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植芳 李懷宇
初到上海,應陳子善之約到季風書園會面,意外地找到賈植芳的著作《早春三年日記》。這是賈植芳1982年1月至1984年12日的日記,是他平反后回到復旦大學初期的記錄:讀書,教書,交游,坦蕩的生活,質樸的思想。
在1982年10月19日的日記中,賈植芳寫道:“今天是我的生日。六十七年前的今天,我頭一天來到這個世界,開始了自己的人生路程。我今年六十七歲了,已在遠離家鄉(xiāng)的江南大城市生活了近四十年,吃過新舊社會的各一次政治官司———舊社會一年半,新社會十一年,外加‘勞改十三年,即是說有二十五年半,我過的是非人的生活。但我卻都是歷史的勝利者,整我那些人都早進入歷史垃圾箱了,我還是我,一個大字寫的‘人!”
意外地發(fā)現,多年后才漸漸熱起來的黃仁宇、夏志清、周策縱、白先勇、李歐梵的著作,賈植芳在那時候就讀了,而且多數是讀外文原版,還讓學生試著翻譯。而賈植芳讀書之雜,交游之廣,見地之深,遠遠超出原來的想像,使早先看他的作品和別人寫他的文章所產生的形象更為立體了。
幸虧讀了這本日記,見賈植芳時才有了更多新鮮的話題。早春的一個下午,在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吳中杰的帶領下,我們來到賈植芳的家中。賈植芳先生坐在書堆里,如同往常一樣,他把采訪當作朋友聊天。在這位長者面前,一點心理壓力都沒有,如敘家常一般,而他閑散的笑談中,常常有出人意表的妙句??上н@位長者的山西口音,借助他的侄女桂馥和吳中杰先生的翻譯,我只能聽懂大半。
在談話間,韓國和日本的幾位女留學生穿著本國服飾前來給賈先生拜年,從春節(jié)起,幾乎天天有熟識和不認識的學生前來拜年。女留學生也饒有興趣地聽著談話,當聽到白先勇和李歐梵曾在她們坐著的地方和賈先生談天時,不禁發(fā)出驚嘆。等到談話結束,她們才彬彬有禮地用自己民族的方式向賈先生行禮,賈先生也回以深深一躬。
晚上,吳中杰先生做東,請賈先生一家和我們在復旦校園共進晚餐。點菜時,吳先生專門點了一只甲魚,說那是賈先生最愛吃的。倒上花雕酒,賈先生舉杯:“以前我喝的是白酒,現在身體不如從前,只能喝一點兒黃酒?!庇中χ嬖V我:“我有一句格言:飯店多去,醫(yī)院少去,火葬場慢去?!?/p>
飯桌上閑談,賈先生說:“我一生都沒有上過班,寧愿餓著也不干,自由主義慣了。在大學自由,可以不上班?!庇终f他在上海辦過出版社,辦過雜志,編過副刊,寫書賺了點錢,就把大家請來吃好的。
桂馥對我們說,賈先生不乖,每天早上起來,第一時間就是想讀書看報,常常忘了吃早餐。賈先生說,他最大的樂趣是逛書店。飯后,他帶我們到復旦校園里的一家小書店逛逛,那里的書可以打很低的折扣。我找到了好幾本一直沒找到的舊書,更意外地找到一本賈先生的《老人老事》。
1935年,十九歲的青年學生賈植芳參加了“一二·九”運動。不久后的一天凌晨,賈植芳被捕,罪名是“參與動亂”、“反對政府”、“共黨嫌疑”,關在北平公安局的看守所兩個多月。賈植芳在洋行當買辦的伯父花了一千元銀洋和五十兩鴉片煙,將他保了出來。不久,伯父花錢為賈植芳買了一張大學法科經濟系文憑,送他赴日留學。出國前,伯父約法三章:一、要學習實業(yè);二、不能搞政治;三、不能娶日本女人。1936年4月1日,賈植芳進入東京的東亞高等預備學校學日文,五個月后考入日本大學經濟系,后轉入社會學系。在日本,賈植芳閱讀了大量外國作品,與郁達夫、郭沫若、李春潮、覃子豪等人結交,飲酒,談天,聽音樂,看電影。
李懷宇 你在日本留學時日文學得好不好?
賈植芳 還可以。普通的日語能講,日本書能看懂。
李懷宇 那時認識郁達夫和郭沫若,大家很熟嗎?
賈植芳 郁達夫不太熟。郭沫若在日本沒有學校,是在那兒住著,在東京帝國大學對面,我也陪郭沫若喝酒。郭沫若穿的西服的袖子都短到這里(用雙手比劃),是老的衣服,很潦倒的。他老婆安娜給他五毛錢車錢。安娜是醫(yī)院的護士,大概活到一百歲才死的。后來到中國來了。
李懷宇 回國后你和郭沫若交往多不多?
賈植芳 后來郭沫若當了政務院的副總理。我們在日本的時候認識李春潮,50年代又在北京碰到他,我們住在高教招待所,李春潮約我一起到郭沫若家里喝茶。
我雇了個三輪車去,拉車的告訴我,那個地方以前是清朝的王府。一敲門,出來個解放軍,他說:“你等一下,我匯報一下?!惫粢娏宋?,很親熱:“老賈,我們多少年沒見了,你還記得吧,那年我們在東京帝國大學對面喝酒。”我們有一個同學雷石榆,是廣東人,他在日本多少年一分錢沒花過,日本小姑娘喜歡文藝的,跟雷石榆住一塊兒,養(yǎng)活他。我羨慕他!后來雷石榆跟這個女的不在一塊兒,又跟另外一個女的在一塊兒了,一分錢沒花過,那個女的管他吃飯、睡覺,給他買東西。那個女的要跟他結婚,他說他要離開東京,回國后就跟你結婚。后來那個女的發(fā)現,雷石榆沒有離開東京,而是跟另外一個女的同居了。那個女的跳樓自殺,被日本警察發(fā)現了,到雷石榆家一看,他家里有多少小姑娘照片。日本報上登了《黃色支那人》,把他驅逐出境。解放后雷石榆在天津師范大學教書,雷石榆的老婆是跳舞的,在臺灣。本來我是想叫雷石榆一起到郭沫若家里喝茶的,但是李春潮不讓叫,說郭若沫現在是黨和國家領導人,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咱們負不起責任。
李懷宇 怕雷石榆影響郭沫若的聲譽。
賈植芳 不不不,怕雷石榆影響郭沫若的生命。郭沫若多客氣啊!他家里很大,我在他家里第一次看到毛澤東的塑像。走的時候,郭沫若送到門口,說:“我到上海,一定到復旦大學來看你?!?/p>
李懷宇 后來真的來看了嗎?
賈植芳 到了1955年,郭沫若寫了文章,要堅決鎮(zhèn)壓胡風分子。毛澤東講,他們的罪行應該受到嚴厲的懲處,郭沫若說:堅決鎮(zhèn)壓!……解放以后李春潮來上海,告訴我:“郭沫若老婆安娜來了?!崩畲撼睂ξ依掀湃蚊粽f,安娜在中國人生地不熟,怕她寂寞,讓任敏沒事去看看她。任敏到上海大廈去看過她一回。
李懷宇 你在1983年4月2日的日記里寫道:下午蕭斌如來,她說,又要開郭沫若討論會,說外面把郭貶得太低了,要提高一下。其實,這種貶低正是“群眾眼睛雪亮”的緣故。
賈植芳 這些事情將來大家都會知道的。
賈植芳生于山西襄汾的一個山村,父親是個閑居鄉(xiāng)間的地主,伯父是洋買辦,曾任亞細亞火油公司總經理。賈植芳排行第二,長兄賈芝是著名的民間文藝學家,賈芝的妻子李星華是李大釗的長女。賈植芳的妻子任敏是山西汾陽的大家閨秀,兩人相愛后風雨同舟,1955年5月15日賈植芳被捕時,夫妻匆匆一別,不想竟是十二年生死兩茫茫。2002年11月20日,任敏病故,賈植芳含淚寫下挽聯(lián):“緣識故都奔走黃河尋覓鐵窗相濡困病榻不忍思風雨白頭六十年再相逢非此岸,讀梓東海育苗西漠農桑北地煮字刊南港莫提起艱難攜手春寒路家中婦天地間?!?/p>
李懷宇 你出身不錯,卻熱衷于社會進步活動。
賈植芳 我一生都不本分。我家里也不是窮人,我伯父是英國買辦,父親是地主。成分不好。
李懷宇 你哥哥賈芝也是有名的學者。
賈植芳 我哥哥膽小,規(guī)規(guī)矩矩,聽黨的話,從延安整風到“文化大革命”都沒事。他編過兩本書,《中國出了個毛澤東》、《毛主席的傳說》,官也不大,是局級干部。那年我到北京開會,買不到軟臥,碰到一個馬司長,終于買上了。馬司長騎著自行車,我說:“老馬,你的官也不小,騎著自行車,實在太不像話,買個汽車。”他說:“北京部級干部就三千多,像我這么大的官比蒼蠅還多,出了北京城就高了,就是中央首長。清朝的縣官七品官,見了皇上就跪在最后,出了北京就長高?!?/p>
李懷宇 你的嫂子李星華是李大釗的女兒,她到延安是你送去的。1940年,她能從淪陷的北平出來,是周作人幫的忙?
賈植芳 周作人在北平是漢奸。北平的漢奸政府有一個規(guī)定,出北平要有人保,周作人保了李星華。李星華要去延安,周作人說:“可以,我保你?!崩钚侨A說:“周先生,我到延安去,你有什么口信要帶到延安?”周作人說:“延安我不認識什么人,只認識一個人叫毛澤東,見了面替我問好?!泵珴蓶|在北京大學當圖書管理員時,曾經到北京八道灣拜訪過周作人。后來,李星華沒有傳口信給毛澤東講周作人向他問好,那時無論是國民黨還是共產黨,都聲討周作人當漢奸賣國賊。
李懷宇 1943年,你跟你太太認識沒有多久就同居了。
賈植芳 我在西安,她在西安上大學,她的同學是我村里的人,她看過《七月》、《希望》,知道我。跟我受了一生的罪。當時同居,同居之后沒法生活,國民黨的工兵團要招考一個日文翻譯,我就坐泥船到黃河邊上。在華山旁邊,國民黨的團長許開章是日本陸軍士官學校工兵科畢業(yè)的,讓我翻譯了日本的工程兵教材,出版時是用團長的名字。后來這個部隊認為我來歷可疑,決定了處置的辦法:就地活埋。團部一個文書聽到這個消息,跑來告訴我,我們夫妻就設法逃出這個部隊了。
李懷宇 當年你太太看到胡風脾氣不太好,胡風就跟她說:“你認為做知識分子的老婆容易嗎?”
賈植芳 她跟我,苦一點,自由知識分子沒有職業(yè),但是自由??箲?zhàn)勝利,我們到上海,兩個人身上有八分錢,去胡風家里,雇了個三輪車去,說好車錢是三毛錢。到胡風家,胡風夫婦迎出來,梅志讓我們洗臉,我說:“還差兩毛兩分車錢沒付清。”梅志給了車夫。我們就住在他們家里,胡風在那個時候跟任敏說了這句話。
李懷宇 80年代你和太太到中山大學住招待所,他們說要出示結婚證,結果你們才發(fā)現,在一起生活那么多年還沒有結婚證。
賈植芳 那時候沒有結婚證,賓館的服務員說:“沒有結婚證不能住賓館。公安局的人來查,我們沒有辦法?!焙髞?,中山大學的吳宏聰教授說:“你們對老先生這么不禮貌?!?/p>
賈植芳一生進過四次監(jiān)獄。第一次是1935年在北平參加“一二·九”運動后入獄;第二次是1945年在徐州入日偽監(jiān)獄;第三次是1947年和任敏一同被關押在上海中統(tǒng)局本部;第四次是1955年因“胡風反革命集團骨干分子”罪名判處十二年有期徒刑,任敏也第二次為丈夫連坐,入獄十六個月。后來,賈植芳將自己的經歷集成《獄里獄外》等書,回首往事,賈植芳自述:“有人說,中國現代知識分子都是些理想主義者與浪漫主義者,他們在生活中所上演的各式悲劇里,實際上正包含著積極的歷史因素,正如馬克思所說:‘歷史的最后一個階段是喜劇?!?/p>
李懷宇 中國20世紀還有沒有知識分子像你一樣待過四次監(jiān)獄?
賈植芳 比較少。有個老外講,一個人經歷過兩種生活就什么都不怕了,一種是打仗,一種是坐過監(jiān)獄。我因為住過好幾次監(jiān)獄,對監(jiān)獄都無所謂了。有吃的,有喝的,又不花飯錢,不花房錢,還有保鏢,有警務人員。監(jiān)獄就像外婆家里一樣。前年,電視臺拍電視,請我到提籃橋監(jiān)獄去了一趟,遠東最大的監(jiān)獄,英國人修的。以前我在那里住著,這回我是貴賓。
李懷宇 第一次進監(jiān)獄時你還是學生,怕不怕?
賈植芳 不怕。那時候就十九歲,大年夜關進去,好飯是吃不到的,一個老犯人跟我說:“你是政治犯,受優(yōu)待,吃的跟我們刑事犯不一樣,看守所欺負你人小不懂事,克扣你的囚糧費?!钡诙伍_飯了,我就把窩頭、咸菜摔在地上,說:“我是政治犯,不吃這種飯?!焙髞硭麄冋娴慕o我重新送飯來了,四個花卷、一碗米飯、一碟炒肉,還有個雞蛋湯。
李懷宇 第二次進日本人的監(jiān)獄,怕不怕?
賈植芳 不怕。日本鬼子的監(jiān)獄可以買酒喝。上面有人來檢查,看守人員就說:“今天你不要喝酒了,上面有人來檢查?!?/p>
李懷宇 第三次進監(jiān)獄后,中統(tǒng)特務提了一個辦法,讓你在《中央日報》上發(fā)表一篇反共宣言就可以出來,你拒絕了。
賈植芳 “一二·九”抓進去,是共產黨嫌疑分子;1947年在上海被國民黨中統(tǒng)特務抓進去,說我是共產黨的忠實走狗。90年代臺灣開近百年中國文學國際會議,邀請我去,臺灣《中央日報》講:此人十分反動,30年代我們處分過他,40年代也處分過他,日本人也處分過他,他替共產黨賣命,共產黨來了,也關了他多少年,像劉邦的大將韓信一樣,“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
李懷宇 四個監(jiān)獄有什么不同?
賈植芳 國民黨也好,日本人也好,北洋軍閥也好,可以看書,家里可以送東西,可以給看守錢讓他給我買東西,可以吃大餅油條,一毛錢的就給他兩毛錢。人民政府不能買也不能送……
李懷宇 后來在監(jiān)獄里能看書寫東西嗎?
賈植芳 沒有看書?!胺从摇钡臅r候,他們拿了一張名單,都是復旦大學的名教授,楊兆龍、孫大雨、王造時、陳仁炳、王恒守、張孟聞,問我:認識嗎?我說:“這些人都是同事?!彼麄儐枺骸澳憧催@些人是什么人?”我說:“這些人解放前都是教授,英美留學生?!庇盟麄兊恼f法是資產階級知識分子。他們問我:“你呢?”我說:“我是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p>
1966年,關了我十一年,要到法院去,在一個小房間,四兩米飯、一個咸菜、一個豆腐干、一個雞蛋湯。吃完了,問我:吃飽了嗎?我說,沒吃飽。他給我又拿一份,我心里想:要吃飽,不要當餓死鬼……后來吃完了八兩飯。他們對我說,你歇一下。后來到法院,審判長說:“開庭了,把老反革命分子賈植芳押上來?!痹诜ㄔ豪锱行蹋髦咒D,送到復旦大學保衛(wèi)科,當勞改犯,1978年后就緩和,1979年到復旦大學中文系當資料員,1980年才正式平反,由鬼變成人了。
李懷宇 你覺得胡風是什么樣的人?
賈植芳 正直。他寫“三十萬言”,就是沒寫自己。后來胡風沒想到人家會認為他反動,他自以為革命,革命成功了變成反革命……他是黨外的布爾什維克,后來掌權了,不受獎,還受懲。
李懷宇 胡風寫的文章怎么樣?
賈植芳 他寫的有現實意義?!爸饔^戰(zhàn)斗精神”、“精神奴役創(chuàng)傷”,很有意思。胡風后來精神分裂了……
李懷宇 你覺得周揚是什么樣的人?
賈植芳 周揚也可憐。他是代理人,毛澤東指示,周揚是執(zhí)行人。后來周揚、田漢、夏衍通通關進監(jiān)獄,關了十年,我當時幸災樂禍。很有意思,1955年把我們抓進去,1966年我們這些人基本上出來了,左聯(lián)的“四條漢子”進去了,1976年把“四人幫”抓進去(笑)。風水輪流轉。周揚我不熟。“文革”結束后,他到處給人道歉……
李懷宇 你如何理解周揚在80年代的懺悔?
賈植芳 懺悔是應該的,應該認罪,應該道歉。周揚平反以后也去看胡風。他到哪里都給人家道歉,也可憐,這就是“精神奴役創(chuàng)傷”。
李懷宇 你在1983年2月8日的日記里講,你到北京,“由李輝陪同去看了舒蕪,他變得我已完全不認識了,見了面得問貴姓”。那次見面的情形是怎么樣的?
賈植芳 舒蕪把我們賣掉,我們去看他怎么樣,他老婆在“文革”中被學生活活打死。他說:“老賈,多年不見,請你吃個便飯?!焙髞砝吓笥雅h打電話說:“那小子把咱們賣了,他花錢,咱們吃。”吃完飯,我們到琉璃廠逛書店,大家一句話不講,舒蕪看太沉悶了,就跟我講:“老賈,我本名叫方管,管是管理的管,竹字頭,而你過去寫成草字頭?!蔽艺f:“我寫得對,你小子草菅人命?!焙髞碓跁曩I到一本周作人的《中國新文學的源流》,他寫上:“某年某月某日,與植芳兄、牛漢兄、綠原兄在前門飯店午飯,飯后步行至此,購得此書為念?!?/p>
賈植芳1950年在上海震旦大學中文系兼任教授,1951年受聘為專職教授,一年后兼任中文系系主任。1952年高校院系調整,賈植芳調入復旦大學,任中文系教授,兼任現代文學教研主任。賈植芳沒有教授的架子,夫婦都好客。據他的許多學生回憶,1955年前,班上絕大多數同學都到賈家登門請教過,借過書,吃過飯。當年深受教益的施昌東、章培恒、范伯群、曾華鵬,后來都成了名學者。1978年9月,賈植芳結束監(jiān)督勞動的生活,回到復旦大學中文系資料室,1980年重歸教授崗位。賈家又是高朋滿座,李輝、陳思和等人是他的高足。在80年代初,賈植芳就非常注意海外學者,白先勇、李歐梵等人曾多次到賈家拜訪。
李懷宇 1955年前,很多學生到你家里來,80年代以后又有很多學生到家里來,聊天探討學問,這種風氣真讓人神往。
賈植芳 我不是把教授當成一個職業(yè),而是交朋友。這些人現在是小人物,將來是大人物。也有受我影響倒霉的,54、55屆很多人后來都受到我的牽連,以前常來這里的人都戴上帽子,是“影響分子”,還抓進去,像章培恒、施昌東。解放前,我交的朋友比較雜。但是干部解放前來往,解放后不來往,因為干部跟你談話要匯報。80年代以后過個太平日子,過個小康生活(笑)。
李懷宇 這些學生在這里聊天會不會比上課還好?
賈植芳 大家聊天,很多學問就可以聊出來,上課有個限制。知識不一定是書上的,書上寫的基本上是,但不完全是他自己的。
李懷宇 80年代初期,你已經在讀黃仁宇、周策縱、夏志清、白先勇、李歐梵這些人的著作了?
賈植芳 他們的東西我都讀過。夏志清我認識,他的《中國現代小說史》把我的名字寫錯了,把“賈植芳”寫成“賈冀汸”,臺灣翻譯成那樣,現在好像沒有了。他來復旦大學訪問,開始一個個介紹,夏志清沒有反應過來,他后來問有名片嗎,我們沒有名片,手寫了名字,他一看“賈植芳”,馬上就說:“你是胡風分子吧?了不起的人物。”吳中杰還當面跟他說:“夏先生,你的書里把賈先生的名字寫錯了?!彼磻^來之后,就很熱情了。
李懷宇 白先勇小時候在上海住過,他來拜訪你的情形是什么樣的?
賈植芳 白先勇來家里,就坐在這個地方,和我聊天,他不抽香煙,吃瓜子,我抽香煙。他說:“賈先生,我講的話有點不禮貌?!蔽艺f:“沒什么關系,我們朋友見面,隨便聊天?!彼f:“茅盾寫的《子夜》里資產階級不像資產階級。他寫外灘的一個大飯店,大買辦、交際花都坐在那里面,寫得不像,我小時候在那里住過。他寫的資產階級不像資產階級,我自己就是資產階級?!蔽覀兙碗S便聊天。
李懷宇 李歐梵對上海比較了解,寫過《上海摩登》,好像還來復旦大學進修過?
賈植芳 李歐梵在這里進修過,他是芝加哥大學的,每回來上海都給我?guī)蓷l萬寶路。他跟白先勇、陳若曦、歐陽子他們一起讀書,他們當學生時還辦過一份《現代文學》雜志。
李懷宇 這些人當時在內地還很少有人知道,你是通過什么渠道知道他們的?
賈植芳 他們來學校訪問,學校讓我去接待,到學校一個專門接待外賓的地方見客。上頭有規(guī)定,凡是外賓送來的東西一概上交,外國朋友送來的酒、香煙,外事處的人告訴我要上交。我說:“老外送個電視機我交給你,我又抽煙又喝酒,老外送的煙我要抽,酒我要喝?!蔽荫R上打開一包煙抽,對他們說:“抽了犯錯誤你找我?!焙髞砭筒辉僭谕馐绿幍牡胤浇哟赓e了,凡是外國朋友都讓他們來家里見。李歐梵是高級訪問學者,要交學費,一個學期三千美金,后來到國際文化交流學院。老外來訪問,我要賠錢,因為他要回國,我要請他吃飯,我請老外吃飯,又不像中國人隨便吃點。
李懷宇 當時看海外學者的著作是英文的還是中文的?
賈植芳 英文也看,中文也看。英文版的《東方專制主義》是李歐梵寄過來送給我的,這個書我讓外語學院一個人翻譯,我寫個序,結果沒能出版。
李懷宇 你還讓學生翻譯海外學者的著作?
賈植芳 我?guī)У难芯可總€人都要翻譯一本書。這些外文著作對中國學術有幫助。教材是新的,可以開闊學生的眼界。
(選自《訪問歷史:三十位中國知識人的笑聲淚影》/李懷宇 采寫/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9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