽出那不是陳古的嗓音。對方嘰里呱啦的他還以為是陳古喝醉了酒。陳古喝醉了酒本身不就說明已經(jīng)大功告成了嗎。聽了一會山九覺得不對勁,于是大聲斥問對方是不是打錯了電話,這陣子經(jīng)常有一些毛毛草草的人來敗壞他的好心情。直到這時候他才聽到電話里有“海關(guān)”兩個字。
  海關(guān)跟他會有什么關(guān)系呢?山九想了許久。隔行如隔山。這么大的一個廣州,連去海關(guān)的路他都打聽了許久。干脆不去了吧??墒枪哦值娜寺犓蚵牶jP(guān)什么的,個個都變了臉色,就像那陣非典流行的時候人們聽見他咳嗽。這下他才想到這海關(guān)有些名堂,恐怕不去不行。
  去了以后他就知道出事了。海關(guān)當然不會向他介紹事件的背景,不像他把檔口里的東西向客人兜售時甚至會指出那東西是從西安城外的哪個公墓出土的那么詳盡。事后他才知道陳古連人帶貨都被扣留在羅湖了。不用說是陳古那家伙把他給供了。
  這么說那個歪嘴堂官窯還沒有到香港的拍賣行去試一下身手,卻先“通過”了中國海關(guān)這一關(guān)。山九大汗淋漓了一會,終于想到自己是清白的,別開玩笑好不好。
  你做官窯做了幾次了?
  山九開頭想說他做了三次,那都是定做的??墒且晦D(zhuǎn)念,這不是去找死嗎,于是他連忙說他從來沒有做過官窯。
  這么說你就做這一次了?
  不,連這一次也不是,這不是真正的官窯。廢話,真正的官窯誰做得起,不但做不起,做了還有殺頭之罪。
  那穿制服的就盯住他,那眼神分明是說你說得對,這一次你有殺頭之罪。
  他就指天發(fā)誓,說他這一次做的不但不是定做的官窯,而且更不是真正的官窯,這一次他做的僅僅是歪嘴堂官窯——
  那穿制服的把筆懸住了,問歪嘴堂是什么意思。山九連忙伸出手來把自己的嘴巴用力地撅起,連聲稱歪嘴堂既不同于乾隆時代的養(yǎng)和堂也不同于雍正時代的敬畏堂,歪嘴堂僅僅是一種形狀,一個符號。
  山九的態(tài)度根本不是老老實實交代了然后爭取把罪名定得輕一點的那一種。沒辦法穿制服的只好出具了海關(guān)的鑒定證明,說海關(guān)是不會隨隨便便找他的,海關(guān)配置了專門鑒定古董的專家。
  這下山九跌坐到了地上,大聲喊冤枉。直到這個時候他才真正認識了歪嘴堂官窯,知道它是那樣的貨真價實,心狠手辣。同時他也記起了陳古當時對他說咱們既做定做的也做真正的官窯的那句話?,F(xiàn)在他搞糊涂了,不知道陳古做的究竟是定做的還是真正的官窯?;秀敝校难矍斑€出現(xiàn)了那個年輕人潛心作畫的場景。他不得不去怨恨他的畫工到了不僅“形似”而且還十分“神似”的地步。他無比恐慌地想到他的一點一劃莫不足在把自己給送上斷頭臺。
  幸虧他還留有歪嘴堂的電話號碼。因為有了它,穿制服的才同意他先同去,他們再調(diào)查一下。不過穿制服的仍然很嚴肅地告訴他,不管怎么說問題很嚴重,他必須隨叫隨到。那語氣也讓山九明白要是他潛逃了,會發(fā)A級通緝令的。
  山九再回到古董街的時候便不再只是咳嗽了。他已經(jīng)被確診為一個非典病人。街上全是和他有關(guān)的新聞。不要說玉泰和趙平,所有的人都在談?wù)撝?。有的說他卷入了一樁國際性的文物走私案件,有的說他加入了一個跨國犯罪組織。他同去后立即給陳占掛了電話,陳古的手機已經(jīng)打不通了。他聽到的消息一則是陳古被關(guān)押在羅湖派出所里,另一則則說他已經(jīng)被“引渡”到了中國香港。不管哪一則都說有關(guān)部門已經(jīng)跟蹤陳古多時了。他不但把定做的官窯混入國際拍賣行,他還把真正的官窯摻到定做的當中偷運出關(guān)……接著他趕快去撥歪嘴堂的電話,歪嘴堂的電話也關(guān)機了。
  他終于被拘留審查了。他終于嘗到了坐牢是一種什么滋味。那地板比檔口的冰冷多了。那張床比睡在朋友檔口的閣樓上要窄得多了??墒蔷驮谒畈幌氯ビ炙啦涣说臅r候,還不到拘留的期限,他卻被提前釋放了,莫名其妙的。穿制服的對他說沒事了,你回上吧就這么只言片語的,也不給他平反一下。那索然無味的語氣就像他把一個光看不買的客人從檔口里給打發(fā)出去一樣。
  他無顏見人,恨不得古董街的窄窄的路面裂開一條縫??墒瞧臋n口前面有一個人在等他,還咧著嘴對他笑呢。是不是誰在幸災樂禍呢,山九還來不及作出正確的判斷,卻發(fā)現(xiàn)那人原來是那個畫歪嘴堂官窯的年輕人。真是冤家路窄,他找到自己這兒干嘛呢,是不是不知好歹地想找他來玩的。他想起在景德鎮(zhèn)的時候他的確正式地邀請過他,還留給他地址什么的??墒谴艘粫r彼一時的,你說現(xiàn)在能有什么玩的心思。
  可是那年輕人卻不懂得察言觀色的還說要給他看一個東西。而且還恬不知恥地撩開那塊布簾,仿佛是以往陳古來到他這里似的。就在他越來越變得心煩的時候他看到那年輕人拿出的是一個膽瓶,一個和他在歪嘴堂那里買到的一模一樣的膽瓶。
  都說被蛇咬了一口之后看到一根草繩就害怕,可是現(xiàn)在跳進山九眼眶之中去的不但不是一根草繩,而是把山九給狠狠地咬了一口的那條蛇。山九往后退了一步。那年輕人卻又笑著說別害怕,這是另外一個,是他又畫的一個。
  這么說歪嘴堂官窯不是絕無僅有的了。起初山九還有點不相信,但是他終于想到穿制服的是絕不會去把他賣給陳古的那一個完璧歸趙的。他這才稍稍定下神來,心有余悸地問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是他又畫的,特地畫的,趕著畫的,沒日沒夜。那年輕人這樣告訴山九。原來山九不但在古董街在景德鎮(zhèn)也成為了一個公眾人物,新聞的焦點。那當然是在穿制服的和歪嘴堂取得聯(lián)系之后的事。歪嘴堂是一問三不知,不但不知道山九是哪號人物,連那個膽瓶也說不是他的。只說自己是一個老老實實的窯工,賺一點勞力錢。歪嘴堂咬緊牙關(guān)不松口的做法是人們常用的。能不說的就盡量不說,走一步瞧一步地,潔身自愛??墒悄莻€年輕人聽到這消息時就有點坐立不安了。他頭一回知道自己的畫工有如此神奇的功用。他想如果他的筆真的像馬超那樣能夠呼風喚雨的話,那么既然它被當成了一只殺手锏,現(xiàn)在也只有用它來為被它擊中的人起死回生了。況且他對山九的印象不錯,起碼覺得他不是個壞人。于是一個無獨有偶的膽瓶出現(xiàn)在海關(guān),同樣的畫工,栩栩如生,不但“形似”,而且“神似”。那年輕人還對穿制服的說如果需要的話他還可以再生產(chǎn)一批。
  什么!?你!——你——!——山九除了這樣地喊叫之外,說不出別的話來。他是應該感激涕零一番的。現(xiàn)在的他不但沒有一個開檔口的模樣,說真的他還是一條落水狗呢。但是在古董街混了這么久了,多少還剩有一副老板的架子。嘴里頭結(jié)結(jié)巴巴的,心里頭卻怎么也無法直露。喘了一陣,接下來也只說你,你是特地為他來廣州的……
  可是那年輕人卻說他不那么特地,他向往廣州城很久了,尤其向往這條古董街,全國聞名的。要不是改革開放,哪里會有這么一個新生事物。這次來收獲不少,百聞不如一見,那么多的人在這里營生,那么多的同行在這里一展身手。
  山九也就沉默不語了。剛來廣州時他也這么想過。年輕人又說老板今后你得注意一點,時下有一些不法商人,別被利用了。古董街里肯定有,景德鎮(zhèn)就有。山九這才說你這話說得對,古董街就少了你這樣的好人,算是對那年輕人表示了一點敬意。那年輕人臉紅了,說這里都是老板,他是不能比的。山九對那年輕人說以后別叫他老板了,他這個檔口該收攤了。那年輕人問他干嘛,接下來做什么。山九就說收攤了我跟你學畫,畫官窯,畫歪嘴堂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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