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喵
蜜金打開一格在QQ上發(fā)給她的網(wǎng)址,是則本市新聞,那起連環(huán)入室搶劫案件又有了新的情況。這次被洗劫一空的是戶雙職工家庭,一個留守的小男孩喉嚨被割斷,血盡而亡。歹徒延續(xù)了一貫的作風,專門挑老弱病殘之家下手,逼問出銀行卡或者存折號碼,然后傷人,甚至置其于死地。
他們手法利落毒辣,一時間人心惶惶。蜜金媽媽也聽到風聲,特地趕過來看她,拐彎抹角地勸她搬去與他們同住:警察都束手無策,而她只是個弱女子。蜜金搖搖頭——她快愛上這樣一個人的寂寞了,再說誰會選擇搶劫一個沒有家底的人?
況且還有一格,蜜金暗暗地想,人民警察一格,早晚會將歹徒繩之于法。
蜜金一個人住,極愛安靜,不常離開房間,喜歡懸掛厚重的窗簾,熱衷于網(wǎng)絡(luò),也正是在那里她與一格相識?!短旌谡堥]眼》這一游戲風靡的時候,寂寞的蜜金在某個殺人QQ群里開始了她的群殺生涯,并且邂逅一格。所謂群殺,即先由群里眾人推選出法官,法官秘密任命殺手,由殺手寫文章“殺死”一人。法官代其發(fā)布文章,大家再根據(jù)文風以及文章中透漏出的其他線索推測誰是殺手。而后投票,票多者死,直到找出真正的殺手?;蛘咚腥硕急粴⑹窒麥?,該輪方可結(jié)束。
一次游戲中,蜜金首當其沖地“遇害”了,眾人紛紛把矛頭指向一格,因為那篇文章縝密細致的風格與他以往的作品類似。一格說他是警察,寫一些專業(yè)的殺人文章對他來說是輕車熟路,所以無論他如何申辯都無濟于事。
一格急了,冒出來一句:我若殺她,天誅地滅!群里迅速沉寂了片刻,而后哄聲一片。大家一致認定這兩個人之間出了貓膩,都來打趣,氣氛馬上變得曖昧,這下輪到蜜金百口莫辯了。
后來系統(tǒng)消息閃了起來,原來一格在請求通過蜜金的身份驗證?;ゼ恿撕糜阎?,一格謹慎地問她會不會介意那些玩笑,蜜金回了個笑臉,說那得看是不是你下的毒手,會天誅地滅的哦!
很快游戲結(jié)束,答案揭曉,一格果真當了替罪羔羊。他真的沒有殺她,蜜金不由地松了一口氣,然后莞爾。
之后這兩個人成了群里的歡喜冤家,一格開始半真半假地叫蜜金老婆,還像模像樣地噓寒問暖。再進行的游戲里,他果然一次都不曾“殺害”過她,還處處護著她,群里的人都忍不住笑話:人民警察不去除暴安良,變成小女子的私人保鏢了,怪不得歹徒猖狂!
這一句說到了一格的痛處:他一直因不能手刃入室搶劫案的罪魁禍首而沮喪,每到這時蜜金的安慰就發(fā)揮了很好的作用。一格說她是一個很容易打動別人的女子,總有一股溫柔的堅定力量讓人感動。
你一定有很細致的聲音,像溫和的水流。一格說。他總想聽蜜金說話,一次次地發(fā)語音請求過來,蜜金卻一次次地拒絕。
一格怎么會知道,蜜金小時候聲帶損傷,根本沒有語言能力。無數(shù)次手術(shù)的痛苦和希望破滅后的絕望讓她自暴自棄,終日將自己關(guān)在父母留下的大房子里。面對電腦做設(shè)計或者寫稿子,到群里玩殺人游戲,幾乎是她全部的生活。
日子像復(fù)印機一樣,不停地重復(fù)上演同樣的戲碼,而蜜金樂此不疲。終于有一天,一格忽然提出要見面,他解釋自己即將外出公干,此去生死未卜,或者就是后會無期。
一格說只是想至少在他走前看蜜金一眼,聽她說一句保重。蜜金慌亂拒絕,編排不出合適的理由,謊話說得不得要領(lǐng)。她曾在他的QQ資料里看到過他的地址,他們分明在同一座城市,只隔了幾條街。如果不是她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他們興許就曾經(jīng)在車水馬龍中遇見過。帶著美好的記憶懷念,或者臣服于支離破碎的現(xiàn)實,蜜金義無返顧地選擇了前者——她不想讓他知道自己的缺陷,看她丑陋而笨拙地用手比劃出自己的心意。
一格失望,但也不再堅持。很快到了他走前的最后一次群殺,被抽中殺手的蜜金果斷地殺死了一格,然后選擇了自殺:坦白自己的身份。面對錯愕的大家,她說一格,我們不如就這樣,相愛并且互相悼念吧,愛我就來悼念我。
然后退群。
蜜金重新回歸了她極靜極封閉的個人世界,沒有一格,不再參加游戲。失去一格的承諾和保護,她覺得自己會屢戰(zhàn)屢敗。
失去了一格的承諾和保護的蜜金,終于在自己長久拉下厚厚窗簾的房中,遭了劫。
那天,三個歹徒從窗口潛入,窗簾被掀開一角,有刺目的陽光照射進來,蜜金習慣了昏暗的眼睛適應(yīng)不了,狠狠地疼了一下。
歹徒見一柔軟女子懵了一樣面對他們站著,吃了一驚。他們迅速將她捆綁在墻角,其中一個高高瘦瘦的男子本來想封住她的口,卻發(fā)現(xiàn)她原本就是個啞女,自嘲地笑了笑,就去陪同另外兩人到處翻找東西。
蜜金知道力量懸殊,乖乖放棄了反抗,困境中她從來不曾如此地想念過一格,如果一格在,她就不會陷入這樣的危險。蜜金想如果可以死里逃生,她一定放棄所有顧慮去與一格相見,哪怕他因她的缺陷轉(zhuǎn)身即走,不留絲毫情面。
可末了她聽到幾乎沒有收獲的歹徒之一忿忿地對另外兩人說,她看到了我們的相貌,放掉會她冒太大的風險,已經(jīng)命案在身,也不怕多這一場,況且我們也打算做完這起遠走高飛。
蜜金不能動彈,驚恐地睜大眼睛,嘴里發(fā)出含混的聲音,眼睜睜看那高個子持了刀向她走過來,眼淚順著臉滑下去。一格,我們還未見面,就已經(jīng)永生別過了,不知道日后你若破案,會不會知道受害人中有你口口聲聲叫過的老婆蜜金。正想到這里,蜜金的目光剛巧落到那持刀人的手上,忽然愣住了。他的腕,居然帶有她送給一格的生日禮物——一條手鏈,細細的紅線重重疊疊地穿了些藍色藏珠,藏珠的花色使蜜金輕而易舉地認出確實是自己送上的那條,據(jù)說可以辟邪保身,而且即使戴在男子腕上,也不會顯得陰柔。
難道一格遭了他們的毒手?蜜金的心猛地跳動了一下,可馬上又安穩(wěn)了,她知道一格沒死,因為持刀人腕上透過手鏈還若隱若現(xiàn)露出傷口愈合的痕跡。
之前,一格跟她說過自己曾經(jīng)把至愛之人的名字刻在腕上,后來她離去,他便把那名字用刀劃掉,留了一道丑陋的傷疤在上面。蜜金記在心里,趕他生日的時候,在淘寶買了一條手編的手鏈,郵寄地址寫了他的家,想讓他借此遮住傷也遮住不堪的過往。一格收到之后還特地稱贊了蜜金的用心良苦,表示會一直戴在腕上。
持刀人看著待宰的啞女盯著自己的手腕瞪大一雙無暇的眼睛,有了片刻的分神。沉默的蜜金卻忽然歇斯底里起來,拼命地蠕動身體,試圖掙出雙手,仿佛有什么天大的秘密要說出來,然而出來的還是只有眼淚。
他的同伴見他猶豫了,搶過刀子,沖上前來扎向蜜金,蜜金下意識地努力側(cè)了下身子,雖然沒有傷及要害,可劇烈的疼痛還是讓她幾乎昏厥。
蜜金用微弱的力氣支撐,死死盯住呆立一旁的那人,努力掙扎著想要靠近他,可是寸步維艱。
那人攔下打算繼續(xù)下手置她于死地的同伴,想看看這個行徑古怪的啞女究竟要干什么。
于是上演出這樣一幅畫面。
三個高大的歹徒,在一間昏暗的密室里,圍著一個虛弱流血的女子,看她把捆在一起的雙手,慢慢浸進自己的血液,艱難地用指尖在地面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蜜金。聽起來像迷津呢,一格曾這樣津津樂道地評價過蜜金的名字,那時他不知道,她甚至從來不曾開口說過自己的名字,不知道蜜金與迷津,說起來有怎樣地相似。
接下來的事態(tài)演變愈發(fā)脫離了蜜金的想象,幾乎昏厥的她親眼目睹了一場自相的殘殺。
那個帶了手鏈的男子,忽然改變主意拒絕讓任何人傷害她。另外兩個人卻不肯善罷甘休,他們在爭執(zhí)中打斗起來,那人以一敵二,漸漸體力不支。有個矮個子乘機退了出來想了結(jié)蜜金,帶手鏈的男子用盡最后的力氣死死拖住了他。另外一個歹徒正兇殘地把利刃扎入他的身體,刀刀見血,滴答滴答地落到地板上。
蜜金情急之下,嗓子里仿佛著了火,她聽見自己竟發(fā)出了細細聲音,嘶啞微弱。
這時候伴隨著砰的一聲,有人破門而入。原來是鄰居報了警,他們想起隔壁明明是個安靜的女子,卻忽然傳來劇烈而異常的聲音,于是起了疑心。
警察及時趕來,正在行兇的歹徒束手就擒,大家看到這遍地的鮮血,趕緊叫了救護車。他們解開蜜金手腳上的繩子,想抱她出去,她卻躲開人,奮力地向癱倒在地上的那人爬去。蜜金看到那人正在沖她微笑,跟她想象了千遍萬遍的笑容一模一樣。
我騙了你,賊是不會說自己是賊的。這是一格開口對蜜金說過的第一句。他把腕上的手鏈褪下來塞到蜜金的手里,又說了第二句,也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句話:悼念我吧。
轟動全城的入室搶劫傷人案終于被破!
一年后的一個水吧,十幾個人坐在一起玩《天黑請閉眼》,自愿做法官的是個嬌小的女子,聲音很慢很輕,總愛撫摩自己腕上的一條紅線手鏈。據(jù)說她曾經(jīng)做了二十多年的啞巴,甚至有過輕微的自閉癥,不久前手術(shù)成功才慢慢可以開口說話,也慢慢走出了家門。
游戲中,一個“殺手”毫不猶豫地首先“殺死”了自己的女朋友,贏后他解釋說殺她自己不容易被懷疑:誰能想到有人會首先對自己心愛的人下手?其他玩家里有人說他精明有人怨他歹毒,女朋友也半真半假地責怪他,現(xiàn)場氛圍一派活躍。誰也沒有注意到,那個輕聲慢語卻經(jīng)驗豐富的女法官,忽然間恍若雨打風吹過,淚流滿面。
我若殺她,天誅地滅。蜜金想起一格,他最終還是用生命履行了自己的錚錚誓言,她清楚地明白,自己早就已經(jīng)開始悼念他了,愛他就去悼念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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