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林生

鄉(xiāng)下的董老漢真是倒霉，肚子上三年吃了兩刀——前年是膽囊出了問題，被割掉了，這次是腹膜發(fā)了炎，這一來二去，人遭罪挨折騰了不算，還把他半輩子的幾個積蓄全扔進了醫(yī)院。董老漢在病床上鬧起心來，就直罵“這該死的病”。

倒是那查房的小護士。笑著上前對他說：“大叔，你可運氣好呢。你進來的時候血壓為零，連心跳都停了，大家都以為沒希望啦，幸虧我們盧主任搶救得法，還是他親自操刀給你做的手術(shù)呢?！?/p>

“你們盧主任是……是哪個?”

“他呀，就是我們?nèi)鹤钣忻耐饪啤话训栋?，一般情況下，想請他做手術(shù)的，得提前半個月掛號排隊呢!”小護士說著又朝董老漢噘了噘嘴，“你也真趕巧哦，當(dāng)時我們盧主任的愛人，正在樓下的產(chǎn)房里分娩，孩子情況又不太好，可是，盧主任卻舍己為人，堅持給你做完了手術(shù)……”

聽這一說，董老漢才明白了自己死里逃生的經(jīng)過，頓時又慶幸又感動。董老漢是個知恩圖報的厚道人，從此，他把那個救自己性命的盧主任牢牢記在了心里。

不久，董老漢病愈出院了。出院后他頭一件事情，就是把家里養(yǎng)的一頭豬賣了，那天，他把賣豬的1000元錢裝進一個信封里，揣在懷里去醫(yī)院，輕輕敲開了盧主任辦公室的門。

盧主任正在里面忙碌著，身旁還等候著許多人，他抬頭看見是董老漢進來了，就馬上丟下手頭的事情，很和藹地上前問他有事沒?董老漢拘謹?shù)匦α诵?，說沒事兒，進城順便來看看盧主任的，盧主任也笑了笑，關(guān)切地問他最近身體怎么樣，接著，仔細查看了一下他肚上的刀口，然后又拉過椅子，讓他在一旁坐下歇會兒。

坐了一會兒后，董老漢見屋子里其他的人都走了，便將那個裝著錢的信封掏出來，悄悄塞上前去：“盧主任，我這回生病多虧了你，也沒啥好報答的，這點錢……”

“你、你這是干什么?”盧主任像被蝎子蜇了一下，“鄉(xiāng)下攢幾個錢不容易的，這次住院動手術(shù)，你又花掉了好幾千?！?/p>

董老漢說：“盧主任，那天你的老婆孩子也在節(jié)骨眼兒上，可你還親自為我做了手術(shù)，要不是你，我的墳上已經(jīng)長青草了。知恩圖報，這是做人的規(guī)矩，你不讓我謝你，我的良心怎么說得過去呀?”說著，又將錢往盧主任辦公桌的抽屜里塞。

“救死扶傷，是醫(yī)生的天職，這沒什么恩要報，也沒什么好謝的，拿回去，拿回去!”盧主任漲紅著面孔，將錢從抽屜里抓出來，放在了董老漢的面前，然后從桌上抓過聽診器，說了聲“我還有事”，便扔下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恩人不肯接受自己的報答。這讓董老漢覺得很不是滋味，擱著心里吃飯不香，睡覺也不甜。轉(zhuǎn)眼到了秋天，董老漢家喂養(yǎng)的幾只烏骨雞已經(jīng)長大了。想到盧主任的愛人剛生了小孩，正需要補養(yǎng)，這天他捉起一只最肥最大的烏骨雞，用線繩捆住裝進竹簍子里，提著來到了醫(yī)院。

見董老漢來了，盧主任又是問這問那，還給他倒了一杯茶。可當(dāng)董老漢將手里的雞簍提上前，盧主任立刻就又坐立不安，連連推開說不要，叫他拿回去自己吃。

這回董老漢倔脾氣上來了，說這烏骨雞不是偷來的也不是搶來的，是自己一把谷子一把米地喂養(yǎng)大的，雞不值幾個錢，但好歹是個做人的良心，要是不收，明擺著就是瞧不起他這個鄉(xiāng)下人。

見董老漢把話說到這個分上，旁邊的人也紛紛勸盧主任說，既然都已經(jīng)送來了，也是人家的一片誠意，就收下吧。盧主任憋得臉上紅一陣，青一陣，猶豫了一會兒說：“那……我就收下，不過，得照價算錢。”說著就從身上掏出張100元的票子，往董老漢的衣兜里塞。

董老漢不要他的錢，邊推邊朝門外退閃著，沒想腳下碰倒了那裝雞的簍子，簍子里的雞掙脫了捆腿的線繩，撲騰騰跑到了門外的病區(qū)走廊里。董老漢忙去追著捉，那雞驚嚇得竄來飛去，引得許多病房里的人都出來看。

等董老漢捉住了雞，滿頭是汗地再去找盧主任時，盧主任那辦公室的門也已被鎖上，早沒了他的人影兒。董老漢知道盧主任是執(zhí)意不肯收自己的雞，再說這大庭廣眾惹人現(xiàn)眼的，纏磨下去影響也不好，只得將雞又拿回了家。可等回到了家里他才發(fā)現(xiàn)，盧主任那張100元的票子，竟然還在自己的衣兜里。

隔了不久，董老漢進城去辦事，路過醫(yī)院門前。擱著心事，他鬼使神差地又跨進醫(yī)院大門，來到了自己從前住過的病區(qū)?？烧伊撕脦组g屋子也沒見著盧主任，董老漢怏怏地剛要回去，迎面碰見了上次照顧自己的那個小護士。小護士告訴他說，盧主任今天沒來上班，他愛人乳房上生了個腫塊，孩子因此也沒有奶水，中藥西藥用了都不見效果，眼下正急著呢。

聽說這事兒，董老漢忽然像想起了什么，轉(zhuǎn)身就急急忙忙回到了家，然后直奔后山的老樹林。他穿上雨衣，戴上手套和蒙了網(wǎng)罩的舊頭盔，架好梯子爬上一棵老槐樹，那樹上掛著一個面盆大的馬蜂窩。這時候，馬蜂們已發(fā)現(xiàn)了情況，嗡嗡地向他發(fā)起了進攻。董老漢拿出一只網(wǎng)兜子，對著蜂窩一捂，將十幾只金黃的馬蜂罩在了里面。不料就在他下梯子的時候，他那舊頭盔被樹枝一掛掉了下來，幾只馬蜂猛叮，過來，在他的臉脖子上一陣狠蜇。董老漢顧不上疼痛，忙回家用開水將那網(wǎng)兜里的十幾只馬蜂燙死。隨后他只覺得眼前金花亂飛，接著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董老漢又被送進那家醫(yī)院，經(jīng)過搶救很快蘇醒了過來。正巧，盧主任的值班室就在對面，聽說董老漢被馬蜂蜇傷，他連忙過來看望。一見是盧主任，董老漢掙扎著爬起身，從懷里掏出一個薄膜包兒，那里面是十幾只馬蜂。他將那馬蜂遞給盧主任：“我有一個偏方，是祖?zhèn)鞯?，用秋天的馬蜂入藥，能治你愛人的那個病，很靈的…

”

“原來你是……”盧主任一下子呆在了那里，像是有了什么心事。過了好久，他突然哆嗦著扶住董老漢，說：“大叔，有件事，我想跟你談?wù)?”

“啥事?你說。”

盧主任用力捶著自己的腦袋：“我對不起你，實在是不應(yīng)該?！?/p>

董老漢兩眼迷蒙：“盧主任，我報答你還來不及呢，你咋說這話呀?”

“你認不出我了。前年你生膽囊炎的時候，就是我給你開的刀呀?！币姸蠞h有些茫然，盧主任低下頭，“實話對你說吧，上次給你做膽囊手術(shù)的時候，有些膽汁滲出來了，術(shù)后檢查才發(fā)現(xiàn)的。如果當(dāng)初及時做手術(shù)，就沒事了。但我怕再做一次手術(shù)，毀了我‘一把刀的名氣，就想僥幸一下，覺得只要控制飲食就沒有大事，沒想到最后還是……”

“啥?我這病是因為上次：…”董老漢愣怔半晌，突然兩眼圓瞪，用力地朝盧主任揮起了巴掌，可接著，那巴掌又軟軟地垂了下來，“唉，你還算是有良心的喲?！?/p>

盧主任滿臉愧色：“大叔，要打你就打吧，這樣我的心里反倒好受些……你每一次要謝我，要報答我，我的良心都像被刀子在挖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