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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傻

2007-12-29 00:00:00盧一萍
上海文學(xué) 2007年5期


  一
  
  當(dāng)二傻的立功喜報由縣武裝部、縣民政局的兩個挺著板油肚的干部鄭重其事地送到他家時,他父親張三豐把那張立功喜報看了一遍又一遍,不相信地問了好幾次,這真是我兒子二傻的喜報嗎?
  武裝部的干部說:“我們開頭也不相信,因為……啊,這個……二傻,不,張冒同志的情況我們都了解,所以我們詳細核實了,最后還給部隊去了公函,部隊回的公函說就是您兒子二傻……哦……張冒同志的,說他為了保護部隊的財產(chǎn),差點獻出了年輕的生命。我們縣上很重視,要我們親自把立功喜報和政府的慰問品以及獎勵給的五百塊錢送到你們家里來!”
  張三豐聽了那干部的話,突然張著一張掉了兩顆門牙的大嘴,堆起一臉的皺紋,“哇”地哭了:“你這么說,我兒子難道已經(jīng)死掉了嗎?”
  “他好好地活著呢,你老人家沒有聽明白,我剛才是說的差點獻出年輕的生命,差點,就是還沒有獻出?!?br/>  張三豐一聽,又哭了,他哭著說:“沒想到我兒子二傻出息了,你們都叫他同志了,這之前,他的姓名都很少有人叫過。這些慰問品和錢我就不收了,你們還給政府吧?!?br/>  民政部的干部說:“你的兒子在部隊給我們家鄉(xiāng)父老爭了光,這是政府的一點心意,你不收下是不行的?!?br/>  幾個攆過來看熱鬧的婆娘看到張三豐哭成那個樣子,都嘻嘻哈哈地笑了起來,一些平輩的就給他開起了玩笑。其中的一位說,你娘早就死了,你個不孝順的老東西,現(xiàn)在才想起哭?。×硪晃徽f,我除了見他穿開襠褲時這樣哭過,這么多年了,還是第一次見他哭成這個球樣子,他哭起來這張臉啊,皺得就跟被閹過的牛卵子一樣!”
  張三豐橫著手臂抹了一把眼淚,自豪地說,“你們這些臭婆娘哪里知道,老子這是高興??!”說完就笑了。他忙著叫老婆殺雞,要留縣上和鄉(xiāng)上陪同他們一起來的共計五個干部吃飯。這些干部推辭了一陣,也就在堂屋里坐下來了。
  很快,張三豐那傻兒子在部隊出息了的消息就像風(fēng)一樣在鄉(xiāng)里傳開了,但除了村長家守寡的兒媳婦李淑芬,很多人都不相信。
  
  二
  
  “二傻”是張冒的乳名,他父親張三豐快五十歲才有了他,張冒這大名是上小學(xué)時老師給取的。當(dāng)時二傻這名字在鄉(xiāng)里已叫開了,沒辦法,他父親就求老師給取個大名鎮(zhèn)一鎮(zhèn)。老師同意了。但看了二傻的臉樣兒,就笑了,說,姓是沒辦法變的,就取名為冒吧,冒者,突出、冒尖之意。他父親當(dāng)即同意了,沒想老師的真意仍是“傻冒”。
  人們都說,可能是張三豐老年得子,“槍藥”不行了,火力不夠了,而他老婆的肚子早就像冰窖一樣冷了,所以二傻生出來后腦子就有些不夠用。他不長腦子,但身子骨卻嗖嗖地往上躥,到十四歲時,他已長成了一個身高一米八的大小伙子。然后他生長的速度慢了下來。十七歲這年,他勉強上完了初中。同時,他的讓他苦悶的、已經(jīng)延遲的青春期也姍姍到來了。這個已長到一米八五的小伙子突然變得有些憂郁,人們看見他常常望著村長的兒媳婦李淑芬發(fā)呆。村長的兒子新婚不久,就到山西一個煤礦挖煤,不久遭遇瓦斯爆炸,連一截骨頭也沒有找回來,二十歲的李淑芬就這樣守了寡。張冒本該叫他嫂子的,不知為什么,她守寡后,張冒每次見到她,想起她,心就會發(fā)痛,他也就不再叫嫂子而只叫她的名字了。那些天他像一個三流詩人一樣在村長的房子周圍出沒。村長找到他的父親,說:“三豐老哥啊,你得管管你的傻兒子了,他像一頭突然感到饑餓的騷狗,老是跟著我兒媳婦的屁股轉(zhuǎn)?!?br/>  張三豐聽了村長的話很不高興,他說:“老弟,你作為我兒子的長輩,怎么能這樣說話呢?我兒子長得人高馬大的,有多少黃花閨女想嫁給他啊。你家淑芬,哼,給他當(dāng)娘還差不多?!?br/>  張三豐嘴上雖然這么說,但他知道兒子近來的確變了。他看見二傻見了李淑芬就發(fā)愣,好幾次他好像是不由自主地就向別人走過去了,搞得人家羞紅了臉,趕緊跑開了,他才呵呵傻笑兩聲,羞得臉比李淑芬的臉還要紅。沒過多久,他就變瘦了,體重從七十八公斤飛速下降到了五十六公斤。張三豐看了心痛,就托了媒婆想給二傻說門親事,但他的傻名早已傳遍了周圍的鄉(xiāng)鎮(zhèn),忙乎了半天,只有鄰鄉(xiāng)一位傻姑娘的父母同意見面。張三豐自然不同意。不久,張冒常在李淑芬周圍轉(zhuǎn)悠的事好多人都知道了。村長臉上掛不住,氣沖沖地來到張三豐家,要他擺席備酒。
  “為啥子?”張三豐一本正經(jīng)地問村長。
  “給你兒子息禍,都說你兒子快成花癡了?!?br/>  “我兒子可不是那樣的人,誰不知道他老實得跟一塊榆木疙瘩似的?”
  “我說老哥啊,你也不要嘴硬了!這客不會讓你白請,如果你舍得,我可以給鄉(xiāng)里推薦,讓你兒子去當(dāng)兵?!?br/>  “當(dāng)兵!這年頭誰還想去當(dāng)兵啊,村里的小伙子都出去打工了,一年怎么著也能掙個幾千塊錢,當(dāng)兵兩年回來還不得種地嗎?你是想用我兒子去完成征兵指標(biāo)吧!你以為我兒子不能出去打工掙錢嗎?我是舍不得他走,我翻了年就讓他到廣州去掙大錢?!?br/>  “你這個人真是狗咬呂洞賓啊,你這樣說我就不管了,你就等著派出所的人來請你兒子坐班房吧?!贝彘L說完,背著手氣沖沖地走了。
  張三豐看著村長的背影,吐了一口唾沫。眼見村長走到了兩里外,他像是想明白了,飛快地追了上去,說:“村長,好吧,這個客我請了?!?br/>  “我就知道你會這樣?!?br/>  “但你覺得我兒子能當(dāng)兵嗎?”
  “他好手好腳的,天生就是當(dāng)兵的料?!贝彘L嘴上雖然這么說,但心里也知道把這樣一個人送到部隊去是不可能的。但他老在自己兒媳婦面前轉(zhuǎn)悠也不是個事情。他接著說,“如果他走不了,過了年你得真讓他打工去,寡婦門前是非多,我可是個要臉面的人?!?br/>  張三豐聽了村長的話,點點頭,去買了五斤肥膘肉,殺了一只正在生蛋的母雞,買了十斤燒酒,把酒席備好了。
  村長把村里的干部都叫上,來到了張三豐家。
  張冒心想,這酒席是為向李淑芬道歉備辦的,以為李淑芬也要來,滿心歡喜,但一看沒有她的影子,就問村長:“大叔,李淑芬呢,你怎么沒有帶她來呀?”
  村長有些尷尬,扯了個謊,說:“她明天要去趕場,忙得很,來不了?!?br/>  張三豐一聽他兒子問的話,臉就氣白了,順手操起地上的掃把,給了他一家伙,讓他滾一邊去。他和村長一番閑扯,入席就座。幾斤燒酒下肚,村長對張三豐說:“我們現(xiàn)在把飯也吃了,酒也喝了,就表示領(lǐng)受了張家的意思?,F(xiàn)在,我們村里的干部一致同意,讓張冒去考兵?!?br/>  村長原以為二傻當(dāng)兵肯定走不了,沒想體檢下來,全鄉(xiāng)就他一個人符合條件。一個多月后,一輛披紅掛綠的卡車就真把張冒拉走了。全村人都去歡送他。李淑芬穿著一身有花的新衣服,像一叢花似的,獨自站在遠處的山梁上,張冒看到她后,眼淚刷地流了出來,他緊緊抓著小學(xué)生送給他的大紅花,朝著她使勁地揮,把那紙花揮得嘩嘩響。
  張三豐看到兒子走遠后,覺得像在做夢,他聲音顫抖地說:“我兒子真的當(dāng)兵走了?!?br/>  
  三
  
  張冒坐在火車上,他是第一次坐火車,對什么都好奇。他一米八五的個子在火車?yán)飦砘鼗?,他很想知道這火車有多長,便主動提出為大家服務(wù)——給整個新兵專列的人倒開水。但他馬上就埋頭于提暖瓶倒開水的工作,把探究火車長度的事給忘了。他瘦削的腦袋滿是汗水,支在長長的脖子上,一雙眼晴一直笑著,嘴一咧,臉上就有兩個很深的大酒窩,由于沒有大號的軍裝,他穿著四號軍服都嫌短。他的身子被不合身的軍裝緊緊地裹纏著,細長的腿有一大截露在外面,像一只掉了毛的瘦公雞。
  他的行為馬上得到了表揚,列車廣播里不停地播著關(guān)于他的表揚稿。張冒的大名不停地在飛馳的火車上傳揚。
  他很高興。因為廣播里沒有再叫他“二傻”,都是“我們的新同志張冒怎樣怎樣”。他高興地想:“我們鄉(xiāng)就我體檢合格,從此以后就再也沒人知道我的小名二傻了?!彼X得自己終于從一個危險重重的地方掙脫出來,像一條終于蛻掉了皮的蛇,一身輕松,心情舒暢。
  
  現(xiàn)在要追究“二傻”這美名在部隊的被傳揚,還得怪他自己。張冒到達部隊后,被分在新兵二營三連一排五班。記得那是新兵訓(xùn)練的第一天,由于他個子高,所以被排在了第一排的頭一名,成了排頭兵。那天,新兵班長詳細講了列隊、點名的要領(lǐng)后,問大家明白了沒有?新兵們都喊叫著回答明白了。于是,班長就大叫道:“第一名,出列!”
  聽到這個口令后,排頭兵正步向前跨一步,立正,然后其余的戰(zhàn)士隨他跨出一步,對齊。但新兵班長連叫三次,他都鋼釬樣插在那里,一動不動。
  “張冒你怎么回事?為什么不動?”新兵班長怒氣沖天地走到他面前,望著他大聲吼道。
  “哦,班長,你剛才是在叫我嗎?報告班長,我不叫第一名,我叫二傻!”張冒認(rèn)真地大聲回答道。
  隊伍嘩然一笑,弄得班長也沒把笑止住,好半天才吼叫著對他說:“你他媽的聽著,這里沒有什么張冒、傻冒,在這個整體中,你的名字就叫第一名,明白嗎?”
  “明白!”
  但從那以后,每當(dāng)喊他出列時,他還是反映不過來,待反應(yīng)過來了,已幾十秒鐘過去了。因此屢屢出錯。他長得那么高,只能站在排頭,班長雖然生氣,也沒有辦法。從此以后,張冒又重新陷入了二傻這個綽號的泥潭里。
  這還沒完,那次操練時,班長帶隊喊口令,“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大家跟著喊到四就都收住了,可他卻敞開喉嚨,接著吼出了三個雷霆般的數(shù)字:五、六、七。氣得班長攥緊了拳頭,給了他一記老拳?!皬埫?,你他媽的咋回事,你是在故意和我作對嗎?”
  “不是,班長!”
  “那請你他媽的改正!”
  “是,班長!”
  但他就是改不了,只要一喊那口令,他就會把“一二三四”喊成“一二三四五六七”,直聽得人心驚肉跳,脊背發(fā)涼。
  他有時受了班長的嚴(yán)厲訓(xùn)斥,也會猛然剎住自己的嗓門,但仍會冒出“五”或“五六”來。氣得班長本是黑紅的臉總是發(fā)白。搞得每次會操五班都屈居末尾。班長最后只得認(rèn)命,自嘆攤上了一個倒霉兵。
  緊接著,正步訓(xùn)練時,張冒又出了洋相。當(dāng)時,班長對全班講解了正步走的分解動作要領(lǐng)后,發(fā)出了“正步走”的口令,口令剛落,全班齊刷刷地把左腿踢了出去。二傻過于緊張,甩出了右腿,班長憤怒地大聲訓(xùn)斥道:“誰把兩條腿都踢了出來?”
  二傻犯錯已成習(xí)慣,見班長發(fā)問,有時即使不是自己,也會立馬答道:“報告班長,是我!”
  “你他媽的有本事再踢出一條腿來!”班長一邊吼叫,一邊走過去,朝著張冒那條獨立的腿踢了一腳,張冒泰山崩塌般跌坐在地上,似乎才恍然明白地大聲叫道:“我只有兩條腿!”他叫出了這句話,才感到了羞愧,便無言地看著班長哭笑不得的臉。
  班長說:“我恨不得給你他媽的踢出三條腿來!”說著,又踹了他兩腳才解恨罷休。
  張冒坐在地上,覺得班長憤怒的三腳罪有應(yīng)得,就任那被踢處自己疼去。
  他忽然覺得有些累,忽然覺得當(dāng)兵真是件不容易的事。他當(dāng)時還沒鬧明白沖鋒陷陣與把腿踢到嚴(yán)格規(guī)定的高度,把手甩到第三和第四顆紐扣之間、立正時非得把中指貼于褲縫有何關(guān)系。
  就這個問題,他專門去請教了一起當(dāng)兵來的,鄰鄉(xiāng)綽號叫“北大”的鄒輝國,鄒輝國高中成績十分優(yōu)異,是縣中學(xué)的前三名,他一直想報考北大,但每次接到的都是地區(qū)師范??茖W(xué)校的錄取通知書。連考五年都是如此。第五年他氣憤不過,帶了根尼龍繩,跑到“師專”,在校長門前的梧桐樹上上了吊。吊到快吐舌頭時,被掃垃圾的校工發(fā)現(xiàn)了。校工嚇得臉色煞白,大叫著把他放下,救了他的命,沒想這小子緩過氣后,對校工十分憎恨,一邊大叫著“誰讓你救我的!誰讓你救我的”,一邊撲上去要咬那校工,校工以為大白天救下了個吊死鬼,嚇得邊跑邊喊:“撞上鬼了,撞上鬼了!”學(xué)校保衛(wèi)科連忙招來保安,聯(lián)合體育系或善奔跑者,或善拳擊者,圍追堵截,終于把他捕獲。一見,乃文質(zhì)彬彬一白面書生。
  “你為什么要到我堂堂地區(qū)師范專科學(xué)校胡鬧?”校長問他
  “不是我跟你們胡鬧,而是你們在跟我胡鬧?!?br/>  “我校怎么跟你胡鬧了?”
  “我是幾水中學(xué)的優(yōu)等生,我每次在入學(xué)志愿里都只填了‘北大哲學(xué)系’,可每次收到的都是你們這破學(xué)校的什么狗屁中文系的錄取通知書。連續(xù)五年都是這樣,而我從來沒填寫過你們學(xué)校的志愿——告訴你們吧,我是上你們這種破學(xué)校的人嗎?我即使去讀托兒所,也不會上你們這樣的破學(xué)校。你們說說看,你們這不是在跟我胡鬧,是在干什么呢?一年又一年,年年如此,年年如此!我氣憤不過,心想你們既要這樣跟我胡鬧到底,我就死給你們看算了。”
  學(xué)校很快得出結(jié)論,這小伙子是讀書讀出了問題。說:“以后我們再也不招你了,也不敢再招你了。你就上你的北大哲學(xué)系去吧,請回請回!”
  他又去復(fù)讀了兩年,成績在全縣仍好,高考成績也不錯,但就是沒領(lǐng)到錄取通知書——連托兒所的也沒領(lǐng)到。至此,他已二十四周歲。家里為了供他讀書,賣掉了他爺?shù)墓啄?,賣了家里的三間正房。他回來后,就決心放棄功名,棄文從武,據(jù)說這是受了左宗棠的影響。左宗棠的名言也就成了他的“口頭禪”,當(dāng)人們謔笑著問他:“你怎么不上北大了?”他就會十分認(rèn)真地說:“左文襄公曰:所貴讀書者,為能明白事理,學(xué)作圣賢,不在科名一路。如果是口端學(xué)優(yōu)之君子,即不能科第,亦自尊貴。若徒然寫一筆時派字,作幾句工致詩,摹幾篇時下八股,騙一個秀才、進士、翰林,究竟是甚么鳥人物?”顯然,那個“鳥”字是他加的。
  此番話一出,鄉(xiāng)人即聽得云里霧里,深感高深不已,說他這等學(xué)問,在過去隨便都是狀元的。因他時常是“左文襄公曰”,大家就一度以“左文襄公”代替了他“北大”這一綽號。
  鄒輝國背有點駝,視力有點低,但他是正兒八經(jīng)的高中生,寫一首好字,且能寫能畫,他把年齡改小了六歲,真當(dāng)了兵。他入伍第四天辦的第一份黑板報就在團里評比時拿了第一名,獎給了他一支鋼筆和一個筆記本。不久,他又辦了一張黑板報,代表團里去參加師里的評獎,又是第一名。這一下,政委接見了他。據(jù)說,政委親切地和他交談了半個小時,還親自遞給他一個蘋果,親自給他倒了一杯茶,親自給他點上了一支紅塔山香煙。據(jù)說鄒輝國站起來連連給政委行了數(shù)個當(dāng)時還不很標(biāo)準(zhǔn)的軍禮,吃了蘋果,喝了茶,婉拒了香煙。在新兵眼里,一個少尉排長的權(quán)威就不得了啦,而他受了上校政委的接見,那豈是了得?他在新兵營頓時成了人人仰慕的角色。
  鄒輝國當(dāng)兵臨走之際,鄉(xiāng)人都猜測他“孔夫子的雞巴——文吊吊的”,在雷厲風(fēng)行的軍隊,定然會“狗屎做鞭——聞(文)也聞不得,舞(武)也舞不得”,沒想他最后比誰都吃香。大家起先看不起他,現(xiàn)在卻以他馬首是瞻,都希望與他套近乎。
  
  四
  
  有一天,張冒正和全班一起在冬天的北風(fēng)中站軍姿,遠遠地看見北大去上廁所了,想到有個問題需要向他請教,就趕緊跑到班長跟前,大叫一聲:“報告班長,我想到茅司去一下!”
  班長正和他也是新兵班長的老鄉(xiāng)侃閑傳,聽得張冒那聲吼,驚了一下,有些惱怒地抬起頭,盯著他那張撐在高處的臉,盯得張冒心里發(fā)麻,額頭冒汗,忙壓低了聲音,對班長說:“班長,對不起,我的聲音太大,把你嚇著了?!?br/>  “你他媽的,就你事多,你說你要到哪里去?”
  “到茅司去一下。”
  “茅司是哪個鬼地方?我還沒有聽說過,我沒權(quán)批準(zhǔn)?!?br/>  “不遠不遠,就在那里……就是拉屎撒尿的地方,這是我們老家的叫法?!?br/>  “你他媽的,那叫廁所。懶牛屎尿多,懶人過場多,快去吧,五分鐘!”
  他大叫了一聲是,就向廁所小跑而去。還在廁所門口,就叫起“輝國輝國”來。
  鄒輝國沒有答應(yīng)他。
  他進了廁所,見一矮胖少校正扶著自己的家伙要撒尿,愣了一下,連忙立正,大叫了一聲:“首長好!”
  
  少校的尿水正要撒出來,這一聲把尿水又嚇得縮回去了。他對張冒點點頭。張冒就在他旁邊站了,扯出自己的家伙也要尿,不想怎么也尿不出來。而那少校縮回尿泡里的尿也不出來了。他既尷尬又惱火,狠狠地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邊的這位高大的新兵,見他只管悠然自得地扶著自己的東西,一副旁若無人的樣子,神思不知道飛到了什么地方。弄得少校反而漲紅了臉,不知所措,著急了一陣,把自己的東西揣進去,準(zhǔn)備從尿槽處退下來。這時,張冒好像也感覺到了,也連忙從尿槽處退下來,還沒有扎好褲子,就在少校身后“啪”的一個立正,恭恭敬敬地說:“首長,請您先拉!”然后就像一根電桿一樣站在少校身后等少校解決后自己好開始。
  少校說了聲謝謝,重新掏出自己的家伙來,但他身邊站著個高個子兵,尿還是不出來,就轉(zhuǎn)過身來,強壓住惱火,掩飾住尷尬,說:“新兵同志,你班長一定不會給你太多時間,還是你先請吧,免得回去挨訓(xùn)?!?br/>  張冒一聽少校這么說,忙抬腕看表,果然已四分二十七秒了,急得大叫一聲:“哦,完了完了,首長你請,我時間已到!”說完,就飛也似地竄出了廁所。
  他像一陣風(fēng)似地刮到班長跟前,人還沒到,就大聲報告道:“報告班長,新兵張冒已從茅司,不,是從廁所返回,離你規(guī)定的時間五分鐘還差三秒,哦,還差二秒?!?br/>  “好的,滾過去站軍姿吧!”
  “報告班長,我……我剛才解手才解了一半,看時間快到,就跑回來了!”
  “你個張冒,全班就你毛病多,一到勞動,一有訓(xùn)練你屎尿就來了,你他媽的就把剩下的一半兒夾著吧!”
  “那……那我可不能保證不拉到褲襠里?!?br/>  “我看他是欠揍!”班長的老鄉(xiāng)看得冒火,對班長說:“這小子,我看你是整治不夠,哪見過這么多毛病的新兵蛋子,我手剛好癢癢,讓我來幫你拾掇拾掇他?!闭f著,就摩拳擦掌地站了起來。
  班長攔住了他,說:“這小子有點犯傻,活該我倒霉,攤上這么個傻子。還是甭動他吧,為一個傻子挨個處分可犯不著?!闭f完了,就對張冒吼道:“你他媽快滾!給你三分鐘!”
  張冒喊一聲:“多謝班長!”又飛跑開了。到了廁所,見鄒輝國還悠然地蹲在那里,一邊不慌不忙地拉屎,一邊吸煙,一邊翻看著《解放軍報》。
  “唉,輝國,看你多好,這么優(yōu)哉樂哉的。想一想,人還得學(xué)東西,多一點文化,就會天上人間。告訴你吧,我入伍這么久,還沒拉過囫圇屎,你想,每次只給五分鐘時間,就是飛跑,路上來回至少也得要兩分鐘,這大冬天的,穿得多,解褲子,提上褲子,怎么著也得半分鐘,每次都是盯著手表三下五除二地拉一通,到了時間,也不管拉完沒拉完,提了褲子就得往回跑。要是碰到廁所人滿,那就更倒霉了?!?br/>  “那倒也是,我別的優(yōu)待沒有,從從容容上個廁所這優(yōu)待我們連長還是要給的,半個小時不敢在這里呆,二十分鐘還是沒問題的。也不是想在這兒呆著,便秘,沒辦法!”
  “什么叫便秘?我還從來沒有聽說過,你看你們讀書人得的病都和一般人不一樣?!?br/>  “便秘就是大便不通暢。”
  “拉屎還會不通暢?我只要往茅司里一蹲,嗵嗵,就跟發(fā)炮彈一樣,全出來了,你說說看,你怎么得上這種病的?”
  “上學(xué)上久了就熬上了這個病。”
  “那這病還跟學(xué)問有關(guān)系了?”他用十分羨慕的口氣問。
  鄒輝國“哧”地一聲笑了,“也可以這么說吧?!?br/>  “嗨,輝國呀,為啥好多東西我就搞不明白?你說這當(dāng)兵就當(dāng)兵唄,練射擊,練打炮,練投彈,總之,練怎么把敵人往死里殺的本事就行了吧,何苦天天要我們正步走,齊步走,向左看齊,向右看齊,向左轉(zhuǎn),向右轉(zhuǎn),向后轉(zhuǎn),稍有了點空閑,就叫站軍姿,那被子松松軟軟的,蓋著多舒服呀,偏得讓我們有日沒日地壓,壓得都快成鐵板了,蓋著一點暖和氣都沒有了,說這叫整理內(nèi)務(wù)。你說,做這些事有啥意思呢?這些事做好了,就保證能把仗打贏了?”
  鄒輝國又“哧”地笑了一聲,然后用力地清了清嗓子,用很深沉的語調(diào)說:“軍隊的本質(zhì)就是作戰(zhàn),它是一架龐大的機器。所有的士兵都是這機器上的零件。為保證機器的運轉(zhuǎn),就得磨合,做這些事,就是為了磨合。而我們現(xiàn)在連零件都算不上,只是零件坯子,還得加工,精打細磨。直到把每個零件的棱角磨掉,標(biāo)準(zhǔn)了,一致了,才能裝配到那架機器上去。到那時,就只有整體,不會再有個體的零件了,你只管與那機器一起轉(zhuǎn)動就行了,什么也不用你想,你只需明白‘前進’、‘后退’、‘開槍’、‘向左’、‘向右’這些簡單的口令就行了。所以,做這些事非常必要啊?!?br/>  “哎……哎,你的話太深奧了,軍隊就是軍隊,你怎么和機器扯上了呢?你越說我越不明白了?!?br/>  “哎,真是對牛彈琴啊,其實,你也沒有必要弄明白!你趕快回去吧,你的時間恐怕早已過去了!”他說完,又看報紙去了。
  張冒看了表,叫聲:“完了,已三分鐘了,超過一秒鐘,罰站一小時軍姿。”他說完,轉(zhuǎn)身就往外跑。
  
  五
  
  回到隊列前,班長已收了操,他不知道自己該站在操場上,還是回到班里去,愣了一會兒,轉(zhuǎn)眼就超了四分鐘,他這才飛快地向班里跑去,他向班長敬了個禮,氣喘吁吁地報告道:“班……班……長,我跑到操場超了一分鐘,我又在那里站了一會兒,到現(xiàn)……現(xiàn)在已超了五分四十一秒,哦,四二秒、四三秒,唉,四四秒了……”
  班長倒不慌不忙,任張冒數(shù)他的數(shù)去。他鋪開信紙在那里給女友寫起信來?!坝H愛的小親親,請讓我先吻吻你有一個小痦子的右臉蛋……”他每次寫信都這樣開頭。一行相思淚,滿紙肉麻話。但班長這廝,每次寫了信,必在全班聲情并茂地誦讀。雖聽得像張冒之流也渾身起雞皮疙瘩,但最后還得齊聲叫好。班長自然是神采飛揚,得意非凡。
  “二千七百十五秒、二千七百十六秒、二千七百十七秒……”張冒數(shù)秒的聲音里已有了哭音。
  班長仍只管寫他的信,好像張冒根本就不存在。
  張冒含著眼淚把班長的信瞟了幾眼,把眼淚吞進了眼睛里,心中不禁有些歡喜,寫情書時的班長心情暢快,所以顯得寬厚仁慈,和藹可親,像一個老大哥。他想班長可能不會收拾他。因此,只管一秒一秒地數(shù)下去,任那成百上千秒時間在時光的大河里叮咚流去。
  “三千零九十八秒、三千零九十九秒、三千一百秒……”
  班長把信終于寫完了,他把信自己先看了一遍,滿意地笑了笑,然后“嗯”了一聲,像剛從夢里醒來,看了看表,突然大聲對張冒吼叫道:“行了!白癡!你準(zhǔn)備數(shù)到死嗎?”
  張冒一下停住了,筆直地站在那里。過了幾秒鐘,他突然“哇”地大哭起來。班長一見,有些緊張,小聲問道:“你他媽的怎么了?”
  他抽泣了半天,才說:“班長,我……我……我都遲到三千一百秒鐘了,你規(guī)定的遲到一秒鐘,罰站軍姿一小時,我要被罰三千一百小時了,如果我……我一直站下去,我就要站死了,我……”
  班長笑了笑,說:“你他媽的不用擔(dān)心,站不死的,”他說完,就拿起筆在紙上算了算,“我算了一下,你每天站五個小時,這樣的話,不到兩年就可以站完了,可能剛好是你軍旅生活結(jié)束的時候,所以,你不要害怕。”
  “多謝班長!”
  “那就請你到墻跟前去,先把今天五個小時的軍姿站完吧。腳后跟并攏,兩腿夾緊,收腹挺胸,抬頭,兩眼平視前方,雙手緊貼褲縫。二貓,去弄一碗水來,放在張冒頭上。”
  張冒木樁樣站著。二貓是和他一個車皮拉來的,長得玲瓏精致,乖巧可愛,如家養(yǎng)之貓,故有此綽號。他好像天生對軍隊操典和環(huán)境氣氛就有適應(yīng),所有科目他一學(xué)就會,會后就精,很得班長賞識。他人很實在,班長叫端水,他果然就弄來滿滿一碗水,先小心地放好,再搬來一張凳子,搭在張冒身邊,然后小心地把碗放在張冒頭上。
  
  “灑一滴水,再罰站一小時?!卑嚅L一邊寫信,一邊和顏悅色地說。
  張冒聽班長這么說,就忍不住在心里罵二貓:“二貓呀二貓,你這不是存心要我的命嗎,你那么滿滿一碗水,弄得我氣不敢出,屁不敢放……”后面又罵了許多惡心的話,這些話如果讓二貓聽見了,即使柔順如二貓者,也得跟他拼刀子。如果讓二貓他爸聽見了,他爸就非得上吊跳河;如果讓二貓他爺聽見了,他爺就得拚將一身老骨頭,去燒他張家的房子,掘他張家的祖墳……這些罵人的狠話,全是張冒自幼受其母親熏陶,從她那里學(xué)來的。她媽有個綽號叫“罵死人”,能罵三天不收口,罵七天不嫌累,即使罵累了,她也有辦法,搭把椅子坐著罵,弄一堆谷草躺著罵。她一旦罵誰,誰家的親人就得看好被罵的人,以防被罵的人受不了去尋短見,所以在鄉(xiāng)里很少有人敢惹他媽。張冒人傻,只學(xué)了他媽的三成罵功,也豈是了得。
  張冒看著二貓,心里暗暗得意:“看他還在忙乎呢,挨了這樣的罵,要是我,早就不活了。”
  一個小時后,他的脖子開始酸痛,然后全身都酸痛起來,最后終于麻木,沒了知覺。但他的頭腦卻異常清醒,他有一個不能改變的意識:我必須挺住,挺出水平,如果五個小時紋絲不動巍然屹立;如果二貓那個爛屁眼的×他祖宗八輩再八輩的斷子絕孫的矮冬瓜一樣的狗雜種放在頭上的滿滿一碗水不灑一滴,我說不定就能進入什么吉尼斯世界紀(jì)錄。他還想這是班長為了把他培養(yǎng)成一個威武不屈的戰(zhàn)士,正在訓(xùn)練如何忍受敵人的折磨和懲罰。這使他顯得十分高興起來,一下子有些得意忘形了,這一忘形,頭動了,頭一動,碗里的水便當(dāng)頭流下來,有一股水像一條冰冷的蛇,從他脖子里流進去,沿著脊背,滑過褲腰,順著屁股、大腿、小腿一直流到了鞋子里,他禁不住打了個激靈,然后,那只裝滿水的大鐵碗從他頭上“哐”的一聲掉在了地上,“叮哩哐啷”一直滾到了床下面。
  水潑灑了他一身,他沒有去管,仍像鐵柱一樣立著,只從內(nèi)心發(fā)出了一聲慘叫:“媽呀,完了!”他心里絕望極了。
  全班人的腦袋一下子從各個方向轉(zhuǎn)向了他,都看著他那顆水流淋漓的腦袋。
  班長像從一個美夢里驚醒過來的人,癡愣了好一陣,把張冒看一眼。但班長沒有吼他,只輕聲問道:“你小子,咋了,受不了啦?”
  張冒把迷蒙住他眼睛的水擦了,大聲回答道:“是的,班長!”
  班長好像沒有聽見,他轉(zhuǎn)過頭去,問二貓:“二貓,剛才這碗水有多少滴???”
  二貓嗖地站起來,毫不猶豫地回答道:“報告班長,大概有一千滴!”
  “不能大概,說得精確一些!”
  “報告班長,應(yīng)該有一千五百滴!”
  “好,知道了,你再去幫張冒同志的頭上放碗水?!?br/>  張冒一見班長這么寬宏大量,頓時感激涕零,淚雨滂沱:“班……長,多……多謝啊……”
  二貓把滿滿一碗水再次放在了他頭上。
  “快別感動了,不然你頭上的水碗又得掉下來,哦,對了,你可以一邊站著,一邊算一算,加上那三千一百小時,你現(xiàn)在要多久才能站完?!彼f完,轉(zhuǎn)過身去,劃拉了幾筆,然后站起來,像一個要朗誦杰作的詩人,激動而亢奮地來回踱了幾圈,“啃吭啃吭”地清理好嗓子。說:“大家都坐好了,然后聽我給你們念本人寫給我老婆的情書,若有不足之處,你們要當(dāng)面指出,不能因為我是班長,就不說實話。在這些方面,我們要體現(xiàn)民主精神。所以,因此,你們要珍惜這個表達意見的機會?!?br/>  全班都面向他端坐著,齊聲答道:“若有不足之處,我們一定當(dāng)面指出,決不因為你是班長,就不說實話。在這些方面,我們要體現(xiàn)民主精神。珍惜發(fā)表意見的機會。”然后,大家都做出洗耳恭聽的樣子來。
  “啊,這碗水掉得真是時候,正碰上班長高興地把情書寫完,正碰上班長準(zhǔn)備念情書,不然,非得挨一頓老拳不可?!彼贿呄胫堛@到床下,像狗一樣去撿自己的大鐵碗,一邊暗自得意地想。記起二貓那碗有好幾處的瓷都摔掉了,他得到了安慰,“誰讓你個遭天殺的遭雷劈的遭水淹的把水弄這么滿,真是活該,這叫報應(yīng)?!?br/>  “好,同志們,我開始念我寫給我老婆的信了啊,親愛的小親親,啊,不行,下面一段省略——省略三百十五個字,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作連理枝,千山萬水擋不住我對你的思念,萬水千山隔不斷我對你的愛情,你是我心中的鳳凰,你是我心中的孔雀,即使不是,也是畫眉和喜雀,你在我心中的鬼力就是麥當(dāng)勞也比不上,我多想變成一只在天空飛翔的雄鷹,飛到你的下馬坡環(huán)球農(nóng)副產(chǎn)品批發(fā)有限責(zé)任公司來,與你——以下省略——嗯,我數(shù)數(shù)看,一、二、三……一百十一、一百十二、一百十四,共省略一百十四個字,此致,敬禮!你的白馬王子:李打鐵。2006年2月18日8時37分寫畢。”
  班長激動萬分地念完,問大家:“你們覺得怎么樣?”
  “好!”大家齊聲答道。
  “有沒有不妥之處?”
  “沒有!”
  這時,張冒突然說:“報告班長,有兩個地方不對!”
  “能有兩個地方不對嗎?”
  “報告班長,是的!”
  “你說說看!”班長的臉有些掛不住了。
  “一是魅力,不是鬼力;二是麥當(dāng)娜,不是麥當(dāng)勞。麥當(dāng)勞是快餐,你把未來的嫂子比喻成快餐,她肯定是要生氣的?!?br/>  “哦,張冒是個好同志,這兩個意見提得非常正確,非常好,我老婆是個副總經(jīng)理,我不能在她面前出錯,顯得我們真是沒有文化的臭大兵。所以我說你是一個好同志——一個并不太傻的好同志,你過來,給我說說這兩個字是怎么寫的?”
  張冒被班長如此表揚,激動得滿臉通紅,心中紛亂莫名,似有千軍萬馬從他的心田上奔掠而過。他平時走路總是“咚咚”直響,而今卻發(fā)起飄來,行走無聲。他感覺自己像云一樣飄到了班長跟前,而頭上那碗水竟然一滴也沒有灑下。他拿起班長的英雄牌鋼筆,用顫抖的手寫下了“愧”和“拉”二個字。
  “啊,二傻,本班長得對你刮目相看呀!”
  “多謝班長夸獎!”張冒的聲音也發(fā)飄了。
  “但我咋覺得這兩個字也不太對勁呢。二貓,你再來看看!”
  二貓過來一看,就說:“班長,二傻寫錯了。”然后,他拿起筆來,“刷刷刷”地寫下了“魅”、“娜”兩個字。
  “還是二貓有文化啊?!?br/>  張冒聽罷,身體不飄了,那碗水也“咣”一聲掉了下來,不偏不倚,正好掉在班長的情書上。
  班長吃驚而又惱怒地盯著他,新兵們也都不吭氣了,屋子里突然靜得連一根針掉在地上都可以聽見。
  張冒的冷汗一下子冒了出來,他身體發(fā)抖,嘴巴哆嗦了半天,想說什么,但一句話也沒有說出來。
  “你說,你他媽的是不是有意和我過不去?”班長對他吼叫道。
  “不……不……”
  “你他媽的就是!”
  “我……”
  “白癡,你說怎么辦?”
  “我……”
  “二貓,你說說看,這一碗水有多少滴呀?”
  “報告班長,一千五百滴!”
  “是嗎?就那么幾滴?”
  “報告班長,二千五百滴?!?br/>  “是嗎?”
  “報告班長,準(zhǔn)確地說,應(yīng)該是三千滴!”
  “你他媽的也變成傻子了嗎?這么簡單一個問題都說不準(zhǔn)!哪有那么多?我看只有二千九百滴?!?br/>  二貓看班長有些生氣,趕緊說:“班長說得非常準(zhǔn)確!”
  班長在一張信紙上演算了一番,怒氣已經(jīng)消了,他拍了拍張冒的肩膀說:“張冒同志,現(xiàn)在你得做好思想準(zhǔn)備了,如果你每天站五個小時,要一千五百天才能站完了?!?br/>  “我……”張冒已說不出話了。沒人打他,但他的整個臉都變形了,右眼變小了,右邊的嘴角向上扯去,看上去像一個長得很不規(guī)則的土豆。
  班長沒有理他,十分心疼地抖了情書上的水。然后重新鋪開信紙,忙著重新抄寫情書。他連眼皮也沒抬,就說:“好了,滾過去站你的軍姿去吧。二貓,給他的頭上頂上水?!?br/>  
  張冒歪著臉給班長敬了個軍禮,歪著嘴答了聲是,站到墻根下去了。二貓自然又把滿滿一碗水放在了他的頭上,而他似乎已經(jīng)認(rèn)命了,沒有再罵二貓。
  
  六
  
  班長的對象馬金花是他老家下馬坡鄉(xiāng)黨支部書記馬大牙的千金,年方三七,生得胸高臀肥,腰細腿長,圓臉大眼,嘴唇豐滿,潑辣野性。如果不生一副偏平鼻子,可算一漂亮女子。不過,她準(zhǔn)備在不久的將來去做隆鼻手術(shù)。因為她老爸是黨支部書記,她自然也就在初中畢業(yè)不久擔(dān)任了下馬坡環(huán)球農(nóng)副產(chǎn)品批發(fā)有限責(zé)任公司的副總經(jīng)理——他父親擔(dān)任董事長兼總經(jīng)理,該公司主要經(jīng)營大米、小麥、洋芋、紅薯等農(nóng)產(chǎn)品。馬金花一個月前曾以開展業(yè)務(wù)為名,不遠萬里,乘飛機專程來到部隊,順便來看望過班長。名為來看望,實際是鬧吹燈。她到班里坐了三十七分鐘,給每人發(fā)了印制粗俗的名片一張。她本來是下定決心要和班長鬧吹燈的,但看到班里的內(nèi)務(wù)那么好,戰(zhàn)士們對班長那么敬畏,就改變了態(tài)度。她開頭只叫班長的大名,語氣很冷,搞得班長很緊張;然后就叫班長的小名大柱子了,大柱子長大柱子短的,班長提醒她,她也改不過來,但可以感覺出來,班長聽著很舒服。
  她把班里每個戰(zhàn)士的被子都很小心地摸了摸,說:“大柱子,我在電視里看到部隊能把被子疊成這個樣子,原以為是假的呢,沒想你個大柱子也能把部隊弄成這樣,我以為你還是在老家的那個草包熊樣呢,沒想士別三日,當(dāng)刮目相看啊。你寫信回來說你當(dāng)上班長啦,我們?nèi)揖鸵詾槟愦蹬?,現(xiàn)在看來是真的了?!?br/>  班長馬上就說:“我不但是班長,轉(zhuǎn)士官的命令也下達了?!?br/>  “什么叫士官?”
  “士,是戰(zhàn)士的士,官是當(dāng)官的官。你自己想想士官是什么吧。”
  “我的媽呀,你大柱子家墳上冒青煙了,成了管戰(zhàn)士的官了,越混名堂越大了,你怎么不寫信告訴我呢?”
  “前幾天命令剛下來,上前天給你寫的信,信正在路上走著呢。”
  “那你說說,現(xiàn)在你多少錢一個月?”
  “一千帶一點點?!?br/>  “什么?”
  “一千帶一點點哪?!?br/>  “我一個副總經(jīng)理一個月才四百多塊,你就一千多呀,那就等于我們縣長的收入了。不過,你就一點凈收入,縣長不靠那點工資,人家發(fā)家致富主要靠‘外水’,三年小縣官,百萬大團結(jié)——”
  “不要在我們班胡言亂語!”
  “怎么胡言亂語了,這是實情。看來你雖為士官,但對民情一點也不了解?!?br/>  “我看你爸對老百姓來說,也不是個省油的燈。”
  “你可甭這么說話,他是你老丈人,說這話要在證據(jù)的。實話跟你說吧,這次是我爹讓我來的,他是讓我來跟你鬧吹燈的,現(xiàn)在你當(dāng)官了,恐怕不是我吹你,而是你吹我了?!?br/>  “難怪你剛來的時候,說起話來冷得像冰坨子一樣,我可不是那么沒良心的人,我可從來沒有想過要離開你?!?br/>  “大柱子你真好!”馬金華的眼睛亮得像寶石一樣閃亮。
  馬金華一進到班里,就注意到了張冒,她朝他看了好幾眼,都以為是個模型。但她有一眼看過去時,發(fā)現(xiàn)他眨了一下眼睛,她覺得很驚奇,又看了幾眼,他又一動不動了,她就懷疑是自己看走了眼。
  當(dāng)時,張冒的站功已經(jīng)很了不起了,可以五個小時紋絲不動,他感覺自己只要往墻根下一站,把水碗往頭上一放,就進入了一種他自己無法言說清楚的境界,他只覺得自己好像不存在了,已融入了一種透明的空間里,人世與他隔得很遠,就是有時候蟲子爬到他的臉上,或身上有些發(fā)癢,他也只有輕微的感覺了。班長把他的女友帶到班里來的時候,他們像是來到他夢境中的人,后面的一切場景都像是在夢境中。
  馬金花總覺得張冒這個“軍人模型”太像真的了,她對這尊“模型”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她突然產(chǎn)生了一個想法,如果真有這樣的軍人模型,她想讓班長送給他一尊,她帶回老家去,可以好好炫耀一番,還可以放到他弟弟在鎮(zhèn)上開的下馬坡維納斯影樓里,這樣肯定能吸引很多人來跟這個軍人模型合影,這樣,他弟弟因生意冷落而即將關(guān)閉的影樓的生意就會火爆起來。很多小姑娘都想和軍人合影,當(dāng)然,如果能有一尊像真人一樣的女軍人的模型就更好了,下馬坡的小伙子都會把與女軍人合影視為最大的榮耀。想到這里,她忍不住站起來,走近張冒,摸了摸他的手,忍不住在心里贊嘆道:“我的媽呀,這做工也太好了,這和真人簡直沒有任何區(qū)別,這皮膚跟真人的皮膚一模一樣,還是溫的……”
  班長和其他戰(zhàn)士不知道他怎么突然有了這樣一個舉動,都有些驚訝。
  張冒感覺夢境中似乎有個女人像天仙一樣向他走來,他覺得她像李淑芬。一想起她,他的心里就有些凄楚,他就覺得自己滿肚子都是淚水。他覺得這個女人就是他的女人,這個女人的不幸雖然與他沒有任何關(guān)系,但都是他造成的。
  好在馬金花沒有繼續(xù)摸下去,他回過頭來,對班長說:“大柱子,這個軍人模型不錯,簡直比真家伙還要真,你能不能給我搞一對?一男一女,放到我弟弟的影樓里,讓人們摟著他們照相,保準(zhǔn)生意火得不得了?!?br/>  因為馬金花莫名其妙地跑過去摸了張冒的手,班長心里開始還有些怪怪的感覺,心想:“你個馬金花,身為班長夫人,對我的部下至少應(yīng)該保持一點距離?!甭犓@么說,他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就連班里的戰(zhàn)士聽后也沒忍住笑。
  馬金花覺得他們笑得有點莫名其妙,她不解地問道:“有什么好笑的!服裝店不是都有那種穿著衣服的人模型嗎?”
  班長終于忍住了笑,說:“我這里站著的,可不是個模型。”
  “那不是個模型,難道還是個真家伙。你不要騙我了,你不愿意幫我弟弟的忙就算了?!瘪R金花有些生氣。
  “當(dāng)然是真的了?!?br/>  “我看他這么久了,一動沒動,是真人的話哪能做到?他這是在練什么功???”馬金花一點也不相信。
  “站功,這就是我調(diào)教的部下!”
  “那你為什么只調(diào)教他一個人?。俊?br/>  “他犯錯誤了,這是懲罰,每天罰站五個小時?!卑嚅L有些自豪地說完,從煙盒里彈出一支香煙來,二貓馬上掏出打火機,小心地把香煙給他點上。班長悠然地吸了一口,借用了政委前不久講過的話,說:“帶兵必須要嚴(yán),嚴(yán),乃任何軍隊治軍之靈魂?!?br/>  馬金花盯著班長,眼睛里閃爍著崇敬的光芒。在那個時刻,班長在她心目中變得異常高大,這個堂堂下馬坡鄉(xiāng)黨支部書記的千金一下子變得自卑起來。但她還是有些不相信張冒是個真人,她站起來,還想去摸一摸。
  “馬金花小姐,你坐好吧,你馬上就知道他是真的還是假的了?!卑嚅L說完,叫了一聲:“張冒同志!”
  張冒正沉浸在對李淑芬的自責(zé)和思念中,班長天神一樣的叫聲把他喚回到了現(xiàn)實之中。他大聲應(yīng)了一聲“到!”
  “過來!”
  “是!”
  張冒以標(biāo)準(zhǔn)的、但有些僵硬的齊步走的姿勢走到了班長跟前,他頭上的水竟然沒有灑下一滴!
  “哇——”馬金花吃驚地叫了一聲,她覺得這太不可思議了,好像張冒是由一具模型突然間變成人的。
  “把頭上的水取下來吧!”
  “他頭上還頂著滿滿一碗水?。∵@么滿一碗水,他走過來竟然一點沒有灑?!瘪R金花更加吃驚了。
  班長一聽,更是自豪得不行,他朝房間里的戰(zhàn)士問道:“張冒站了多久了?”
  二貓馬上站起來,“啪”地立正,報告道:“報告班長,張冒同志站了四小時二十三分鐘!”
  班長拍了一下張冒的肩膀,和氣地說,“張冒同志,今天表現(xiàn)不錯,今天沒有站完的時間你就不用站了?!?br/>  “多謝班長!”張冒給班長敬了個軍禮。轉(zhuǎn)身看見了坐在班長床沿上的馬金花,有些驚訝,他的臉一下子紅了,他低聲問道:“李淑芬,你真的來了?”
  馬金花“哈哈”笑了,“我不叫李淑芬,我是馬金花?!?br/>  其他的戰(zhàn)士也跟著馬金花笑起來。張冒的臉更紅了,紅得有些發(fā)紫。“哦,我知道,你是班長的女朋友,我們班長常常念想著你?!彼袷莿倧膲衾镄堰^來了。
  
  “是嗎?”馬金花幸福地盯著班長,問道。
  班長沒有回答她,“嗖”地站了起來,一步跨到張冒跟前,“李淑芬?李淑芬是誰?”
  張冒筆直地站定了,“報告班長,李淑芬是我們村村長的小兒子王小慶的婆娘,他們是去年麥子成熟的時候結(jié)的婚,結(jié)婚不久,王小慶就去山西挖煤去了,本想掙些錢的,沒想去后不久,瓦斯爆炸,把他炸得什么也沒有了,把自己炸成煤灰了,村長去拿回了一件被煤染黑的破衣服,煤礦老板說那是王小慶的,村長回來,埋了一個墳,墳里只有那件衣服。有一天,天擦黑的時候,暮色正在往下沉,有些人家的電燈已經(jīng)亮起來了,炊煙從屋頂冒出來,開頭白得像奶水一樣,慢慢地就變藍了,我扛著犁頭往家走,忽然聽見了一個女人的哭聲,哭聲很低。他循著聲音找過去,看到那個人是李淑芬,她偷偷地在王小慶的墳前哭,我當(dāng)時就感到自己的心被黃蜂蜇了一下,眼中的淚水也流了出來。后來又有好幾次我看見她在王小慶的墳前哭。所以我常常念想她,我每次念想她的時候,心就痛得不得了!”他說完,已淚流滿面,他肚子里的淚水已經(jīng)滿了,從他的眼睛里涌了出來。
  班里一點聲音也沒有,只有張冒、班長、馬金花和幾個戰(zhàn)士的抽泣聲。大家都哭了。班長哽咽著說:“張冒,好兄弟,我……我再也不罰你……站軍姿了,原諒……原諒我……”
  張冒還有些不理解,他問道:“班長,你罰我站軍姿是應(yīng)該的,我還沒有站完!”
  班長抹了臉上的淚,說:“我的傻兄弟,你站好了!你看,你剛才頂著滿碗水走到我跟前,一滴也沒有灑出來。這沒有人能做到?!?br/>  張冒聽了班長的話,掛著滿臉的淚,笑了。
  
  七
  
  班長要馬金花沒什么事情就趕快回家去,但馬金花還想呆幾天,班長只好就把她送到部隊招待所。
  招待所在營區(qū)的西北角,是那種老式平房,比較簡陋。進到招待所的房子里,馬金花就把班長抱住了,一邊在他臉上亂親,一邊低聲叫著:“大柱了,大柱子,你真的像你班里的那名大個子戰(zhàn)士所說的,常常念想著我嗎?”
  今天免除了對張冒的懲罰,班長不知道為什么心里很高興,他突然覺得自己變了一個人,而這得歸功于馬金花的到來,不然,他會把對張冒的懲罰進行到底。但看到馬金花這個樣子,他還是有點顧忌的。他低聲說:“我念想你有什么用啊,你這不是吹燈來了嗎?”他一邊說,一邊想把馬金花摟著他脖子的手拿開,“這是部隊,顧點影響!看你這個樣子,像要把我吃了?!?br/>  “部隊又不是廟子,我就是要把你吃了呢,整個兒吞到我肚子里去……何況,這也是對你的獎賞?!瘪R金花說完,狠狠地親了班長幾口。
  “可這大白天的……”
  “那你晚上過來?!?br/>  “晚上招待所要鎖門的,何況,我還有一班人馬呢?!?br/>  “這是平房,從窗戶上進來吧,來陪我一會兒,你再回去?!?br/>  “好吧,我得回去了?!闭f完,他就往班里跑去,一路上,引起很多人的側(cè)目?;氐桨嗬铮?strong style="display:none;">0XH0hOZhMRMdNq9HfvuAkh5+BYxXArRSwrZL3NKt6Iw=都吃驚地望著他。
  “看什么看,做自己的事。”
  大家都不說話了。這時,只聽張冒說:“報告班長,我有件事情要跟你報告。”
  “說吧!”
  “報告班長,你臉上全是紅印兒?!?br/>  “什么紅印兒?”
  “就是……就是女人嘴巴印上去的紅印兒?!?br/>  班長一聽,忙掏出鏡子來照,“啊,他媽的,真有啊,不過,這個紅印兒呀……好了,我自己知道了,剛才我到連長那里去了,摸了印泥,不小心弄臉上去了,呵,干你的事情吧?!彼f完,一邊洗臉,一邊很幸福地在心里罵馬金花。
  這一晚,班長不停地翻身,一直沒有睡意。這一晚,張冒也破天荒地失眠了,但他不敢翻身。
  他滿腦子里都是李淑芬的影子。就這樣,到了半夜里他才蒙蒙朧朧地有了一點睡意。正在這時,他看見班長悄悄起了床,飛快地跑進了月光里。張冒更加念想李淑芬了,他不知道他多久才能見到她。
  兩個小時后,班長悄悄地溜了回來。他一躺到床上后,一個人偷偷地笑了兩聲,然后就打起了如雷的鼾聲。唯有張冒盯著從窗戶外爬進屋子里的一縷寒冷的月光出神。
  這樣一來,那馬金花原說只來一天的,最后就住了七天,直到團里過問了,他們才依依惜別。班長一下子瘦了一圈,神采也沒先前好了,但對班里的戰(zhàn)士好了許多,像個兄長,而不像是個班長了。
  班里都知道張冒心里有個李淑芬,但沒有一個人和他開過任何玩笑,他們從張冒那里知道了什么是圣潔的感情。
  
  八
  
  新兵訓(xùn)練結(jié)束后,整個新兵營都要舉行會操和閱兵典禮,在新兵三連,張冒個子最高,他無疑是全連的排頭兵。他這里一稀拉,連隊就會失去精神氣。連長很想不讓張冒參加,但團里已經(jīng)強調(diào)過,任何人不得缺席。連長就把班長叫過去了,要他無論如何把張冒的“孤僻動作”糾正過來。班長當(dāng)面答應(yīng)了,但心里并不抱什么希望,他知道,如果張冒的孤僻動作能改過來,他早就改過來了。
  所謂“孤僻動作”,是個軍語,有些類似于一個人常年養(yǎng)下的壞習(xí)慣,很難輕易改掉,即使有時候覺得自己已經(jīng)改掉了,如關(guān)鍵時候不小心,又會重犯。班長對張冒態(tài)度的改變,使他十分感動,他暗下決心,一定要把自己的“孤僻動作”改過來。
  張冒自己下了決心,班長就覺得這個難題肯定能解決了。他一再給張冒說,只要連長喊第一名,你就要立即大聲答到,向前跨一步,立定,這樣,全連才能跟你看齊。至于喊口令的問題,班長認(rèn)為最好解決,就是要張冒牢記死不開口就行了。
  張冒說:“班長,你放心吧,我記住了?!?br/>  那天會操時,張冒做得很好,沒有出現(xiàn)任何紕漏,但閱兵時還是出了問題。當(dāng)連長帶著像鋼鐵鑄成的方隊正步走過閱兵臺時,連長高喊“一、二、三、四”,全連雷鳴般的跟著高喊“一、二、三、四”,團長正要致以贊許的微笑,張冒冒出了他非常有力的“五”。
  他這一喊,大操場上近兩千人的隊伍一下騷動了,如果不是紀(jì)律嚴(yán)明,全團都會爆笑起來。
  團長的臉一下子僵住了。整個三連則像被脫光了褲子,在全團面前走過。連長的臉由黑轉(zhuǎn)青,由青轉(zhuǎn)白,差點暈倒。
  閱兵結(jié)束后,團長在全團軍人大會上,對新兵三連進行了嚴(yán)厲的批評,說新兵訓(xùn)練都結(jié)束了,三連連最基本的東西都沒有解決好。連長氣憤不已,他對張冒說:“張冒,你在新兵營的評語只有一句,我現(xiàn)在就可以告訴你,你他媽的是個真正的混蛋加白癡!”
  張冒自喊出那個“五”后,就一直在心里痛罵自己,直罵得自己體無完膚,痛哭流涕。連長給他那個評語時,他正熱淚長流。他不知道怎么表達自己的愧意,流著淚,瞪著連長,“啪”的一個立正,敬了個軍禮,橫空里冒出一句:“謝謝連長!”
  連長和全連都愣了半晌,然后忍不住大笑起來。他自己又愣了半晌,也忍不住破啼笑了。他人高嗓門大,開始笑時,因為心懷羞愧,有意地壓制著自己的笑聲,但過了沒多久,他就把什么都忘掉了,所以就放開聲笑了起來。那聲音把大家的聲音都蓋住了。他哈哈大笑,笑得痛快淋漓。大家驚駭?shù)囟⒅贾棺×诵?。只有他仍然忘乎所以地笑著。大家更加吃驚地瞪著他,眼晴越瞪越大,好像平地里冒出了一個只會大笑的怪物。
  張冒卻好像沒有感覺出來,他像成熟的高粱,一次次笑彎了腰。直到好幾分鐘過去了,當(dāng)他猛地抬起頭,見大家都沒有笑,全都瞪著他看時,他才戛然住口。他顯得不知所措,愣了半晌,像是明白了什么,又“啪”地一個立正,一本正經(jīng)地、滿懷愧色地說:“報告連長,我笑錯了!”
  
  九
  
  張冒在閱兵時叫的那聲“五”,使他從此聞名全團。他的綽號“二傻”也很快被全團人所知。凡遇他的人,如是軍官,就會笑著,用一種特殊的眼神看著他。如是戰(zhàn)士,就會沖他喊聲“一二三四五”。他聽到那聲喊,開始不好意思,久了,他就會向別人友好地笑一笑,好像這件事與他沒有任何關(guān)系。
  
  班長知道別的班長都不會要張冒,就想把他留在自己班里,但連長堅決不同意。所有的連隊都不要他。最后,只好把他分配到團生活服務(wù)中心的養(yǎng)豬場去養(yǎng)豬。他有些不情愿,認(rèn)為這是老家辦了養(yǎng)豬場的張麻子干的事。張麻子是他最討厭的人,因為他身上總有一股子豬下水味兒,一身帆布衣服一年四季都是明晃晃的,隨時隨地都是副油膩膩的嘴臉,好像要以此宣示他天天都有豬肉吃。近幾年鄉(xiāng)親們都說他有了錢就發(fā)燒,一到鎮(zhèn)上就泡在發(fā)廊里,還傳聞他在2005年11月23日晚,在鎮(zhèn)派出所所長開的夢露歌舞廳一次就花掉了三頭肥豬的錢。鄉(xiāng)里都把他叫“麻騷”。所以,他家的豬越養(yǎng)越多,他的錢也越來越多,看不起他的人也越來越多。
  張冒原來不知道部隊也養(yǎng)豬,他想他是來當(dāng)兵的,從沒想過要來干這個差事。
  生活服務(wù)中心的李主任對他說:“你連口令都不會喊,除了干這個,你還想干什么?想當(dāng)將軍嗎?”
  “不敢想,但是我喜歡打仗?!?br/>  李主任聽他這么說,忍不住笑了,說:“那就等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打響了再說吧,現(xiàn)在,你把這七十八頭豬養(yǎng)好就行了。你就把它們當(dāng)作你的部下吧,這樣,你可了不得了,一下帶了七十八個家伙,相當(dāng)于干上一個連長了。”
  他聽主任這么說,一下子興奮起來:“哦——是嗎?”
  李主任帶著他檢閱了每個豬圈里的大豬小豬,最后對他說:“這七十八個家伙就交給你了,你一定要記住,這些都是部隊的財富,你要像愛護自己的生命一樣愛護它們?!?br/>  那些豬都很瘦,好多差不多就是皮包骨。這是他的前任“豬倌”不負責(zé)造成的。但他沒有說什么,只對李主任說:“主任,我記住了,你放心吧!我喊口令不行,干這活兒還是在行的,三個月內(nèi),我保證把它們喂得膘肥體壯,讓你滿意?!?br/>  張冒就忙乎開了。把堆積如山的豬糞運走,把豬圈沖干凈,到各連去收集剩湯剩飯,把水燒開給豬兌飼料……幾天下來,飼養(yǎng)場就變了個樣。李主任一見,很高興,說:“張冒啊,你干得不錯!你很實在,能吃苦,只要你這樣堅持下去,兩年服役期滿了,我保證讓你轉(zhuǎn)個士官干干。跟你實說吧,這和平時期的部隊,就是干這些與軍事無關(guān)的事情最能出成績,不瞞你說,我也是新兵下來就養(yǎng)豬,養(yǎng)了整整五年,告訴你吧,那五年,團里有三分之一的肉食實現(xiàn)了自給,我因此轉(zhuǎn)了志愿兵;然后我繼續(xù)努力,兩年后,就提了干。我那些老鄉(xiāng)開頭都看不起我,但他們一個個回老家種地去了,就我成了軍官?!?br/>  “我一定向主任學(xué)習(xí),一定把豬養(yǎng)好,為部隊建設(shè)添磚加瓦作貢獻!”
  李主任的話更增添了張冒的干勁,他什么也不想,只想著把豬怎么養(yǎng)肥。并對李主任說:“七十八頭豬也是養(yǎng),一百頭豬也是養(yǎng),你再買二十二頭,湊個整數(shù)吧。最好都買母豬,當(dāng)然,里面得有一頭公豬。”他摸了摸腦袋,想了一陣,接著說,“我有個想法,我想擴大養(yǎng)豬場的規(guī)模,但又不能讓部隊投錢,以后,小豬多了,有些豬仔可以賣給附近的老鄉(xiāng),這樣,不但可以保障部隊的肉食供應(yīng),還可以賺些錢補貼到生活服務(wù)中心去?!?br/>  李主任聽了他的話,很是激動,大聲說:“張冒,你很有想法,很有想法呀!我支持你,明天,我們倆就買豬去!”
  在養(yǎng)豬場的豬增加到一百頭——也就是第二天的當(dāng)晚,張冒給父母寫了一封信。大意是說,自己現(xiàn)在在部隊得到了重用,管著一百號家伙,主任說,相當(dāng)于一個連長呢。然后,他又鼓起勇氣,給李淑芬寫了一封信。
  信寄到的那天,春天已經(jīng)來了,李淑芬趕場時,鄉(xiāng)上那個禿頭郵遞員叫住了她,說有她的一封信。那個郵遞員已有五十多歲,認(rèn)識全鄉(xiāng)的每一個人,腦子里也裝著各種道聽途說的閑言碎語。他自然知道張冒為什么去當(dāng)兵,但他聽到的說法已經(jīng)變成了李淑芬忍受不了新婚不久就沒有了男人的寂寞,最后在自家牛圈的草樓上引誘了年輕的張三豐家的二傻子。他看到李淑芬接過信后羞紅的臉,就確信那些傳言是真的了。李淑芬把信飛快地裝進口袋里,就要離開。禿頭郵遞員笑著說:“那可能是張三豐家的二傻子來的信。這個二傻子,去部隊這么久了,還是第一次來信,一共來了兩封,一封是寫給你的,一封是寫給他爹的,你要不要把他爹的信給他帶去啊?”
  “不用了,張叔也在趕場,他自己會來取的。”她低著頭說完,就轉(zhuǎn)身匆匆地走開了。
  李淑芬雖然想要表現(xiàn)出什么事也沒有的樣子,但心還是“撲撲”地跳著,跳得她頭發(fā)暈。她感覺,嘈雜的鄉(xiāng)村集市突然變得沒有一點聲響,好像只有她的心跳;她的臉紅得像一朵正在開放的桃花,她感覺每個人都在看著她的臉。這種感覺只在她在一年多前答應(yīng)嫁給愛她的王小慶時有過。她躲到一個沒人的地方,小心地啟開了張冒的信。那封信沒人能夠看到,人們只知道她讀了張冒的信后,先是哭了,然后又笑了。她的臉自丈夫永遠離開她之后,第一次變得和暖洋洋的春光一樣明媚了。
  
  十
  
  張冒也的確是個喂豬的好手。三個月后,那些豬就被他喂得油光水滑,干干凈凈,十分可愛,豬們再也沒有因為饑餓而嘶叫過,聽到的只有它們那幸福的歌唱。這喜得李主任眉飛色舞,說這養(yǎng)豬場終于重現(xiàn)了他當(dāng)年的輝煌。
  有一次,團長散步到了養(yǎng)豬場,挨個豬圈看了,一邊看一邊說:“好,好,好!”說完,對誠惶誠恐地跟在身后的張冒說:“小伙子,好樣的,那天檢閱時你口號喊錯了,但你養(yǎng)豬養(yǎng)得好,這也不錯。你要一直堅持下去,爭取在平凡的崗位上做出成績?!?br/>  張冒連忙立正,敬禮,說:“請團長放心,我一定不辜負您的期望!”
  團長走后,他對一頭即將產(chǎn)崽的母豬激動地說:“哈哈,團長親自來這里視察了,不但沒有計較那次我在全團閱兵時喊‘五’出丑的事,還夸獎了我。你是個老母豬了,要給其他母豬帶個頭,給我下它十來個肥嘟嘟的小家伙,好讓我壯大隊伍?!?br/>  那些天,他對那頭母豬特別關(guān)照,母豬臨產(chǎn)那兩天,他就日夜守著,兩天兩夜沒有合眼。那母豬知恩圖報,竟一窩下了二十五頭小豬,并全部成活。據(jù)說一頭豬一次產(chǎn)這么多小豬是很少見的,引得全團官兵紛紛前來參觀,最后還引來了農(nóng)科所一位搞畜牧研究的研究員前來證實,并拍照。張冒自然高興,樂得閉不上嘴。引得好幾個老鄉(xiāng)說,看他那個高興樣兒,好像是他老婆一次給他生了二十五個兒子。
  這養(yǎng)豬場一時成了全團最熱鬧的地方。張冒先也很自豪,很高興。但三天后,母豬不來奶水了。小豬一時沒了奶吃,全像嬰兒一樣亂叫,叫得張冒心如貓抓,忙去把自己存下的五百三十八元津貼取出來,跑去買奶粉。售貨員見他買那么多奶粉,自然很高興,就沒話找話說:“啊,解放軍同志,恭喜你了,定是做了父親了吧!”
  “沒,沒……我才十八歲呢……”
  “十八歲當(dāng)?shù)惺裁聪∑娴?。你買了奶粉還得買奶瓶,這樣的話,好喂。”
  “用勺子喂不行嗎?”
  “勺子不好喂?!?br/>  “可是我的錢全買奶粉了?!?br/>  “那我就送你一個奶瓶吧,你下次再來照顧我的生意就行了,一下子買這么多奶粉,你得的是雙胞胎吧?”
  “豈止是雙胞胎,你也太小看人了,一下子生了二十五個!哦,我得趕回去喂奶了,多謝你的奶瓶??!”他想起嗷嗷叫的小豬,一邊說著,一邊抱起奶粉就往回跑。
  那售貨員聽了他的話,“啊”了一聲,驚訝得好半天沒有合上嘴。
  張冒買回奶粉,就給小豬們一個一個喂,二十五頭小豬喂完,非得大半天不行。后面喂完了,前面喂過的小豬又餓了,自下午開始他就沒有閑過,終于把那二十五頭小豬喂飽了,但他自己已沒撐住,累得倒在地上,睡著了。
  政委聽說養(yǎng)豬場的老母豬一窩下了二十五頭小豬,那天一大早就到養(yǎng)豬場來參觀,見張冒正倒地呼呼大睡,二十五頭小豬跟他擠在一起,也安靜地睡著。唯有那頭英雄的母豬見自己的孩子“有奶便是娘”,正在圈里生氣地徘徊。政委正納悶,這張冒咋在地上睡覺,正想把他叫醒,發(fā)現(xiàn)了筐子里的奶粉和他緊緊握在手里的奶瓶。他一下子就明白了,他自然非常感動,這個新聞報道員出身的上校,覺得這場景很好,就悄悄回去,拿了自己的相機,把這個鏡頭給拍了下來。然后,他才叫醒了張冒:“喂,小伙子,這地上這么潮,怎么能睡呢?”
  
  張冒迷迷糊糊地睜開布滿血絲的眼晴,一見是政委,像一根驟然繃緊的彈簧,“騰”的一下站立起來。敬了個軍禮,說:“首長,下午好!”
  小豬一下子驚散了,但很快又聚集在他的周圍。
  “這是下午嗎?現(xiàn)在是早上啦?!闭吞@地提醒他。
  “哦,首長早上好!”
  “怎么回事???母豬沒奶嗎?”
  “報告首長,它原來是有奶的,但昨天中午12點36分就不出奶水啦?!?br/>  “知道是什么原因嗎?”
  “報告首長,不知道,但我想了一下,可能是來參觀的人太多了,看來是被人給驚擾的,這么多人來看它的小豬娃,它肯定不放心,心里一急,奶水就沒有了?!?br/>  “這奶粉是誰買的?”
  “報告首長,是我昨天下午1點20分到秀花超市去買的?!?br/>  “花了多少錢?都是誰的錢???”
  “報告首長,花了五百來塊錢,是我自己的錢。我自己存了四百三十八塊津貼,當(dāng)兵時帶的一百塊錢沒有花,一共五百三十八塊錢。”
  “你自己的錢怎么舍得呢?”
  “報告首長,小豬沒奶吃,可憐得很,像沒奶吃的小娃娃一樣又哭又叫,誰忍得下心?!?br/>  “好吧,今天我就通知全團,不準(zhǔn)誰再來參觀,你回房子去休息,我讓人來幫你?!?br/>  “多謝首長,我昨天晚上已經(jīng)睡好了,我是養(yǎng)豬的,應(yīng)當(dāng)由我來干,何況這些小豬娃都嬌嫩得很,別人沒個輕重,我放不下心?!?br/>  “沒看出你真是個好同志?!?br/>  “多謝首長表揚?!?br/>  “你忙去吧!”
  “是,首長!”
  張冒又忙著伺候小豬去了。政委在養(yǎng)豬場轉(zhuǎn)了一圈,見到處干干凈凈,幾乎聞不到豬糞味兒,非常滿意地走了,他一邊走,一邊說:“誰說他是二傻呢,這是個很好、很可愛的小伙子嘛。”
  不久,張冒那張累倒在豬圈里的照片配著近一千多字的文字說明,出現(xiàn)在了很多家報紙的頭版或二版上。政委讓宣傳干事把那些報紙給他送去。宣傳干事在豬圈里找了好幾遍,也沒有把張冒找見,任他怎么喊,也沒人答應(yīng)。他正要離開,卻見那群小豬正從水池邊慌慌張張跑回來。有幾只小豬還一邊跑,一邊抖身上的水。宣傳干事就想他可能在水池邊,就朝水池邊走去。奇怪的是,這些小豬見他往水池邊走,也就跟著他往水池邊跑。
  那水池是團里準(zhǔn)備用來養(yǎng)魚的,有兩個游泳池大小,兩三米深。宣傳干事見水池中有個地方正在冒泡,心想不好,把帽子一甩,沒脫衣服,就跳了下去,游到那里摸了半天,終于摸著了一個人,拉到岸邊一看,果然是張冒。他已昏迷不醒,而手上還緊緊地抓著那頭落水的小豬。那干事背著他,連忙往衛(wèi)生隊飛奔。宣傳干事在前面跑,那剩下的二十四頭小豬則跟在他身后跑,到了衛(wèi)生隊門口,它們才停住了,像失去母親的孩子一樣哼哼叫著。
  張冒并不會游泳,但他為了救那只不慎落水的小豬,奮不顧身地跳進了養(yǎng)魚池中,差點獻出了年輕的生命。已認(rèn)識他的政委,聽了宣傳干事的報告后,當(dāng)即去看望了張冒。政委在嘴里念叨著,“多好的戰(zhàn)士,我要給他立功!”
  張冒躺在衛(wèi)生隊的床上,正在做夢。
  他本來應(yīng)該夢見自己立功的,他卻夢見自己死了。他死后團里馬上給師里打報告,要追認(rèn)他為革命烈士。但師里很快就否決了,認(rèn)為他為救一頭小豬——而且沒有把小豬救起來——死得太輕率了,如果追認(rèn)為革命烈士,這太荒唐了。師里不但沒有通過,還把這件事作為事故通報了全師,大意無非是說A團缺乏安全意識,導(dǎo)致新兵張冒被水淹死,全師各單位要以此為戒,杜絕此類事故再次發(fā)生云云。
  他因此沒能進入烈士陵園,他被埋葬在營墻外炮兵靶場里的一個小山岡上。除了炮兵打靶的季節(jié),那里一直是荒涼的,只偶爾可以聽到狐貍的叫聲。那里有很多犧牲后沒能進入烈士陵園的戰(zhàn)士的墳?zāi)梗⒅y(tǒng)一的、簡陋的水泥墓碑。
  安葬張冒的戰(zhàn)友走后,他嶄新的墳塋隨即陷入了無邊的孤獨里。即使這樣孤寂,他在夢里也在想著,千萬不能讓李淑芬知道他的死訊,不然,她會傷心死的。正當(dāng)他這么想著的時候,李淑芬向他的墳塋走來了。她穿著一身白色的衣服,懷里抱著一大束鮮花,眼晴早已哭紅了,因為過度傷心,她的身體顯得十分嬌弱。
  她把鮮花放在他的墓碑前,捧了三把土,撒在他的墳上,然后,她就坐在墳塋前的陽光下,輕輕地為張冒唱一首民歌
  
  田野上的鮮花哪里去了?
  被美麗的姑娘摘去了;
  美麗的姑娘哪去了?
  被戰(zhàn)士帶到軍營去了;
  軍營里的戰(zhàn)士哪里去了?
  戰(zhàn)士到墳?zāi)估锶チ耍?br/>  戰(zhàn)士的墳?zāi)沟侥睦锶チ耍?br/>  戰(zhàn)士的墳?zāi)贡货r花開滿了。
  
  她一遍又一遍地唱這首歌,直到夜幕降臨,也沒有離開……
  張冒醒來時天已黑了,他哭著叫了一聲:“淑芬……”發(fā)現(xiàn)枕頭已被自己的淚水濕透了,然后他聽到了軍營里的熄燈號聲。當(dāng)他意識到自己并沒有死,而只是做了個夢的時候,他高興得笑了,他想起了李淑芬寫給他的回信,說:“淑芬,為了你,我不會再死去的?!?br/>  外面月光如水,十分安靜。他打量了一下房間,用耳朵聽了聽,沒有聽見豬的哼哼聲。就翻身爬起來,溜出病房,朝養(yǎng)豬場跑去。他看望了所有的豬,見它們都餓得睡不安寧,又給它們添加了豬食。然后,他一邊聽著豬爭搶吃食的歡快聲音,一邊去拿了一個碗,裝滿水,頂在頭上,他突然想再次體味一下那種感覺,想再一次把自己融入那一種透明的空間里。
  
 ?、龠@首歌曲為美國民歌,原歌詞中的“戰(zhàn)士”譯為“大兵”。
  插圖攝影/龐曉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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