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鑫森
古城湘潭曲曲巷十八號,是一個極為精致的小院,院墻很高,滿滿地蓄著花光樹色,牡丹、海棠、萱草、牽牛、玉蘭、菊花、竹子,還有一棵老梅樹,梅花開出來不是紅的也不是白的,而是綠的,懂行的說那是綠萼梅,名品!院門很重很黑,兩扇門上分別綴著古舊色的獸頭,獸口里銜著圓碩的銅環(huán),這叫“輔首銜環(huán)”,象征著一種昔日的氣派;客人來了,一搖銅環(huán)就會發(fā)出清亮悅耳的聲音,叮當(dāng)、叮當(dāng),金屬之聲濺得滿巷子都是。
在上個世紀(jì)五十年代,這樣的小院在古城的街巷多的是。一看見這樣的小院,就知道這戶人家是很有根基的,祖上或是做過官,或是經(jīng)過商。
曲曲巷的人稱這個釘著十八號門牌的小院為白家小院。從有這個小院起,就這么稱呼。這戶人家的最高權(quán)威是白老太太,她的丈夫姓穆,是個教中學(xué)的老師,在解放前就病逝了。白老太太是個旗人,她爺爺那輩就駐軍在湘潭了,做過統(tǒng)領(lǐng)之類的高級武官,在當(dāng)時一個統(tǒng)領(lǐng)的年俸為六萬兩白銀,嘖嘖,這是個何等顯赫的數(shù)字啊。白老太太出嫁時,據(jù)說是她自已選的夫婿,一定要是漢人,而且是讀書人,家境只要過得去就行了。于是,敗落了的穆家的獨生子被她看中了,白家陪嫁了不少好東西,當(dāng)然包括這個院子。白老太太結(jié)婚的時候,已經(jīng)三十有三了。這個院子是白家給的,自然要稱之為白家小院。
據(jù)居民小組長劉嬸說,這個家白老太太說一不二,誰都要聽她的,就像慈禧太后一樣。兒子、兒媳和孫子早晚得按旗人的禮節(jié)請安,他們站在白老太太面前,連大氣都不敢出一口,低著頭,雙手下垂,魚貫而入,爾后又魚貫而出,猶如在舞臺上演戲。
白老太太只有一個兒子,叫穆旗,為什么起這么個名字呢?大概是讓兒子莫忘記他是旗人的后代。在戶口簿上“民族”這一欄中,她叫穆旗填的是“滿族”。但這個“旗”字的意義,旁人并不知道,總會聯(lián)想到“紅旗”、“旗幟”之類語匯,充滿了一種革命激情。孫子呢,起名為穆滿。
白老太太的權(quán)威性,表現(xiàn)在她對這個家庭重大事件的決策上。這些決策在當(dāng)時可以說是驚世駭俗的,讓人不可理解,但幾十年后,人們方悟出此中種種妙處,都說白老太太是個精怪,她太懂人情世故了!
兒子穆旗是剛解放時的初中畢業(yè)生,本是可以到政府部門去當(dāng)干部的。那時的初中生,稱之為知識分子,屬于高學(xué)歷。但白老太太卻斷然讓兒子去了公家的搬運社當(dāng)搬運工,成天在關(guān)圣殿碼頭上扛包,汗珠子落地摔八瓣,掙的是幾個血汗錢,這是何苦來哉?
穆旗二十歲時,該娶老婆了。曲曲巷有個女孩子,是穆旗的初中同學(xué),父親是開小雜貨鋪的,屬小康人家,她很喜歡穆旗,穆旗也很稱意她。白老太太卻把個頭搖得撥浪鼓似的,一邊用細(xì)白瓷小盅喝著茶,一邊說:“她家不配,一個小家女子!”穆旗嚇得半天沒回過神來。不久,白老太太托人到鄉(xiāng)下,找了一個貧農(nóng)家的女孩子,人是她親自去看的,十八歲,生得細(xì)腰削肩,明眸皓齒,可稱絕色。娶回家來,將時新衣服一換,把巷子里的姑娘都比了下去!然后,讓兒媳去街道辦的織襪廠當(dāng)了一個擋車工,成了名副其實的工人階級。這就怪了,開雜貨鋪的配不上白家,難道這窮得只有幾間茅草屋的貧農(nóng)家倒般配了?
還有一件事也很奇特,那個年代沒有計劃生育這一說,能生多少算多少,哪家哪戶不是兒女成行?除非生不出來。當(dāng)白家兒媳生了一個兒子后,白老太太親自去藥店請了一個有經(jīng)驗的郎中來,給兒媳號過脈后,開了一付絕胎藥,從此,白家兒媳的肚子再沒有凸起過。白家兒媳覺得很委屈,但不敢吭聲,常常偷著哭泣。白老太太說:“你將來會感謝我的,有用的兒孫不在多,你們往后的日子也會很輕松!”
白家小院的門經(jīng)常是緊緊地關(guān)著,板著一張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臉子。這一家人與鄰里之間基本不通來往,既不去串門,也不邀請別人來。那個小院里到底發(fā)生過什么事,誰也不知道。
每天天剛亮,穆旗的老婆出門去買菜,然后回來做飯。一家人吃過早飯,小倆口去上班,順帶把孩子送到一家幼兒園去。中午,小倆口趕忙下班回來,做飯給白老太太吃。孩子中午在幼兒園用餐,直到傍晚才接回來。曲曲巷中的孩子沒有上幼兒園的,年輕人忙著上班,閑著的老人帶孩子,所謂含頤弄孫,實在是一種樂趣。但白老太太不帶孫子,也不做飯,她整天干什么,不會閑得骨頭發(fā)痛?再說,進(jìn)幼兒園可是要花錢的。
劉嬸問過穆旗:“你媽在家忙什么?”
穆旗說:“養(yǎng)花,看書,一刻也不閑的?!?/p>
劉嬸酸酸地說:“她老人家好福氣,到底是見過大世面的。”
穆旗掉頭就走了。
一個月中,可以一兩次走進(jìn)穆家小院的,只有劉嬸。她是居民小組長,去檢查火燭安全,發(fā)放老鼠藥,布置衛(wèi)生大掃除。每當(dāng)她走進(jìn)院子,撲面而來的是一片怒綠歡紅,蝴蝶也翩翩,蜜蜂也嗡嗡,宛如到了另外一個世界。若是大雪天,雖然滿目枯寂,但墻角那棵老梅樹上,卻綴滿了綠色的梅花,空氣里彌漫著清純的香氣。她心里想:可惜了這一片土地,若是栽上菜,該可省下多少日常費用!她羨慕的是東院墻邊的那口井,是一口甜水井,白家用水是不用去湘江里挑的。那時曲曲巷還沒輪上吃自來水,家家都靠肩膀挑水,路程不短。劉嬸一看見井就有氣,白家也不關(guān)照一下鄰里,讓大家到這里來挑水幾多好。白家有井,還有很大的水缸,缸口有八仙桌面那么大,一半埋在土里,上面有木蓋子。挨院墻有兩口缸,常年蓄著水,是澆花草用的;廚房里也有一口缸,永遠(yuǎn)的滿著,是供飲用的。但劉嬸從沒看見過屋子里有書,也沒看見白老太太看過書。
其實,穆旗說的是實話,白老太太每天要做的無非兩件事,一是侍弄花草,二是看書。
白老太太可說是花草的知已,是真懂,不是瞎弄,花草似乎為了報答她的勤勉,一年四季都長得快快樂樂的。她有許多妙方,是小時候跟自家的花匠學(xué)的,不是嘴巴上的把式。比如茉莉花,在根部埋上雞糞,花開必極盛;海棠花在冬至日的早晨,以糟水澆其根,花色就十分鮮麗。此外,欲引竹根過墻,在近竹根處潑上羊湯,再慢慢潑到墻邊,竹根也就漸漸地引過墻去了。但這些經(jīng)驗,她從不告訴任何人,只是高高興興地去做,做的結(jié)果是滿院子都是蓬蓬勃勃的花草,好像永無窮盡。
白老太太愛看書,她的書收藏在她的臥室里,秘不示人,都是一些老版本,如《紅樓夢》、《鏡花緣》、《聊齋》、《三言二拍》,以及一些詩、詞、曲集。也有現(xiàn)代作家的言情小說,如張恨水的《啼笑姻緣》、《金粉世家》,林紓的翻譯小說《巴黎茶花女遺事》、《魯濱遜漂流記》、《黑奴吁天錄》、《伊索寓言》等。她看書,是在侍弄完花草之后,除了她的影子之外再無他人,凈手,換衣,沏茶,然后坐在窗前認(rèn)認(rèn)真真地看書。她雖沒進(jìn)過新式學(xué)堂,但自小家中請人教過舊書,整整教了十年,因此古文基礎(chǔ)是相當(dāng)厚實的。有時興致來了,也作些詩詞自娛——也就是自娛而已,連兒子、兒媳都不知道她還會這些玩意。她寫過一首自認(rèn)為很得意的《一斛珠·詠燕》的詞,純粹一脈婉約派的風(fēng)韻,感時傷世,竟不露半點痕跡。詞云:“玳梁來去,舊時王謝今何???烏衣巷口斜陽駐。春社年年,憐煞差池羽。綠水人家須記取,雙雙玉剪拋紅雨。芹泥覓得商量補,隔斷珠簾,花底喁喁語。”這些手跡,她用一個小箱子鎖著,放入一個大木柜里,大柜外面再加一把鎖。她雖深居小院,卻以兒子的名義,訂了一份《湘潭日報》(原名《建設(shè)報》),世上發(fā)生的大事小事,她都懷有高度的警覺之心。
這個四口之家,只有穆旗和老婆有工作,但兩個人的工資加起來不到七十元,何況還有一個孩子半托在幼兒園,當(dāng)然談不上貧困,可也絕對不富足。但曲曲巷的人發(fā)現(xiàn),白家小院的生活是相當(dāng)不錯的,這從白家兒媳的菜籃子里可以看出來,在小菜的下面,總有羊肉、牛肉、雞蛋、魚之類的葷腥,而且隔三差五,會提一些點心盒子回來;此外,一家老小的衣服,不但布料好,而且款式新。白老太太還常打發(fā)穆旗去陶器店買回式樣古雅的陶瓷花盆,去花木店買回一些正當(dāng)時的花草。
這讓曲曲巷的人很忌妒。忌妒歸忌妒,還能把人家怎么樣?這錢不是偷的搶的,不是坑蒙拐騙來的!至于是不是白家祖上留下來的,誰也說不準(zhǔn)。
白老太太隔上一段日子,也會穿得齊齊楚楚,多半是在上午九點多鐘的時候,從從容容地鎖了院門,上街去。她手里提著一只湘繡的不大不小的黑緞女式手提包,緩緩地從巷中走過。她的臉白里透著紅,身體一點也沒有發(fā)胖,因此步子很輕盈。
站在各家門口的老爺子老太太很羨慕地看著她,親切地和她打著招呼。
“白嬸,上街遛遛腿?”
“嗯啦?!?/p>
“白嬸,您精神?”
“不行了,老了?!?/p>
白老太太出了巷口,再走一截路,才會叫一輛人力車坐上去。她上街不是去買東西,她才不管這類事情哩;也不是去走親訪友,她不與任何人建立起這種過于親密的關(guān)系。她是去離曲曲巷比較遠(yuǎn)的一個銀行,或者是一爿公家開的古玩店,悄無聲息地用一些金銀首飾或小巧的翡翠玉件,換回一沓一沓的人民幣。然后在夜深人靜時,再把錢交給兒子、兒媳,讓他們好好地安排一家的生計。白老太太說:“活就活個滋潤。你們心里明白就行了,嘴上牢靠點。媽會把一切安排好的。”
一九五八年,整個中國大地突然像一鍋煮沸的水,熱氣騰騰。
在此的前一年,是反右運動,曲曲巷別的沒什么改變,就是多了一個右派。穆旗是個扛包的搬運工人,從不亂說話,他老婆是個初小生,說話就臉紅,悶葫蘆一個;白老太太是個家庭婦女,不與人打交道,所以白家小院安然無恙。
一九五八年是大放“衛(wèi)星”的年頭,據(jù)說鄉(xiāng)下到處都是“萬斤田”,隨處可見千斤大西瓜、百斤大扁豆;城里則到處聳起了土高爐,煙火沖天,煉出了如山的鋼鐵。更了不得的是,幾億人民一夜之間都成了詩人,寫出了數(shù)不清的好詩。詩多到什么程度呢?有個農(nóng)民唱道:“你歌沒有我歌多,我歌要比牛毛多,唱了三年六個月,才唱一只牛耳朵!”
曲曲巷居民小組也要開賽詩會了。劉嬸各家各戶去通知,興奮得一塊臉通紅通紅的。時間是晚上八點,地點是巷尾后的大坪里,自帶板凳,不準(zhǔn)缺席。
煤氣燈早掛起來了,灑下一片燦爛的光輝,曲曲巷幾百號人把個大坪坐得滿滿的。
中國不愧是個詩國,無論男女老少,身上都帶著詩的基因,一開口就是詩。當(dāng)劉嬸宣布賽詩會開始時,一個個爭著站起來,吟出一首首氣勢磅礴的詩,掌聲也就如潮如汛。
劉嬸忽然指著白老太太說:“白嬸,穆旗說您在家常看書,您來一首?”
白老太太說:“他吹牛,我字都不識幾個,哪里還懂得做詩,別難為我了?!?/p>
劉嬸說:“您真的不想來一首?”
“想啊,就是出不了這個風(fēng)頭?!卑桌咸旖沁镀鹄淅涞囊恍?。
“好吧。穆旗,你是初中畢業(yè)生,有文化,來一首!”
穆旗從人叢里站起來,很大方地說:“我就來一首:六億神州展宏圖,處處都是土高爐。鋼水長過大江水,千年萬載不斷流?!?/p>
穆旗是一口地道的湘潭口音,“圖”讀成“頭”,“爐”讀成了“樓”,于是也就合轍壓韻了。
劉嬸大喊一聲:“好!長中國人的志氣。”
白老太太一塊臉扭曲得很難看,她對身旁的人說:“我有點頭疼,先回去了?!?/p>
賽詩會開到子夜才結(jié)束,穆旗夫婦說說笑笑回到家里,孩子背在她媽的背上,早睡著了。當(dāng)他們剛剛走進(jìn)客廳,白老太太從里間閃了出來,低低地喝了一聲:“穆旗,跪下!”
穆旗一塊臉驀地白了,忙在方磚地上跪了下來。
“穆旗,你知錯嗎?”
“不知?!?/p>
白老太太走過去,甩了兒子兩個耳光。
“我來告訴你錯在哪里!第一,在這樣的場合,你出什么風(fēng)頭,豈不知言多必失的道理?第二,你也懂詩?這全是胡鬧,詩是這樣做的嗎?我要為詩一哭!第三,你怎么能在外面說我在家里看書呢?記住,我是從不看書的,我只是個近乎文盲的老太婆!”
穆旗說:“媽,我記在心里了?!?/p>
“回房去睡吧?!?/p>
穆旗站起來,跟著老婆,緩緩地走向東廂房。
白老太太望著他們的背影,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衛(wèi)星”上天,沒有堅持多長時間,就一齊殞落了,接踵而來的是極為難熬的三年困難時期,不論城鄉(xiāng),所有的物質(zhì)都匱乏起來,人人都為干癟的腸胃得不到補充而憂心忡忡。曲曲巷中不少人都得了水腫病——全身浮腫,一按一個深深的手印,這是因糧食不足,長期缺少油腥,吃了過多的蔬菜所致。只有白家小院風(fēng)平浪靜,雖然糧票、油票、肉票是限量供應(yīng),但稱之為“黑市”的高價糧、油、肉等貴重東西,在當(dāng)時允許存在的自由市場還是能夠買到的,只要有錢。白家兒媳總是凌晨四點多鐘的時候就出門,坐公交車到城郊去采購這些東西,天還沒亮,她就滿載而歸了。商店里不憑票證的高價糕點和糖果,則由白老太太領(lǐng)著兒媳,在夜里出門去買回來,因為她知道哪個品種營養(yǎng)價值高。
小孫子穆滿這時候也上小學(xué)了,胖墩墩的,齒白唇紅,很健康。白老太太在孫子的書包里,總是放上一把巧克力,告誡他在餓了時,就悄悄吃幾顆,不要讓同學(xué)看見,這樣做不是小氣,而是怕別人傳出去,生出不必要的麻煩。
白家小院沒有人得水腫病。
三年困難時期終于過去了。
緊接著又來了“四清”運動。
白老太太天天看兒子帶回來的《湘潭日報》,看一陣又想一陣,想一陣又看一陣,她的眼睛里漸漸漫上了憂郁。
有一個星期天早晨,春雨剛過,院子里一片盈盈綠意,映著幾叢猩紅的海棠,格外好看。穆旗到院子?xùn)|南角的一叢竹子邊,去挖春筍。在竹叢的后面,他發(fā)現(xiàn)有了一個兩尺來深的坑,這個坑只可能是他媽挖的,六十多歲的人了,居然還有這把子力氣。他又發(fā)現(xiàn)深坑里積了很厚的紙灰,因為雨水的濡浸,潮乎乎的,像淤泥。他彎下腰,用手指翻了翻,還有一些沒有燒盡的紙片,分明是書和箋紙的殘留物。他吃了一驚,老太太把她的藏書和別的什么有文字記載的東西都燒了!她為什么要燒?是不是老太太的頭腦里出什么問題了?他很想去問一問,但不敢,老太太的脾氣他是知道的。
更奇怪的是有一個深夜,孫子早睡熟了,白老太太把兒子、兒媳叫到自已房里,把一些值錢的東西都交割一清,然后說:“我精力不行了,這個家由你們來管吧。另外,如果哪天我走了,喪事要從簡,火化,把骨灰——不要盒子——就埋在那棵梅樹下。其余的花草都不要了,開出幾垅菜地,種菜!這口井里的水,讓鄰里來挑吧,我生前不喜歡熱鬧,死后倒想了!你們這輩子沒讀多少書,是福;但孫子有機會,讓他多讀書,像他爺爺那樣,最好送出國去,錢我想也夠了?!?/p>
穆旗說:“媽,你還硬朗著哩。”
白老太太揮了揮手,說:“我倦了,你們?nèi)グ伞!?/p>
……
一九六五年冬天的一個上午,久雪初晴,天地一白,到處晶光閃耀。
白老太太死了。
是穆旗和老婆中午下班回家時發(fā)現(xiàn)的,尸體已經(jīng)僵硬,推算應(yīng)該死去兩三個小時了。
白老太太死的那個姿勢很讓人費解,里外換過新衣的身子,倒伏在大水缸的邊沿上,梳得整齊并插好發(fā)簪的頭,插入漂著薄冰的水中,她一只手抓著缸沿,另一只手抓著水瓢的長柄,像是去舀水時,或是地滑,或是頭暈,一頭栽進(jìn)水里悶死的。不過,大家似乎也有不便明言的疑點,這樣冷的天,她去舀水干什么,冰天雪地,澆花澆草肯定是沒有這個必要。當(dāng)然也不可能是他殺,因為現(xiàn)場沒有任何掙扎的痕跡。
劉嬸聞訊趕來了,她左左右右看了幾遍,倒吸了一口冷氣,說:“白老太太……既然死了,穆旗,趕緊辦理喪事吧,好在她過了花甲。也算是有壽之人了?!?/p>
穆旗突然放聲大哭起來:“媽呀……媽呀……你怎么就這樣走了呢……”
遵照白老太太生前的交代,喪事辦得一點也不張揚?;鸹?,穆旗將白老太太的骨灰埋在綠萼梅的根下。
開春后,在一個星期天,穆旗和老婆把花花草草全鋤了,那些古老的陶瓷盆,全送給了巷中的人家。他們在院子里開出了幾塊菜土,種上春白菜秧子,撒下一些瓜豆的種子。
穆旗專門去了劉嬸家,請她轉(zhuǎn)告各家各戶,以后只管到他家的院子里來挑水,那井水甜著哩。
劉嬸聽完,先愣了一下,再慢慢回過神來,說:“穆旗,你比你媽——想得周到,何況井水是挑不完的?!?/p>
穆旗點點頭,笑了笑,然后大步走了。
曲曲巷的人都說穆旗倆口子義道、賢德、大方,不愧是受黨多年教育的好工人。
幾個月后,文化大革命開始了。
有一群紅衛(wèi)兵小將要去白家小院抄家,劉嬸和許多人齊刷刷攔在院門前,筑起一道人墻。劉嬸說:“你們怕是吃錯了藥啊,白老太太早死了,如今的穆旗十幾歲就當(dāng)了搬運工人,是老資格的工人階級,表現(xiàn)得很好;他的老婆既是貧農(nóng)成份,也是工人階級中的一員,這樣的人家你們也敢來胡搞,我們曲曲巷的革命群眾是不答應(yīng)的!”
紅衛(wèi)兵小將只好悻悻地走了。
穆旗站在院子里,雙眼望著擺在院墻邊的水缸,眼淚嘩嘩地往下淌。心里說:媽,你是為了我們,才那樣死的……
許多年過去了。
白家小院只剩下穆旗和他老婆,他們的頭發(fā)白了不少,早過了花甲之年。兒子穆滿讀完了大學(xué),再自費去美國讀碩士和博士,然后就拿了綠卡,找了一個美國老婆,已經(jīng)做了他國的公民了。
院子里的菜地早平了,又栽上了各式各樣的花草。鄰里也不來挑井水了,自來水管已經(jīng)鋪進(jìn)了各家各戶。
那棵老梅樹,在冬天的時候,總是開出很多很多的綠梅花,一院子的香氣,滿得流到巷子里去。
走過白家小院的人,總要說一句:“好香!”
責(zé)任編輯:趙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