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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無盡關系

2008-01-12 03:24孫惠芬
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 2008年12期
關鍵詞:大嫂侄子二哥

拉下電門總閘,關掉自來水總開關、煤氣總閥,插緊所有窗戶的插銷,鎖了門,把一個熱咕隆咚的家鎖在身后,回老家過年的征程就從樓梯里開始了。

樓梯里冷颼颼的,因為是早上,被驅(qū)逐在門外的隆冬的涼意一遇了人,就像一個長期流落街頭的棄兒突然遇到親人,冰冷的小手迅速撫擦過來,臉頰和鼻尖頓時冰涼一片。臉頰和鼻尖涼,渾身上下卻一點都不涼,因為在此之前,我、丈夫、兒子、侄子,我們在樓道里已經(jīng)上上下下搬運好幾個來回了。我們不知道這棟樓里誰還是鄉(xiāng)下人,誰還會和我們一樣,要這么民工似的大包小裹地回老家過年,在這一趟又一趟的搬運中,我們沒有碰到一個人。那清冷的感覺,好像年只屬于我們,好像回家過年,只是我和丈夫、兒子我們?nèi)齻€人的事。

年貨把面包車的后備箱擠得滿滿,白酒、果酒、啤酒、飲料、火腿、各種熟食品,這些東西小鎮(zhèn)上都有,可小鎮(zhèn)上東西終歸沒有大城市質(zhì)量可靠、上檔次,你是城里人,總得上點檔次。當然重要的是有專車,侄子開面包車專程從鄉(xiāng)下來,你總不能讓車空著。蓋后備箱蓋時,侄子一邊呼呼喘著一邊開玩笑說:“還有沒有,要有還能裝下。”

侄子只小我三歲,大嫂生他時那一頭黑乎乎濕漉漉的頭發(fā)曾嚇得我趴在母親懷里號啕大哭。我們一起長大,卻有著完全不同的人生,他因為酷愛機械修理,一直留在大哥開在小鎮(zhèn)的修配廠里,最終也就成了關鍵時刻聯(lián)系我和鄉(xiāng)下家族的使者;我因為酷愛讀書,一程程從鄉(xiāng)村走出,如今成了媒體記者定居大連,最終也就成了每逢過年都需隆重對待的城里人。

說隆重,是說侄子頭天晚上就得趕到。從老家到大連不足三百里,并不算遠,可因為我們返回的日子是年三十的前一天,這一天家家戶戶都忙著貼對聯(lián)掛宗譜,侄子必須在有陽光的正午趕回家里。提前上門等待出發(fā),這等待的時光,不由得就有些隆重了。因為這個晚上,大哥會一遍遍打來電話,一會兒叮囑侄子夜里早點睡,不能在路上打瞌睡,一會兒又叮囑侄子再檢一遍車,說上了高速發(fā)現(xiàn)隱患可就麻煩了,把侄子折騰得反而睡不著坐起來抽煙。點燃的煙頭透過客廳的玻璃一星一星閃爍時,我仿佛看到大哥正熱盼盼等待的目光,仿佛看到遠在三百里外整個一個家族都在熱盼盼等待的目光。

大哥大我二十多歲,他一直扮演父親角色,父親去世后更是如此。十年前的冬天,他承包的汽車修配廠經(jīng)營紅火,買了面包車,提車的當天晚上就打來電話,“貞子,這回好了,來家過年有專車了。”那堅決而自豪的口氣,仿佛他買車就為了過年時專程接我。

為了這隆重的專車,我和丈夫大慶一邁進臘月就開始了隆重的置辦,給母親、大嫂、公公、婆婆買衣服,為娘家和婆家辦年貨,為大哥、二哥、三哥、公公、大姑、姐夫買拜年酒。我們先是列個單子,寫上要買物品的名字,算好要買物品的數(shù)量,定好要買物品的價格。娘家和婆家同在一個鄉(xiāng)鎮(zhèn),辦年貨一式兩份,列單子并不難,難就難在衣服和拜年酒上。大嫂的腰圍一年一變,去年還是二尺九今年就變成了三尺一,公公的喜好很難把握,本來還說喜歡灰色,可你買了灰色他又說太舊,常常要提前打好幾個電話。自從婚后第一年拜年,每家四瓶白酒兩瓶果酒就成了鐵定的規(guī)矩,每每想到改革,最終又因為種種不可言說的原因恢復照舊。按著記憶中的親戚依次寫來,往往寫著寫著就亂了套,因為親戚有遠有近,同是六瓶酒,價格檔次總不能一樣。調(diào)整、更改,毀了幾次才寫好單子,終于捏在手里,雄赳赳涌入鬧哄哄的人流,可臨了才發(fā)現(xiàn),一切全不管用。因為你寫的價格和貨架上的價格大不一樣,去年還是四十六塊錢一瓶的老牌子酒,今年一下子就長到了七十六,巨大的價差映在眼前,握在手里的單子一下子就被汗洇濕了,要是此時再有人把你擠來搡去,不是踩了腳尖就是撞了肩膀,你的心突然就煩了,你不但心煩了,還忍不住一遍遍發(fā)問,年,到底是個什么東西。

年,實在不是個什么東西,對于我們這些在外的人而言,它不過是一張網(wǎng)的綱繩,綱舉目張,它輕輕一拽,一張巨大的親情之網(wǎng)立即就浮出水面。這張網(wǎng)其實從來都沒消失過,它們潛在日子深處,藏在神經(jīng)最敏感的區(qū)域,一有風吹草動,哪怕一個電話,都會讓你驚慌失措。如果有誰身體不適懷疑得了重病,進城檢查住到家里,你更是亂了方寸。只是很多時候,你努力忽視它忘掉它,你有太多屬于自己的事情,職稱晉級,孩子升學,房子搬遷,或者,你因為有太多屬于自己的事情,不知不覺就忽視了它忘掉了它??芍灰M了臘月,這張網(wǎng)就網(wǎng)進了大魚似的,立即活躍起來鼓脹起來,一根根網(wǎng)繩在神經(jīng)里繃緊抻直時,你不知不覺就成了撐網(wǎng)人。你成了撐網(wǎng)人,收獲的卻不是魚,你沒有魚收獲,自己卻變成一條魚被年收獲,因為你必須為年準備巨大的開支。

說到底,真正的綱繩不是年,而是身后的根系,是奶奶父親母親以及由他們延伸出來的血脈。你是血脈上的一個支流,回鄉(xiāng)祭祖拜親,不過是你的本分,可是這正常的不能再正常的本分之事,每做起來,都有一種說不出的煩亂和苦惱,都覺得自己活得太累太委屈。你煩亂,是說你奮斗掙扎了二十多年,雙鬢已經(jīng)有了明顯的白發(fā),卻也沒有把自己變成富翁,還要為幾瓶酒錢算計;你委屈,是說你奮斗掙扎了二十多年,都由一個鄉(xiāng)下人變成城里人了,餐桌上都有了蔬菜沙拉這簡單的西餐了,最終還要為這繁瑣的鄉(xiāng)俗禮節(jié)費心勞神。

侄子永遠不會知道我們的感受,他一上了車就打開音響,播放新版鄧麗君的歌曲,《歡歡喜喜過大年》。侄子當然是歡喜的,他一年到頭起早貪黑從來撈不著休息,只有過年才可以喝酒打牌睡大覺。實際上,只要坐上侄子的專車,我也一點點有了歡喜的心情,這似乎和歌曲無關,而和車的速度有關。只要接了我們,侄子對這個城市就了無牽掛,出了小區(qū)直奔立交橋,密密麻麻的樓房在橋下傾斜時,你覺得有什么東西被你拋棄了,你覺得你對這個城市也了無牽掛了。

這條路一年之中總要走上幾回,平均兩個月不到,就要回家看一回母親,可平時走和現(xiàn)在走,感覺是不一樣的。平時走,大多都是我一個人。丈夫在廣告公司工作,很少節(jié)假日,兒子剛從初中進入高中,節(jié)假日都在外面上課;我借采訪的機會獨自坐上大客,跟許多不相識的人行在路上,心是散漫的,要么把注意力放到某個有趣的旅客身上,要么就靜靜地看著窗外,看車如何一程程告別城市駛入開闊的原野。但不管怎樣,你都不用說話?,F(xiàn)在不行,一個小小的車體把四個人裝到一起,四個人的世界于是就有了一個場,一個不說話就顯得不對了的場。兒子建建自然不會說話,他只要離開課本,耳朵立即就塞進MP3,進入一個虛妄的和公式方程完全無關的世界。大慶自來話少,跟我這邊的親人,尤其如此。他好像從沒加入過我這個家族,當我以我們家族待人接物嚴格的禮教要求他的時候,他越發(fā)放縱自己在我們家族面前的無禮無教,比如上了車,絕不跟侄子有半句客套。好在侄子早已習慣,可以完全忽視他的存在。他往往會說“姑最近又跑哪啦?”而不是“姑夫最近忙什么啦”。

一路不停地和侄子說話,就像拜年酒必須每家六瓶一樣已經(jīng)成了鐵定的規(guī)矩。我們一同在大家庭里生活了近二十年,小時為了逃避地里的活路,一個站崗放哨一個和蛐蛐斗架有過多年默契的配合,雖然各自已經(jīng)結婚多年,雖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很少見面,但只要見面,一個眼神,就可把你帶到親切又熟悉的往事之中。于是每年從城里往老家行進的道路,都是通向我和侄子童年的歡暢之旅,我們把一個個藏在草垛空里、莊稼地里、河套邊上的故事翻找出來,之后長時間笑個不停。偶爾的,在某個地方,也會翻出憂傷,比如有一個黃昏,我和侄子、奶奶(侄子的老奶奶)去村里看電影,侄子走著走著突然不見了,我正慌張尋找,八十多歲的奶奶撲通一聲跪到井沿,沒一會,一只鴨爪一樣的小手拽在奶奶手中。當我以為奶奶拽了一只鴨子時,侄子已被水淋淋拖上井臺。誰也想不到,從深井里出來的侄子剛吐出一口水,就大張著嘴哭咧咧說:“俺還能不能看電影啊?”侄子的又一次生命是奶奶給的,這井里的故事于是就有了憂傷的意味,奶奶一九八五年去世時九十六歲,侄媳當時懷孕五個月,只差一點就看到第五代了。憂傷一點也沒有什么不好,這會使我們尋著奶奶這個根須,翻到更多枝蔓上的故事,二大爺家的,四叔家的,二哥家的,三哥家的。其實一些年來,我們路上談論最多的,還是身邊這些親人的現(xiàn)狀。比如四叔家的征安移民加拿大,二哥家的遠程正在鬧離婚。我們因為輩分不同,動不動就叫錯了稱呼,有時我叫二大爺他也跟著叫二大爺,有時他叫三叔我也跟著叫三叔,仿佛我們是兩個頑皮的一遇了好事就你追我搶的孩子,但恰因為如此,心會貼得更近,會更加珍惜眼前的一切——姑侄同車回家過年的旅程。

有一種感覺,沒有跟任何人說過,我一年一年和丈夫、兒子生活在一起,就在昨天、前天,還和丈夫為辦年貨同進同出,還臭是一窩爛是一塊地為民工一樣的忙碌煩亂委屈,可是只要上了侄子的專車,只要和侄子在申家的枝蔓上有了一次古往今來歡暢的翻找,我的感情立即向侄子傾斜。說傾斜,是說某個瞬間,我會不知不覺把自己從丈夫和兒子那里分離出來,會覺得我壓根不是程家人,而是申家人。我會突然驚訝地發(fā)現(xiàn),原來我已經(jīng)嫁給了程家,我一個申家人,為什么要嫁給程家?

可以說,每年,都會有這樣一種東西在我心里慢慢浮出,就像年使親情的網(wǎng)絡慢慢從水下浮出一樣。它浮出來,卻并不像網(wǎng)繩那樣越繃越緊越抻越直,而是在經(jīng)歷了瞬間的警覺之后,某根繩索突然繃斷,拽我的,或者我拽的,只剩下一根,申家的這一根。那一時刻,我覺得我和身后的丈夫、兒子沒有任何關系,他們好像只是一個搭車者,互不相識的路人,因為在我們翻找攀爬的故事里,看不到他們?nèi)魏污櫽啊?善婀值氖?,我和丈夫、兒子成了路人,卻一點都不傷感,不但不傷感,反而有一種掙脫了某種枷鎖的輕松,仿佛又回到無憂無慮的少年時代。

冬日的陽光在高速路兩旁靜靜地鋪灑,一座拱橋下面,兩道隆起的河岸上,枯干的蒿草搖曳著瘦弱的身姿,它們和身邊河床冰層里幾塊突起的沙丘遙遙相望時,為我平添了幾許夢幻般的感覺。曾幾何時,河床是我們冬天里最好的去處,我們掠奪蒿草,將它們攔腰斬斷,之后編織厚厚的冰車在冰層上滑翔,在那樣的時候,我們的目標在很遠的海里,侄子往往會說,咱一直滑到海。

幻覺自然沒有多久就消失了,那時我們下了大連至莊河的高速路,上了莊河至歇馬鎮(zhèn)的鄉(xiāng)級公路,再有二十幾分鐘就要到家了,侄子說:“姑,中午上哪?是一起上俺媽那兒,還是直接給你們送到姑夫家?”我突然驚醒,是啊,在這里,我有兩個家,娘家和婆家,我該去哪一家?

我驚醒,好長時間做不出回答,依我的心愿,自然是回到母親身邊,我有一個多月沒有看到母親了??墒沁@時,一路上一直沒有說話的大慶突然說話:“把這邊的東西卸下來,先把我們送回家?!?/p>

大慶說的這邊,是指我的娘家,而他說的我們,包括了我,他希望把屬于娘家的東西卸下后,我跟他一同回到婆家。大慶的語氣是霸道的,不容置疑的,了解我心情的侄子在后視鏡里看了看我,沒有說話。

只要你結了婚,你就是婆家人,你和丈夫孩子就牢牢地捆在了一起,這是不可抗拒的現(xiàn)實。也正是了解這一現(xiàn)實,侄子才要這么問一句。被這樣的現(xiàn)實壓迫,車轉了彎,下了路,一點點駛進大哥的修配廠時,我的心像塞了麻團,一種每年都要溫習的郁悶使我大喘一口粗氣。

大哥早已等在廠子門口了,夜里感覺的整個家族都在熱盼盼地等待其實是不存在的,大哥的廠子已經(jīng)放假,給大哥打工的三哥、兩個侄女侄子已經(jīng)回到自己的小家,二哥的廠子,卻在街后的另一條胡同。見到車,大哥笑吟吟迎出來,胡子拉碴的臉上布滿了等待的倦意。因為后備箱里的東西需要憑記憶分配,我沒有時間跟大哥多說什么。和大慶一起陷入一件件識別區(qū)分的忙碌時,大哥和侄子站在車旁,故意大聲說些車胎和路況的事,以遮蔽我和大慶因為識別錯誤而有可能造成的爭執(zhí)。還好,大慶已經(jīng)霸道地表達了態(tài)度,在小節(jié)上開始讓步,比如在我把給公公的酒記錯了拿下來時,他會小聲說,“不對,這是給爸的。”

對于大哥,這是一個必不可少的儀式,他幾乎年年如此,在廠子工人都放假之后,一個人空蕩蕩地等在這里,等著這父親般的意愿得以實現(xiàn)的一刻??墒谴蟾绾椭蹲右粯樱瑥牟灰驗橛H情的需要強留我們,當聽侄子說他的姑夫著急回自己的家,二話沒說,立即逼我們上車。只是在抹車時他大聲跟了句:“后天早上早一點回來?!?/p>

婆家就住在歇馬鎮(zhèn)東邊,一塊坡地上最新建起的一幢小樓的六樓。和城市不斷向郊區(qū)延伸擴張一樣,小鎮(zhèn)也一日日把曾經(jīng)耕種的野地攬入囊中。公婆之所以情愿變成小鎮(zhèn)的囊中之物,并不是開發(fā)商占用土地之后的回遷,而是從供銷社系統(tǒng)退休回家的公公和鄰居經(jīng)常打架的結果。鄰居的馬鉆進了公公門口的菜地,公公就用鐵锨讓馬的后背見紅,到鄰居大白天進了公公的家掀了一家正吃飯的桌子,公公就把電話打給遠在城里的兒子,聲言絕不在農(nóng)村住了,抻斷腰筋也要進鎮(zhèn),也要上樓。被開發(fā)商占了地盤的老輩人,動遷時還要哭叫著不愿意,公公住在小鎮(zhèn)八竿子打不到的鄉(xiāng)下,卻哭叫著要求上樓。抻斷腰筋的自然不是公公,而是在城里工作的大慶,他跟與公公住在一起的弟弟弟媳商量,賣掉海邊的瓦房,不足的錢由他補貼。但事實是,你告別煩惱是有代價的,從此沒了房前屋后的菜地種了,一日三餐一張嘴就得掏腰包,日子一下子就不是日子,而是一個深不可測的無底洞。用公公一點退休金打發(fā)無底洞,過日子的從容從此便不再有了。有一回婆婆在電話里說,上冬以來,才買了一百斤大白菜,大慶一聽急了,連夜回家送錢。在這樣一個特殊的“年”里回家,我們的專車真是要多重要有多重要了,因為它是一家人打發(fā)新年的全部指望,大到五十四響的禮炮,小到一盒火柴,大慶全都備足了,把電話打過去,告訴就要到了,除了婆婆,公公、弟弟二慶、弟媳回菊,他們的女兒小栓,全都等在樓下。

一下了車就被小栓緊緊擁住了,“大娘,怎么才回來,想死俺了?!笨粗∷ǜ砂桶偷男∧槂?,郁悶之氣不由得就賊似的溜走了。都當了人家大娘了,還有臉郁悶!于是拽住小栓的小手,虛情假意地說:“大娘也想你啊?!?/p>

大慶的決定其實是對的,與其讓一家人眼巴巴地盼著,不如早一些讓他們?nèi)缭敢詢敗9鶚巧习釚|西時,不時地東張西望,似乎特別希望被人看見。他并不是一個虛榮的老人,都因為和鄰居打仗,得罪人太多,心里就多了些鄰居的眼神兒。大嫂說,她上市場買菜經(jīng)常見到我的公公,他穿得干干凈凈,背著手,挺著胸,什么不買也要在集市上轉悠,給誰看似的。

不管有沒有人看見,那些被我們算過無數(shù)次,一遍遍寫進單子,一件件從超市搬進城市的家里,又一件件從城市運回的東西,終于心安理得上樓了。說心安理得,是說關了門,公公高音大嗓地發(fā)布命令:“都來家了,吃飯!”

大慶的成就感顯而易見,第一個操起筷子,夾一塊切好的豬肝,夸張地大嚼起來,似乎最有資格吃飯的是他。其實我知道,他是有意向家里表示自己的底氣,公司效益好,分了上萬塊錢獎金,他腰包里,還有為父母備好的六千塊錢壓歲錢呢。我沒有上桌,因為婆婆還沒上桌。自我們進家,婆婆一直在廚房里忙活,孫子過去叫她,她抖著瘦瘦的肩膀直喊:“你們先吃俺還早著哪?!逼鋵嵨抑?,婆婆這是故意,她不上桌我們當媳婦的就不能上桌,她并不是不愿意媳婦上桌,而是都上了桌子太擠,她愿意一撥一撥分著吃??墒撬南敕◤奈吹玫焦斫?,公公立即豎眉瞪眼,沖著廚房:“你什么毛病,你不上桌兒媳能上桌?都回來了,不就是圖個團圓?!?/p>

如果說打怵回家過年,那么最打怵的事兒就是吃飯了,因為要團圓,一家人必須擠在一張桌子上,大家膀挨膀地擠著,無數(shù)雙筷子在桌子上翻飛,你覺得根本不是吃飯,而是受罪。因為你常常不知道筷子該往哪伸,要是婆婆動不動端一盤菜讓來讓去,一不小心撞倒一只酒杯,你恨不能變成那只酒杯里的酒,順桌縫趕緊溜掉。

婆婆從不敢違背公公,她帶著五歲的大姑姐姐改嫁程家,就像一條走錯門的狗,公公從沒給過好臉子。一些年來,公公在外,扔她一個人在家拉扯孩子種地過日子,死去的前夫的兄弟過來幫忙,公公的疑心就烏云一樣在家庭的上空翻滾。據(jù)大慶講,每年回家過年,他都借酒發(fā)瘋,攪得家里雞犬不寧,退休之后更是變本加厲。他跟鄰居打架,是不能看見鄰居湊在一起,一看見湊在一起就以為人家在議論他,于是故意借牲畜找茬沖人家發(fā)火。種了一輩子地的婆婆之所以忍心扔了地,抻斷腰筋也要上樓,就因為受不住公公的折磨。

婆婆順從,這回家的第一個午餐就有了團圓的模樣,我挨著弟媳回菊,回菊挨著婆婆,我們?nèi)齻€女人幾乎是側著身。只要都上了桌,團團圓圓圍在一起,公公就大功告成,就擺出一副一家之主的姿態(tài),酒杯在唇邊咂得直響。這種時候,第一個退席的總是大慶,就像剛才夸張地嚼豬肝一樣,他夸張地把筷子伸這伸那,沒一會兒就放下筷子,伸腰腆肚站起來,說飽了。我扒幾口飯也放下筷子,說根本不餓。其實早就餓了,一早從家走就慌著沒吃好。二慶見我們離席,不解地說:“唉,還是城里人肚里有油水啊,剛上桌就飽了。”婆婆狠狠剜他一眼,之后把目光移過來,不安地看了看我。

為了不讓婆婆不安,為了不讓一冬連大白菜都不舍得買的家人吃一頓好飯,我說:“媽,爸,你們慢吃,我這會兒回去一趟,回去看看母親和大嫂?!?/p>

婆婆立即松口氣,擠滿皺折的眉頭頓時一亮,“去吧去吧,你老媽不知怎么想了呢,不用著急回來,住樓了家里也沒什么活兒?!?/p>

下了六樓,來到街上,一股生冷的風撲懷而來,心情一下子輕松多了。我輕松,不僅僅因為終于可以回自己娘家,而是我再也不用去想大慶吃飽沒吃飽了,再也不用去聽公公響亮的咂唇聲了,再也不用和婆婆一起為二慶的不懂事緊張了。大慶吃不飽,心里還是有些不好受;公公餐桌上從不跟兒子交流,這樣的氛圍我不習慣;而在這個家里,二慶的存在就像一顆定時炸彈的導火索,不定什么時候,就把公公引爆,公公一直以為他就是婆婆對他不忠的產(chǎn)物,他們因此從不搭話,同在一個屋檐下,卻誰也不肯正眼看誰。

只要年不過,小鎮(zhèn)上總有人在忙碌,三輪車摩托車不時地擦肩而過。從街東到街西,不過二里地,可這二里地的短街可是十里八村的商業(yè)中心,店鋪一家挨著一家,賣煙酒的,賣服裝的,拍婚紗照的,美發(fā)的。日子總是需要出口和入口,就像人總是需要吃喝拉撒,正是為了滿足十里八村人們吃喝拉撒的需要,腦瓜靈活的人們就迅速成了這需要的主宰者,這主宰者匯聚的地方就迅速成了小鎮(zhèn)。婆家不是主宰者,可它攀高枝似的掛在小鎮(zhèn)的一頭,以實際行動印證著報紙上說的農(nóng)村集鎮(zhèn)化建設的進程,實在是方便了我。要是原先,婆家住在鎮(zhèn)南十里以外的葦子埔,即使再想遠離婆家的餐桌也是做不到的。

我的娘家其實就在修配廠后院,拐出廠子側門胡同一轉彎就上了樓。午前回來,如果不是大慶著急,上樓跟母親大嫂報個到也是很方便的。所謂娘家,就是大哥大嫂家,母親年老之后,一直跟他們生活在一起。因為侍候老人,可以說大哥大嫂就是我們的芯子,就像一支蠟燭的芯子,他們以對老人長久的熱情燭照著申家這支人的日子。在鄉(xiāng)下,只要有兩個以上子女,只要不是兒女不孝讓老人單過,似乎每個家族都有這樣的芯子,他們天長地久侍候著老人,他們因侍候老人而在年、節(jié)到來之際,成為所有兒女們的中心。他們最初成為芯子,要么因為兒子孝順又有威風,媳婦再差都能被鎮(zhèn)住,要么就是因為媳婦賢惠,所謂好兒不如好媳婦。大哥大嫂既屬于前者,又屬于后者。大哥孝順,大嫂賢惠,可是什么事都架不住天長地久,一日三餐盤來碗去,一年四季洗洗涮涮,再好的脾氣也會受到挑戰(zhàn),再有耐心也會在不知不覺中被磨損,尤其大嫂侍候了兩代老人。八十年代中期,我們十八口人的大家庭解體,父親母親選擇跟大嫂時還帶著奶奶。尤其那時我們家還沒有搬到小鎮(zhèn),聯(lián)產(chǎn)承包后還分到一大家子人的土地。侍候奶奶活到九十六歲,送走癱瘓三年的父親,一邊種地,一邊侍候包括我在內(nèi)的一大家子人吃吃喝喝,大嫂這棵芯子磨損的已經(jīng)不是脾氣和耐心,而是身體。她一日日口干舌燥,得了那時的人們聞所未聞的糖尿病,可謂一代人的先鋒。當大嫂以孱弱的身體搖曳著她微弱的燭光,過年,已經(jīng)是大嫂最最恐懼的事情了。午前,之所以沒有堅持上樓先跟母親報個到,就因為那時臨近吃飯時光,留我們吃飯大嫂會打憷,不留,又覺得說不過去。

為我開門的是大哥,見我這么快又回來了他有些意外,立即沖里屋喊:“貞子回來了?!?/p>

大哥這么喊,顯然是為了告訴母親和大嫂。母親聽不見,大嫂卻應了一聲后,挺著被大紅毛衣裹著的浮腫的身體,慢騰騰走了出來。

大嫂糖尿病已經(jīng)有了并發(fā)癥,視力減弱,末梢神經(jīng)麻痹,腎臟損壞,心血管老化,每餐前都要往腿上扎胰島素。拖著這樣的身體,打掃屋子里的衛(wèi)生,洗床單被單,打發(fā)大哥廠子里工人送來的雞和豬肉,準備供桌上的供品,每到年根,大嫂都注定大病一場??擅鎸Υ笊?,我說不出任何安慰的話,因為我知道,如果不能把年從日子中剜去,如果不能把母親永遠接走,任何安慰對大嫂都不管用。曾勸大嫂用個保姆,大嫂大動肝火,“俺這女人就廢了嗎?”從此再不敢提。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每年把母親接城里住幾個月,再就是像現(xiàn)在這樣,走近大嫂,緊緊握住她的手,問她身體最近怎么樣。

大嫂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只知趣地推開我的手,朝南屋指了指:“媽在窗上望你呢?!?/p>

沖母親走過去,她根本沒有聽見。她盤著腿,端坐窗邊,直直地朝外看著。為了母親的習慣,大哥在樓里為她盤了炕,把暖氣片裝在下面。坐在炕上向外望,可以說是母親每一天的功課,在窗的外面,在她視線所到之處,能看見大哥廠房的院子,能看見大哥的身影、三哥的身影以及侄子侄女的身影。大哥廠子放假,望不見他們身影,她望的自然就是我了。拍一拍母親的肩膀,她慢慢轉過臉來,被盼望熬紅了的眼仁突然躥出火苗,仿佛在說,“你怎么才回來?”

母親目光熱烈,卻沒有語言,因為耳背而長期陷入孤獨中的母親已經(jīng)不習慣運用語言??伤难凵癯31日Z言要復雜一百倍,在那火苗躥出的瞬間,憂傷、無奈、虛空,種種難以說清的情緒都云霧一樣彌漫出來,我的心一下子就疼了。

過日子過的就是女人,大嫂身體出了問題,沒人制造熱鬧的氛圍,這年三十的前一天,芯子里的家真的是要多冷清有多冷清了。大嫂的身體出了問題,侄媳們本該提前回來忙活,可是侄子一年到頭在修配廠上班,三天兩頭回家蹭飯,大嫂已厭倦他們提前出現(xiàn)。這正是母親憂傷和無奈的根本,也是大哥每到年根都通過電話一遍遍向我傳遞家里隆重等待的原因,是他明知道這個家的熱鬧不在,才故意渲染它的熱鬧,就像大嫂自知青春不在,卻反而要穿大紅衣裳一樣。問題是,大哥家確實熱鬧過,那時還在鄉(xiāng)下,大哥還只是工廠里一名技術工人,可那時一到過年,不用說年三十的前一天,提前好多天大嫂家就有了客人了,奶奶的兒子閨女從北京沈陽回來,母親的舅舅從海城回來,不但把申氏家族的人引來,把整個村里的人引來,還要把母親娘家的人引來。一臘月一正月上桌接著下桌,大嫂扎著圍裙,把一個家攪擾得熱熱鬧鬧。大哥軸承軸心一樣迎來送往,備受夸獎的就是母親,“你老太太真攤了個好兒媳,真是太有福氣了。”于是不管是大哥,還是母親,臉上都像抹了油,光彩照人。如今可倒好,大哥有一個偌大的廠子,有發(fā)達的事業(yè),有足夠的錢為年揮霍,卻因為沒一個健康的女人為他忙活,清冷就像貼在墻上的宗譜,有名有姓,條清縷晰。

為了驅(qū)逐家里的冷清,我回轉身來到客廳后,真的就去看墻上的宗譜。申家的宗譜上寫有七代人的名字,最遠的,是爺爺?shù)臓敔數(shù)臓敔敚罱?,是我的父輩。我們這輩,母親生了十個孩子死了六個,他們都只活了幾個月,我上面的姐姐倒是活到五歲,卻因為她是女的,上不了申家的宗譜,只能在供桌旁邊單獨設個牌位。宗譜兩側,有兩聯(lián)盛開的荷花,巨大的葉子展示著昌翠的面貌,而它的上方,貼有一幅長長的橫批:祖豆千秋本支百世永言孝思。千秋,百世,孝思,我屬于哪一秋哪一世?我對祖宗有沒有孝思?我故意問大哥,爺爺?shù)臓敔數(shù)降资钦l,是申桐還是申蕓。大哥終于找到制造熱鬧的機會似的,立即走過來,夸張著認真:“是申桐,就他是國子監(jiān)太學士,回來時還在咱家前邊的嶺崗子蓋過一座三進三出的房子,那房前廊柱下的石鼓現(xiàn)在還在?!?/p>

一些年來,守護著被掩埋在地下一百七十多年的榮譽,大哥活得空洞而充實。說空洞,是說他從沒為家務繁重的大嫂做一丁點事,哪怕是盛一碗飯;說充實,是說他因為家族曾經(jīng)的繁榮,很小就人在小鎮(zhèn)胸懷世界了。中國和哪個國家建交,以色列和哪個國家不和,仿佛那才是有過國子監(jiān)祖宗的后人最該關心的事情。從鄉(xiāng)村搬到小鎮(zhèn)那年,他領著二哥三哥和侄子,去老家前邊的嶺崗子,把兩個石鼓拉回家,放在院子門口。從那時起,大哥動不動就跟人談起祖宗的國子監(jiān),聽不懂的人還以為我們的祖宗蹲過監(jiān)獄。每當這時,大嫂都嘴一癟,沒有好氣地說:“屁,講那些虛的有什么用,有本事幫老婆干點活好不好,只顧祖宗不顧老婆,這種人怎么就叫俺攤上了!”

本是為了家里熱鬧,卻想不到觸到了大嫂敏感的話題,我臉忽地一熱,立即扭轉方向,轉向大嫂,漫不經(jīng)心地說:“可真的大嫂,我怎么忘了,給你買的衣裳試過嗎?”

大嫂坐在沙發(fā)上,懶洋洋地斜過一眼,有氣無力地說:“胳膊腿都硬橛橛的試什么試?!?/p>

要不是為了躲避自設的禁區(qū),我是不肯自尋尷尬的。有一首歌曾這么唱道:即使你給我一個明媚的春天,我也不會覺得擁有花朵。這是一個被愛掏空了的人的感嘆,大嫂不一定會唱這首歌,但我相信面對我們申家,她一定就是這種感覺,跟她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付出相比,即使給一件鑲金邊的衣裳又能怎樣!

本是為了躲避狼窩,最后卻掉進了虎口。我笑吟吟地看著大嫂,心里卻突突突慌跳不停,因為大嫂極有可能再跟一句,“別像五叔似的,來家頭三天甜言蜜語,過幾天就不是那樣了。”

和我一樣,五叔也是從鄉(xiāng)下走出去在外的人,五十年代他考入魯迅美術學院時,在遼南這片土地曾傳為佳話,他是在考場用石膏塑像被現(xiàn)場錄取的。我們拖著腳步離開了故鄉(xiāng),走出長長的道路,卻把母親親人永遠撇在了鄉(xiāng)下。于是和我一樣,奶奶活著的時候,循著這長長的道路,他每年過年都要回家。每一次回家開頭幾天,都對大嫂百般地好,說盡了感激的話,就差給大嫂跪下了,可是三天不到,當他在二大爺和四叔家轉夠了,聽到一些有關大嫂跟奶奶說話聲音和表情不怎么好的話,立即變了樣,掌握了證據(jù)似的回來跟大嫂講理,“侄媳婦,你怎么能跟你奶奶扔臉子!”大嫂身在局內(nèi),不能辯解過日子哪來那么些好臉子,大嫂又要強,不能去找二大爺和四叔對質(zhì),就只有打掉牙往肚子里咽。大嫂的冷漠,也是因為嘗夠了這樣的苦果。

五叔簡單好沖動,永遠不知道一個在外的人跟“家”是什么關系,當你把贍養(yǎng)父母的責任轉給了別人,你也就不再擁有講理的資格,尤其侍候你母親的是跟母親的血緣毫無關聯(lián)的人。但這并不意味我不理解叔叔,當聽說你日夜思念的老母在承受衰老的同時還要承受別人的臉色,心自然就疼了,比如剛才看到母親趴在窗口的剎那。母親一天天往外看,看他廠子里的兒孫是真,也因為疾病纏身的大嫂沒有好臉色。

事實上,在我這個小姑子面前,大嫂還從未說過難聽的話,不管多么委屈。我緊張,都因為對大嫂過于在乎,不希望她有絲毫的不快。倒是后來,大哥突然想起我買的衣服和所有年貨還在樓下,下樓去拿時,大嫂說話了,大嫂說:“貞子,俺實在不愛動,媽的頭還沒洗,你給洗洗吧?!?/p>

終于可以和母親獨處一室了,這是我和母親最最幸福的一刻,它本來可以早一點到來,比如午前進院的時候,比如剛才進門之后,可是為了丈夫舒服,為了侍候母親的嫂子舒服,還是將它推遲了。不過這對母親,并沒有什么不好,關上衛(wèi)生間的屋門時,她笑吟吟地看著我,小聲說:“這就對了,你回來主要是看你嫂子,不能先看我?!?/p>

聽完母親的話,一股熱熱的東西止不住就涌上了喉嚨。母親永遠是這樣做人做事,當不能把別人的心情安撫好時,她就無論如何都不會有好的心情。可是,就在把母親頭發(fā)弄濕,準備抹洗發(fā)精時,母親突然抬起頭,瞪著陷進深處的小眼睛說:“你,你怎么沒給你嫂子買東西?”母親小心翼翼,生怕一不留心把買的東西嚇跑的樣子,我深深地沖她點點頭,我的意思是告訴她買了,之后故意大聲說:“咱們快點洗吧,等會兒出去給你和大嫂試衣服?!?/p>

不僅僅是衣服,各種酒,飲料,各種肉腸魚腸,各種皮凍,干果全部拿上來了,大哥居然讓門衛(wèi)幫他往上搬。大哥的想法我能猜到,是想讓大嫂高興,因為一些熟食品根本不宜往屋子里放。當我從其中的一個包裹里找出給母親和大嫂買的衣裳,母親頓時喜上眉梢,仿佛我終于用實際行動為大嫂一年的付出做了補償。

雖然大嫂早就不覺得這是補償,但有和沒有還是不一樣的,這也是為什么大嫂的生活中物質(zhì)超出一般的豐富,回家過年卻還是不能空著手的緣故。你表達的是一份心情。那件肥大的紫色羊絨外套,使大嫂腫胖的臉反而有了一絲華貴之氣,對著鏡子的大嫂嘴角有了笑意,“還是貞子會買衣裳,要不俺這老樣子簡直不能看了?!?/p>

大嫂對我這方面的信任我是知道的,只不過讓大嫂表達出這樣的信任需要漫長的過程,你不能一進門就拿出衣服,你得漫不經(jīng)心,你得讓大嫂覺得一件衣服并不算什么,重要的是大嫂的身體;你得在對大嫂的身體有了充分的在乎之后,再自然而然拿出衣裳,就像現(xiàn)在。我的鼓舞是顯而易見的,如果說回家過年有什么是最重要的,那么最重要的一點就是讓大嫂高興,大嫂高興母親就高興。大嫂高興了這個芯子上的光才有可能明亮。見大嫂臉上有了明亮的表情,母親立即說:“別在家磨蹭了,趕緊回去吧,一年一年在外面,過個年,還不得幫婆婆干點活。”

母親攆我走,預示著我已經(jīng)大功告成了,從大嫂家出來,聽身后的門被母親慢慢關上,我有一種說不出的成就感,就像做了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

冬天日短,從娘家出來,西下的太陽已經(jīng)把小鎮(zhèn)罩了一層昏暗的面紗,見天色已晚,我真的有些著急了,大慶最在乎我在公婆面前的表現(xiàn),他的想法和母親一樣,一年年在外面,過個年,怎么說也得幫婆婆干點活。當然也都是我這種從封建大家庭里出來的女人給婆家人養(yǎng)成的習慣,剛結婚那幾年,我可是太賣力了,包著頭巾,蹲在灰塵飛揚的灶坑里往鍋底填柴,與山村婦女一無二致。這幾年年紀大了,熱情銳減,大慶的想法卻從不改變??稍绞侵本驮绞怯惺?,在一家小賣店門口,我居然遇到了三哥,他正在往家買啤酒。

三哥看見我高興得什么似的,“遠見什么時候把你們接回來的?”

“中午,十一點多鐘吧?!边@么告訴三哥,本是再正常不過,他放了假,我沒有在第一時間在修配廠里看見他,可是不知為什么,心里有一種隱隱的歉意,好像沒在第一時間告訴三哥是不應該的。

想一想,有這種感覺,都因為跟三哥感情太深了,或者說三哥對我太在乎了。在母親生的十個孩子中,他是離我最近的一個,但小時候我們并不親,他十幾歲胡作非為時從不帶我,要說親還是我有了兒子之后。他沒有兒子,只有一個女孩,每次開貨車進城都來看我兒子,兒子惦記舅舅也一點點深化了我們之間的惦記,尤其后來他不開貨車,進了大哥的廠子給大哥打工,每天都能看到大哥流水一樣進錢,自己卻掙有數(shù)的月工資,對他每日都在經(jīng)歷的不平衡感便有了深刻的惦記。

三哥面容憔悴,干生生的臉上沒有一點肌膚應有的光澤,他笑呵呵地看著我,眼睛里有一絲類似母親看我時才有的熱烈,“我挺好的,大哥昨天格外給了我兩千塊錢?!?/p>

由于知道我的惦記,不等我問,三哥就自動說出。兄弟之間有了巨大差別三哥也許能夠消化,畢竟能力不同,三哥最崇拜的人就是大哥,他十幾歲時,大哥在我們家的家庭會上用過一個詞,“話又說回來”。是為了表示更復雜的意思,三哥第二天就學了去,多么簡單的事他都要把“話又說回來”,我是說,比任何別人都忠心耿耿為大哥操心,卻并沒得到比任何別人都多的工資,三哥受到了煎熬,三嫂把他的煎熬告訴我,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勸三哥,讓他想明白他現(xiàn)在只是一個工人,而不是大哥的弟弟,不要投入更多的感情,你不投入,也就不想回報??扇缡侨硕皇菣C器,尤其他生性厚道,對大哥有一種愚忠。于是,他做不到不投入,他投入了又得不到應有的回報時,我這個妹妹就特別想掏自己腰包。

從包里拿出五百塊錢,三哥堅決不要,連說我怎么能要你的錢。和大嫂一樣,他對廠子的熱愛和付出,就是給他一個明媚的春天,他都不會覺得擁有花朵。但只要你獻出花朵,三哥眉宇之間,立即就有了春天般的光亮,他的臉甚至閃出一縷熱騰騰的紅,連連擺手說:“快往家走吧,初一早點回來。”

大慶確實生了我的氣,他往手機上發(fā)了好幾個短信,見我不回,就打電話,手機在他身邊響起時,才知道我根本沒帶手機。于是,沒有通過手機說出去的話就在暗中扭曲了他的臉,推門進屋,他看我一眼,立即轉身,給我一個憤怒的后背。

我脫了外衣,趕緊鉆到婆婆和回菊忙活晚餐的廚房里。廚房太小,站不開三個人,婆婆堅決不讓我進,說,“可別沾手啦,飯菜就好,一會兒就吃飯?!蔽抑挥姓驹趶N房外面的方桌旁,用夸張的聲音向婆婆匯報大嫂的身體,母親的等待,與三哥的相遇。我的匯報無疑達到一箭雙雕的效果,既不讓婆婆覺得我在跟大慶慪氣,又讓她知道我回來晚確有原因。其實婆婆的收獲還遠不止于此,當聽我說大嫂家特別冷清時,她嘖嘖嘖直咂舌頭,一邊嘆息一邊說:“嗨,真是的,光有錢有什么用,過日子還是過的人。”似乎她對家里的熱鬧非常知足。

不覺間又要吃飯了,本來就打憷吃飯,再加上沒有親自下廚,心理更是多了障礙。從某種意義上說,大慶也是對的,你能在家里搶上下廚的機會,等于為自己能夠放松地吃飯開辟一條道路。這樣的機會失去,就只有另辟蹊徑,比如擦桌子擺椅子拿筷子,比如囑咐兒子給老祖宗上香。公公家早先從不供宗譜,我結婚時曾暗示過他,他卻異常激動,好像想不到我一個讀書人會如此愚昧,并發(fā)誓說,“我程有汪信科學就不信鬼神,鄧小平都說科技是第一生產(chǎn)力?!焙髞?,鄧小平去世那一年,他突然請回宗譜,并讓婆婆到我的母親那學習做供飯,插供花。不知道是老和鄰居打架,日子在暗中有了對手,在自己力量不支的時候,終于需要鬼神的幫助,還是對婆婆的懷疑沒有隨年老而減弱,反而越來越重,希望有什么外力讓他從痛苦中解脫,反正他一反常態(tài),燒香磕頭十分虔誠。仿佛鄧小平去世,鬼神就變成了第一生產(chǎn)力了。

可是,我為自己另辟蹊徑的舉動不但沒有幫自己,反而使道路更加擁塞,因為掛了宗譜,還要請“年”,所謂請“年”,就是上墳地把祖宗從地下請回來,而現(xiàn)在,才是年三十的前一天,請“年”的儀式還沒有啟動,掛在墻上的宗譜只是一個虛設,上香祖宗也不知道。兒子好奇地在供桌前點燃一炷香時,公公突然就從里屋沖出來,“‘年還沒請回來誰叫你上香?!迸梦沂謱擂?。好在聽說是我,公公收回就要發(fā)作的情緒,悻悻地回了屋。

努力反而制造了反作用力,接下來的時光,我徹底打消了參與到婆家過年氣氛中的積極性,無論是吃飯還是看電視,無論公婆看我還是不看我,我都只淡淡地笑著不說話。我的情緒迅速就被大慶捕捉到,剛才還是緊繃著的臉立即放松開來,處處尋找機會搭我的目光,我不給目光,就偷偷戳我的肩膀,并故意大聲說道:“貞子,你把衣服拿出來給爸媽試一試呀!”

大慶的表現(xiàn),使我想起下午我在大嫂面前的表現(xiàn),為了這過年的氣氛,我們謹小慎微,神經(jīng)兮兮,我們的樣子就像“年”是個什么易碎的物體,一不小心就會把它弄壞。觸及這一點,我立即做了調(diào)整,站起來,朝沙發(fā)后邊的一堆包裹走去。

衣服翻出來自然是一家人最興奮的時候,弟媳回菊也拿出了自己為公婆買的衣服。娘家和婆家還是不同,娘家物質(zhì)豐足,一直活在物質(zhì)里的大嫂需要的是精神而不是物質(zhì),婆家精神豐足,為了滿足精神寧可抻斷腰筋也要上樓的公婆需要的是物質(zhì)而不是精神。婆婆把一套套新衣穿到身上,滿臉的褶子都開了,公公雖然沒在我們面前試,但站在婆婆對面,端量來端量去,說了一句讓兒女聽了都有些臉紅的話:“像老年模特?!?/p>

當然,娘家和婆家最大的不同還在于,我的母親已經(jīng)九十歲,雖是大嫂的婆婆,卻已多年不當家了,權力自三個兒子分家那天就移交給了大嫂。大慶的母親才七十歲,雖是我和回菊的婆婆,可這個家因為沒有分,也因為婆婆身手靈活,過日子的權力依然在婆婆那里。這意味著,同為一家的芯子,在娘家,燃燒的是大嫂,在婆家,燃燒的是婆婆。雖然暗里,婆婆常受公公的氣,可明里,婆婆高興了,或者說婆婆漂亮了,公公還是高興,公公高興了,一直因為漂亮而受壓抑的婆婆更加高興,婆婆瘦削的臉頰布滿少有的紅暈時,整個屋子都有了溫暖的色調(diào)。

有高興做底,有回家這一天身心的勞累做底,我睡了一個少有的好覺,我、大慶、建建,我們一家三口占據(jù)了弟媳一家三口的屋子,換了地方,本是很難睡好的。有一個好覺做底,大年三十的第一縷陽光照進窗欞的瞬間,還是有了和兒子一樣的美妙心情。兒子為了除夕熬夜,夜里早早就上了床,當警覺我也醒了,他帶著因深睡而干澀的嗓音說:“媽媽,今兒個就過年了,我太興奮了?!?/p>

所有的一切都為了這一刻,所有的忙碌、準備都為了這一刻,我不知道我和大慶有沒有盼過,公婆一定是盼過,因為只有這時兒女才會團聚,回菊二慶一定是盼過,因為只有團聚,公公才不至于因為不喜歡二慶而愁眉苦臉,我的兒子建建和弟媳的女兒小栓更是盼過,因為只有這時,他們才可以不糾纏在枯燥的書本里。說句心里話,看身邊人高興,你的心也不由得就被感染,覺得有一個巨大而隆重的好事正款款地向你走來。

那巨大而隆重的好事,不過是放鞭炮,穿新衣,吃年飯,包餃子,請“年”,看春晚。那巨大而隆重的好事,來到時既不巨大又不隆重,一早二慶把一只二踢腳從窗口扔出去,爆響時聲音在空曠的外面孤單地下滑,讓你反而有一種空蕩感。建建和小栓穿了新衣,下樓跑了一趟,回來時異口同聲道:“真沒意思,外面一個人也沒有。”忙活了一上午年飯,倒是搶進了廚房,可臨吃時,膀挨膀地擠在一起,重復了以往的局面,不等吃,腦門就出了汗。午飯后安靜下來,某些人酒足飯飽,比如公公、大慶、二慶,回屋里小睡;某些人酒不足飯也不飽,比如婆婆、我、回菊,但要忙著燒水洗頭洗腳,這也是老家的一個規(guī)矩,女人們只有午飯后才能洗頭洗腳。把一上午的油煙氣洗去,頂著一頭洗發(fā)香波的清香準備晚上的餃子,以為好事還在后邊,可是,煮了餃子,公公,大慶,二慶,建建,這個家里的男人到十字路口望著墳地方向把“年”請回家,點了供桌上的蠟燭、香,給老祖宗磕了頭,這些儀式一樣樣做下來,一切就像小時候過家家,再平常不過。倒是三代男人沖墻上的宗譜跪下時,心里某個部位慌跳了一下,但恰因為慌跳,讓你覺得某些隆重的時刻已經(jīng)過去,它們已經(jīng)隨供桌上飄散的香氣,彌漫在屋子的每個空間。這時,身邊手機短信的鈴聲響了,是那些心急的朋友來自遠方的祝福??瓷先ィ械淖86际菦_著就要開始的新的時光,可你稍稍留心,就會覺察到那躲在祝福后邊的哀婉,因為這樣的短信一個跟著一個:光陰已逝辭舊歲,萬象更新過大年。

所謂隆重而巨大的好事,其實只在等待和盼望里,或者說,在你等待和盼望時,好事就已經(jīng)發(fā)生了。好事充斥在每一寸正在流動的時光里,時光流動正是好事流動。它隨著晚會一個又一個節(jié)目流逝,隨手機里一個又一個短信升空,挽不住留不下,到除夕的鐘聲進入倒計時,發(fā)子餃子下了鍋,公婆從屋子里出來,大慶掏出給父母的六千塊錢壓歲錢,掏出給建建和小栓每人二百的壓歲錢,這似乎是這個年中能夠留住的唯一的好事了。

然而,就在這一刻,就在我們給公婆問了好,大慶把六千塊錢交到公公手上這一刻,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公公站在大廳中央,握著手里的錢,指著還在大口小口吃餃子的二慶,厲聲叫道:“老二你給我聽著,你要是再不往家交伙食費你就給我滾蛋,你一天天在家晃悠,叫你做買賣不行,叫你進冷庫扒蝦頭還不行,你混吃喝混到老子頭上,沒門兒。”

二慶絕不吃硬,把筷子往桌子上重重一放,大聲道:“你以為俺愛呆在籠子一樣的樓里啊,俺才不稀罕!”

見引爆父親的是自己而不是二慶,大慶趕緊上前推他的爸爸,邊推邊說:“大過年的你這是干什么?!”

我則拽著二慶,一直把他拽到他們的小屋,在他想大聲說什么卻被我用手堵住時,他嗚嗚地哭了起來,肩一抽一抽的樣子要多委屈有多委屈。

要說委屈他也真是委屈,從出生就沒被父親喜歡過,都三十多歲了,孩子都念初中了,上了桌子還不敢大膽伸筷吃飯。跟老人在一起,本來就虧嘴,再加上被懷疑不是程家人,再加上自己掙不回錢,幾乎就是一個可憐蟲。每次回來,因為了解這一點,要是有機會在廚房切熟肉,都偷偷拿一大塊塞到他的嘴里??墒牵y道公公就不委屈嗎?他一輩子在外工作,從沒過過煩瑣的家庭生活,老了老了,回到煩瑣中,本來就不適應,卻又要時時面對自己的失敗,雖然那失敗是“誤以為”,但只要以為,失敗就存在。懷揣失敗感,回到浸透了婆婆腳印的院子,本來就容易觸景生情,被疑為失敗的證據(jù)的二慶再一事無成,一天天在家里晃,就等于每天都在扒拉自己傷疤給自己看了。

二慶在這邊哭,婆婆早在那邊淚水漣漣了,要說委屈,誰也沒有婆婆委屈,她曾跟我講過,她從來就沒對公公不忠,那前夫的兄弟確實在一個雨夜來過她的家,他對她好,是為了死去的哥哥,他來她家,是幫她蓋糧倉子。誰知第二天公公就回來了,公公看到院子里的腳印質(zhì)問她,她原告實述,可倒好,從此,她的小辮子就被公公抓在手里。

“爸,我跟你說,你再要是這么不講理,我們就不回來了。”為了捍衛(wèi)母親,大慶終于憤怒起來,動了他的殺手锏。要說公公還有什么怕頭,他最怕的就是大兒子大兒媳不再回來。至此,這個年,真的是要多隆重有多隆重了,隆重得都有些莊嚴了,因為屋子里頓時寂靜無聲,所有的人都愣愣地站在那里。

睡了少少一點覺,天就亮了,第一縷陽光照進窗欞,心情自然很不美妙。我不美妙,并不是擔心公公繼續(xù)找碴,有了大慶的憤怒,我相信他會做些相應的調(diào)整,可即使他不找碴,這個家里的空氣一定是不會好了。對這個家而言,初一這天的空氣好不好可是太重要了,這一天葦子埔的同族人要來拜年,大慶和二慶,還要到葦子埔拜年。如果說公公,包括婆婆,還有一點虛榮,希望向村人展示自己日子的美好,那么一年當中,這一天便是最佳時機了。不趕上過年,誰來爬你的六樓,不趕上過年,記者的兒子作家的媳婦怎么能在家里閑著?;蛟S正因為這一點,一早起來,公公向一家人發(fā)出了和平的信號,他在供桌前點燃一炷香,沖身后的建建喊:“孫子,來,幫爺爺把這香插到香爐里?!?/p>

公公不虧當過公家人,知火候識大局,知道什么對自己最重要,可是建建呼應他,二慶并不呼應,一早大慶逼他一起回村拜年,他腦袋甩得像個貨郎鼓,堅決不去。要不是他崇拜的哥哥沖他把眉頭豎起來,很難說他會不會動身。

回村子拜年,大慶也不愿意,一程程從農(nóng)村出來,和我一樣,我們經(jīng)歷了太多的掙脫和建立,我們是在不斷地掙脫了跟鄉(xiāng)村的關系之后,才一點點建立了跟城市的關系,也正是這一點,幾年來,除夕夜我們不停地捏著手機鍵發(fā)短信,公婆的臉上都顯出得意,似乎他們看到,有一個巨大的關系網(wǎng)絡正包圍著他的兒子和兒媳。其實大慶掙脫鄉(xiāng)村是被動的,是跟著我,想法也非常單純,只為了改善小家和大家的生活,從沒想為祖上爭什么光。關鍵是你工作這么多年,還沒有一輛車,還要騎著一輛破自行車拜年,你有什么光?可是,就像每年我們都下決心留在城里過年,再也不回老家經(jīng)受煩心的忙碌,最終不但回來了,卻還要大包小裹民工似的回來一樣,每年,大慶都下決心再也不回葦子埔拜年了,可到了初一早上,你不由得就上了賊船,不但自己上,還要逼著弟弟上。

說到底,還是一個根系在一點點復活,就像一進了臘月親情的網(wǎng)絡在我們意識里的復活,它們不在前方,而在后方,在你還在城里時,它們還被深深埋藏著,它們不是親情,卻在一端上連接著親情,是親情往縱深處幽暗處延伸的部分,只有當你回到火熱的親情里,回到亙古不變的拜年風俗里,它才會一點點顯現(xiàn),你才會不知不覺就成了一個活躍在根系上的細胞,游走在根系上的分子,就像一尾鉆進池塘的魚。

大慶和二慶往葦子埔游走時,葦子埔族上的人已經(jīng)敲開了家門。我從來認不準他們都是程姓人家的誰和誰,哪一個是大爺家的兒子哪一個是叔叔家的兒子,因為一年只見一面,又是在最短的時間里以最大的面積接觸。也是怪了,只要有拜年的人來,公婆立即退居邊緣位置,把我讓到中心,比如客人坐在沙發(fā)上,他們非讓我坐客人對面,每當這時,我都如坐針氈,因為我實在不知該跟他們說什么,我雖嫁了程家,可我的記憶里沒有他們,沒有共同的人事可供回憶,而為了尋找話題,他們一遍遍夸我是程家最了不起的兒媳,將來說不定有什么事,還得找我?guī)兔?,我會因為一種說不清的恐懼而思想溜號,我在想,我跟你們有什么關系嗎?

有些關系,在你并不自知的時候就已經(jīng)發(fā)生了,雖然它們需要借助想象,如同男人把從女人身體里掉下來的孩子視為自己的需要想象,但想象出來的關系往往是最真實的關系,比如把最后一撥拜年的客人——公公叔叔的兒子送走,婆婆跟我講起,她跟公公結婚時,她的叔公公歧視她是二婚女人,見面從不跟她說話,那時她就發(fā)狠,將來一定生個好兒子給他看看,現(xiàn)在怎么樣,終于爭了這口氣,不但兒子有出息,兒媳也有出息。這時,你知道,你跟這八竿子打不到的婆婆叔公公之間的關系,早在婆婆結婚時就已經(jīng)發(fā)生了。

有高高的樓房和平地上矮矮的草房比著,有城里的兒子兒媳和泥地里土坷垃的莊稼人比著,有婆婆記憶中誓言和現(xiàn)實的結果比著,大慶和二慶拜年回來時,公公坐在沙發(fā)中央,居然心平氣和地問兩個兒子:“沒上鄰居家去拜拜嗎?”那語氣之泰然,那泰然語氣后邊透露出的胸懷之開闊,仿佛拜年是他的藥,短暫的上午已經(jīng)讓他吸收了無限的藥量,把那血淋淋的傷口治愈。哥倆愣愣地佇立在那,偷偷對視之后,大慶把目光移向我,我不知該如何表達我這復雜的感受,只有借機趕緊說:“看什么看,吃了飯,咱們得去給建建姥姥拜年,你回來都沒上去一趟。”

新的建議阻擋了公公的問題,他不但沒生氣,反而提供了一個讓他更加開闊的機會似的,“就是嘛,快弄飯吃,去拜拜你岳母和舅哥兒。”

拜了婆家,接著就是娘家。大年初一就回娘家,也是對老祖宗留下規(guī)矩的一個突破。在那個規(guī)矩里,嫁出去的閨女,就是潑出去的水,你潑出去了,就不得看見娘家的祖宗,就得把祖宗送走才能回家。而把請回家來的祖宗送走,得初三晚上,所謂送“年”,閨女女婿回娘家拜年只能等到初四。可是我們初四就要回城了,為了解決這一問題,十幾年前,大嫂就代我們對著宗譜做了禱告,說:“老祖宗你別挑理,貞子和貞子女婿是在外的人,給公家做事,必得提前回來,他們是老程家人,給老程家爭光,可貞子是咱家人。你可千萬不能挑理?!?/p>

聽說上姥姥家,建建興奮得一高跳起來,他興奮,并不是想姥姥,三十的下午,他下樓學騎自行車已經(jīng)去過姥姥家和三舅家了,主要是他終于盼來一次學會騎自行車以來最實際最有意義的旅行。鄉(xiāng)村在他心里的長度,只有從奶奶家到姥姥家那么長,能在這個長度上獲得駕馭的快感,大概是年對他最有意義的饋贈了。也就是說,在他的年里邊,除了二百塊錢壓歲錢,自行車可能是和他最有關系的事物。因為在姥姥家樓下等到我們,他撇著嘴說:“要是沒有這車子,可就憋死我了?!?/p>

和前一天不一樣,大哥家有些熱鬧的意思了,侄子侄媳和他們的孩子都回來了,母親的娘家親戚也來了一大幫。因為有客人,午餐還沒結束,一張桌子杯盤狼藉,兩個侄媳正在往餐廳撤席,另一張桌上,大哥正在和表哥們舉杯喝酒,母親則坐在大廳的沙發(fā)上。我們進來,遠見第一個問好,“姑姑姑夫好!”其聲音之大之洪亮,好像接了我們,他就是家人中和我們最親近的人。拜了母親,便去拜大嫂。大嫂躺在北屋床上,一臉痛苦的表情,有氣無力地說,“好,好,都好,你們都好?!苯邮芰酥蹲又断眿D們的對拜,給了侄孫們壓歲錢,我和大慶就來到桌子旁一一拜客人。大表哥二表哥三表哥四表哥,還有兩個表姐夫。不知是酒喝多了,還是大嫂家暖氣太熱,他們統(tǒng)統(tǒng)開著懷,黝黑的臉上冒著濕漉漉的熱氣。這是一場持續(xù)了近四十年的酒宴,參加者永遠是母親娘家親戚。自我記事,每年正月初一,他們都帶著并不厚重的禮來莊重地拜見姑姑。說并不厚重,是說他們無論生活怎么改善,拜年的禮物永遠是兩瓶罐頭兩瓶果酒;說莊重,是說不管大嫂在鄉(xiāng)下還是在小鎮(zhèn),在平房還是進樓房,他們雷打不動風雨不誤,且只要來了,就一定要留下吃飯,全不顧大嫂身體不好,拜年習俗已經(jīng)改革,大家只拜年不吃飯。他們不但要吃飯,還要把自己喝得臉紅脖子粗,還要借著酒勁,大夸他們的姑姑如何有德行,申家這支人如何有本事,他們?nèi)绾螖偭碎T好親戚。他們攀高枝的目光就像掛在枝頭的果子,亮得真實又坦蕩。他們確因攤了門好親戚而改善了生活,二表哥的兒子和表姐夫的兒子都被大哥收編,以為是親戚,大哥讓他們學鈑金學噴漆,可他們學成手立即背叛大哥,另開修理點與大哥競爭。他們一年一年恭維大哥不厭其煩,也許包含了歉疚,可大哥從不計較也從不厭倦,不但不厭倦,還不無得意:“是啊,在這小鎮(zhèn)上,你大哥可算霸主了?!?/p>

或許,大哥就是要讓他們看到他這高枝兒的氣度,可是大嫂厭倦了,母親厭倦了。坐在沙發(fā)上的母親,臉頰緊緊地抽著,眉頭上豎著深深一個川字。

母親厭倦,當然來自大嫂的厭倦。大嫂雖然不說厭倦,但她病歪歪躺在床上的樣子已經(jīng)勝過所有語言。倒是家有了熱鬧的氣象,母親再也不像頭一天那樣逼我和大嫂親近了,不但如此,還毫不掩飾地盯著我,急切地把我拉到她的身邊,就像我是一只終于可以放飛在她身邊的蝴蝶,不快點抓住,就有飛走的危險。

母親問程家的年過得怎么樣,殺了幾只雞,年夜餃子擱沒擱蝦仁。這是她每年都要關心的事,在她的意識里,年的意義永遠跟吃連在一起。母親自然得不到真實的答案,我不能讓她在因為娘家侄子的到來而感傷時,再因為我而感傷,要是我實話實說,告訴她程家只殺了一只雞,幾天來沒有一頓飯能吃好,她就不是感傷,而是心疼了。我說:“挺好的,他爺他奶挺高興?!?/p>

屋子太喧鬧,母親聽不見我在說什么。后來,她看了看她的侄子們,緩緩站起來,挪著小腳回了她的屋子。這是沒有語言的暗示,我立即跟她進了里屋,并在往里屋邁步時,做好了粉飾婆家一切的準備。

然而,當母親坐到炕上,小眼睛在深深下陷的眼眶里閃出光亮,我的心一下子就慌了,那里邊已經(jīng)有了亮晶晶的淚水。

“媽,你怎么了?”

母親朝門的方向看了看,我于是轉身去關門?;厣頃r,母親已深深低下了頭,兩只枯瘦的手撫在瘦削的臉上?!澳愦笊┖湍愦蟾缭缟铣匙炝耍陈牪磺?,好像為了你三哥,你大哥不知給了你三哥多少錢,你嫂子嫌給她妹夫少了?!?/p>

提起三哥,我不由得想起昨天路上的情景,一定是大哥給三哥兩千塊錢大嫂知道了??墒沁€不等我做出反應,身后的門吱一聲打開,大嫂撐著沉重的身子從外面走進來。見大嫂進來,母親立即把臉沖向窗外,故意說:“今年的正月一點都不冷?!?/p>

母親的小把戲一下子就被大嫂揭穿:“什么冷不冷,肯定是告你媳婦的狀,貞子你評評理,你說你哥能不能那么做,都在一個廠子,他兄弟獎金兩千,俺妹夫就一千?!?/p>

我沒有馬上接話,因為我無法戰(zhàn)勝自己內(nèi)心的感受,大嫂把三哥說成“他兄弟”時,就忘了我也是他妹妹,這語氣有些生分,當然關鍵不在這,據(jù)我所知,三哥和大嫂的妹夫工種是不一樣的,三哥替大哥接待來往車輛,是二層管理,大嫂的妹夫只是個徒工。我不能說什么,就只有安慰道,“大哥是不該那么做,不過你也別太生氣,大過年的?!?/p>

“俺不生氣,俺和你哥爭講完了也就完了,俺怕媽跟你講了你生氣。俺知道你是開明人,不至于……”大嫂說完,給出一個稍縱即逝的笑,立即又離開屋子,緊緊地關上了門。

雖然和門外的世界隔開,可是,很長一段時間,母親都沒有說話,仿佛只要說話,就是對大嫂的不恭。我拽過母親的手,撫著她的手背,手指在青色的血管上輕輕摁著,我的意思是說,我了解你的心情,你什么都不用說。可是停了一會兒,母親還是說話了,“這幾年不知怎么了,你大嫂就是覺得屈,廠子都快成她娘家的了,還覺得屈,咱這邊,不就你三哥一個嗎。”

要說屈,大嫂當然屈,她十八歲嫁到申家,還是剛從山溝里選到海上客輪的服務員,從一個農(nóng)民變成走南闖北的公家人,她家那一帶山里人都說她家祖墳冒了青煙??墒沁B她自己都想不到,遇到大哥,她竟自動放棄船上工作,回到上有老下有小的申家,做了大兒媳婦。大哥對大嫂的吸引力,也許是他過硬的修車技術,是他樂于將一個家族的責任攬于一身的大男子氣派,可是大嫂不知道,你嫁了一個有責任的人,就意味你和這個人身后所有責任綁在一起。大哥的身后,有大爺和叔叔都無力撫養(yǎng)的奶奶,有二哥和三哥家都不愿意去的父親母親,要是你再要強,想做個賢惠兒媳孫媳,重新點燃祖墳上的青煙,那幾乎就等于把自己送上祭壇。大嫂的覺醒,是在她得病之后,那之后她動不動就說,“俺要是不嫁你哥何至于!”

大嫂要是不嫁大哥會是什么樣子,會不會得病,都是未知,但就因為得了病,大嫂開始在乎她在大哥心目中的地位,在乎她娘家人在大哥心目中的地位,仿佛這是補償自己命運的唯一方式。在大哥買下廠子產(chǎn)權之后,她想方設法把她窮山溝的兄弟姊妹弄出來,大哥最終接受,或許正出于對大嫂為申家所做的一切,可當她身后一條根系上的網(wǎng)絡在母親的眼皮底下一點點建立,受到威脅和挑戰(zhàn)的自然就是母親了。要知道,大哥是母親的兒子,大哥創(chuàng)造的世界理該是母親的世界,雖然她的娘家親戚瓦解過大哥的世界,可眼前的現(xiàn)實是,這個世界差不多全被大嫂娘家人占領,她有六個妹子兩個兄弟,她還有兩個表妹和兩個姑舅兄弟,在眼前的現(xiàn)實里,大哥給三哥獎金不是多了,而是少了,因為母親用的是簡單的加法,申家這邊,除了大哥的兒女,就三哥一個人,而大嫂娘家那邊,一層層加起來十好幾個,十好幾個和一個比,你怎么能覺得屈呢!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就只有陪著母親黯然神傷。恰在這時,屋外有了轟隆隆搬椅子聲音,是酒宴已經(jīng)結束。開門出去,表哥們正往身上套衣服,他們一個個醉醺醺的,身子都有些搖晃了,他們身子搖晃,神志卻清醒,大表哥看見我,立即沖過來,沖到母親房間,抖動著因喝酒而發(fā)板的嘴唇,大聲喊著:“大姑,你,你老有福啊,你這茬人,數(shù)你有福啦,兒女都有本事!”

母親應和道:“俺有福,俺知道俺有福。”

送走母親娘家親戚,屋子里立即空蕩了,看侄子侄媳,立即覺得他們離你近了。這近,不是距離上的近,而是他們嵌在身后的生活浮現(xiàn)了出來,比如看見遠見媳婦,會想起她最近開了超市,看見遠明七歲的兒子,會想起他學習一直班級第一。他們是大哥這個家的主體,是大哥大嫂這棵芯子向上延伸的部分,表哥們也是延伸,方向卻正好相反,表哥的延伸是向下,向著陳腐、陳舊,就像樹梢相對于樹根,就像葦子埔相對于公公;侄子們的延伸卻是向上,向著明亮,就像樹梢向著藍天,就像窗口向著風景。我是說,人的存在是帶著信息的,當表哥們把陳腐、陳舊的信息帶走,侄子們的生活浮現(xiàn)出來,屋子里頓時就有了盎然的氣象。遠見媳婦匯報她超市一天的盈余,所有人都感到驚訝,而遠明說他的兒子不但是全班第一,這回考試,全校排名第二,大哥大嫂臉上頓時溢出燦爛。而我,被這燦爛感染,有了回家以來最明媚的心情。

姑侄通著心,這是不可抗拒的感覺,就像愛的不可抗拒,可是時間總會將愛磨損。很難想象,有那么一天,我也會和母親一樣,心再也不會為侄子所動,心的縫隙里,填進另一些不為人知的苦惱。

清除了某種信息,大哥和我似也近了。我詢問了侄子的生活之后,大哥又開始詢問我的生活,是不是還跑衛(wèi)生戰(zhàn)線,大慶的公司效益怎么樣。說起來,這還是大哥隆重接我們回來后第一次正式的敘談。大哥和侄子不同,明知道大慶融不進申氏家族,說話時卻還要照顧他。但有了簡單的開場白之后,大哥迅速奔他的主題:“你說大慶,貝·布托這個家族,是不是叫人佩服,兒子十九歲就有了政治志向?!?/p>

大慶懵懵懂懂,他在廣告公司一天天忙碌,很少有時間看新聞,我趕緊接過話:“是啊,他兒子是英國牛津大學的學生?!?/p>

大嫂一向反感大哥關心八竿子打不到的事,早上又為三哥的事和大哥吵過,立即挖苦道:“沒去問問那什么托是不是國子監(jiān)嗎?”

侄子們在一旁哄堂大笑,但大哥旁若無人。在這個家里,我是大哥唯一的知音,只要我在場,只要我們有更多的時間說話,大哥就忘了身邊的一切,就走到要多廣大有多廣大的世界。那廣大的世界,是中東,伊拉克,約旦,是東南亞,朝鮮,印尼,是美國,英國,俄羅斯。有時,我們跟著恐怖分子炸彈的聲音,有時,就循著各國最高元首訪問的路線。那時,你覺得大哥根本不是鄉(xiāng)下人,也不相信他一輩子沒離開小鎮(zhèn),因為他如數(shù)家珍的樣子就像他剛剛從外國訪問回來。那時,你覺得他和鄉(xiāng)村、小鎮(zhèn),和修配廠以及身邊這個家,沒有任何關系,唯一有關系的,就是我了,因為在他周游世界時,唯我跟在他的身后。為此,我一直覺得,一進了臘月,大哥就一遍遍電話約定回家時間,除了試圖弄出一種虛假的熱鬧,為的就是這一刻。

可是,這一刻那么短暫,沒一會兒,大嫂娘家一群兄弟姐妹就洶涌而入了。他們被母親娘家人阻隔到下午,已經(jīng)有些急不可待了,一進門就大呼小叫姐姐姐夫好啊!然而,你絕不要以為,周游世界的一刻消失,大哥會遺憾會痛苦,根本沒有!當看見他的小舅子連襟簇擁進來,他立即轉換角色,從沙發(fā)上站起來,一個深受公民擁戴的國家元首似的,一一跟大家握手。

我曾經(jīng)以為,大哥關心國家的事世界的事,是因為家族使命感所致,比如祖上曾出過國子監(jiān)太學士申桐,父輩曾出過魯美畢業(yè),最后成為《人民畫報》美術設計師的五叔,是因為有了重振家族雄風的使命,才使他不滿足于自己人生狹小的疆土,才每每要讓思想超拔出去,可是現(xiàn)在,當看見大哥閃在腦門上少有的幸福之光,我知道我錯了。問題是,我知道我錯了,卻又不知錯在哪里,大哥無數(shù)次把自己超拔出去,難道正是想從更寬廣的疆土來印證自己的成就,比如當看見貝·布托家族不斷有領袖出現(xiàn),他會想到自己,從而更充分地享受在家族中的領袖地位?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接下來,他說了一句讓我非常驚訝的話:“你姐夫要是像貝·布托那樣有人想暗殺,你們當中有誰能站起來為我保鏢?”

雖然不會有誰知道貝·布托,但保鏢的意思還是被大家聽懂了,于是呼應聲此起彼伏。不知是新的拜年者帶來的信息阻隔了我和大哥之間的距離,還是別的什么,我和大慶對視了一下,立即做出撤退的打算。

然而,我怎么也沒想到,從大哥家出來,大慶居然沖我火了起來,他火了,不是跟我吵,而是一個人噌噌噌躥走到前邊,等也不等。我們接下來還要上二哥三哥家,在大哥廠子的門衛(wèi)那,還放著二哥三哥的拜年酒,可是他根本不管,出了樓道就沒影了。

當我和兒子拎著酒來到街上,只見他橫眉冷對站在路邊,腦門上的發(fā)絲站立著,臉陰沉得就像抹滿水泥的墻壁,一點縫隙都沒有。他為什么火,我似乎能猜到一些,他進門之后,沒人逼他上酒桌喝酒,他不喜歡喝酒,但他在乎他在申家的地位,他一直覺得他這個女婿在申家沒有地位。你舅哥不重視身邊的妹夫,卻去管什么貝·布托,他當然不高興。因為知道他為什么火,我更加火了,我說:“你回家去吧,我不用你跟我拜年。”

建建還當成好話,趕緊響應:“那好,我和爸爸回家了?!?/p>

大慶沒動,但當我錯過他時,他走上來,接過我手中的酒,沒好氣地說:“你說我不該生氣嗎,大哥借我們的錢都三年了,都要雇保鏢了,提都不提,你給兒媳辦超市,我們就不能給二慶辦超市嗎?”

我沒有接話。僅一個中午,大慶就捕捉了這么多信息,真可謂說者無心聽者留意。三年前,大哥上設備借我們五萬元時是說一年就還,可是大哥沒還對我是有交代的,第一年要買吊車,第二年又要上“四輪定位”流水線,今年,大哥告訴說,遠見媳婦閑在家里總打麻將,遠見看不慣,兩口子老打架,就尋思幫她在鎮(zhèn)上弄個超市。每次,大哥都讓我告訴大慶按銀行利息一分不差,我沒告訴,沒有別的意思,僅僅是忘了,不然,聽侄媳談超市,也不能沒感覺。這件事失誤在我,我本該道歉,可是事情的走向往往不按慣常的邏輯,現(xiàn)在的邏輯是,大慶發(fā)火時眉頭扭曲的樣子,讓我一下子想起昨天沖二慶發(fā)火的公公,他們的表情太像了,這讓我莫名其妙就有了抵觸情緒,就想我跟你們程家有什么關系,憑什么要看你們臉色。情緒是一種奇怪的物體,像龍卷風,剛剛生起在草垛空兒時還只能掀動一片草葉,可一瞬間鼓舞起來,席卷的就不是草葉,而是房屋樹木,土粒沙石,比如這么一程想著,自然就想到給公婆買的樓房,我嫁你程家,得不到家里一絲一毫的幫助,卻還要給買房子;借給大哥的錢還有利息,給你爹媽投資無本無息。這么想著,就把嫁給大慶之后所有的艱難都想起來了,就覺得委屈的不得了,為給他找工作,求親訪友,因為沒有城市戶口和專業(yè)技術,工作換一家又一家,往往剛剛穩(wěn)定又得折騰,送禮摸不到家門時在大街上不知走了多少個來回……后來,我都有些眼淚汪汪了。

事情小得不能再小,也許不用解釋,一個體諒的眼神就解決了,可是,我不但沒有體諒,還拉著臉,還眼淚汪汪,大慶就吃不住了,“怎么?你掉眼淚啦?我怎么你啦?”

我不吱聲,但我氣哼哼雄赳赳往前走的樣子,絕對就是挨了欺負,大慶這下真的火了,把拜年酒往地上一,“我不去了,誰愛去誰去?!闭f罷,扭頭就走,留下我和建建相互看著。

誰愛去?我也不愛去,我都四十五六歲的人了,過個年不能坐在母親炕頭閑著,還要大包小裹東奔西忙??墒遣蝗バ袉?,大哥是哥,二哥三哥就不是哥?大嫂是嫂子,二嫂三嫂就不是嫂子?她們盡管沒有侍候母親,可就因為這一點,她們更在乎我這做小姑子的態(tài)度,她們沒有侍候母親,我可以想什么態(tài)度就什么態(tài)度,可是,我對她們的態(tài)度往往要影響她們對哥哥的態(tài)度,我不能因為禮節(jié)不到,讓哥哥受了委屈。

和建建拎著十二瓶酒往前走著,眼睛濕了又濕,因為走在這條街上,不由得就想到自己最初的戀愛。當初,和大慶戀愛時,這條街曾寄托了我們無限的情思。他的單位在上街,我的單位在下街,我們因為一個莫名的眼神,掀動了青春的草葉,就像一絲風掀動草垛空的草葉,從此就被卷進一場愛情風暴中。我們在這條街上眉目傳情,當朦朧的思念隨當時對青年最具影響的《馬克思傳》的傳遞,我們彼此就毫無道理地嵌入了對方的生命。說毫無道理,是說我們把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愛情看成是馬克思和燕妮的愛情,偉大而崇高,忠貞地相守一生。如今,我們也像他們那樣守著,不怎么就守出了一堆雞毛蒜皮,全沒了想象中的偉大和崇高,我們像一個挖自己墻腳的小丑,心甘情愿把自己卷進一場青春的風暴里,到最終,又脆弱到僅一根草葉的掀動,就會席卷掉我們的一生。因為往二嫂家走去時,我不斷地問建建:“媽媽為什么要嫁你爸爸?”

二哥家在鎮(zhèn)子后邊一個胡同里,在大哥買了企業(yè)產(chǎn)權時,二哥所在的小鎮(zhèn)機械廠也在拍賣,那時二哥只是車間主任,沒有買斷的想法,也沒有辦廠的雄心,當機械廠被廠長買去,二哥由一個公家人變成一個私有企業(yè)的打工者,突然受不了,就在毫無能力和準備的情況下,借錢買了幾臺機床,租了幾間老紙箱廠的舊房,小打小鬧干了起來。把家也從鄉(xiāng)下搬到廠子里。

為了不讓二哥二嫂看出什么,在胡同門口,我停下來,從衣兜里掏出紙巾揉了揉眼睛,然而就在這時,我聽見有人喊我,“姑?!?/p>

一定神,發(fā)現(xiàn)二哥的三兒子從胡同口跑出來,他沒穿外衣,毛衣的袖口還高高挽在胳膊上,一看就知道是突然發(fā)現(xiàn)我們才迎出來的。把一提酒瓶交給侄子,一股暖融融的感覺還是讓我心情有了調(diào)整,可是正要往屋里走,卻被侄子截住,侄子站在我的對面,背對胡同,神經(jīng)兮兮地說:“姑,不稀進吧,俺哥跑了沒回來,俺爸俺媽正哄俺嫂子打撲克,你要進了,不提俺哥不好,提了,全家都難受。”

我愣住了,似乎明白了一些緣由。元旦剛過,二哥就打來電話,說在縣里做買賣的大侄子,因為侄媳有外遇氣跑了,跟一個朋友去了上海。我給侄子打電話,他一直關機,想不到他年都沒回來過。

我只有悻悻地轉身。

“媽媽,二舅家的三哥說他哥跑了,他哥是誰,我該叫什么?”

我向來不指望建建能搞明白他和我身后這一大家子人的關系,可他三哥的哥哥他該叫什么分辨不出,卻讓我驚訝,于是沒好氣地說,“我也不知道?!?/p>

從胡同口離開,我的心情更加壞了,我心情壞了,不是心疼二哥二嫂,而是心疼侄子,大過年的,他一個人上哪去呢。在跟他聯(lián)系不上時,曾跟身邊的朋友說起,朋友沒好氣地批評我:“你這人真怪,侄子的事你也管?!迸笥延X得怪,我才知道,在很多人那里,姑侄并沒有我們這么深的感情。我比這個侄子大六歲,從六歲到九歲,我哄了他三年,直到大嫂的第三個孩子出生。我細弱的胳膊因為沒力氣,常常背著背著手就擼了扣,就把他掉到地上,因此他跌哭時的樣子就成了永遠抹不去的影像。我下意識掏出手機,撥出侄子號碼,我知道沒有希望,因為這個號碼撥過無數(shù)次了,從沒開通過。然而,幾乎剛剛撥完號,侄子熟悉的聲音就傳了出來,“姑姑過年好啊!一直想跟你打電話都不敢打,我挺好的。”

很顯然,他因想家終于開了機?!澳阍谀睦?為什么不回來?”

“姑,我在西部,西部大開發(fā),我跟朋友過來干,這里機會太多了,出來一個月,頂在家里一輩子。”

我說不出話來,嗓子眼有些哽咽。侄子的聲音特別高亢,讓你感到他火熱的人生正在開始,可我激動的不是這個,而是從他嘴里吐出的“西部”,你無法想象,那媒體上耳熟能詳?shù)奈鞑看箝_發(fā)會跟你的親人發(fā)生聯(lián)系,當你感覺到他們的聯(lián)系,就像你的血管通了國家血管,一瞬間有一種超拔感,尤其當你站在故鄉(xiāng)的街頭,踩著一地雞毛蒜皮。

也正是因此,去三哥家,看到三哥三嫂寂寞地守著電視,聽三嫂嘮叨對大哥的不滿,“原來說掙了錢怎么都不能忘了自家兄弟,現(xiàn)在只給兩千塊錢,卻花一萬給自個兒媳辦超市?!蔽乙恢弊呱?,恨不能趕緊遠離這繁瑣的一切,也像侄子那樣飛到西部。

人在現(xiàn)實里邊,總要生出遠離現(xiàn)實的夢想,它也可以是西部,也可以是南部,是東部,是北部,總之它在遠方,就像此時此刻,我所在的小鎮(zhèn)也成了侄子的遠方和夢想一樣。通完電話后,他發(fā)來好幾個短信,說他非常想家,一想到家人團聚的熱鬧就恨不能馬上飛回。每個人,都無法感知他人的此刻,比如,思鄉(xiāng)的侄子就無法感知我的此刻。我的此刻,人雖在家,卻有一種無家可歸的感覺,我的此刻,不但不熱鬧,且十分孤寂,婆家那邊,大慶正在跟我賭氣,娘家這邊,大嫂家,擁滿了她的姊妹,二嫂家,紙包火一樣包裹一堆煩惱不讓進,三嫂家倒是讓進,你卻不愿意被說不清的煩惱包裹。

轉到天黑,回到婆家,大慶早已經(jīng)消了氣,從不在公婆面前表示出對我好的他,居然為我倒了一杯熱水,并說:“明天上歇馬山莊拜年,我準備跟蹤拍攝?!?/p>

只有我知道,這句話包含了多深的殷勤,兩年前,因為想自己做廣告,他買了一臺專用攝像機,每年回家,都說要跟蹤我回老家歇馬山莊拜年,可是每每臨了,都以在家陪父母為由,不去踐行。事情就是這樣,你如果不能在風掀草葉時控制事態(tài),那么你就只有事后屈尊殷勤。這個下午,大慶一定為自己轉身離去的行為很是后悔了,他后悔,不是覺得他錯了,而是他認為即使沒錯,也不該跟我咬尖,一旦我因此不回婆家,他父母的年,可就怎么都過不好了。而我,之所以自知有錯,卻還要理直氣壯,也都因為有這個殺手锏。我沒把這個殺手锏派上用場,不是不想用,而是在街上流浪時才發(fā)現(xiàn),那殺手锏并不存在,我要是不回婆家,叫母親知道我和大慶鬧別扭,母親的年也過不好啊。所以,當大慶向我出示了拍攝計劃,感激涕零的不是他而是我了,尤其先回來的建建偷偷告訴我,“爸爸扛機器出去好幾趟了,他說要去拍你,可走出去又回來了?!?/p>

不經(jīng)風雨,怎么能見到彩虹。正月初一這天晚上,我的心情里有了彩虹。那彩虹升起來,不過是一個跟蹤拍攝的計劃,他拍攝不過是玩玩,也上不了電視,可我知道我的家人,尤其是大哥會在乎。為了這計劃,大慶提前在家人面前演練,錄了婆婆又錄回菊,錄了建建又錄小栓,公公和二慶在一旁助威。他是一個燃點極低的人,因為總難喚起熱情,他屢屢把攝像機拿回來,又屢屢原封不動拿回去。當一家人都成了鏡頭里的人物,有了嘎嘎嘎的笑聲,夜晚再也不是夜晚,而是布滿霞光的白日。

在侄媳的金瑪超市集合時,冬日的朝霞已經(jīng)褪去,被淡淡升空的日光取代。超市,不過是比小賣店大一點的商店而已,它是大哥家的新生事物,大哥安排在這里聚集,也許僅僅因為它在小鎮(zhèn)商業(yè)街的正中,是我們、二哥、三哥和大哥聚集最方便的地方??纱蟾绮恢溃谶@個年里,這個新生事物已經(jīng)傷害了好幾個人的感情了,比如三哥三嫂,比如大慶。三嫂根本沒進超市,只冷冷地站在門口,大慶倒是進了,染著黃頭發(fā)的侄媳滿腔熱情迎出來,一迭聲地喊姑夫,他不能不進,但他并沒像我希望的那樣,把機器打開,錄點什么。

二哥二嫂從胡同拐過來,離超市還有幾米遠就停下了。他們倒不一定對超市有意見,但跑到西部的兒子破壞了他們的心情。我迎過去,只見二哥一張臉灰涂涂的,而二嫂,眼圈像掛了葡萄,烏紫烏紫。與我對視,淚光頓時盈滿眼眶。

聽說有攝像跟著,大哥從面包車上下來,儼然就是一個出訪的國家元首了,只不過國家元首出訪只帶夫人,大哥出訪還帶了母親??匆娢液投缍嚿现钢f:“媽九十歲了,難得回去一趟,讓她回去看看?!?/p>

初二回歇馬山莊拜年,是三個哥哥搬到小鎮(zhèn)一直都在奉行的禮數(shù),看起來是一種禮數(shù),實際上是向村人展示申家風光。文革時,父親、四叔、二大爺都在村里挨過整,在二哥看來,去拜他們等于忘了殺父之仇,可大哥絕不這么看,大哥認為,就因為當年挨過整,如今過得好了,才要送給他們看看,這是另一種復仇。實際上還是性格的差別,覺得過得好了是自己的事,是講究實際,覺得過得好了必得送給別人看,是追求虛榮。二哥講究實際,可多年來,他一直影子一樣追隨大哥呵護大哥,對大哥的想法從無二話。

最初,只三個哥哥,后來,又加入了我,再后來,又加入了三個嫂子。在大哥看來,要說申家風光,那么我肯定是這風光的一部分。當然,我積極參與不全為了大哥,而是為了自己,出生地的鄉(xiāng)村常讓我想念,最重要的是,在婆家呆著太沒意思。這幾年,大哥廠子越來越紅火,大嫂加入了,見大嫂加入了,二嫂也不甘示弱,二嫂的廠子并不紅火,連年虧損,但二嫂是孤兒,一小就沒有爹媽,一個沒有爹媽的人能出息成廠長夫人,自然要送給那些有爹媽的人看看。見二嫂加入,三嫂也加入了,三嫂沒有廠子,也不是孤兒,但三嫂是城里下鄉(xiāng)知青,十幾年前還沒搬出來時,三哥開大貨車拉她一趟趟進城,進進出出穿些時髦衣服,曾是村里人最羨慕的人物。如今日子沒落了,可越是沒落了越不能讓人看低,關鍵是,日子沒落了,身材卻反而好,她有比大嫂二嫂苗條一百倍的身材,即使沒有時髦衣服讓人羨慕還有腰條兒。所以,這看上去是向村人展示申家風光,實際上更是妯娌之間的一種較勁了。

每年拜年,都是三哥開車,大哥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可是因為母親去,必須坐在前邊,三哥就自動把車讓給大哥開。做任何事情,三哥都不放棄突出大哥的地位,在修配廠,有修車的來,本來一百塊錢的活,三哥故意要一百五,把那五十的面子留給大哥,因常常扮演黑臉,許多司機都在說大哥好話時罵三哥狠,這也正是三嫂不平衡的地方,弟弟愚忠,把哥哥的廠子當成自己的,你就該對愚忠的弟弟有所回報??墒峭愿窦疵\,愚忠是三哥的性格,常了也就不被人在意,比如現(xiàn)在,他把車讓給大哥,自己鉆到最后一排的最里邊,沒有任何人就此說什么。

從小鎮(zhèn)到歇馬山莊,十里路不到。這條并不寬敞的沙土路,小時走過無數(shù)次,那時小鎮(zhèn)在我心里還是遠方,還是夢一樣的地方,就像侄子所在的西部。在禮教嚴格的大家庭里被母親打了罵了,就順這條路,一次次把自己放逐到小鎮(zhèn)前邊的大海。那里有成群的海鷗無邊的海水。其實不僅僅是我,申家好幾代人都在這條路上無數(shù)次地走過,五叔活著時有一年夏天回來,領我走這條路,走著走著就蹲下了,捧著一捧熱熱的沙子,憂傷地說:“你們還認得我嗎,你們中的哪一粒被我踩過?”我們一代代人踩過的沙子,也許早就被雨水沖走了,即使不沖走,也有了另外的命運,被碾在橡膠輪胎下面,而不是踩在膠鞋布鞋下面,可恰恰如此,我的憂傷一點也不亞于叔叔。叔叔時代,踩著沙路回到奶奶炕頭,從窗口,還能看著小時候玩過的窗臺和庭院,野地和河套,故鄉(xiāng)還是一個單純的物體,故土還是真實的存在。如今,母親的炕頭屢屢搬遷,窗口對著的地方嘈雜又陌生,熟悉的路被甩在身后,心也就像被甩出來的路,除了被現(xiàn)代交通工具碾壓,孤寂而飄零。

歇馬山莊坐落在一個小山包的下邊,是一塊洼地之中的村莊,它既無山的依傍,又無林的環(huán)抱,前后左右都光禿禿的。恰因為沒山?jīng)]林,一個土崗就成了童年的山,一片河岸的草叢就成了童年的林。長大出來,看見了那么多名山大川,高樓大廈,再回這里,就覺得這是小孩過家家玩的地方。房子矮趴趴地簇擁著,以草垛為界;河谷靜靜地逶迤著,以孤獨為岸;赤裸裸的地壟匍匐在房與河之間,仿佛一條條凍僵的蛇。你人在遠方想故鄉(xiāng),覺得它在黃海北岸,如今人在黃海北岸看故鄉(xiāng),你不由得就想,這里跟你有什么關系嗎?

有關系,當然有關系,大哥的車剛剛停到屯街,就有人過來打招呼,老由家三爺,老周家二哥,老于家小久子。只要你從車上下來,一個小世界突然就變大了,一個埋藏并不深遠的關系迅速就蘇醒了。雖都有變化,可一眼就認出來了,他們也一下子就喊出了你的小名。他們都穿得新锃锃,老于家小久子居然穿一件皮夾克,脖子上還圍了一條墨綠色圍巾,可是與鄉(xiāng)親握手,問好,不怎么就覺得是在一個嶄新的屏幕上放映舊世界影像。因為你腦子里閃回的,都是這些人的過去,比如那年侄子掉到井里被奶奶撈出,第一個沖到井沿的就是小久子,他沖到井沿不是幫助奶奶,而是和侄子一起號啕大哭,邊哭邊喊:“還能不能和俺做伴看電影啊?”

腦袋里放映的是舊世界影像,大慶機器里拍攝的卻是新世紀鏡頭。大哥神采飛揚,因為身材太魁梧,需微微含著胸才可走進低矮的屋子,可這似乎更突出了他的高大。大嫂攙著母親,她身體不好,攙母親的本該是我或者三嫂,可大慶的攝像頭一直跟著母親,大嫂當仁不讓,她侍候的母親,她最有資格。有母親、大哥大嫂在前邊,我、二哥三哥二嫂三嫂,自然就成了陪同。不過,這一點也沒什么不好,一大幫人鬧鬧哄哄,倒有一種相互借勢的快感。

我們一家家串著,有的人家,只進去打聲招呼,比如那些我們已不大認識的小年輕的家,有的人家,卻要停下來說幾句話,比如那些有老人的人家,或者像已經(jīng)臥床不起的李玉勝家。

李玉勝是當年打父親最猖狂的一個,他十年前死于肝硬化,扔下病歪歪的老婆和兒子住在一起。年是年輕人的節(jié)日,兒子兒媳不知拜誰去了,臟兮兮的屋子里只有一個被我們叫著二嫂的女人。見我們來,二嫂有些慌亂,明知道爬不起來,卻還是要爬:“媽呀就知道你們能來。”

她慌亂,也許沒想到九十歲的母親會來,李玉勝打父親時,母親曾拿雞蛋去求過她,結果這成了父親又一罪狀。落入今天這步田地,一定不愿意讓任何人看到,可她偎著被子的身子顫巍巍的,掉進深洞的眼睛頓時濕潤,仿佛我們能來攪擾,她太感激,仿佛我們的到來已是她的節(jié)日。實際上,都是我們的鍥而不舍把復仇的現(xiàn)實變成了歷史,把女人的歷史變成了現(xiàn)實。女人的歷史,是她沒嫁一個好男人,她心靈手巧人又漂亮,當初追求者多得推不出門,李玉勝靠他三寸不爛之舌勾走她的心,曾自以為是女人中最幸福的一個,可怎么也想不到他的不爛之舌竟成了咬破她幸福生活的罪魁禍首,除了耍嘴皮子,好吃懶做一無所能,不但如此,還一喝了酒就打老婆。問題是,跟了這么個男人,又生了個和老子一模一樣的兒子,好吃懶做一無所能又脾氣暴躁,所以她就有了兒子不孝媳婦也不孝的命運。女人的現(xiàn)實,是這一天,她要借夸申家婆婆媳婦如何命好的時機,痛痛快快罵一罵她那不孝的兒子媳婦,徹徹底底抱怨一回自己怎么就瞎了眼,嫁給李玉勝這個老死鬼。女人最終把不幸歸結到命運時,都要把目標指向嫁人那一刻。她卻不知道,即使在她眼里太有福氣的大嫂也這么想過。

自己想和別人想,當然很不一樣,自己想,是往深井里掉,別人想,是看著別人往深井里掉,你自然就有了往上升的感覺,就像同時進站卻開往相反方向的火車,一個動了,坐在沒動的那一個車上就以為是自己在動。問題是,這個時候,往上升了的一面,也絕不讓對方繼續(xù)往井里掉,當李玉勝女人用羨慕的目光看著母親,看著三個嫂子,三個嫂子頓時捅了馬蜂窩似的七言八語,大嫂說自己的糖尿病,二嫂說自己廠子的虧損,三嫂說自己花錢的緊缺,反正都是自己的不易。如此一來,拜年就不僅僅是妯娌間的較量,還是彼此的鼓勁、撫慰;就不是一家人向另一家人的示威,而是兩家人真切的支持、加油。因為要不是這個場合,三個嫂子是從不交流的;而李玉勝女人,也不會在散發(fā)著臭烘烘酸溜溜氣味的屋子里,留母親和嫂子坐一會兒再坐一會兒。

然而,這樣的撫慰并沒持續(xù)多久,在另外一家,卻遇到了麻煩。

那還是去拜老隊長的時候。當年,二哥三哥被大哥弄到小鎮(zhèn)干臨時工時,因為出身不好,老隊長一直刁難,大哥踏破了門檻看夠了臉色才磨出批條??蓵r光是個奇怪的物體,它在慢慢的遷移中,一點點磨掉了老隊長的臉色,只留下他的功德。因為對申家有功,每年拜他他都分外高興,齜著黃黃的牙齒呵呵地笑著。雖對申家有功,但他絕不白白接受你的拜,當著我們,非講一通世事的變遷。他大字不識一個,可心里裝著那么多外面的信息、故事,所有的信息和故事都跟腐敗有關。他的兒子跟一個做塑鋼生意的朋友干,那朋友信任他,給管城建的送大禮都不背他,送一回都是十萬八萬。他表弟的兒子大學畢業(yè),光找工作就拿出去三萬。講也不要緊,他往往講著講著就罵起來,一罵就一臉怒氣,仿佛腐敗的不是別人而是我們。為此,剛走門口,二哥就打了憷,“下年就不拜了吧,老這一套,也沒什么意思。”

可二哥再打憷,也想不到,老隊長把我們迎進屋,閑扯一會兒,會突然把目光移到二哥這里,慢條斯理說:“老二,你這幾年弄得不怎么樣啊,怎么聽說兒媳跟了一個腐敗分子,兒子氣跑了?”

關于遠程的出走,到目前為止,在申家除了二哥一家人,只有我知道。二哥二嫂一直封閉信息。見有新聞,大慶趕緊把機器對準了二哥二嫂,大哥大嫂也把目光轉過來。

這還是進村以來,二哥二嫂第一次變成主角。二哥的脖子噌地一下就紫了,他看看鏡頭,看看老隊長,語無倫次:“啊,不是跑了,他上西部了,去搞大開發(fā)?!?/p>

老隊長不依不饒:“還開發(fā),糊弄二鬼子啊,你問恁哥,那可能嗎?”

大哥愣了一下,想了一會兒接話道:“不大可能,是不是叫人騙了,我天天看電視,去西部的都是大學生,都是組織安排,還沒聽說哪個個人?!?/p>

大哥當場質(zhì)疑,是老隊長把目標轉向他,也是突然聽到這個消息的本能反應,因為他后邊還跟了句,“怪不得這一臘月一直沒看見遠程”,可是就因為大哥當場質(zhì)疑,二哥二嫂變了臉。他們變了臉,不是頂撞大哥,而是從老隊長家出來,堅決不跟大哥拜了。在屯街上,二哥對著手機大呼小叫:“劉師傅嗎,馬上過來,我在歇馬山莊,過來接我一下?!?/p>

我怎么都想不到,影子也有厭倦的時候,問題是,二哥此時的舉動,不是當不當影子,而是他想成為一棵樹,因為他放下電話,沖著站在一旁的三哥說:“走吧,沒什么意思?!?/p>

三哥遲疑了一會兒,還是上了車,可三嫂沒上,三嫂立即跟二嫂站到一起:“俺也不去了,俺家里有事?!?/p>

大哥就是大哥,不虧看多了國家的事世界的事,懂得世界聯(lián)盟分分合合的局面,他上車后,異常平靜地說,“你二哥可能家里真的有事?!?/p>

大哥平靜,大慶卻不平靜了,一遍遍側過臉看我。大慶看我,我莫名其妙,以為他跟夠了要打退堂鼓,當他把一直扛在肩上的攝像機放到膝蓋,我突然警醒,原來都是攝像機惹的禍。老隊長是不該那么說,大哥也不該去證實老隊長的正確,可要是沒有攝像機跟著,二哥也許不會如此激動。

我表面平靜,心里卻再也不能平靜了。因為在我們接下來的拜訪中,大嫂的變化可是太明顯了,進了別人家門,她高音大嗓,喜笑顏開,一些時候,大慶把鏡頭對準她,還有意往大哥跟前湊,還有意配合大哥,比如當有人問,“老二兩口子怎么沒來?”她輕描淡寫地說:“家里有急事走了?!笨芍灰x開人群,上了自家的車,立即閉了嘴,繃住臉,使車里的空氣頓時緊張。為了緩解氣氛,大哥有意議論一下剛才的見聞,說某某人老了,頭發(fā)都掉光了,大嫂沒好氣地說:“算了吧你,就你不老?你為申家操碎了心,不看看你頭上那幾撮毛!”如此一來,不平靜的就不是我了,還有三哥,還有母親。母親聽不見大嫂的話,但她會察言觀色,她似乎從二哥二嫂走,就覺得有什么不對,動不動就癡癡地看著我。

終于把該拜的拜下來,大哥把車開到了老房子前邊。這是每年拜年必有的程序,不管時間是否充裕,我們都要過來掃一眼,看一看我們的出生地。它不是三個嫂子的出生地,可她們嫁人之后最年輕的時光都在這里度過,現(xiàn)在,二嫂走了,三嫂走了,可九十歲的母親來了,扛著攝像機的大慶來了,盡管一路上留下不快,但大哥知道什么才是大局。

曾經(jīng)人丁興旺的申家大院,如今已相當破敗了,后邊六間草房房梁已經(jīng)坍塌,屋檐上的苫草耷拉著沮喪的腦袋,呼應著院子里橫七豎八的木棒、草秸,我們搬走之后,賣給一個劉姓人家,可這個曾經(jīng)發(fā)旺了申家的庭院,卻敗亡了劉家,他的一個兒子搬來不久遇到車禍,另一個兒子第二年得了類風濕,做父親的卻在三年之后患了胃癌,于是房子和院子就被廢棄。

三哥攙著母親,跟著走在前邊的大哥。因為再也不必在人前表演,大嫂沒有下車,三哥于是有了走進鏡頭的機會。大哥邊走邊講解,哪哪是原來井的位置,哪哪是原來糧倉的位置,三哥在后邊殷勤呼應,憨憨的臉上還涌出氣憤,大聲道:“都讓他們賣了廢鐵!”仿佛要是不賣廢鐵,就會被大慶永記史冊。看上去,大哥是對著三哥,實際是對著大慶的鏡頭,看上去,尋找的是井和糧倉,實際上尋找的是他曾經(jīng)的業(yè)績,因為我們家的井不是一般的井,而是一壓就出水的壓水井,那糧倉也不是一般的糧倉,而是鐵板焊接的帶著防雨篷的糧倉,現(xiàn)在這種東西在鄉(xiāng)下比比皆是,在當時,大哥可謂領導了鄉(xiāng)村新潮流。我不知道,二哥他們要是不走,此刻大哥會怎么樣,會不會比現(xiàn)在要自然,反正看著大哥夸張的動作,聽著三哥夸張的呼應,我說不出是什么滋味。

就在這時,我的手機響了,是二哥,他的聲音呼隆呼隆,一聽就知道帶著情緒,“貞子,俺年年跟大哥,跟了他這么多年,他怎么能不幫自家兄弟說話呢?再說,他也不能把兄弟一碗涼水看到底了呀?!?/p>

我沒跟二哥說什么,但放下電話,再看大哥,心像有沙石掠過,一下子疼了起來。因為此時,大哥正揚著脖子,抻直腰板夠房檐,這是父親常有的動作。為了顯示自己的個子,小時候常見到父親揚著脖子夠房檐。

大哥、二哥、三哥、我,我們都生在這個院子里,可是大哥的命運和我們卻完全不同。大哥出生時,家里來了個算命先生,說大哥命硬,主著父親早亡,十八歲之前,不能讓他喊父親爹,只能叫大叔。大哥懂事后,曾多次哭著問媽媽,別人都有爹為什么我沒有爹,母親做不出可信的回答,他就瘋了一樣跑到野地里撒野。母親每講一次這個故事,我都止不住淚流滿面,我那時哭,僅僅以一個孩子心情揣度爹就在身邊而不能喊爹的難過,可現(xiàn)在不同了,現(xiàn)在,我突然覺得,他一小就擁有家族責任感,十五歲就跟遠房舅舅上小鎮(zhèn)學徒,他不斷地折騰讓申家改變,是不是就因為沒有爹才很早就學會承擔呢,在他的兄妹都有爹他沒有爹的時候,他是不是暗中一直和父親較量著,比試著,一直不放棄在家庭中樹立自己的權威呢?他不斷地在并不廣大的領域里挑起征服的喧囂,希望盡可能地集結更多的人,是不是他一出生就感覺自己是孤身一人,從而希望獲得集體的力量呢。

我不知道。

對于出生地,大哥也許有比我們復雜一百倍的感受,可是他感受再復雜,也比不得母親。母親從史家溝嫁過來才十九歲,她在做著村保長姥爺?shù)拇笮〗銜r,姥爺把聚賭時和自己勾搭的莊家女人領進家,成了我的小姥姥。姥姥的媳婦大妗子從此有了同盟,和小姥姥勾結,不到兩年,年僅四十的姥姥就被氣死,母親就被逼嫁人。母親嫁父親,是姥爺情急之中托人做的媒,也就是說,如果沒有姥爺跟小姥姥的關系,就沒有母親跟父親的關系,也就沒有我們這一些父母的后人。在這個院子里,母親經(jīng)歷了那么多骨肉的生和死。我那只活到五歲的姐姐,因為吞了一只鞋卡子,還不等便出來就跌了一跤,把腸子卡斷,在炕上爬了三天三夜咽氣。她死后媽媽才要的我。沒有姐姐的死,就沒有我的生,生死緣于宿命。母親之所以都四十多歲了還要要我,是有僧人告訴她的姥姥,從她往下三代只有一個女的,母親就是第三代。在這個院子里不斷經(jīng)歷死,經(jīng)歷生,她扎煞著小腳,把所有的苦樂都踩在了一方狹小的地盤,重返這個地盤,母親剛剛進院就不再往前走了,呆呆地立在一個石罅旁,仿佛這里埋藏著地雷、炸彈。有好長一段時間,她都把目光對準西墻邊一截曾是我們家豬圈的殘壁,面無表情。

回老家拜年,她一上午都沒說話,她聽不清別人的話,也是早已習慣把主角讓給大嫂,可是在老家的院子里,呆呆地看著那截殘壁,看著看著,她說話了。母親說話,不是她看到了舊物,翻動了埋在這里的歷史,想訴一訴在這里吃下的苦頭,就像李玉勝女人遇到我們,而是說:“俺要是能說了算,說什么也不搬走啊,要是不搬走,哪能有這一天?”

這一天怎么了?這一天難道不比她的過去更好嗎?她生兒育女,一天天盼著的難道不是兒女有出息的這一天嗎?母親的話,也許不過是對拋撒在院子里某些時光的懷念,在那時光里,她像一個做窩的老母雞,雖不能完好地護住她的小雞,可畢竟她年輕,能干活。老來之后,母親常說,要是還能干活該多好啊。可這句話多么深地刺疼了大哥只有我知道,在回來的路上,他一遍遍重復說:“恁二哥家肯定有什么事了,要不他不能早走?!痹诖蟾缒抢?,母親指的這一天,就是二哥對他權威進行了挑戰(zhàn)的今天,而他,決不想把這樣的挑戰(zhàn)看成是事實。

展示申家風光的拜年之旅,居然成了虎頭蛇尾的敗興之旅。從歇馬山莊回來的路上,誰都不再說話。然而壞事也是好事的前因,有了二哥的挑戰(zhàn),大哥大嫂堅決要求我、大慶還有三哥去家里吃飯。大嫂有病之后,這已經(jīng)是好多年不曾有過的事了。這年頭,誰也不在乎一頓飯,但大慶在乎,我也在乎。我在乎主要因為大慶在乎。年里不去打擾大嫂,最初還是大慶提出的倡議,可是這樣的倡議得到實施,受益的是大嫂,受傷的卻是大慶。不去大哥家吃飯,就沒法去二哥三哥家吃飯,都是嫂子,得一視同仁??砷L期不去舅哥家吃飯,和舅哥感情越來越生了,當然只要和老婆不生,和別人生就生了,問題是,你作為申家女婿,過個年都沒人叫你吃一頓飯,在父母那里,就顯得太沒面子,大慶動輒就以開玩笑的口吻說:“不能求求大嫂請咱吃頓飯嗎?”

大嫂終于請了,大慶高興,我也高興。說心里話,幾天來我一直處于饑餓狀態(tài),肚子里嘩啦啦叫的時候,常常要不停地咽口水。見我們興高采烈答應,大哥更高興,要是依大哥的想法,恨不能天天有人熱鬧。當然,在這些人當中,最高興的要數(shù)母親,她愿意我們在她身邊環(huán)繞,就像小雞在老母雞身邊環(huán)繞,關鍵這環(huán)繞的人里有三哥。在大嫂做了好吃的,殺了雞或包了包子,把自己的兒女叫到樓上吃的時候,最難受的就是母親了。這個家是大嫂的,她就無權往家叫三哥。三哥等于每一天都在以實際行動向母親提醒她的蒼老、無權。母親覺得不搬出來好,或許就因為這個??墒?,這一頓讓所有人都高興的午餐,卻讓大慶攪了,他在往家里打電話通報不回去時,那邊公公命令,必須回去,他的兩個女兒回來了。

婆婆家早已是一派熱鬧景象了,大姑姐和大姑姐夫,小姑子和小姑妹夫,還有他們的孩子全都回來了。這是另一棵樹上的枝杈,以往,為了能和我們見一面,他們都是初三回來,公公家不講究送年不送年。這次之所以提前,是公公一早給他們打了電話,說大慶帶了攝像機,早一點回來熱鬧熱鬧。

小姑子一見我就把我摟了去,甜兮兮地說:“嫂子俺太想你了?!彼幌蜃焯穑瑫f話,可因為她心眼好思想簡單,你覺得她怎么說都不麻人。大姑姐姐生性憂郁,話少,但她有一個特別好的習慣,向你表達感情時,她愿意摸你耳朵,每次,耳唇捏在她手里,你都會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想把她的手拿下來貼在自己臉上。

我明知道,我是外姓人,是她們娘家的媳婦,雖然我沒有日夜守在公婆身邊侍候他們,但從某種意義上,在程家,我就是申家大嫂的角色,是未來的芯子,因為不管怎么說,未來老人生計的責任,全都在我們身上。她們親近我,就像我親近大嫂,有感情在,但更多的是技術行為??墒?,她們這么熱火熱燎地抱你摸你,渾身癢酥酥的同時,不怎么就有一種飄浮感,心再也不像在娘家那么沉了。你心不沉了,突然就覺得有什么東西乘虛而入了——你不能辜負她們。

這也是老天的安排,讓你有了做小姑子的沉重后,再給你一點做嫂子的輕松,你就在這少許的、一次又一次的輕松中,被和平演變了,一點點就有了對于另一個家庭的責任感了。小姑子也是一樣,她是程家的閨女,卻是她婆家唯一的媳婦,沒有小姑子小叔子,婆婆跟她在一起,回家打溜須的是姨婆婆家的女兒,她說她會燙發(fā),一臘月給她換了三次發(fā)型。在婚姻這個迷宮一樣的回廊盡頭,你永遠不知道有多少微妙的關系在悄悄締結。然而就在這輕松剛剛到來不久,大哥那面打來電話,說移民加拿大的堂弟回來了,要我和大慶馬上回去。

熱鬧,就像快樂一樣,是可遇不可求的,不能預期。公公蓄謀制造熱鬧,都因為大慶昨晚為了感動我拿出攝像機,讓他體會了多年來不曾預期的熱鬧??墒撬趺匆膊粫氲剑液痛髴c,會因為有不能預期的客人從天而降,讓他預期的熱鬧迅速消散。

大慶不想去,和姐妹一年才見一次,關鍵是我們結婚時四叔平反,全家早從歇馬山莊遷回沈陽,他和堂弟不認識,也不覺得有什么關系,可是他不知道,一早上把攝像機拿回娘家,就已經(jīng)有了關系,大哥在電話里說,“叫大慶回來拍拍,安征五年沒回來了。”

有五年和一年比,當然五年重要,從家里出來,大慶拍拍攝像機,有些沮喪地說:“都是自找的麻煩,餓死我了。”

進門才知道,堂弟在我們還沒從歇馬山莊回來時就已經(jīng)來了,他朋友開的車。見大哥不在家,他先去前爐舅舅那邊走了一趟。按原計劃,他是準備和四嬸一起回來,正月十五去老家墳地看四叔的。可單位那邊有急事,就提前了。

和大哥一樣,堂弟高大、魁梧,寬寬的肩膀方方的下頦,一看就是申家的后人。他是申家后人,如今卻有了外國身份,你看他時,不怎么就有了怪怪的感覺,讓你想起小時家里丟了的一只鴨子,它三個月后從外面回來,分明還是那只鴨子,你卻覺得已經(jīng)不全是了,好像它身上已經(jīng)有了說不清的什么東西。堂弟無論見誰,都要擁抱,兩只長長的胳膊環(huán)抱你是那么的輕,傳達的親熱卻那么濃烈:“大姐,太想家了。”

我早就知道他對家的想念,在他那里,家是個復雜的所在,它既是國土,又是沈陽的母親姐妹,又是出生地的鄉(xiāng)村、小鎮(zhèn)。2005年隨一個采訪團去加拿大,走了好幾個城市,就是沒去蒙特利爾,夜里跟他通話,說我在多倫多,明天一早離開,他激動得語無倫次,“大姐,你,你為什么不早告訴我啊,你還是咱家來加拿大的第一個人呢,早告訴我就飛過去看你了,我太想家里人了啊?!蹦谴坞娫挘玫芎臀覈Z了整整四個小時,說他為什么出國,出國后經(jīng)歷了哪些磨難。沾市長舅哥的光,出國前他的生活太安逸了,除了偶爾出趟國,大多時間都是在機關里喝茶水看報紙,節(jié)假日,家里圍著一圈姐妹打麻將,外面圍著一圈狐朋狗友喝大酒,一天天重復,他早早就看到了人生盡頭。他不想糾纏在世俗的關系里,不想早早就看到人生盡頭,就在舅哥幫助下踏出國門??墒窃诖笪餮笞顤|邊的城市紐芬蘭掙扎五年,奮斗成如今多倫多市政廳的一名職員,成為移民中少有的幸運者,老婆孩子都接過去,他的人生居然又看到了盡頭。倒是他一輩子也不會糾纏在世俗的關系里了,可恰恰如此,讓他恐懼又憂傷。他說一到周末沒事,就開車拉著全家去城郊,坐在野外望著遙遠的西方。那時,他無比的惶惑,問自己為什么要來這里,他挖空心思建立跟這里的關系,到頭來卻發(fā)現(xiàn)和自己有深切關系的只有大洋彼岸的親人、家,無法讓他們分享自己的一切,人生的意義究竟在哪里?

意義似乎只在攝像機拍下的內(nèi)容里,坐下沒一會兒,他就把壓好的碟播給大家看。孩子上學的學校,家里新買的房子,他上班的市政廳,鄉(xiāng)村一樣被樹林包圍的城市,童話傳說一樣的尖頂教堂。這一切一點都不新鮮,在電影電視里都能看到,唯一新鮮的就是偶爾的,堂弟的媳婦在鏡頭里出現(xiàn),還有他的孩子,他們在沖家人說,“過年好!”

這兩個人,對于我們,都是陌生的,堂弟結婚后從沒往家領過,要不是他說他們是他的妻兒,你根本不覺得他們與你有什么關系,尤其他的媳婦。就連堂弟也說:“她和咱農(nóng)村人不一樣,沒有家族意識,她從來不知道家族意味著什么?!蹦且馑己孟裨谡f,她沖大家問好,都是他逼的。

對國外的一切,最有感覺的,就是大哥了,他天天看世界新聞,蒙特利爾這個城市并不陌生,由于堂弟在那里,有時還特意關注來自那里的消息,于是不時發(fā)言,一會兒沖遠見說,“你小叔就比你大一歲,你到現(xiàn)在還沒有獨創(chuàng)門面?!币粫簺_他正搗亂的孫子說,“快看看,那里有世界一流的大學,你將來要是能上那念書,爺爺可就燒高香了。”

說起來,大哥和堂弟還真太像了,都不安于現(xiàn)狀,都一門心思征服世界,只不過堂弟攤了一個好舅哥,有一個奮斗的階梯,大哥沒有好舅哥卻是別人的好舅哥,是別人的階梯,于是命運就有了巨大的反差,堂弟從此遠離家族、國家,孤軍奮戰(zhàn)在地球的那一邊,大哥一直在家族人群的包圍當中,領袖一樣獨霸一方。

沒一會兒,大哥就把二哥三哥都找來了。要不是我們被半道叫走,和三哥早在大哥家里吃上飯了,宿命的東西無時不在,大到一個人的一生,小到一頓飯。然而,在大嫂家宿命般地逃不過一頓飯的忙碌時,我和大慶竟然宿命般地被蔽在飯桌外面。我們的宿命,都因為二哥來了。聽說堂弟回來,二哥毫不遲疑就來了,見二哥來,大哥像丟失已久的寶物失而復得,立即把注意力調(diào)到二哥那里,在把餐桌上重要位置讓給二哥的同時,只例行公事似的沖我和大慶說:“再上來吃點?”

大哥以為我們吃了,我們也只有說自己吃了。我們說自己吃了,當然也因為飯桌太擠,因為大慶要現(xiàn)場拍攝。和大慶失望地被排除在飯桌外邊時,我只有上大嫂的糖盒里抓一把糖塞到大慶衣兜。

二哥精神頭和一早大不一樣,一張苦抽著的臉有了笑紋不說,曾經(jīng)的情緒也不見了,和堂弟說話氣量非常足,“遠程早就跟俺說你正月回來,但沒想會這么早。”說罷,把堂弟推遠,梗著脖子盯住他,“哈,外國佬,和守在家門口的人就是不一樣?!?/p>

堂弟立即想起什么似的,“對啊,遠程在網(wǎng)上跟我聯(lián)系,說去了西部,說大男人志在四方,要向我學習。到底怎么回事?”

“就是想到外面鍛煉鍛煉唄,鍛煉好了,不就像你一樣,給咱申家爭氣了嗎!咱申家下一輩兒,還沒有一個離開家門的呢。”這時,二哥趕緊打開手機,撥號后交給堂弟說:“通了,是遠程,你跟他說。”

堂弟懵懵懂懂接過電話,“喂,遠程,啊我是你小叔,你好好干,聽你爸說你挺好的,好好干?!?/p>

在堂弟面前不避諱談遠程,我立即捕捉到二哥的用意,也捕捉到他為什么精神抖擻,他不想做大哥的影子,原來有一個遠程在暗中支持,而那個遠程,一個人在外孤獨無援時,把他加拿大的堂叔當成了榜樣,把一個遙遠的本來扯不上的關系扯上了??纱蟾鐚Υ诉€是懷疑:“能行嗎?可不是那么容易,比不得安征,人家有個好舅哥?!?/p>

大哥對侄子的走一直不明真相,懷疑是真實的,不含任何他意,可二哥卻激動起來,指著堂弟,“讓安征說說,他去了國外舅哥還能幫上嗎,都得靠自個兒!”

堂弟點頭,于是就講起了他的奮斗歷程。二哥于是一臉的喜悅,仿佛在講他的遠程,仿佛堂弟的現(xiàn)在就是遠程的將來,因為當堂弟讓大慶把自帶的家用攝像機打開,要錄一錄在場的親人們給遠在加拿大的妻兒看,二哥沖著鏡頭說:“等著吧弟妹,你侄子早晚會去看你?!?/p>

堂弟的到來,對二哥無疑是一場及時雨,它在澆淋了大哥的同時,使二哥一點點滋潤起來。吃午飯的時候,簡直就成了二哥和堂弟專場訪談,大哥怎么想我不知道,我可是很不舒服了。

在我心里,最疼的是二哥而不是大哥和三哥,他生性懦弱,依賴性強,母親說他先天身體不好,一小從不出門,一直拽著母親衣襟。結婚后在大家庭里,他像一匹聽話的馬,以勤快能干俯貼在大家身邊,大哥三哥下班閑逛去了,他下班放下自行車,就背起網(wǎng)包去了野地摟燒,依賴著勤快而獲得的夸獎,他愉快地生活了好些年。1985年分家,他的勤快無人分享,丟了魂一樣,一再當著母親說:“媽,怎么就覺得不能過了!”母親心酸,我也心酸,因此常常生出同情,偷偷買些洗衣粉之類日用品以表撫慰??墒悄愫茈y想到,一個人在你的心靈格局上一旦定位,稍有越位,就覺得不對了,比如現(xiàn)在。他旁若無人地侃侃而談,完全無視大哥的存在,你恨不能上前堵住他的嘴。

后來,他的嘴終于被堵住了,只不過堵他嘴的不是我,而是堂弟。堂弟堵住他的嘴,不是用手,而是用一把思鄉(xiāng)的眼淚。堂弟吃了飯,喝了酒,去歇馬山莊走了一趟后,要去祖墳,于是一干人陪他去了西大荒墳地。來到墳地,他跪到四叔墳前,嗚嚕嗚嚕就哭了起來,邊哭邊說:“想家啊,爸,太想了,我常常開車上郊外往西望,想沈陽的媽媽,想咱小鎮(zhèn),想咱歇馬山莊,想咱家里親人?!倍缬谑窃僖踩滩蛔?,山洪暴發(fā)一樣號啕大哭,任大嫂怎么勸都勸不住。

二哥撐著,不過是不想面對身后的虛空,對于他這樣一個實際又懦弱的人,兒子的遠離其實是最大的打擊,尤其遠離是為了逃婚。然而,那虛空轉瞬之間泄露出來,最受感染的居然是大嫂,她拍著二哥肩膀,一遍遍喊著:“二兄弟想開點,咱出去也是為了給申家爭氣,想開點?!甭犐先ナ侵貜投绲脑挘瑓s一點也沒有諷刺的意思。

堂弟和二哥都哭夠了,一直很冷靜的大哥開始說話了,大哥說話,不是站在父親墳前,而是站在奶奶墳前,他人站在奶奶墳前,語氣卻是對著大家,“奶奶,咱家人從國內(nèi)到國外,從鄉(xiāng)村到城市,全都有了,咱在鄉(xiāng)下,也不落后,咱家現(xiàn)在也有超市,給遠見媳婦開了超市,就是想為祖上爭光,世界各地都有超市,沃爾瑪已經(jīng)有四十多年歷史,咱不叫沃爾瑪,叫金瑪,也是連鎖,咱從現(xiàn)在開始也不算晚,咱人在家門口,可咱一點不落后。”

關于超市,我從不知道大哥開辦它基于這樣的想法。大嫂趕緊接上:“老奶奶把遠見從井里拽上來,不能丟了老奶奶的臉,他是申家長孫?!?/p>

墳地一片肅靜,一絲風旋動了墳頭的草葉,仿佛在做著某種呼應。然而這時,堂弟從四叔墳前緩緩站起,移到五叔墳前,慢慢跪下,拖著哭韻說:“五叔,侄子不孝,等不到十五來給您上墳了,侄子什么事都沒有,可就是想走,侄子受不了這一天天混吃混喝,在沈陽一場接著一場,太累了,您一定會理解的五叔?!?/p>

看著堂弟弓下去的后背,我不由得淚眼蒙。在外的人,當被裹挾在巨大的思念里的時候,以為長時間在家居住會緩解思念,會儲存起一些東西在心靈的倉庫,可供未來離家的日子一點點享用,以為在家的日子越多,儲存的東西就越多,而回家才知道,根本不是這么回事。當攪擾在繁瑣的家務事里,當無所事事又忙忙碌碌地打發(fā)每一天,不到三五天,就急得不行,就懷念起離家在外的日子,就懷念起曾經(jīng)有過的對家的思念。事實證明,你與家的關系,只在想念里,而不在現(xiàn)實里。五叔當年,每次寫信都發(fā)誓住滿半個月休假,可每次,住不上一周,就趕緊離開。我居住的城市離家較近,一兩個月回家一次,可每次總打算住滿周末兩天,結果總是睡一宿覺第二天就返回。

知道堂弟不是因為公務,而是自己要走,大家交換著驚奇的眼神,仿佛剛才說過的想家都是假的,受了蒙騙,大嫂在我身邊小聲說:“看來外國還是好?!?/p>

堂弟的車一股煙一樣就消失在小鎮(zhèn)前邊的土道上了,一個遠在海外的申家的后人的一舉一動一瞬間就變成了回憶。送行的人站在道邊,孤零零地相互看著,面面相覷。我們本是一大群,其中還多了二大爺家的堂哥和堂姐,他們聽說堂弟回來,也從歇馬山莊趕過來。可當大家共同的目標消失,人群立即散落,呈現(xiàn)了每個人都是獨自的孤零零的面目。雖然大哥還以追憶的形式挽留著這一切,“安征真是長大了,記不記得小時候和遠見爭吃黃瓜,把遠見手指都咬出血?!睕]有任何人響應。堂哥堂姐們站了一會兒,說大哥大嫂,俺家里還有客,就不上樓了,轉身上了自行車。二哥有些發(fā)傻,久久地望著遠方,一動不動,仿佛堂弟在不經(jīng)意間帶走了他的一切。三哥多年來第一次在大哥家喝酒,有些醉意,眼睛里布滿紅紅的血絲,他癡癡地看著我,看著大慶,之后小聲說:“你三嫂跟俺鬧別扭,想跟你們一起回大連,你們什么時候走?”

大慶也警覺地看我一眼,走過來說:“能不能跟大哥商量一下,今晚送了年,就讓遠見送我們回去,就別再住了?!?/p>

大慶的想法,正是我的想法,要不是怕公婆不高興,我早就想走了。而在大哥那里,我的想法就是不容推托的責任,大哥立即答應,命令遠見趕緊把車油加滿。

因為中午草草一見沒有盡興,公公把大姑姐、小姑子兩口子都留了下來,是不是希望把熱鬧重新找回我不知道,反正我們進屋,所有人都歡呼雀躍。然而任何東西過了也就過了,是找不回的,你重復上演,即使地點和人員一切都沒變,可時間變了,所謂世界上沒有一條相同的河流,是以時間為參數(shù)。比如現(xiàn)在,人還是這些人,大慶攝像機也一直開著,可是當我不得不告訴公婆我們晚上就要離開,大家一下子就陷入慌亂之中?;鼐蘸推牌啪o著包送年餃子,初三晚上送年是要包餃子的。大姑姐和小姑子緊著幫我們收拾東西,我們把換下來的內(nèi)衣外衣散落在好幾個地方,還有我和大慶的充電器,建建的CD盤,一大堆《灌籃》雜志,公公一遍遍催促二慶,趕緊把送年的鞭炮找出來放到暖氣上烘一烘。

熱鬧沒有找回,公公有些悵然,因為一通忙碌之后,他的閨女女婿也都走了,他們也要回家包餃子送年。一大幫人帶著我們送給他們的酒離去,屋子里頓時空蕩下來,二慶的存在頓時顯現(xiàn)出來。這一天里,他夾在一大堆人里,你都快把他忘了。他顯現(xiàn)出來,屋子里頓時就有了緊張的氣氛。尤其公公要求他把鞭炮放在暖氣上,他偏偏放到窗臺上,你就覺得,不定什么時候,公公會像炮仗一樣,被二慶點燃。

這一刻終于來到了,送了年,一家人膀挨膀圍在桌子上吃餃子,饑餓的我和大慶剛剛伸筷,公公就看了看大慶和二慶,之后鄭重其事說:“你倆聽著,俺有一個想法,俺和你媽死了,絕不回葦子埔祖墳,你們要是孝順,就上縣里買個公墓。”

桌前一片安靜,大過年的,相信誰也沒有這個準備,去談活著的人死后的歸宿。問題是,公婆身體好好的,離那一天還太遠了。

見我們都不吱聲,公公又說:“你姐今天回來俺問了,一萬塊錢就下來了,俺和你媽沒有別的要求,就這點要求?!?/p>

我頓時有些明白,這只是公公的想法,程家墳地在村子里,他不想讓活著的人指指戳戳,更不想讓地下祖宗臉上無光。

如果此時二慶不吱聲,再稍等一會兒,我就會應承下來,我應承了,大慶就會大包大攬,就像為公婆買樓房那樣,就一切都不會發(fā)生??墒遣坏任艺f話,二慶等不及了,“不是孝不孝,咱家墳地是好墳地,為什么不能去,要是不好,俺哥能進城?俺不同意!”

公公立即火了,筷子在桌子上飛了起來,粗話也飛了起來,“你這個王八犢子你算老幾?你哥沒發(fā)話你算老幾?”

“老幾?老二!俺是這個家的老二!在村里住得好好的,要求上樓,上樓住得好好的,又要死后進縣城,你這不是折騰兒女?!?/p>

二慶話這么說,可我似乎也明白他氣憤的來由,如果同意,就意味著向村里人證明,他真的不是老子的兒子,老子連墳地都不敢回了。

這一次,大慶沒有沖公公發(fā)火,我也沒有拉二慶,不是我們厭倦了,而是這時,婆婆手里的筷子哐啷一聲掉到地上,隨之,身子一歪,和椅子一同倒了下去,直僵僵委在身后的沙發(fā)旁。

“媽媽——媽媽——”我和大慶嗷嗷叫著,一陣手足無措之后,才想起拍打婆婆肩膀,掐婆婆的人中,這時,建建和小栓大哭起來,回菊也在哭,屋子里頓時被哭聲填滿。公公和大慶聲息全無。

一通喊叫之后,婆婆從那個世界醒了過來,她慢慢睜開雙眼,看了看大慶,之后把目光移向我,淚眼婆娑地說:“大慶媳婦,俺不想去葦子埔墳地,俺爹媽沒給俺找個好婆家,俺不去他家墳地?!?/p>

我立即點頭,哭著說:“媽你放心,俺同意買公墓?!?/p>

我這么說著,心里卻有些膽怯,因為婆婆明顯和公公不是一個意思,公公不回墳地,是怕丟臉,婆婆不回墳地,是不愿意承認她是程家人。這太容易惹惱公公了。然而就在我這么想的時候,公公真就惱了。他惱了,沖的不是婆婆,也不是二慶,而是我。他從窗前轉過身,往沙發(fā)前挪了幾步,嗓音沙啞地說:“大慶媳婦,俺不想掖著藏著,俺想跟你講,俺對你有意見?!?/p>

我愣住,靜靜地看著一臉陰沉的公公,他不但臉陰沉,渾濁的目光里,有一種怨怒在躥動。我想他是嫌我答應晚了,要是早答應,他和二慶就不會吵起來,婆婆也不會這樣。

“俺覺得你從來沒瞧起程家人,俺是無能,和你們申家比是不行,可俺也是見過世面的人,俺在縣城上過班,你說是不是?!”公公一字一頓地說。

我頓時蒙了,臉騰的一陣就燒了起來。

“你回來過個年,心根本不在這個家里。是,你娘家有外面人回來,可你是咱程家媳婦呀,你心里根本沒有程家!”

我垂下眼瞼,感覺有一股氣在往胸脯頂,我在想,即使我有錯,這和買不買公墓有什么關系呢。

“不去老墳地,俺是想,想從根上拔出來,俺想從俺這一輩,從死了那天起,重新做人,做你大哥那樣有本事的人,到那會兒,你回來就不惦記娘家了。你說是不是?!”

我徹底低下頭,眼淚刷地一下就淌了出來。一種比委屈更復雜的東西洪水一般旋在身體里,使我怎么都控制不住。

見我哭,剛剛好了一點的婆婆又抽搐起來,一抖一抖說:“老死鬼俺才瞎了眼了,俺怎么就找了這么個婆家啊?”

見婆婆抽搐,我立即咬緊嘴唇,努力控制住自己,可我分明聽見,我心里也響著這樣的聲音:怎么就找了這么個婆家?

我們最初嫁人,根本沒想找婆家,可我們嫁了男人,就有了婆家,就有了和婆家人剪不斷理還亂的關系。我們有了剪不斷理還亂的關系,可到最終,卻覺得自己是孤身一人。因為當我問自己,婆婆死了不想去程家墳地,作為程家媳婦,你想嗎?

回答是肯定的,不!

正胡亂想著,手機響了,是侄子在樓下催促我們。我握住婆婆的手,沖她再次點了點頭,我的意思是,她的要求沒有問題。可婆婆并沒接這個茬,她只是心疼地看著我,哆嗦著嘴唇說:“一年到頭回來過個年,年年都過不好?!?/p>

我說:“沒事媽媽,沒事。”

大慶和建建都湊過來時,我離開婆婆,站起來,把目光移向公公??纱藭r的公公,和剛才判若兩人,眼睛里那絲躥動的怨怒,像被筷子攪碎的蛋黃,徹底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凄楚和無助,如同一個惹了禍的孩子不知該如何收拾眼前的局面。我原本也沒想跟他說什么,只想道個別,說爸,我們走了??墒强粗蓱z兮兮的樣子,居然連這句話也說不出了。

直到下了樓,上了侄子車,我也一直沒跟公公說句什么,可是在我們的車就要開動時,他突然撲到車窗前,眼淚汪汪地沖我們喊:“再回來啊!”我的眼淚一瞬間又旋了出來。

因為眼里有淚,回家跟母親告別時,一直不敢看她。我不看母親,母親卻要拉住我的手,緊緊盯住我,“怎么啦?怎么剛送了年就要走?”

我揚了揚下頦,漫不經(jīng)心地說,“我明天有采訪,今兒來電話啦?!?/p>

直到就要上車的時候,我才敢和送行的人對視,因為此時夜色已經(jīng)完全模糊了視線。他們是大哥,三哥,是大哥和二哥家的侄子侄媳。三哥說三嫂不跟我們走了。想必走,不過是一時情緒所致,她不走,也沒有照面。二哥二嫂都沒來,可他們居然讓遠程媳婦來了,仿佛要以此向大家證明正在西部為申家爭光的遠程的存在??伤⒉焕斫馑墓牛皇强s在一角,遠遠地打著招呼。

車門關上了,車子啟動了,親人、小鎮(zhèn)都退到身后的夜色里了。送年的鞭炮聲漸漸遠去,親人們的“再見”聲也漸漸遠去,車里一瞬間陷入無邊的空蕩和寂靜。侄子把車開動,一直沒有和我說話,其實每年都是如此,回程的路上我們無話,仿佛年把我們之間的什么東西帶走了。

把什么帶走了?不知道。但隨著某種東西的走,另一種東西卻勢不可擋地來了。它來自喉管,來自食道,來自胸腔的下邊,它其實一直就蛇一樣蜷伏在年的幾天里,蜷伏在身體的某個角落,只不過我沒有時間顧及而已。現(xiàn)在,當終于告別身后沉重的現(xiàn)實,當我們終于靜下來,飛一樣行駛在寂靜的黑暗中,它居然隨著身體里看不見的網(wǎng)絡轟轟烈烈地來了。我沒問大慶,但我相信我們的感受是一樣的,因為此時,他的一只手正從我的肩頭伸過來,我接過時,發(fā)現(xiàn)是一把糖。

2008年2月10日于大連鵬程家園

2008年3月10日改于大連鵬程家園

原載《鐘山》2008年第6期

本刊責編章穎

作者簡介

孫惠芬:1961年生于遼寧莊河。曾當過農(nóng)民、工人、編輯,現(xiàn)為遼寧文學院專業(yè)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全委會委員,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出版小說集《孫惠芬的世界》《傷痛城市》《城鄉(xiāng)之間》《民工》《歇馬山莊的兩個女人》《岸邊的蜻蜓》《歌者》,長篇散文《街與道的宗教》,長篇小說《歇馬山莊》《上塘書》《吉寬的馬車》等。曾榮獲多種文學獎勵。2002年,獲第三屆馮牧文學獎“文學新人獎”,長篇小說《歇馬山莊》獲遼寧第四屆曹雪芹長篇小說獎,第二屆中國女性文學獎,中篇小說《歇馬山莊的兩個女人》獲第三屆魯迅文學獎。

創(chuàng)作談

孫惠芬

曾經(jīng)寫過一篇小說,叫《春天的敘述》,那篇小說來自于某個早上對兒子后頸窩的印象,兒子每次理發(fā)之后,露出被剃須刀刮凈的后頸窩,都讓我想起一個人——他的爺爺。那時,我第一次知道人的后頸窩也是有表情的。我兒子后頸窩的表情酷似他的爺爺,這讓我想不通。于是就有了那個發(fā)生在春天里的關于對媳婦與公公婆婆關系的敘述。然而一些年過去,這種關于關系的敘述欲望一直驅(qū)之不去。許多時候,當我坐在丈夫家里的人中間,被他們叫著嫂子或媳婦,或一些輩分上的稱謂,我都在想,我怎么會和他們在一起?我跟他們有什么關系呢?

事情其實再簡單不過,我與人家的兒子結了婚!可是,我與他家兒子結了婚,只與他家兒子有關系,與他家其他人有什么關系呢。我所謂想不通,不是想不通人為什么會有血脈,為什么會有爸爸的爸爸的爸爸的血脈,而是說,我最初結婚,根本就沒有做承擔血脈延續(xù)的準備,我根本就不知道,在一個丈夫的身后,隱藏著那么多我們所不愿接受又必須接受的關系。

每個人,都生活在由血脈生成的關系網(wǎng)絡里,我的母親從一個與孫家毫無關系的于家嫁到了孫家,她生了我們一大串兒女,從此她就與孫家結下了牢不可破的關系;我的婆婆從一個與張家毫無關系的厚家嫁到了張家,生了我丈夫一大串兒女,于是,她就是張家宗族網(wǎng)絡里不可或缺的一環(huán);而我,從與張家毫無關系的孫家嫁到張家,生了我和丈夫的兒子,從此,我兒子的后頸窩就有了不可磨滅的爺爺?shù)谋砬?。在這些錯綜復雜的親緣關系里,婚姻是第一關系,如同亞當夏娃是人類的第一關系,作為這種關系的締造者,母親和婆婆怎么想我不知道,父親和公公包括我的丈夫怎么想我也不知道,我經(jīng)常有的想法是:我們?yōu)槭裁匆Y婚?

這篇小說,可以說從我結婚那天起就萌生在心里了,每當我往返在婆家和娘家之間,忙碌在由婚姻關系牽扯出來的關系里,每當我忙碌在那個繁復復雜的關系里,覺得幾乎被關系包圍,到頭來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靈魂如此孤獨,跟任何人都沒有關系,我就恨不能馬上寫它。可是,不知為什么,那敘述的激情一直沒有到達。2007年年末,年一點點來臨,我和丈夫討論著過年回家給親人買什么酒,這是每年一度都必須討論的話題,就是這時,我的激情來了,我的小說誕生了,它順著回家過年而勾起的無盡的關系網(wǎng)絡生根、萌芽、長葉、開花。只是在寫作過程中我意外地發(fā)現(xiàn),這煩瑣而繁復的關系,其實是人得以活下去的真正養(yǎng)料,沒有它,人就是一縷虛無的風。只是這關系在小說中延伸出來的,不僅僅是由婚姻而交織的人跟家庭家族的關系,還有人跟故鄉(xiāng)、過去的關系,人跟眼前、現(xiàn)實的關系,人跟夢想、遠方的關系。

十幾年的情感、情緒積累,小說語言就像一塊壓縮餅干,我的語言太濃稠了,我知道這很不好,可是我沒有辦法,當我拿起筆來,它們就這么塊狀地噴射。

謝謝《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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