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西海
北岸的兩寺渡窮,姐姐嫁給本村西莊長工黑家,餓得又黑又瘦,老人說是受罪的命。南岸的釣魚臺富,妹妹嫁給地主白家,果然養(yǎng)得白白胖胖,滿村人夸光景好活。
民國十八年遭年饉,姐夫跟人去南山背面,半月不回來,老婆婆、兒子娃餓得皮包骨頭。姐姐硬撐著,過河找妹妹借面。
妹妹家是財東家,深宅大院,狼狗“汪汪”欺負(fù)窮人,后面跟出來的是妹妹。
“妹子,你哥去山里背面了,娃和老人等不及,借我些面。”姐姐更黑更瘦,一截半截磚頭手里捏著,嚇跑狗后還沒來得及撂,另一只手拿著磨房的籮。
“借面?”妹妹后院的囤里陳年的麥子還沒有吃完,口氣冷冷的,“都緊得很,我也沒啥吃,我給你騰騰甕底?!?/p>
“這是救命呢?!苯憬阏驹陂T口。
“就是,就是?!泵妹脭Q著胖溝子朝里面走。
倉庫里大老甕,盛滿麥子面、玉:爿∈面、豌豆面?!斑炅铩?,一個老鼠從面甕里沖出來,渾身弄得像個白素珍。“瞎種種!瞎種種!”妹妹罵著。先盛了豌豆面,“不行,這是給驢吃的?!痹偈⒂衩酌妗R换j下來,少半甕面下去個坑??纯椿j,埋怨:“真是的,吃了秤砣了,窮得揭不開鍋了,心還沉得很!”
把籮倒個相,反過來,盛麥面。
“算了,好歹是自己的姐姐,給外甥吃呢?!?/p>
姐姐在門口等。大冬天,北風(fēng)吹哨子,脖子生疼。狼狗又開始“汪汪”,已經(jīng)有人過路往過哨。姐姐就忍著,怕把狗逗躁了,人圍多了丟妹妹的人。
“姐,我甕里就這么多白面,全給你,我們吃玉米面,實在不行,吃豌豆。再緊,不能餓你和我外甥嘛?!?/p>
妹妹出來,狼狗龜孫一樣畏縮到墻角。
“傻妹子,你咋這么實誠的?”
“姐,你走啊。”妹妹瞧也沒瞧,連堡子街道也沒下去。
姐姐哭了,端了滿滿一籮底面同去,眼淚落進(jìn)渭河,向東邊的潼關(guān)流去。
第二年,渭河發(fā)洪水,釣魚臺的地被淹,妹妹家的存面讓農(nóng)會分給了窮人,一家斷了頓。妹妹坐船,過河。
“姐,我沒啥吃了?!?/p>
姐姐把妹妹拉進(jìn)屋里,還是那么黑瘦,眼圈紅紅的。
“我哥呢?”妹妹問,手里的籮放到炕邊。
姐姐擦著淚,“妹子,你瘦了,先喝水?!?/p>
妹妹捧著姐姐遞過來的黑瓷碗。河北井深,燒的開水,甜得很。
“娃呢?”丈夫又去山里了,沒回來。兒子三天吃了一頓飯,在廂房婆的懷里睡覺呢。這個怎么能對遭難的妹妹說。
“妹子,你吃了沒?”
姐姐桔瘦的手擦完淚,撩著洗得發(fā)白的裙鏈,房子黑,表情看不清。
“姐,我都說了,我屋里斷頓了?!?/p>
“噢?!?/p>
“你要是不給,我同呀?!泵妹米テ鹂贿叺幕j,拍著胖溝子上的土。
“我有,我有?!苯憬銚屵^妹妹的籮,去了廚房。妹妹的水還沒有喝完,姐姐出來了?!胞溍妫粔蛄?,再來?!?/p>
“姐,這么多?”妹妹手里的籮盛得快溢河了,是正面,至少有一斗多。
“不多,不多,是姐的心呢。”
渡口,風(fēng)大,姐姐的眼圈更紅了。
“姐,你眼不舒服?”
“不是,吹風(fēng)呢。”
“河岸冷,你回?”
“不,我送你上船?!?/p>
妹妹流著淚,落進(jìn)渭河,向東邊的潼關(guān)流去。
三月后,妹妹去姐家。只剩下黑瘦的外甥。
“娃,你媽呢?”
“媽餓死了。小姨借面時,甕里的面只夠一個人吃,媽全給了你,掃了甕底給我熬拌湯,混到爹回來,她吃得太撐,招不住,走了。爹和婆逛縣去了。姨,你吃了沒?”
妹子去了墳地,從里面鉆出個老鼠,渾身黃土。
妹妹回釣臺,成黑睡不著。一個月都睡不著。
人都說妹妹瘋了,白天睡覺,黑了尋不著人。
外甥發(fā)現(xiàn),每天早上,媽的墳頭有一個雞蛋。夜里擺渡的船工發(fā)現(xiàn),每天有一只母雞人一樣“姐呀姐呀”地鳴叫著,從河南向河北飛,天明回來。
三年后,外甥到地里,發(fā)現(xiàn)媽的墳頭上雞蛋帶著紅紅的血絲。
當(dāng)天夜里,船工看見飛向兩寺渡的母雞,回來時變成了鳳凰,一路“姐呀姐呀”地鳴叫著,栽倒在河南的釣魚臺村口。
太陽一竿子高時,報喪的人敲開了外甥的門?!巴弁郏幽夏阋套吡?,哇——”
責(zé)任編輯陳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