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臨之
1
我正在走廊上看報。一沓一沓的,是清潔工隨手扔在那條乳蘭色座椅上的《東京晨報》,紙面非常邋遢、臟污。捧在懷里,我弓著蝦姿,而松在里面的小綠屋里接受檢查。
我想時間一定會短,沒有走開也并沒有進去看。里面,張大夫正在規(guī)勸著松。
大聲點,對,大聲點,能告訴我你什么時候身體感覺不一樣的嗎?
不知道?你說不知道,沒有吧,你肯定知道,你很害羞。能想象得出在張大夫面前松像個小孩,我把頭撣了撣,瞟了一眼,張大夫正捏著松的手腕把脈。松的局促讓我挺想發(fā)笑。其實,張大夫的口氣挺像我。早晨,松一醒來就說肚子不舒服,接著迅速地奔出盥洗間,門忘記了關,就嘩啦嘩啦地開始吐。我跟上,悄悄地把門關上,靠在門檻上在聽。所以,松一打開就看見了我。我有點像個做錯了事的小學生。
重新回到床上,松說我挺像她隔壁家的小男孩,跟她搶過果凍。
就在早晨,我們決定來看醫(yī)生。先是拋了一通色子,來決定。這星期日,我們有的是時間。但至于選擇誰,中醫(yī)還是西醫(yī),松到底是病了,還是其他怎么了,我們兩都無定論,答案各異。這其實是兩個問題,不能再靠拋色子決定了。松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病了,有點作嘔。我伏在她腹部去聆聽,聽了許久,萬籟俱寂。我心里卻高興了,我說,那肯定懷孕了!
我說我都聽到你肚里咕咕叫,松的臉彤紅彤紅的,腮邊浮出些茄子紫。沒有吧,有嗎?我不相信。松去看臺桌上那一堆一堆的書,愣愣地說,我懷疑是昨晚吃烤龍蝦過敏。
對,我心里也相信是松吃蝦過敏。那肯定是要看醫(yī)生。至于醫(yī)生的選擇,她還是想去看中醫(yī)。這些年她一直怕花錢,張大夫是我朋友,診療費會免的。但我立馬提出反對,我說張大夫是我朋友,而你肯定懷孕了,懷孕檢查,古人說是要寬衣的。松的眼皮吊了起來,懂不懂醫(yī)啊?還虧你是人家醫(yī)師的朋友,那是西醫(yī),只是照B超鏡而已。最后,松懶得跟我說了,拋給我?guī)讉€字,住嘴!別胡說八道。
我屈服,她是老師。我說,好,俺住嘴!俺們新新人類,丁克。
這是早上吵嘴。喝了豆奶,啃了幾片漢堡,到九點就把床上商議的事忘了。我去樹下的躺椅上坐下,正想看一本書,沒想松還記得,松很生氣地攥著我的胳膊,坐車到了張大夫的診所。
其實,我有點恐慌,我這一生最怕兩個職業(yè)了:醫(yī)生,老師。我小時沒被少批評過,再說現(xiàn)在我也算是一名老師,工作欄上寫著“國際高等文學研修所講師葉子誠”的名片,可我實在討厭老師了,要不是松的執(zhí)意,我恐怕早就回國了(不過,我發(fā)現(xiàn)我一直活在兩為其難的困擾中),因此,我面對著世界上最討厭的工作;而醫(yī)生最接近于死亡,特別是當醫(yī)生手上的針管扎進屁股,從骨子里放射的痛更讓我發(fā)覺源自心靈的畏懼。
我發(fā)現(xiàn)我對恐懼與死亡的事聯(lián)想特別多,前些日子,小區(qū)里我們這種背景的人家相繼被偷。都是華人。日子總不太太平,偷車、爬樓搶劫,像蜘蛛俠,必須時時防盜、防劫。都與死亡、爭執(zhí)這些可怕的事相關。這一沓報紙又出現(xiàn)了,第一版是樁綁架謀殺案,一個小男孩非常優(yōu)秀,被殺死在馬路邊,作案非常殘忍,報紙連血肉模糊的遺照都被放大登出來了。
2
老師是松的職業(yè),松非常優(yōu)秀。我聯(lián)想翩翩,我想肯定有她縱養(yǎng)的成分。按東方人的氣質(zhì),其實,她非常漂亮,體型、面容、輪廓、嘴唇的線條都十分的迷人。我不清楚這是命運還是什么。相識是四月,時間2003年。后來在從東京北郊開來的車上,又經(jīng)常碰面。事實上,一開始她就是我的老師。日語老師。
是在日語速成班上。
“a—i—u—e—o—!”
我總是不失時機地讀成“a、e、u、e、o——!”偶爾挺像吹一支笛子,塞腔了似的。但我不是想搗蛋,方言而已,我從小生活在方言區(qū)。連漢語都不及格的。加之,從小我討厭父親的職業(yè),討厭他作為街上一名賣大餅雞蛋、蔥花大餅的無業(yè)人員頤長的吆喝聲。父親越是如此,我越發(fā)背道而馳,因此我小時的外號名小短笛。但松不放過,她一再地用嘴型示范,可越讀我越像一只笨拙的鸚鵡,嘴里出來的竟都是“a、u、e——o——!”,到后來連“e”也沒了,亂了套。十五遍不下,松也沒了法子。她左手的那只松木桿(教鞭)當起了拐杖、在地上篤篤地敲,頭抬起來。我看著她,表情像阿姨手里的糖果本應分給小朋友一樣理所當然。
你說日語、很像松雞叫。她突然說出來這么一句。完全、百分之百的漢語!我相信我們?nèi)w三十五名同學都傻了眼。他們集體看我,又看了看漲紅了臉的松,以莫名的速度從口腔里爆發(fā)一陣哄堂大笑。那時我站起來了,我揮了揮手說,都三十來歲的老大爺們了,還笑,笑得像個豬玀。大家的笑被鎮(zhèn)住了,但卻開始竊竊私語:對了,她怎么會講我們的話,怎么會中國話呢。
松也令我也相當驚訝。她的漢語很流利,但我的關注點并不在這里。當松抬起頭,拿起木桿當拐杖的時候,我在看她脖子上那纖細平滑的頸圈。從小起我就敏感,養(yǎng)成了偷窺的習慣,我總被自認為美的東西所迷惑。但大家笑時,我當她是一位被嘲笑、而生性膽小的老師了,就像她的體型表征一樣。我站起來只是為了幫她平息起哄。
沒想她又說話了:“葉君,下課、請到我的辦公室!”
又說的是漢語,她并不面怯。大家的表情扭成了奇形怪狀的樹根狀。我看她是有點惱了,眼睜睜地看著我,直到我坐下。
大概以為我是成心搗亂,肯定把我當成了問題學生。但我不敢辯解也不敢不去,課后還真像小學生被老師找去談話一樣,去找她。
這次讓我在松的印象里形成了始終是一個笨學生的形象,但是要說,如果沒有這次談話,我和松大概就不會真相識,就沒有今天甚至遠至2030、2040直至共約死亡的那一天的結(jié)局。因為過后不久,所里對日語速成班的舉辦沒了信心,領導對我們這些老學生沒了信心,三個月后速成班被解散,松回到了她的語言學校。
那天下午,太陽懶洋洋的,我抱著無所謂的心態(tài)。對學不學得好日語我不太感興趣。況且,我的外語專長是英語,何況我又不想在這呆一輩子。
是在所里單獨騰出來的一間小件辦公室,我走到辦公室門口,從窗子里可以看到松和另一個女人坐在一張大木桌前,松在批我們這些老學生的作業(yè),另一個女人捧著一面小鏡子在辦公桌前整冠。我立在門口,叩了叩門:“良木松子小姐,我可以進來嗎?”屋里傳出來局促的一聲“好”,我打開門時,松迎了出來。
松倒了兩杯水,我對面坐著。我們的談話就這么局促地開始了。
“你、大概多大?”
“二十九了吧。”
“哦,真對不起,比我還大、一歲,一歲。”
“我妹妹也是的。”
“那、你以前、來過嗎?”
“第一次?!?/p>
“哦、那你覺得語言、很難嗎?”
“不算吧,只是我有點大了,年齡到二十五歲記憶退化。老了。”
“老了?真幽默,其實其實,我叫你來是想糾正一下你,對,口型?你發(fā)音困難,我覺得是舌頭短了?!?/p>
“我一直是如此,打小時?!?/p>
“別介意,我這完全是老師、老師學生間的對話、
沒其它意思?!?/p>
“多謝,松子小姐。”
“能讓我像醫(yī)生一樣看一下嗎?對,舌頭。我想不糾正不行,想對你提出具體方案,真的。非常非常想?!?/p>
“……”
“那請張開嘴,像我,鼓足勇氣,緊腹收肋提氣,對。”
“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
3
我剛看完報,在打盹,松在里面叫了起來,像剛剛發(fā)生了噩夢。
鐘表時針已經(jīng)整整走了一圈了。打盹前,那個孩子的謀殺案我已經(jīng)濾過了三遍,除了血腥的情節(jié),大概我也能把作者的敘事套路背下來。正要起身哈腰。松又在里面叫了起來。
松叫時,我扭頭去看。松也在尋找我。(她一定以為我按她的吩咐去菜市場買菜去了)。但我和她的眼光很快對視上了,松的臉上透著風云莫測的光鮮。像熟透了的芒果。我進屋忙問怎么了怎么了。她和張大夫秘而不宣。張大夫在收拾儀什,他拍拍我的肩膀說,挺好,以后你要多加注意松的營養(yǎng)。這真是莫名其妙的。告別了張大夫,從醫(yī)院出來,我一再追問松到底是怎么回事。直到車上,人員擁擠的時候,松才輕輕地把嘴湊近我的耳朵,說:你猜對了,我懷、孕、了。
我有點沒聽清,真的?
你早上的堅持哪去了,還要不要拋色子?
旁邊的一個日本老太太掃了我們倆一眼,這時我們才沒敢說話。
松她懷孕了!?現(xiàn)在的松在規(guī)劃整個妊娠時期,她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面容浮滿臆想,再是感覺滿足,像一塊抹布整日坐在原處,全無了先前生活的快節(jié)奏,一天到晚,都在拿日歷比劃著休假計劃。這可急壞了我,房產(chǎn)期付呀,旅游啊,現(xiàn)階段這都是大問題。剛開始的幾天,我心里磨蹭,這該怎么辦?我打了電話給張大夫,覺得有必要確認真假性。張大夫說,不假,已經(jīng)一個半月了。每月來檢查一次,朋友嘛,我這照B超鏡很便宜的。我嘴上雖說哦哦,但當時我差點忍不住想提一個可能傷害松的問題。
我們想想是哪一次?我和松都在猜測這次意外之禍。
每次都很安全的,我說。
沒有吧,那一次,你還記得嗎?在車上的那一次,櫻花很漂亮的,松肘著半臂,眼巴巴地看我。
是那次你和你同學去送你的“潛水青蛙”,我去找你的那一次?你哭哭啼啼的那一次?
一說起這個隱身人,前男友子甘,我就不失時機地反諷她。
松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怯怯地說,事情都已經(jīng)過去了嘛。
事實上,自從那一次叫我去辦公室,松就開始單獨給我補課,先把“i”補回來,再接著補會話。我學完“謝謝”、“對不起”、“請多多關照”之類的寒暄,日語速成班就解散了。但此后相當一段時間,私下里她還是教我學日語。現(xiàn)在,我這本地語言倒成了班上最好的一個。2005年傳統(tǒng)的“櫻花祭”,松專門邀請過我去她老姆家新瀉縣賞過櫻花。我才明白松為什么懂國語。松的老姆跟我說,松從小就喜歡漢語,她的鄰居有一戶“二戰(zhàn)兵”,華裔,大連出生,四幾年才從青島隨日本軍隊退回來,而“二戰(zhàn)兵”的孫女是松的女友?!岸?zhàn)兵”被征做過漢語翻譯,來新瀉后,順便把漢語傳授給了鄰居家的孩子包括松?!八缓脩?zhàn),可惜她卻死了?!彼麑O女在女子學校學教育專業(yè)的時候,箱根的一次攀援中意外墜入溫泉窒息身亡。
“良木松子就是她的名字,我原來的名字倒不用了,懂嗎?紀念很重要!”松說。一次,我們還一起去新瀉縣給這個已經(jīng)安眠了的女孩獻過鮮花。
但松說“在車上的那一次”,我反而有點惱怒。那次她是去告別前男友,“潛水青蛙”,一個叫子甘的前歌手——甚至誰能保證他們兩不會發(fā)生什么事?
這真的牽扯到太多的問題!來得這么快,這么急。有些話還只能藏心里頭,例如對那個“潛水青蛙”的怨氣。但事卻很明擺,松和我在卡板上羅列了一通由于那天的嘔吐帶來的全部新的、嶄新的事情:回去?呆在這?工作?還是陪松當“宅公”照顧她。這不止是松的問題,也是我的問題,作為同綁在一條線上的蚱蜢。你看著辦吧。松噘著嘴看我,這讓我反而不習慣,以前我一貫聽她的,現(xiàn)在她倒愿意聽我的。這或許是人脆弱時需要安全感的表現(xiàn)。
這些天,我腦海里一再糾纏著各種錯象。上班如此。這是不是我們生活的一個不良預兆?
4
前幾個月,松把一大堆彩禮賀信發(fā)出去了,按老家的習俗,雪花一樣,家里還到處貼滿“慶生薄”,和老鼠生子的卡通圖片;還刻意要我去了好幾趟嬰兒用品市場,買了許多套寶寶服,并且松還裝模作樣地開始和販子討價還價。每次從嬰兒市場回來,又去張大夫那磨蹭好一個下午,這可夠消磨我的耐心。萬事俱備,松還想安排一次去“大臥佛”求簽,以便取個好名字。
很明顯,松是想把懷孕的事昭告天下。包括我所有的同事朋友,張大夫呀、李小姐呀,劉所長呀,小郝司機呀。我說低調(diào)低調(diào),你就不怕被綁架?松說誰敢綁架我?惶惶不可終日寫在我的臉上。而在一華人出租車公司做無聊司機的小郝,當即接到賀信,就笑嘻嘻地給我煲來一個電話:“這么快?你們結(jié)婚才半年?!睂λ馁|(zhì)疑我覺得可惡。我說:“還有沒結(jié)婚就生小孩的呢。”小郝馬上回應:“那可不一樣嘍,這是外邊,嫂是漂亮的有藝術感的女孩?!蔽艺f:“去你的。那你小周在航空還不漂亮?”
小郝說:“她是飛的老母雞,安全,我覺得是有必要提醒你一點。”
小郝的這一通聊天搞得我心煩。下班回來,我再一次想起那個叫子甘的人。我甚至產(chǎn)生了和他聯(lián)系的想法,只可惜他去了札幌。
一天,在所里我卻突然接到一個陌生人的電話。對方那混濁的比大提琴還低沉的口音,著實把我嚇了一跳。電話一通,對方就問松子還好吧。我馬上意識到這就是那個與我未曾謀面的松的前男友,子甘。他是一個頹廢的前男低音,因吸毒而荒廢,但他渾厚的嗓音還在。聽說他已去了札幌,為何又出現(xiàn)在了東京?我第一反應想問他,你是誰呀。但出于對松的尊重,我說,你就是子甘吧,札幌過得還好吧?
電話那邊又冷生生地拋過來一句,我要找良木松子。
是他!我腿上發(fā)涼。但我有理智,我笑著說,萬萬不行的。
他從鼻孔里震出一聲,你們才認識多久?
我說,她已經(jīng)懷孕了。
電話那邊,他的回話倒嚇了我一跳:我知道她懷孕了。
這時我生氣了,說完“你知道她已經(jīng)懷孕了,騷擾不犯罪嗎?!”我就撂了電話。
回到家里,我又見到了懶洋洋的松,被寬實的孕服包裹的松站在客廳等待著我。但我一看到她,氣又上來了,我質(zhì)問,你是不是把啥賀信發(fā)給那個啥青蛙了,沒事惹事!
說起青蛙,松反而高興了,我第一個發(fā)賀信的就是給他!讓他知道代價!我取得了重大勝利。我問,什么代價?松不肯說了。其實我在琢磨這之間的故事。
一個月后在所里,我又接到了子甘的電話。很奇怪,他竟然也懂漢語。但這次禮貌了許多,叫我“葉先生”。他想問松是什么時候懷孕的。我名正言順地告訴他,我們已經(jīng)結(jié)婚了。
到這時,電話里停頓了許久,我甚至對這個可憐的男人產(chǎn)生了同情。他不出聲了,他肯定是在路上打的手機,甚至話筒里傳來電車鈴聲,顯然在車站,但電話
還沒掛,一兩分鐘過去,我喂喂了好幾聲,還是沒有回音。
直到半個月后一個下午,他才出現(xiàn)。那天,所里的人都出了差,我一個人留守,在桌上打盹,突然座機響,我抓起座機話筒,話筒里又傳來那個下沉的低音:那我不想見她了,我想見你,如果你愿意的話,你約個地點,我們盡快見個面,當面說說。
我的口氣頓時硬了許多,我故意冷笑一聲:也好!我正要找你,你自己說吧。
5
對于那個前歌手子甘,我的記憶基本上模糊。自從他2005年消失之后更是如此。
惟有一次,松帶我去找過他一次,那還是2004年。他還是歌手。松的耳朵上掛著昭示青春的兩個銀亮的大耳環(huán)。我們從唐人街出發(fā)到音樂町去找他,接待我們的卻是他幼小的學徒工弟弟。當初,他弟弟指著我問松,這是誰。松說,我男朋友。他弟弟馬上反唇相譏,我哥不是你男朋友嗎?那一次弄得相當尷尬,我本來是來聽音樂會的,結(jié)果被這一鬧搞得全無興致。
但那小子還是把我和松帶到他哥的工作室看了,都是一些很能弄出聲響的樂器,例如鈸,鼓,木琴、簧管,各自在高鈉燈的照耀下閃光光的很是耀眼。子甘不在。他弟說是跑場子去了。我和松在工作室內(nèi)坐了一下,松就向我說起子甘的歷史?!八^得很苦,拉皮條,懂嗎?童年他是孤兒?!钡竭@松想哽噎一聲,接著以懷疑的口吻問我,“你撿過破爛嗎?”我當然只有搖頭,松的眼神馬上朝我鄙夷過來,我很想辯解:“我只是有一個父親而已,但有父親和沒有父親又有何區(qū)別呢?我父親只是一個在街口賣大餅雞蛋、隨時可以被城管或者惡霸們驅(qū)趕的城市無業(yè)人員而已?!钡业哪托暮芎?,我只聽松說。松說完,蹲地上去打開一個小尼龍包的拉鏈,熟練地從中取出一沓東西,是相片,起身她指給我看,這就是子甘。
相片上的那個男人看不太清晰,因為他戴棕色大墨鏡,大墨鏡幾乎遮住了整張臉。但我感覺他有點像黃家駒。那種孤傲,同時也適合在黃昏里游蕩的人。
音樂會要開始了,正想從他的工作室出來,他的弟弟還在大膽地追問:“你準備嫁給這個丑八怪?”當時,我恨不得湊過去罵他幾下。但松及時地扯住了我說:“走吧走吧,都過去的事了?!?/p>
似乎也就是從這時開始,才聽說子甘準備消隱的。我和松去找過幾次。都沒有音信。這個男人一直只肯見松也不肯見我。直到2006年,松明明確確地告訴我,他在吸毒。
我們把相見的地點約在一個主題公園。依著那相片里模糊的記憶我去與他相見。
我還有些緊張,但開始是我多慮了。一進主題公園,我就看到一個男子坐一張石凳上彈吉他,周邊站滿了喝彩的小孩。我有些懷疑是他,但想一想肯定是他了。在這個吉他人面前站定,他就抬頭看了看我,手指“噗”地一聲扣弦,停止了彈奏,孩子們聽不到吉他自然就散了,一個男孩給他一顆棒棒糖作為報酬,他也接受。今天的他沒戴墨鏡,我仔細觀摩了一陣,臉型消瘦、五官精致、眼神黯淡無光,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可怕,但與那相片里的冷漠大致相同。
他一看到我站在他的面前也認定了我,打量了一番后,一聲冷笑,走吧,換個地方。
我跟著他走,躥過了條條巷巷、鐵道、集市??只鸥袘獣r具有。進了一個被廢棄的倉庫,接著仄進一個鐵房,里面到處透滿了鋼琴的烤漆味。屋內(nèi)漆黑而冷靜,估計是個琴房。天窗一炷的陽光打下來,屋里迷霧叢生。他坐了下來,也不說什么,直了下腰板,敲了一通琴鍵,指法優(yōu)雅,那時從天窗來的光線正好打在他的面孔和手指上,體毛歷歷在目,那一刻,我感覺他是一個非常有藝術感的鋼琴家。
彈了半刻,霍地,他的面部扭曲??赡苁嵌景a發(fā)作?!芭尽钡乃麆×业仃H上鋼琴蓋,十指蜷曲,反過身來看著我,這讓我毛骨悚然。
我先開始說……你在外過得不是很好么?
我知道你們是結(jié)婚了。他不接我話,很泄氣,但音色如D、C區(qū)那么渾厚。
這時,我倒慷慨,……我們可以成為朋友。我的腦子很靈活,我又想把話題扭轉(zhuǎn)到有利于我的方面,一轉(zhuǎn)鋒問道,我想問一個問題,四月十九那天為什么松哭哭啼啼?
我惹她?我非常討厭她!我不知道她為什么喜歡你,她過來跟我說再也不能見我。
我的目的達到了,膽子也壯實了,我倒覺得他真是一個可憐人。我說你找我什么事?或許我可以幫你點什么?
他已從袋里抓出一支“煙”,抽了半刻,面部表情才緩和,神色譏諷,你幫我?
是的,即使是作為一個以前的朋友。我很誠懇。
他笑了,別逗了,松子還欠我錢。你倆只要還清就可以了。
我愕然,從沒聽說松還欠人錢。你能解釋清楚嗎?
他說,那好,我說清楚一點,我是歌手的時候,她在女子大學學費、生活費都是我贊助的,我連給弟弟都舍不得。后來她工作,我托人又找朋友,幾乎花了一個小金人。她老姆的生活費也由我寄送,語言學校,你以為她家一個鄉(xiāng)下人能到這種地步?那正是我最輝煌的時期,現(xiàn)在我后悔了,我想把以前花在她那的錢收回來,連本帶利。
我嚇了一跳,還從來沒聽松說過。再說,一個吸毒人我們也無法供得起。我說,我們都只是公務員,沒什么富足的錢,這里也不好過,我知道你現(xiàn)在急需幫助,平時倒可以贊助你一些生活費,不過,你還得唱你的歌。
唱歌就那么好?都他媽的假東西。別裝!你們沒錢?你們怎么千里迢迢地能跑出來?我見到一個就他媽的一個比我有錢,什么唐人街呀,什么賣唐裝茶葉的,沒錢?騙鬼去吧。再說,我這么可憐?一點錢來打發(fā)我?他笑。
對他的偏見我眼神發(fā)怔,沒有了談下去的必要性。
突然,他嘴里哼哼的,掂起腿旁的吉他捏弦線,表情不屑,聲音頓失地說,到底是打算出一次血呢,還是想證明松是不清白的?
看著他又掏出一支“煙”來抽,我說,這是誤解,別說這么難聽,看在以前松的份上。
這個男人很生氣,你別跟我說她!我注意你很久了,這是兩個男人的秘密,如果她知道,你能想象到結(jié)果!
6
我差點當場就答應了這個人。
誠如他所說,他關注我是在我跟松學日語時起,那天,她竟然拒絕了他的晚宴邀請,專門來陪我矯正口型“啊——”??啥际怯H眼所見啊。接著,他又把恨深深地拉遠,甚至遠至那個“二戰(zhàn)兵”身上,這個老人總是嘮嘮絮絮地教他學蹩腳的漢語。他總是不能理解。
我終于明白了這幾個月、出海后,腦里為什么慌張。
這一次他顯然是有備而來的。但又不能報警,否則他會否反咬一口?如果松知道,她是否會恨他。如果是的,松也答應,那我們償還這個前歌手所謂的恩情也未嘗不可。孩子可以不要,房子可以轉(zhuǎn)讓。他肯定是缺錢花了。但花了這筆巨資我們就可以一刀兩斷,再也不會牽扯到什么迷津了。
沙發(fā)上的松聽我一說,她沒有責問,反而大罵那個子甘。
說的是人話嗎?以前我確實受過幫助,可是有代價的。青春就是代價。
到此,我心里的石頭終于落了地。我馬上會心地笑了。因此,松懷孕也并不是一件壞事。我發(fā)現(xiàn)自從松懷孕后,幾個月以來,她的立場完全就偏向了我,她不
再是老師的身份,而成了一個溫順的妻子。這就是東方人的優(yōu)勢。在一場戰(zhàn)爭中,我完全勝利,這是關于一個人的一場迷霧。如今,塵埃落定。
我說,那、該怎么辦?
我要見他!我要問他,這些年我節(jié)省,他到底又花了我多少錢?
我更開心了,我說,好啊,只是他恐怕不想。
他留下了什么聯(lián)系方式?jīng)]有。松問。
我搖頭,只記得他帶我去一個琴房,在郊外。
松說她好像知道,叫“介之龍”對吧。果真如此。這次,和松坐車到達后,我把那個倉庫打量了個通透。松說這里她也曾來過,從前很熱鬧的,是一個東京藝術聯(lián)盟的所在地,那時子甘是里面的核心成員,只可惜前幾年破產(chǎn),老板也潛逃了。只剩下鐵屋子和滿房間的樂器。我們又蜇了進去,找那個琴房,來到這間綠鐵皮的房子前,鐵門緊鎖,鎖上面落滿了灰層。又請人把鎖砸開,如今這個所謂的琴房連那架廢舊的鋼琴也不見了,里面散落著一兩只老鼠,松失望了,我們只好無功而返。
我們回來后又去了原來的音樂町找過。都是無果而終,實在沒法子了,松說我們?nèi)ムl(xiāng)下。他肯定在。冬十二月的那天,天氣異常的火燥,松挺著大肚子和我往他神秘老家趕。他們是新瀉同鄉(xiāng)人??蛇€是令人失望:在鄉(xiāng)下的老家,只見到他那已經(jīng)回來當廢品收費工的弟弟。而他的弟弟說起這個哥哥只有恨,對于他這個哥哥自從他離開東京后就什么也不知道。
回來時,都很泄氣。正當失望,我突然想起,他每次都是打我們所里的座機電話和我聯(lián)系的。而我們所里的座機電話對每一次呼叫號碼都是有存儲功能的,只需調(diào)出來,查對一遍即可。我一說,松當即又和我來到所里,調(diào)出我所在的座機近一季度所有的撥入號碼,一查對,果真對出了他的聯(lián)系號碼,是手機號。
松興奮,你去把他引出來。
引蛇出洞?我撫摸著她隆起的肚皮,輕輕地湊過去。說,這,你看,合適嗎?
7
人,特別是男人一旦落魄就沒意思,上帝有嗎?他說。我也不打算問他為什么要這么做,我說,可以,經(jīng)過考慮我答應你的要求。他說很好。同時他警惕地問我報警了沒,松子知道了嗎?亂糟了的話,我饒不了你們。我說你放心,這是我對你一個人的事。他才放心地提供了相見的時間和地點。
我決定去跟蹤松。對于這樣一個危險人物,太危險了。
但這事我想找小郝司機幫忙。小郝一聽我說,就深惡痛絕,最恨這種敲詐我們的本地人。你不知道呀,壞事都是他們干的呀,特別是我們開出租的,老是受欺負,殺人啊劫車啊,歧視、這些人的素質(zhì)哪去了呢?我說可能還沒這么嚴重,到時你去給我盯梢就行。這是個熟人,他挺恨我們的。我的意思是破一點財沒關系,但要監(jiān)護好你嫂子保證她沒事。跟緊點,隨時保持聯(lián)絡。另外你不也要被松發(fā)現(xiàn)了。
小郝義憤填膺,都豪爽地應允。
這天星期六,陽光很好。按他提供的時間,一清早,我就把松送到指定地點的附近。接著離去,又很快給小郝打了個電話,小郝上午九點也趕到了。那時,他還沒到的。而我坐在市立圖書館的閱覽室,手機開著,隨時恭候小郝的反饋。
但過了許久,時間約摸轉(zhuǎn)移到了十點鐘,也沒有小郝傳來的消息。這讓我太難受。站在市立圖書館的五樓。恰好可以看見他指定地點的主體。那是一展覽會館。它表面巨大的玻璃反射著刺眼的冬日藍光,看來琳瑯滿目的。但那一塊地表車水馬龍,就什么也看不清楚了。那一刻,我后悔沒帶望遠鏡。
我撥了好幾次小郝的手機,都沒有回音。時間到了十一點,我跑去飲料廳喝汽水,卻突然接到了電話。小郝司機氣喘吁吁地告訴我,糟了糟了。
我說,說清楚,你嫂子呢。
小郝說,不見了。
不見了?我說沒聽清,再說清楚一點!
小郝大概在邊開車邊打電話,車窗子是敞開的,話音里灌滿呼呼的風哨,我連聽帶揣摩了老半天才弄明白他的大意。大概是松見到子甘后,兩人還沒說上幾句話就離席而走,松就追上去。
我一聽頓時心里一涼,想起這個男人帶我去琴房的那天,這是不是又是他的伎倆。我說那你咋這時候才給我打電話,快把你嫂子找回來呀。小郝很委屈,我這不在找嗎?等等,等等。
小郝的手機很快就盲音了。這讓我連坐的信心都沒了。我很快趕到那個展覽會館,又給小郝?lián)茈娫?,手機依舊不通。正當我要離去,小郝電話來了,還是氣喘吁吁,說找到了找到了。
我問在哪?
小郝沒回答,他說,松子在追著那個男人跑,一個跑一個追。
這讓我頭都快暈了!
小郝還在繼續(xù)說。他們從東平路追到四荒路了,很多人啊看熱鬧,他們倆一男一女在東京街上狂飆!
我不堪想象已經(jīng)懷孕八個月了的松挺著大肚子去追趕她前男友的情景。我生氣地跺腳,你傻呀,難道你不會阻止嗎?
小郝很無辜。他說,我還得看車。幾十萬日元耶,再說,我在追呀,我開車追!他們倆跑人行道、小巷,他們跑,我都要拐彎抹角開上老長一段才能追上。還是你過來吧。
我又馬上趕到小郝說的四荒路。我沒有找到小郝,但有一段時間,我確信看到了松!一個挺像松的孕婦一手捂著肚子,一手伸向前呈奔跑狀。只是不見那個在前面她追趕的男人。如果是松的話,那么不堪想象,她竟跑得這么快!腳踩風火輪似的,我相信以這樣的速度那個子甘也一定會落荒而逃——這個女人一會兒出現(xiàn)在高架橋,又很快淹沒在公園十字環(huán)路的人群里,就一兩分鐘的事。我隔遠遙遙相望。路上人員熙攘,等我趕到十字環(huán)字路,人已沒了蹤影。
太陽已愈來愈烈。我很后悔出了餿主意。小郝那邊又沒了消息。我再次接到他的電話已將近十二點。還沒等我問,小郝就說,你快來呀,到醫(yī)院。張大夫這里,遲來半刻,大人小孩都沒命了。我問你說清楚,我馬上來。路上小郝說,松追那個男人昏倒了,他趕緊把她送到了張大夫這里。
我說,那那個男人呢?
小郝一聽看似很生氣,我已經(jīng)報了警,我說是搶劫犯!警察一起上來,估計被抓了。
“華裔—趙子甘—歌手—孤兒—1973二戰(zhàn)后新瀉滯留義工家庭出生—2005—吸毒”。
很快,小郝在那邊像報話機一樣滴滴地一口口報出了子甘的所有來歷。
我驚訝、詫異。我心里嘀咕。對于這個模糊的人,我翻山倒海地追憶,竟想不出。
心總算是懸下來了,只是胸腔里有層很薄的愧疚。我正要舒一口氣敞開,那邊小郝對著我喊:你快來張大夫這!她死活不答應,說等你來,你不來恐怕……
我以最快的速度趕到張大夫所在荒川區(qū)醫(yī)院。婦產(chǎn)科11號門口,小郝正無力地仰頭躺在我坐過的那排椅子上,冬日里汗流浹背。冬日的甬道騰升著暖氣宛若迷霧,而旁邊的一扇門里,進進出出的護士當中,看到一個護士端著一塊染滿鮮血的白布匆匆走出,我正要往窗子里去探望,一聲嬰兒啼哭尖銳地噴薄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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