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 笛
叭,叭,爐膛里的木柈子燒炸了,火苗騰地竄老高。鍋里的水咝咝地開始翻花。
老太太往鍋里揚(yáng)了一瓢涼水,制止了水的嘩噪。然后,扭著一雙“解放腳”,進(jìn)了里屋。褶皺層疊的手,順著炕頭往炕梢摸去。摸了外面,又爬上炕去,往里摸??坏臏囟葟氖中耐下?,到了臉上,就化做滿意的微笑。于是,身子一萎,盤腿坐下了。仰了臉,去看對面的老頭。
老頭在炕頭,半依半靠,渾濁的老眼凝視著窗外,手里的煙袋鍋氤氳地燃著,烤煙葉的香味悠悠地塞滿了小屋的犄角旮旯。
房子很老了。蓋房的時候,老太太還是小媳婦。
老房土坯墻,茅草頂,房檐下掛著一排冰溜子。如今,這樣的老房子已經(jīng)不多了。抬眼看出去,村里新房子像秋天山坡上的蘑菇,一茬接著一茬。新房子越來越漂亮,蓋房用的東西越來越新鮮。孩子們也張羅著給老倆口蓋個新房,可老太太不喜歡,說那磚房不抵老房子住著暖和。東北這疙瘩,一年里,半年冬,房子不暖和,日子就難過了。
老房三間,東西屋,中間是灶房。孩子們小的時候,東屋像鳥窩一樣,整天地嘰嘰喳喳?,F(xiàn)在,孩子們一個一個都飛了,有了自己的窩,只剩下老倆口守著老房,任日頭一天一遍地在窗前起落。
“瞅啥呢?”老太太順著老頭的眼神看過去,晚霞的余輝在窗前的冰溜子上滑了一下,桔紅色的光亮閃進(jìn)屋來,在老頭的眼里跳。剛剛下過一場雪,遠(yuǎn)處白茫茫的山林,近處被雪捂著的房頂,都染上了這桔紅,好看不少。
老頭身子不動,眼神也不動:“沒瞅啥。”
老太太不屑地撇撇嘴:“眼珠子死盯盯地,還沒瞅啥?!?/p>
“沒瞅就是沒瞅,你瞅瞅,那有啥瞅的?”老頭把目光從窗子那移過來,想起手中的煙袋,抽了一口,卻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抽透了。就去炕沿上磕了煙灰,又在炕頭上摸過煙口袋,把煙鍋插進(jìn)去,一撅一撅地掏著。半天,拽出來,左手的拇指在煙鍋上按著,按著,想把滿腹的心事也按下去。
老頭的動作很慢,看上去很專心。老太太卻看出了老頭的異樣。頭晌,聽說桂枝不中了,老頭的眼色就有點(diǎn)飄忽。過了一輩子了,老頭心里想啥事,她比老頭自己都清楚。老頭偷眼瞥了瞥老太太,把那熟悉的神色收在心里,掂了掂,猜出了她在想啥,卻不說破,知道她是憋不住話的。
果然,老太太沉了臉,薄薄的嘴唇呶起來:“瞅也白瞅,她都是那邊的人了。要瞅,也得到那邊瞅去了。”
似乎是故意地氣老太太,老頭又把眼神投到窗外。窗子對著的方向,是桂枝的家。
老太太真的就沉不住氣了,往前蹭蹭身子,盯著老頭的臉:“你是不是盼著自己也到那邊去,好去會她?”
“嗯哪?!崩项^邊說邊摸過火柴。
“嚓”,一豆火苗從老頭的手上跳到煙鍋上。老頭狠吸了一口,嗆得咳嗽起來。
老太太急忙爬過去,給老頭敲背,一邊撒眸著找紙。扯了紙來,老頭的痰已在嘴邊了。老頭不讓老太太擦,搶過了紙,自己抹,卻又抹不凈,急得老太太直咧嘴。于是,還是伸了手去幫著忙活。老頭呢,也不再拒絕。
忙活完了,老頭又含住了煙袋嘴。老太太無奈地嘆氣:“你咋就離不開它呢?”
“離開它,我就真得到那邊去了?!崩项^往炕沿邊挪了挪,許是炕頭太熱,燙著了屁股。
老太太嘟囔:“到那邊還不好?到那邊去,就能看見她了?!?/p>
老頭無聲地樂。把煙袋嘴慢慢地放到嘴里,叭嗒著,一臉的老樹皮更皺了,眼角的幾條溝溝動了動,竟是小孩子得意時的頑皮樣:“這屋里什么味?”
老太太左右轉(zhuǎn)著腦袋,使勁地吸鼻子,沒聞出什么外味,困惑地去看老頭,就看見了老頭的一臉壞笑:“咱晚上吃餃子吧?!?/p>
老太太明白了,羞得要打老頭,滿炕撒眸,卻沒找著合適的家什。
老頭用煙袋鍋點(diǎn)著老太太,只剩了一顆門牙的嘴張著,呵呵地笑:“你瞅你呀,這壺醋吃了一輩子?!?/p>
老太太乜斜著老頭,臉上紅紅地,嬌憨的樣子像是回到了從前。老頭的心里動了一下,輕聲地召喚老伴:“過來?!?/p>
“不去?!崩咸四?,瞪他一眼,拗著。
“過來?!?/p>
“不去?!?/p>
“怕啥?我又吃不了你?!崩项^的聲音貼著炕席傳過來,帶著熱乎氣。
“知道你吃不了了?!崩咸媪俗?,笑。
老頭會意,咧開嘴,也笑。
老頭擎著煙袋鍋,由著煙末靜靜地燃燒,自己定了眼色去端詳老太太。眼前的人天天瞅著,這一天和上一天也沒啥變化,可是,細(xì)瞅瞅,又真的跟從前不一樣了。老頭納悶:“這人,啥時變老的呢?”
老太太扯過一個枕頭,靠著,身子半躺了。一雙變了形的小腳伸出去,和老頭的腳碰上了。老頭用拇趾勾了一下老太太的腳心,老太太輕輕地回踹一下老頭:“煩人?!?/p>
老頭壞壞地笑:“嘿嘿,煩我了?嫌我老了呀,吃不動你了?!?/p>
老太太面帶羞色,用力踹了一下:“老不正經(jīng)?!?/p>
老頭收了腳,卻還是止不住地笑。老太太嘆口氣:“你不嫌我老呀?我比你還大三歲呢?!?/p>
老頭扣了煙鍋,把雙手放在腦袋后面抱著,瞅著老太太的臉:“你不是顯得比我年輕嘛?”
“誰說的?”老太太嗔怪。
“你說的?!崩项^一臉認(rèn)真?!熬湍悄辏瑒偵诵∠沧幽菚?。”
老太太就瞇了眼回憶。
“小喜子是興公社那年生的吧?大食堂吃不飽,我餓得臉都腫了,你還以為我是胖的。真傻呀,你?!崩咸檬衷谀樕洗曛路鹨讶兆愚刍貋?。
老頭憨笑:“還說俺傻,你不傻?都四十多了,偏要再生。生小喜子那天,多玄哪,差點(diǎn)讓俺賠了兩條命?!崩项^伸了伸了腰,躺舒服些。
老太太白了一眼老頭:“還不是你,成天價叨咕兒子好。俺不給你生一個兒子,你不恨死俺?!?/p>
“恨啥呀?生得再多,老了,還不是咱倆作伴?” 老頭嘆息。
晚霞的光線短了,暗了。老太太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躺到了老頭的腳下,摟了老頭的一條腿:“真是啊,一晃一輩子了。小喜子都快要當(dāng)爺爺了。唉,真沒想到,跟你能過上一輩子?!?/p>
“咋?不跟我過一輩子,還跟哪個?你啥時起的外心?”
老頭用腳在老太太的胸前劃著。那一對喂大了他的六個兒女,也讓他貪戀了一輩子的肉坨,已經(jīng)成了倒空的面口袋。
老太太在老頭的腳上掐了一下:“你還有臉說,誰起外心了?誰總惦記著桂枝?她在人堆里一白話,你就讓人牽了魂似地往前湊?!?/p>
老頭的臉就紅了,半晌,嘆息道:“湊也白湊,連手都沒摸一下?!?/p>
老頭的嘆息砸在老太太的心上,老太太的嘴角抽了抽,臉上深深淺淺的褶皺開開合合,似乎埋下了什么,又浮起了什么。
老太太起身,往炕邊挪動。
老頭追問:“干啥去?”
“我看看火。”老太太去了灶房。
慢吞吞的火苗剛好燎到爐門前,老太太把柈子往灶里推了推。柈子劈得粗,雖說起火慢了點(diǎn),卻耐燒。
老太太弄好爐火,緩緩地起身,踱到窗前,透過霜花望著外面的天色。太陽已經(jīng)搭上樹梢了,眨眼的工夫就得落山。老太太心里動了一下,就轉(zhuǎn)身往里屋奔,小腳捶地的聲音有些急促。
炕頭上,老頭好像迷瞪著了。老太太拍拍他的腿:“起來,咱去看看她。”
“啥?看啥?”老頭一下沒反應(yīng)過來。
“咱去看看桂枝,送送她。”老太太的臉上有一抹凝重?!耙惠呑恿?,總惦記著,臨了,咋也該看一眼?!?/p>
老頭聽清了,聽懂了,卻半天沒動彈。老太太已經(jīng)開始忙活了,把大棉襖,棉帽子,圍巾,一樣一樣地?cái)[到炕邊上,又把塞在炕墻洞里的兩雙棉鞋拽出來?;剡^手來,往炕邊扯老頭的腿:“白比我小三歲了,腿腳還不如我利索?!?/p>
老頭心里有一股熱辣的東西往上涌,涌到眼眶,燙紅了眼圈。老頭恍然明白,自己整個下晌為啥心神不寧了,其實(shí),自己是想去看看她的,道個別。不知道是自己沒想清楚,還是沒敢往那兒想?,F(xiàn)在,老太太說出來了,他才意識到,這就是他自己心里想的。桂枝得了腦血栓,癱在炕上十來年了。十來年里,老頭再沒見過她。這會不去見見,真的就永遠(yuǎn)見不著了。
老頭還記得年輕那會,她在人堆里嘰嘰嘎嘎地說笑,眼神瞟見了他,臉上就飛起了紅云。老頭說不上喜歡她什么,可就是,聽到她的說話聲,就管不住自己的腿了。只有湊過去,看著她的眉眼,聽著她咯咯的笑,心里才舒坦些。
她看出了他跟旁人不一樣的目光??墒?,看出來了,又能怎樣呢?婚事,要媒妁之言,父母之命。
桂枝的爹娘生了四個兒子,就她一個閨女,心疼得寶貝疙瘩一樣,早就放出風(fēng)去,桂枝嫁人要挑個日子過得殷實(shí)的人家。
他回家央求爹娘去她家提親。爹娘嘆氣:“咱家窮啊?!?/p>
他就不吃不喝。爹娘心軟了,紅紙包了掛面去求媒人。媒人也犯難:“人家的閨女,要揀高枝呢。”
看著紅紙包里的掛面,媒人硬著頭皮去敲桂枝家的門。
可巧,村里的小木匠也求了媒人來。桂枝的爹娘兩家一比較,應(yīng)下了小木匠。
桂枝哭了,鬧了,可終還是嫁了。沒辦法,她拗不過爹娘。
于是,他眼里那不一樣的目光,就烙在了她的心尖上。她臉上的紅云也常飄在他的夢里。
老頭腦子里閃著年輕時的光景,身子慢慢地往炕邊蹭。老太太去灶上續(xù)了塊木頭柈子,返回來時,老頭已經(jīng)把大棉襖穿上了。老太太也往自己身上披掛。好不容易,倆人穿戴齊整了。互相瞅著,看看捂嚴(yán)實(shí)沒。老頭把老太太的帽子往下拉拉,老太太給老頭扣上衣襟最下面的扣子,順勢扯上了他的襖袖子。
倆人出了門,迎著西落的日頭往屋后的小道上挪去。雪地上,兩溜腳印,一大一小。
天光全暗下來的時候,兩個身影蹣跚而歸。許是瞅著天黑,路滑,老頭把老太太更緊地拽在自己身邊。
一路無話,那兩溜腳印卻挨得更近。
進(jìn)了屋,熱氣就撲上來,掛在眉毛、胡子上的霜眨眼間就化了。脫去了厚厚的棉衣,老頭就有些喘。
老太太往炕上推他:“快,上炕,暖和暖和?!?/p>
老頭不上炕,卻嚷:“做飯,做飯,餓了?!?/p>
老太太正要?dú)w攏換下的衣服,聽到老頭喊了,就放下手里的事,立馬轉(zhuǎn)身,急慌慌地往灶房里踮。老頭在身后埋怨:“多大歲數(shù)了,就不好悠著點(diǎn)?!?/p>
“還不是怪你,嘴那么急。”老太太心里著急,手腳卻不跟趟,心里就嘆息:不服不行啊,真的是老了。
爐子里續(xù)上了兩塊細(xì)點(diǎn)的柈子,火,噼噼剝剝地旺起來。
叭,叭,叭,打雞蛋。
當(dāng),當(dāng),當(dāng),切蔥花。
嘩啦,一捧花生米倒進(jìn)油鍋。
過了一會兒,撒了鹽末的油炸花生,嗞啦啦地響在桌上了,一盤蔥炒雞蛋,黃黃綠綠地泛著油光。老頭樂了:“這不是下酒菜嘛?”
老太太在灶上煮面,話是哄人的腔:“先喝著啊,面得等一會?!?/p>
老頭很開心,起了興致:“來兩盅?!?/p>
就去拿壺,倒酒。
老太太聽見了老頭的話,急忙踮過來:“一盅就行了?!?/p>
老頭捂著酒壺:“才兩盅?!?/p>
老太太不依不饒:“就一盅!當(dāng)你三十八啊?!?/p>
老頭不敢再拗,松了手。老太太把酒壺里的酒倒回瓶里一些,再往壺里瞄了瞄,才放心地把酒壺塞給老頭。老頭看著心疼,卻不去爭,想著老太太走了,再偷偷倒回來。沒想到,老太太轉(zhuǎn)身時,把酒瓶也帶走了。老頭很失望,忿忿地坐下,嘟囔:“就知道修理我?!?/p>
酒辣,菜香。老頭瞇起眼睛,嗞溜一口酒,巴嗒一口菜,慢慢地品著滋味。藏在心底里的故事也泛出來,伴著酒菜的香氣,裹著老頭的思緒。
這日子,咋不經(jīng)過呢?
一盅酒快喝完了,老太太端了面上來。面湯里蔥花的香味撲進(jìn)鼻子,老頭吞了下口水,擎了酒盅:“你來一口?!?/p>
老太太湊上去,就著老頭的手喝。說是喝,其實(shí)只是沾沾嘴,因?yàn)樾睦锴宄?,那點(diǎn)酒剛夠老頭解饞的。老頭不錯眼珠地盯著老太太的嘴,自己的嘴也跟著使勁,像是要幫著老太太喝。
老太太嘶哈著,巴嗒巴嗒嘴:“真辣。”
老頭嘁了一聲:“辣啥?忘了,你不是還喝過一碗苞米燒?!?/p>
老太太瞪了老頭一眼:“還不是因?yàn)槟恪D翘?,她打咱家門口路過,你就眼直了?!?/p>
“我也就瞅瞅唄,把你氣那樣?你呀,啥都好,就心眼小,比那針鼻兒還小?!?/p>
“我心眼還小???”老太太一臉委屈,嗓門也大了起來:“那年,桂枝生重病,要奶水做藥引子,找我來討。當(dāng)時,我正奶小四兒。我說啥了?不是麻溜從小四兒嘴里拔出奶頭,給她擠了半碗?她吃了五副藥,我連著給她擠了五天奶。我小心眼兒,能那樣做?”
老頭嘿嘿笑,一仰脖兒,把酒盅喝得朝了天。然后就嚷:“吃面,吃面。”又伸過頭去看著老伴的臉:“要不要來碗醋?”
“去你的?!崩咸涯樢怀?,可那笑紋卻沒掩住。
倆人就吃面。
老頭挑起面條,沒吃進(jìn)嘴里呢,先斷言:“硬了?!?/p>
“煮多爛,你也嫌硬。再煮,就粘乎了?!崩咸桓吲d了。
老頭呼嚕呼嚕地吞面條,嘴剛有個空,就又埋怨:“你呀,這飯做得越來越不中了,凈對付我?!?/p>
老太太當(dāng)了真,把碗一頓:“嫌我對付,那你別讓我伺候???五丫頭前年不是就讓過去住嗎?你倒是走啊?五丫家離桂枝家近,你騰出空來,還能去瞅瞅她,也不至于,臨了才瞅一眼?!?/p>
見老太太動了氣,老頭知道惹禍了,夾塊雞蛋往老太太嘴里塞:“我又不是偏要去五丫頭家,不是尋思,到她家,你就不用做飯了,也省省你的老胳膊老腿兒。”
老太太白了老頭一眼:“我才不去。又不是沒兒子,住閨女家,算啥事?”
“那兒子接你進(jìn)城里,你咋也不去?”老頭嘴里一半面條,一半話。
“就不去,哪也不去。”老太太小女孩樣任性起來。
“就守著這老房?”
“嗯哪,就守著老房?!?/p>
“老房有啥好?”
“老房啥都好?!?/p>
“好,好,你說好,就好,咱就接著住?!崩项^把面湯喝干了,放下碗。
“也不瞅瞅,咱倆都啥歲數(shù)了,有今個兒沒明個兒的人了,還折騰啥?”老太太垂下頭,嘟囔著。忽然,想起什么,仰了臉看著老頭:“你說,當(dāng)初,蓋這房時,你咋那么大的勁呢?”
“啥勁?。俊崩项^響響地打個飽隔,臉上寫著愜意。
“天天收了工,就去山坡上托坯。我一邊做飯,一邊從窗戶那兒瞅你。你穿著紅背心,在山坡上,恁扎眼??茨忝畹媚敲雌饎?,我尋思你不累呢,到了晚上,你腰疼得干不了活,我才知道,敢情,你也累呀?!?/p>
老太太不好意思了。年輕時,倆人管那事叫干活。
老頭嗬嗬著,那只門牙在張開的嘴里抖動:“還不是你,總想把房子蓋大點(diǎn),總怕孩子多不夠住。也不知道你想生多少?!?/p>
“你那么貪,我知道能生多少???”老太太瞟著老頭。
“嗯。”老太太突然皺了眉頭,把筷子伸進(jìn)嘴里掏著。
老頭抻了頭過來看:“咋了?”
“塞牙了?!崩咸珕鑷?。
“我看看?!崩项^起身過來,捧過老太太的臉。老太太靠在老頭的胳膊彎里,大張著嘴。有一線口水順著松馳的嘴角滴下來,老頭用手掌抹了,就著燈泡的亮,逐個牙查看過去?!班牛抑?。是這個吧?”老頭用筷子敲敲那顆牙。老太太閉著眼睛體會一下,點(diǎn)點(diǎn)頭,含混地“嗯”了一聲。老頭就去翻抽屜。在針線板上抽出一根針來,再捧起老太太的臉:“來,張開?!?/p>
老太太順從地張開嘴。老頭的針就伸進(jìn)去了。一別,一挑,拿出來了,送到燈下細(xì)細(xì)地瞅著:“出來了?;ㄉ兹蓝蠢锪??!庇职厌樳f到老太太眼前。老太太嘴里舒服了,忙把最后一口面條劃拉進(jìn)嘴。見老頭把針尖送過來,輕蔑地斜下眼睛:“這點(diǎn)事也顯顯?!?/p>
老頭把針上的東西甩了,有點(diǎn)訕訕的。抬頭去看窗外,外面已經(jīng)是黑乎乎的了。就披了衣服出門,去上窗板,順手把尿盆也捎進(jìn)屋里來。
老太太已經(jīng)把碗洗了,又在爐子里放了塊粗一些的木柈子。瞅瞅爐膛,不想讓火太大了,這夜長著呢,就把柈子往外拽拽。
舀了鍋里的熱水,端進(jìn)里屋,放到炕沿下。老頭自覺地湊過來,褪下襪子,把腳放到盆里。水有些燙,老頭嘴里吸著氣,被酒薰紅的臉上透著舒坦。
老太太在炕柜里往外拽被褥。
老頭燙完了腳,擦干凈了,轉(zhuǎn)過身,炕上的被窩已經(jīng)鋪好了,直直的一筒。
老太太就著老頭的那盆水,洗了腳,又倒了一茶缸開水,擺在離被窩不遠(yuǎn)的炕沿上,撕了幾塊手紙,掖到褥子底下。一抬頭看見老頭要脫衣服,就按住了他的手:“我先進(jìn)?!?/p>
老頭推開老太太:“我先進(jìn)?!?/p>
老太太說:“我暖熱了,你再進(jìn)?!?/p>
老頭說:“總是你給我暖,今天,我給你暖?!?/p>
老太太扯著被:“涼。”
老頭已經(jīng)脫得差不多了,一掀被子鉆進(jìn)去,牙床哆嗦著:“嗯,真涼?!?/p>
老太太坐在被窩邊上,給老頭掖著被角。老頭露在被窩外面的頭發(fā)又稀又白。原來,這可是一頭濃濃的黑發(fā)呀。老太太用手去理那稀疏的頭發(fā),理了沒幾下,手就讓老頭攥住了。
老頭的手青筋突凸,核桃皮一樣,卻還是那么有勁。老頭往懷里拽老太太:“熱了,進(jìn)來吧?!?/p>
老太太順從地“嗯”了一聲,慢慢地解衣。老頭眼巴巴地看著衣服從老太太身上一件一件地落下。老太太身上就剩下背心了,白白的,松松的皮肉露出來。冷氣一襲,有些癢。老太太就去撓,可自己的手只能夠到肩膀,撓不到后背。老太太也不說什么,只是轉(zhuǎn)過身去,把后背給了老頭。老頭會意,從被窩里探出半個身子,一只手支著炕,一支手給老太太撓癢。老太太半坐半伏,抓著卷到肩膀上的背心,臉上的眉眼,嘴巴,都隨了背上的那只手去抽動,擠挪,每一次挪動,都演繹著說不出的愜意。
老太太白凈的后背起了一條條紅紅的抓痕,老頭撫摸著,順勢把手探到前面,握住了一只“面袋”。老太太去掰那偷襲的手,卻不是真的要拒絕,半推半就地,進(jìn)了被窩。貼著老頭的身子,躺下了,就已經(jīng)有兩條胳膊環(huán)過來。
老太太把臉貼到老頭的胸脯上,聽著那里的“嘭嘭”聲。一會的工夫,就打起了呼嚕。
老頭也瞌睡了,卻叫一陣咳嗽憋醒。
老太太驚醒了,眼睛還沒睜開,就伸手去褥子底下掏,摸出一張紙來,捂到老頭的嘴邊,接痰。手上忙活著,嘴里也不饒人:“看明天,不給你撅了那個破煙袋鍋。見天地抽,抽得總咳嗽?!?/p>
老頭吐了痰,老太太又在炕邊上抓過茶缸,遞給老頭。老頭喝了口水,嗓子潤了,清清亮亮地“哎”了一聲,才發(fā)覺外面的冷。嘶哈著,急忙往被窩里鉆。邊鉆邊問老太太:“你睡著了?”
老太太說:“都做夢了?!?/p>
“夢見啥了?”老頭的手在被窩里抓著了老太太的手。兩只手心對著,握緊了。
“夢見那片山坡了?!?/p>
“哪片山坡?”
“就那片?!?/p>
“哦。光是山坡?”
“還有你?!?/p>
“我干啥了?”
“你采了一大捧山菊花,給我送來。”
“那哪是夢啊,那不是真事嗎?呵呵,你呀,真是老糊涂了?!崩项^呵呵地樂,樂夠了,又扭過臉去看老太太。
老太太已經(jīng)又睡著了。老頭也就轉(zhuǎn)過臉來,閉上了自己的眼睛。
片刻,小屋里響起了呼嚕聲。兩個調(diào),一粗一細(xì),一長一短,這聲起了,那聲才落,像是在對抗,又像是在呼應(yīng)。
外屋的灶膛里,木柈子半明半暗地煨著一爐溫暖。
責(zé)任編輯:趙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