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 光
引子
又一次想起后溝。與以往不同,這次我是主動的。并且,我試圖把后溝以自己的方式保留下來。我需要后溝的原始形態(tài),也是要趁機看看我自己。
后溝是真實的。與梁上頭、汪坡、南園和西四臺等“小區(qū)”一樣,后溝是石家田的一部分。也就是說,由于后溝,石家田才是一個完整的村了。后溝住十多家人。沒有幾間敞亮的瓦房,多數(shù)是小土房。每天早午晚三次,房頂圓圓的低矮的“窯道”上,會按時升起縷縷柔軟的炊煙。房前屋后,長著許多楊樹柳樹榆樹杏樹。還有一棵果樹,兩叢刺玫,一片丁香,三眼水井。后溝人都有自己的名字,但出了石家田,就沒人知道了。至于起起伏伏的命運,又有誰明白是什么呢!這些都是后溝的內(nèi)容。如此看來,后溝的意義變得可疑。后溝沒有特質(zhì)和屬性,沒有定義。
后溝離當街的戲臺沒幾步遠,在后溝能聽到街上好多的響動。包括人和牲口的各種聲音,比如哭聲和笑聲。我真的在后溝聽到過街上的聲音。
后溝這條溝,從規(guī)模上講,其實應(yīng)該叫壕。
大口頭一家
大口頭有兩間房,一堂一屋,非常仄逼。院是二指寬一溜,在后溝算是最小的。大口頭的女人是李中喜的妹子,叫疤四女,臉上密密麻麻真有疤。
大口頭是生產(chǎn)隊趕皮車的,脾氣大,常把他的兒子大光明和二光明,摁在地上打得哇哇叫。他本來還有個三兒子三光明,一生下來就給了本村的曹元喜了。三光明之后,他和老婆又生下一大堆孩子,吃飯很成問題。正頓飯除外,這頓剩下的,冷山藥冷玉米面饃饃啥的,盡都叫孩子搬了饑了,一吃就吃得盆見了底。他們常常手里攥著一塊冷黃米糕,在后溝就跑就吃。有一次,李中喜從東口外給他家捎回一布袋莜面,意在讓他們吃點稀罕東西。布袋是拿一塊舊頭巾縫成的。疤四女舍不得一下子吃了,要等到該吃的時候再吃。這下好了,那伙孩子這個一把,那個一把,偷偷地全給干咽了。為此,疤四女哭了一場。她把那個布袋拆開,布袋于是又恢復(fù)成了一塊頭巾。她有了一塊頭巾,雖然是舊的。那塊頭巾她罩了好多年。這些孩子也沒得穿,光屁股露肉的,沒穿鞋子的腳像耗子。他們整天掏山雀捉皮條,在哪兒耍累了,躺哪兒就睡。睡冒了,啥是前半夜啥是后半夜呢?大口頭兩口子是天下束縛最少的父母,給了兒女最大的自由,從不尋找。用不著,他們醒了自個兒找得見家。山區(qū)農(nóng)家孩子,就是這樣像草一樣,一茬一茬,不知不覺地生長……人丁興旺,煮愁療饑。難為疤四女了,早早白了頭發(fā),攢下一身病,兒女都還沒大,就鉆入村外的墳圪堆里去了。
大光明二光明那時候不諳世事,天天走著站著唱。唱“毛主席的光輝”,唱成“毛主席的鋼盔”。就會唱個這。
疤四女還活著那時,小土炕上放不下人,不知怎么他們就在西四臺蓋了三間房,搬走了。后溝的房就閑了。二光明娶了村西頭的李子,住了后溝的房。二光明和李子在一個生產(chǎn)隊做營生“好”上了,她爹李太根本不同意,李子才不管他那一套,跟了二光明。結(jié)婚后他倆養(yǎng)了一匹馬,給馬給驢配種,抓挖幾個活錢。由于蓋了馬圈,院子比過去更局促了,顯得滿滿當當,家大業(yè)大的樣子。幾年下來,二光明跟李子也生下一堆孩子。這是責任制后了。二光明除了種地,捎帶著養(yǎng)了幾只羊,跟出跟進的,很像個光景。二光明相當厚道,誰家起房蓋屋抬材打墓,二光明都去幫忙,幾乎把一村子人全侍候遍了,誰見了二光明都笑。突然有一天,二光明叫警察捉走了。走時帶了銬子,不久判了刑。原來,黑夜二光明跳過墻頭,從張玉的窗戶爬進去了。張玉娶天明的娘,帶了天明的妹妹,十六七歲。二光明是沖著那姑娘去的。
二光明坐了禁閉,李子就賣了馬,地是一壟沒少種,忙得披頭散發(fā),很快變成了她婆婆疤四女當年那樣兒。李子個頭小,走路看地,常從腳下拾到別人丟失的物件兒。不知哪一年,李子居然也在西四臺蓋了兩間新房,搬出后溝。李子不像能成大事的材料呀,人的潛力有多大呢!
坐了五六年禁閉出來,二光明沒回后溝,住進了李子蓋的新房。后溝的兩間房,在一場雨中頂子塌了。三面墻還在,有幾條裂縫,刷在墻上的白土還是白。院里長滿了黃蒿。
二光明回村后養(yǎng)了百十多只羊,種地成了浮捎。他那性格沒變,仍愛幫忙,卻是不唱了,常跟人說他坐禁閉的事兒,嘻嘻哈哈,見多識廣的樣子。
大口頭家那么多孩子都滾展大了。繼二光明之后,娶的娶嫁的嫁,都在正常的軌道上滑行。最后大光明四十出頭也娶了媳婦,一個小女人。他比丈母娘大一歲。只有給了曹元喜的三光明例外。瘦瘦的精明的曹元喜和他白白胖胖的老婆,光景多好呀,硬是臨死都沒能給三光明成個家。曹元喜的老婆不生養(yǎng),傳說是年輕那會兒,叫一幫日本鬼子強奸了的緣故??紤]到香火問題,抱養(yǎng)了三光明。三光明早就叫成曹樹林了。曹樹林至今是光棍,這輩子怕是希望不大了。
張文一家
我兒時重要的伙伴小張,是張文的小兒子。
張文是骨架很大的木匠。我家院里西頭的兩間正房,就是他老人家蓋的。我叔叔的長子出生在里面。那也是我結(jié)婚時的新房,我的兩個女兒出生的地方。
關(guān)于張文種種的一切,我全然無知。留在我記憶中的是他晚年的印象,頗具神秘色彩。某一年村里鬧元宵,他扮個大花臉引旱船,粗胳膊笨腿扭得那才叫軟溜花哨,改變了我對他的印象。我印象中他是個有氣無力的病老漢。我真是想不到這整天跟木頭打交道的病老漢,會在公共娛樂活動中擔當如此風光的角色,好多年后仍稀奇莫名。后來聽說,他是城里人。他的頭個老婆因為不懂“家規(guī)”,叫他娘給賣了。他帶著兒子張建國到處耍手藝,扎落在石家田。至于張文的后老婆,屬于那種不聲不響的女人,偶爾發(fā)起火來也極兇。
顯然這是一個重新組合的家庭。與小張在一個家庭里生活的哥哥李廷,小名熬子,是他娘從本村李家?guī)У綇埼母暗?,還姓李。張文管不了他,他很自由,跟著李中喜鬧騰完了,撅起屁股,他就到云南當兵去了,又轉(zhuǎn)業(yè)到了太原變壓器廠開汽車。張文的兒子張建國,住在一墻之隔的另外一個院子里,另外生活。
晚年張文得了一種奇怪的病,難挨得貴賤不行,整天躺在炕上啊呀啊呀大叫,嗓子練得亮堂堂的,出了后溝還能聽見。他不得不大把大把吞面起,也就是小蘇打。我不知多少次見過小張的娘抱著一大瓶面起,走回后溝。病輕時張文仍要掙扎著干他的老本行,起房蓋屋之類的大活是不敢攬了,買一棵柳樹鋸開,做個棺材賣錢。錢多半買了面起。
爹爬炕上起不來,小張和他娘,一年一年種分下的地。二十三歲時,小張瘦瘦的臉上,有了幾根胡子,變得少言寡語,活像雨中的鵪鶉。農(nóng)閑時老縮著脖子,跟老漢們蹲在一起,瞇縫了眼在墻根下曬暖暖兒。要不跟人圪蹲在地上下棋,每一步走得都夠老辣。
也就是二十三歲那年,小張有天要去小廟山后面的溝里背柴,沒從街門走,走了房后的小道。迎面碰上住在房后的羊倌二疤子,兩人就吵
嘴。估計是因為雞毛蒜皮之類的小事,倆農(nóng)民能有啥大事?后來證實,因為牛。二疤子有一頭牛,說好吃小張家的干草,給小張耕地,食言了。就這么回事,當下竟是越吵越兇,打起來了。小張是去背柴,手里少不了有把鐮刀,吃虧的就是二疤子了。那時我爹在村里當獸醫(yī),同時在藥房賣藥。我爹聽見二疤子在叫,隨后看見二疤子,看見二疤子身后的小道變成了一條血道。二疤子是一個人從后溝爬到街上來了,他想上藥。我爹喊人要送他去公社衛(wèi)生院,二疤子一蹬腿,把氣咽了。
這禍闖得不小,小張被判了死刑,后改成死緩二年執(zhí)行。小張的爹本來就是藥罐子,今天脫了鞋和襪,不保明天穿不穿呢,家里出了人命案,病情迅速加重,終歸撒手而去。
這下家里只有小張的娘一個人了。別人家點電燈,她點煤油燈,窗戶上一團舊麻紙濾過微弱的光。
老人種了點地,要不沒的吃。黑夜想小張了就哭,長一聲短一聲。種地收割的過程中,鄰居二光明就幫忙。小張的好友三會自己再忙也要去幫忙。我那時早在外工作了,一點忙沒幫過。在太原工作的熬子,時常回石家田看他娘。他不想叫他娘種地,他娘不聽還是種。秋后熬子就領(lǐng)他娘去太原避冬。他娘回了村說,她一去,熬子把床讓給她,自己就睡在地板上。
肯定是小張在勞改隊表現(xiàn)可以,有消息傳回村,他減成二十年有期徒刑了。人們就同情他的娘,認為她七十大幾了,等不到小張回來了。
然而她等到了,九十二歲那年,小張重又回到她身邊。實際上又減過一次刑,小張滿共坐了十七年。四十歲的小張,二十三歲時就成小老漢了,這時程度自然有增無減。他很懶,對地里的活兒那才叫反感抵觸呢,就蹲街上下棋,下得不知天明地黑。她娘愁眉苦臉的,頭上還是綰著個疙瘩,走路更離不開拐棍了,不久死了。她的一生,經(jīng)歷了多少的跌宕起伏呢!
小張勞改回來,居然會給人看病了,走得是摸脈開方子中醫(yī)那一路。戴元祿早已不拉藥斗子了,當了院長。有時戴元祿治不了的病,小張能治好。赤腳醫(yī)生崔文治不了的病,小張就會治。其時供銷社早完蛋了,破房爛院還在,小張收拾了一間,離開后溝住進去,借三百來塊錢進了點中藥西藥,擺開陣勢行醫(yī),尋他看病的人卻寥若晨星。這樣小張大部分時間還是蹲在街上下棋。村里下得過他的人越來越少,他就讓子兒。
張建國一家
本來一道柱頭三間房,打堵板墻,人為地界成了兩個院。東邊父親張文他們占兩間。張建國老婆孩子住西頭的一小間。兩家人不過話,像是兩顆星球上的人。
我小的時候張建國和他的女人劉白女,剛算是中年人。劉白女說話帶口頭影兒,好好一句話不時地夾進一句“人好說”,聽得人別扭。比如,“我的雞下的蛋人好說,我不拿那老不死的拿?”比如,“人好說那個老雜毛,你們是不知道,人好說,活人有啥意思咧!”成了有集沒集常趕集了。一次我娘借了她的針錐,用罷讓我去還。我一邊走一邊往樹上扎,針錐尖兒崴斷了。我隔著她家的門扔進去,拔腳跑了。她找見我娘說,“一扔,人好說跑了,你看看,人好說?!彼齾s死活不叫賠個新的,可見她能跟人打住交道。
她的大女兒寶英跟我同歲,常一塊玩耍。有一年,來了一個釘鍋的,在她家的杏樹下釘鍋。把一根扁擔插進墻壁縫兒,拿鉆子在鍋上鉆了兩排眼兒,然后釘了一排疤子。我和寶英、六子他們看得入了迷。在我們看來那真像是在鍋上做針線。還來過一個銀匠,也是在她家院里的墻根下,擺個小攤兒,給女人們打手鐲。
跟他爹張文一樣,張建國也是木匠,并且是好木匠。就是性犟,動不動活兒只干了一半,扛上家什就走了。他的活還是不少,手藝在那兒呢。
寶英有大寶田、三寶田兩個弟弟,有妹妹二女,有另外一個妹妹小五。七口人一間房,一條小倒炕,這咋住呢?張建國稍微緩過口氣來,就在西四臺蓋了三間房,搬出后溝。但后溝那間房沒松手,沒叫隔壁的他爹他們住,拿把鎖子鎖著。沒過多久,干脆掄起镢子把小土房給刨了。后來剩下的那兩間,就老是搖搖欲墜的樣子了。劉白女?;睾鬁洗T,每次都要到我們家,跟我娘“人好說”一陣。
張建國壽數(shù)短,一次坐拖拉機,翻到溝里死了。那時寶英、寶田他們還不大。長大后大寶田、三寶田先后提溜起他爹丟下的家什,成了挺好的木匠。尤其三寶田瓦房,三鄉(xiāng)五里是出了名的。
三寶田笑瞇瞇的,說話有點禿舌。也是性犟,打起媳婦來,像捶泥一樣,打完又后悔。一次他媳婦忍不住跑了,能尋的地方尋遍了,一點蛛絲馬跡沒有。三寶田這回是真急了,家里有吃奶的孩子呀!他讓我爹替他出主意,說話居然仍是笑瞇瞇的。我爹哪有辦法呀?數(shù)說了他一頓。三寶田的媳婦卻是截了一輛拉煤車,奔了大同。下車沒主意了,抱頭蹲地上哭。碰到一個好心人,引回家當保姆,給口飯吃。后來還是那家人,不知轉(zhuǎn)了多少彎兒,才給三寶田捎回個信兒。把媳婦引回家,三寶田動不動還是打。在這個問題上,三寶田比他爹過分多了,他爹可沒打過他娘。
在寶英、寶田他們順利成家后,劉白女改嫁到了川下。
小張的娘死的時候,熬子自然從太原回來給他娘辦喪事。誰都沒料到,劉白女也從川下回了東北山的石家田。不是來鬧事,專門是來給一輩子沒說過話的后婆婆送行??迺r是真哭,跟哭親娘一樣。是什么力量,融化了一塊凍結(jié)已久的堅冰?至于寶英、寶田他們,由于榜樣的作用,盡都是合格的孝子。這使熬子、小張意外感動。村里人也一樣,也是意外感動。人好說,世事難料呀!
房安一家
在后溝,頂數(shù)我家院大房多。土改時劃成分,我家是上中農(nóng),僅次于地主富農(nóng)。我家的院北高南低,差不多是張建國、張文、大口頭、劉老侉四家加起來那么大。臨胡同的院墻那兒,有一排大杏樹;院里有許多榆樹;還有金針;西墻外至換胎他們家中間,是我家的樹林,楊樹榆樹柳樹什么的長成了一團霧;房后也有我家一塊空地,邊上也長滿了樹。我至今弄不明白,我家咋就占了村里那么大一片地盤,買的嗎?那得多少錢呀?至于房屋,只三間瓦房,其余也是小土房,有兩間西房。特別要說明的一點是,還有磨房,還有一眼水井,在院的東南角。
我爺爺房安是繩匠。閑房里垛滿從四處送來的麻。天氣晴朗的冬日,爺爺就坐在房檐下放繩坯。離大年不遠,把打繩車子搬到大西場,將繩坯子打成大繩。那時候我爺爺屁股后頭帶著魚刀兒,在小車和大車之間走來走去,多么神氣!
莊戶人再有一門拿人手藝,就堪稱身懷利器的人了。農(nóng)忙種地農(nóng)閑耍手藝,連割帶拔,光景肯定受過。我爺爺自己就是受益者,也沒忘了設(shè)計兒子的人生。我爹房錦林,幾歲時被狼咬過,身上有疤。我爺爺曾經(jīng)想讓我爹成為一個繩匠,未果;接著準備讓我爹跟著皮匠舅舅學皮匠,又未果。我爹卻成了一個鄉(xiāng)村里手藝堪稱精湛的獸醫(yī)??h獸醫(yī)站曾把我爹要到他們那兒,三年困難時期餓回村刨小塊地,再沒出去。我爹救
過無數(shù)牲口的命。
不過我爺爺?shù)膲粝?,在我叔叔身上圓了。叔叔房錦森手工學校畢業(yè)后,當了城里皮麻社的繩匠。
我爺爺跟我嘮叨過他的兩件得意事,都跟麻繩無關(guān)。一是有年去大南山的下關(guān),天黑了走到一個村邊,愁吃愁住,四顧茫然。天越變越黑,急得不得了。走過個下地的人,看我爺爺一眼問,你是黨員嗎?我爺爺說是。他接著問哪年入的,我爺爺說哪哪年入的。那人當下把我爺爺領(lǐng)到他家,白吃白住了一夜。原來他也是黨員,原來我爺爺比他黨齡長。另一件是某年趕著牲口去廣靈馱酒,拌種的白酒,在缸房里一個大甕喝一提子,把所有的大酒甕喝了一圈。那次可真喝飽了!另外,多次告訴我,我老爺?shù)拿质欠孔佑 ?/p>
我小時候,村里沒通電,家家點煤油燈。入夜換胎娘、劉白女她們愛坐在我家炕上做針線。她們把白麻吊在椽上,用“砣子”或“八吊”捻納鞋底的細繩。房后的劉拐拐有時也來,后溝西頭的進人嫂子也來,后溝外的王志成大娘有時也來。一邊做針線活兒,一邊跟我娘拉呱家長里短什么的。我娘姓岳,自認為跟岳飛是本家,我曾經(jīng)信以為真。
我家院里還要出入另外一幫人,小腳老婆兒,主要有李英娘、王秀琴娘、三多娘。她們每天要來找我奶奶摸紙牌,一分二分耍錢。這些人經(jīng)常扭唇噘嘴地鬧別扭,可還是要在一塊兒摸紙牌。夜里出來進去,手里提一盞古舊的紙燈籠。那年頭耍錢是禁忌,屬于鬼鬼祟祟的活兒,別人家里不敢擺這攤兒。我奶奶厲害,村干部不待來找氣受,裝不知道。
我奶奶會吹眼。哪家小孩眼疼,我奶奶不吃飯,一早就去了。漱了口,來回吹幾口,吹幾回就神奇地好了。這樣,時常有人端一碗素油炸糕,送給我奶奶。這可是娶媳婦過大年才吃的好飯!
我奶奶姓喬,活得歲數(shù)大,去世后全村就沒有三寸金蓮了。那些長輩,在那邊還摸紙牌嗎?那是她們的快樂。
還應(yīng)該提到任萬選。本是河北蔚縣人,誰知道怎么就落腳到石家田了。他曾在我家的院里住過。好像是那兩間小西房。他是耍戲法兒的。無非是“空中取水”、“肚里認針”一類土戲法兒。嘴皮子夠溜,說“正月十五頭一天,過了初二過初三”的大實話,或狼吃了鬼一類沒影兒的事。那一行眼看著就掙不出糊糊面了,他把又丑又矮的老婆丟下,引上弟弟任萬順和兒子小任孩走了,沒了音訊。他老婆柴不來水不去的,沒法自個兒過,嫁了本村的小換子。一個小個子老漢,倒是般配。誰知若干年后,老任三個又回來了,住進了過去生產(chǎn)隊廢棄的飼養(yǎng)房。小任孩種地,老任弟兄倆閑著,就愛喝酒。有一喝一,有倆喝倆。弟弟任萬順先死了,當天黑夜就埋了,軟埋了,連張破席也沒卷。多少年來,在石家田這是僅有的一例。任萬選也早死了。小任孩現(xiàn)在有五十出頭,成了老任孩了,給人放羊。
耍戲法兒的任萬選住在后溝時,收到過一封信,上面寫的地址是石家田后溝巷房家大院幾號什么的。這是他給人留下的通信地址。這奇思妙想只他才有吧!
崔和禮一家
人說崔和禮家有兩大甕銀元,不管真假,至少能說明光景不賴。別說后溝了,全村也頂家受過的。
崔和禮在柳科公社衛(wèi)生院當醫(yī)生,人見了稱崔先生??谷諘r他曾是七區(qū)的區(qū)長,石家田就是七區(qū)。怎么共產(chǎn)黨的一個區(qū)長,變成了老中醫(yī)?他從柳科回來,肩頭挎著棕色真皮衛(wèi)生箱,走時候還那么挎著。這是個美髯公,一部雪白的大胡子,在胸前飄拂,一看就是有道行的人。他真是挑不出毛病的好醫(yī)生,尤以治老鼠瘡見長。重的幾個月,輕的十幾二十天,來一個好一個。他家的院是兩進院,不如過去財主李耀武家磚包到頂?shù)哪敲粗v究,平常的房屋,但格局是兩進,所以有閑房。來治老鼠瘡的人就住在他家。最遠有天津的,那是一個風度翩翩的女人,小臥車送來的。瘡長在脖子上,常出了他家的街門,優(yōu)雅地坐在杏樹下的井口旁邊乘涼。有人那些天假裝從后溝路過,其實是為了看一眼那個女人。我記得有人給那女患者的評價,說是誰娶了那女人,誰爛斷“老二”。
崔先生話少,沒用的話一句不說,顯得很沉悶。這可能與他跟老婆的關(guān)系不融洽有關(guān)。那老婆跟換胎的娘一樣,愛找丈夫的茬,罵起來更是不分輕重,兩人差不多是將就著過了一輩子。但崔先生無疑有豐富的內(nèi)心,因為他院里的東墻根下,有一叢紫刺玫,那是供自家人欣賞的;街門口臨街的杏樹西邊,有一叢黃刺玫,過路人誰想看誰看,要摘一枝回家插在水瓶里,你也隨便;院里的西墻根下,有一棵大果樹,樹頭大得占了半個院。這棵果樹在后溝絕無僅有,好多年里在全村也是唯一的。在有的季節(jié)里,大果樹上果子光芒四射。孩子們從樹下經(jīng)過,仰頭那個看呀,真希望恰巧從樹枝上掉下一個果子。我就這么想過。奇跡好像一次也沒有出現(xiàn)過。其實出現(xiàn)了,又能怎么樣呢?崔先生的兒子會立時從墻頭那面跳出來,一下子撿走,那是他家的果子。崔先生給兒子的名字起得也上講究,四個兒子,文武雙全。
崔家的院里原來沒有水井,這是不小的缺陷。二兒子崔武,長到十六七歲,便鼓動換胎他們在門口的杏樹下打井。搖著轤轆,把土一筐一筐吊上來,八九丈深見了水,就有了一眼井。這兒也是后溝女人們吃罷黑夜飯坐街的地方。我娘就常跟換胎娘她們在那兒坐著,一坐半夜。那種時候,月光從樹葉問漏下來,涼氣從井口冒上來。崔先生的街門對著出街的小胡同,后溝人出街就走這條小胡同。從街上同來,也走。小胡同一層一層鋪滿了我們的腳印。后溝里的雨水,也從這兒往外頭流。
子從父業(yè),崔先生的四個兒子有三個當了醫(yī)生。大兒子崔文二兒子崔武,不是正規(guī)醫(yī)院的正式醫(yī)生,赤腳醫(yī)生。崔文在本村,崔武在十多里外的石窯。四兒子崔全是不赤腳醫(yī)生,在柳科鄉(xiāng)衛(wèi)生院賣藥。人吃五谷雜糧,誰敢擔保自個兒不得病?山鄉(xiāng)窩鋪,赤腳醫(yī)生其地位在支書村長之上。比如,正月石家田幾乎家家戶戶,都要請崔文吃炸糕喝酒。從大年初二開始,一直吃到正月滿,有時要延伸到二月。好大的村子,一頓飯往往幾家同時請,老天爺只給崔文安了一張嘴,吃得過來嗎?于是這家請了崔文,那家請了他的大兒子,又一家請了他的二兒子,再一家請三兒子。如此,家里幾乎用不著開伙,能省多少糧食呀!在這一點上,吃公家飯的崔全,那才叫望塵莫及呢!崔先生的三兒子崔雙沒從醫(yī),吃了公家飯,在鄉(xiāng)政府當農(nóng)業(yè)技術(shù)員。
崔先生兩口早已作古。現(xiàn)在后溝的房屋,四兒子崔全住著。崔全的兒子兒媳也住著。
李陳支一家
后溝的男人,基本上都怕老婆。李陳支例外,真是給男人長臉。他耕地回來,敢把老婆一步一鞭桿,照直從大街上打回家。
李陳支的名字是三個姓氏。他爹死了,娘帶他嫁過兩處,生身父親和繼父的姓,組合成了他的名字。他一個人頭上,頂著三門人煙。為了三門人煙,他“實受”了整整一輩子。可惜他后來有四個閨女,只有李太和支緒兩個兒子,還缺一支血脈沒給續(xù)下,乃為憾事。
他一輩子只走出過一次石家田。解放戰(zhàn)爭
時出去抬過一同擔架。路過云岡,還進里頭看了一眼大佛。此外鉆村里就種地。他可是天底下最合格的一種農(nóng)民,農(nóng)田地里耕耩鋤耬割拔抓,盡都是一流的。你明明就是比不了人家,不服行嗎?手藝到了這個份上,就有資格小看別人就有權(quán)力發(fā)火了。生產(chǎn)隊那會兒,他敢跟隊長吹胡子瞪眼別脖子,隊長還得給他記最高的工分。鍘草費人,人人都躲,李陳支年年頂一個,真是條硬漢子!他肩頭扛著三尺來長半尺多寬磨得明晃晃的鍘刀走出后溝,那真是很男人,別看他個子小。除了刮大黃風下急雨,李陳支沒閑過,天天在地里做營生,白天在村里見不著他個影兒。
李陳支的院里也有大杏樹和水井,自給自足的樣子。我對他家院里的一切都熟稔,因為小時常去跟小支玩耍。小支就是支緒。小支會耍,常遭他爹訓斥。那時他的大姐二姐三姐都嫁到了外村,家里還有四姐拉弟。小支是他四姐拉弟“拉”出來的。拉弟長得一把大,臉上零件搭配得不協(xié)調(diào),像個黃皮蝦。她整天嘴不閑地說話,說著說著嘴角就有了白沫。她的口頭影兒是“他媽的”,有點粗俗。后溝人把劉白女、換胎娘和拉弟的口頭影兒串起來,成了“人好說也數(shù)誰他媽的”,不提名字就知說的誰。拉弟后來嫁到柳科,男人姓張,一個大板后生。
有一段時間,至少有兩個冬天,小支迷戀做窗花。從窗戶上把舊窗花揭下來做樣子,用三角形小紙片搓成紙捻,尾部尖細,將樣子釘在一沓麻紙裁成的方塊紙上。把大茬針的針尖崴斷,燒紅打扁,作花的工具。沿著花花草草的邊沿剜下去,慢慢就做出一幅窗花,最后染色。受其感染,我也做過窗花。記得我最得意的兩次,是弄成了“喜鵲登梅”和“魚鉆蓮”。我忘了染窗花的顏料是從哪里來的了。那段時間,李陳支見了我,也沒有好頭臉。在他眼里,小支和我都不是好坯子。
十四五歲的時候,小支得了一場病,村里的戴元祿、崔文治不好,到城里看病。痊愈回來,帶同一把木匠用的一刃斧,還有鋸子鑿子,從此立志當木匠。當他把院子里的兩間破房拆了重蓋了一遍,他就是木匠了,開始攬營生。父子不兼容,李陳支還是不給小支好顏色。萬物土中生嘛,李陳支認為安心種地,才稱得上正路?!安患诓环w,胡取禾三百困兮?”李陳支自己,一生都在拿汗水注釋這句話,可為天下式。
干了一輩子重活,喝了一輩子冷水,李陳支的身體整個就是一個鐵圪蛋,感冒都沒有得過。他不理解人為何偏要得病,對病人頗不屑,常反問人:“嗯?我咋就不得病?”好像得病是羞恥的事,是為了偷懶。
老人終于還是病了,一病好長時間就是治不好。我探家回村碰上小支,問他爹到底得了啥病了,怎么貴賤就治不好。小支咧嘴笑笑說:“大年過得太多啦!”
躺在炕上,疼得頭上冒虛汗,李陳支沒哼過一聲。他對看望他的人說,我種了一輩子地,沒種飽呀!生的欲望還相當強烈。那年夏天,他說想念地里的莊稼了,想去看看自家的莊稼長得啥樣兒。念誦遍數(shù)多了,小支把他抱上小平車,拉到地里。老人坐在莜麥地里,不停地撫摸身邊的莜麥,咕咕叨叨跟莜麥說話,聽不清句頭。坐了半天,小支才把他又抱上車。那之后,沒幾天老人就“老”了。一棵生命力頑強的大樹,被風折斷了。人人皆可為堯舜。人剛則為神。我咋都覺得李陳支老人就有神性。
拉弟離婚了。孩子一拉溜,大閨女眼看到了出嫁年齡,要當丈母娘的人了,跟男人離了。離了婚的拉弟,有時還要回柳科跟姓張的男人住幾天。更多的時候,不知在哪里溜達。聽說現(xiàn)在她有不少個“家”,想回哪個回哪個。其時,她的辮子變成了燙過的大長發(fā),亂蓬蓬的。也要畫妝,眉又粗又直,嘴怪得都不像嘴了。人說拉弟咋就這么難看,也太不順眼了,這哪如過去那個黃皮蝦呢!
小支是木匠,自己在大南場蓋了房,后溝的房賣給了宮二鎖。在"217"地質(zhì)隊當工人的宮二鎖。我有三十多年沒進過那老院了,變化大嗎?
后記
讓我驚愕。后溝的日常生活,似乎平平淡淡,又如此具有戲劇性。某種程度上竟像是編的,顯得那么虛假。然而這就是后溝,就是我真名實姓的左鄰右舍。
后溝依然是后溝,現(xiàn)在是又一種景象了。有四戶人家的房屋成了遺址,兩戶人去屋空,一戶被兼并,另外的無不經(jīng)過了多次修葺或重建。從東到西,留到現(xiàn)在的幾家,戶主分別是五鐵匠、張玉、房錦林、崔全、宮二鎖、進人。當初的果樹不存在了,兩叢刺玫剩下一叢,丁香已經(jīng)消失。三眼水井早就干枯?,F(xiàn)在后溝有了小三輪、水泥路、自來水、電視與手機,有了夠吃的糧食。
后溝所有已故的人,我鄉(xiāng)親里的鄉(xiāng)親,我以為我熟悉你們,沒想到卻這么陌生,甚至說不上名字來。我能從活人臉上,找到你們的表情。你們一生在為“自己”活著,一切是那么應(yīng)該和自然。這是“命”嗎?我所能看見和觸摸到的,只是從你們門縫里流露出來的一星半點恍惚的真相。更多的秘密,全讓你們帶到歲月的深處去了。我就知道這么多,沒有余地選擇,只能傾囊而出,連同生理上心理上的缺陷和弱點。我無意傷害你們的尊嚴,因為我就是后溝的一員。也許這是咱們命中注定的淵藪。托體同山阿,熟悉你們的人越來越少了。像祖先一樣,你們不再鮮活,已經(jīng)變成了家譜上的一個個名字。最后連名字也將被湮沒,遺忘畢竟是更為普遍的存在。
我把回憶作為儀式,獻給淺淺的后溝。我手里捧著的,是后溝那曾經(jīng)嬌艷芬芳的刺玫和丁香。
責任編輯陳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