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奎祥

有人愛高山，有人愛大海，而我獨愛草原，50年代的草原。

1956年的冬天，我家從山青水秀、樹茂花繁的泗水河畔，來到北國的沃野——松嫩平原。我們的村子就坐落在肇州縣城西北三十多華里的草原上，根據(jù)國家移民局的編號，取名三村。村里人大多是同來的山東老鄉(xiāng)，都是經(jīng)過政審合格的積極分子，是響應(yīng)黨的號召來開墾“北大荒”的。

當(dāng)時的“北大荒”可真是“荒”啊!我來的時候剛6歲，坐了4天火車，半天汽車，又坐了半天馬車，才看見新村——幾排橫著的土墻土頂?shù)哪辔?，幾堆火車廂大小的草垛……平坦的大地上蓋著厚厚的白雪，刺得人眼生疼。露出雪面的枯枝敗葉，在凜冽的寒風(fēng)中瑟瑟地抖動。然而，在這里，我很快找到了安放童心的位置。

草原的冬日，就像一個冷峻堅毅的硬漢，我們雖然敬慕，卻不敢貿(mào)然親近。這個季節(jié)，我在室外活動的時間很少，只是在風(fēng)和日麗的中午，才受不了草原的誘惑，和小伙伴們一起駕著狗爬犁到草原上套兔子。老獵人說，兔子膽小，總是走舊路，雪原上常常被兔子踩出一條條小道，只要在小道上安上套環(huán)，過不了多久，就會有兔子鉆到圈里去。趕爬犁的時候，伙伴們往往每人拿一條自制的小鞭子，你往東趕，他往西趕，打得狗無所適從，爬犁便在雪地上打轉(zhuǎn)轉(zhuǎn)。有時把狗打急了，狗就猛地往前一躥，我們便像雪球一樣，從爬犁上滾下來，摔得齜牙咧嘴，直想哭，可是一看到伙伴們都滾得渾身是雪。狼狽不堪，繼而又哈哈大笑起來。那些拉爬犁的狗，也許是想借機輕松一下，便拉著空爬犁在雪地上狂奔。我們都顧不得疼，忍住笑，又一起呼喊著追上去。

陽春三月，草原變化最快，就像常換衣裙的小姑娘。積雪被暖陽斜射成魚鱗狀，呈灰褐色，草原漸漸地由銀白變成蒼黃，又由蒼黃變?yōu)榍嗪?。天地之間，騰浮著一團團上升的水汽，遠(yuǎn)遠(yuǎn)望去，簡直就是一片縹緲的湖、海。有時我甚至懷疑自己的判斷力，幾次試著往前尋去，那幻景也隨著退遠(yuǎn)，便知道那不是湖，也不是海。老人們說，這是陰氣下降，陽氣上升，萬物都睡醒了。

一個暖日融融的中午，白云在藍(lán)天上閑逛，百鳥在樹枝上鳴唱。我和伙伴們在村邊嬉戲，突然一個叫小鑫的孩子叫起來：

“你們快來看，春天!”

“什么，春天?”我和小伙伴們呼啦啦擠過去看。哪里有什么春天啊?原來是在背風(fēng)向陽的土坡上，幾棵小草拱出了地面，嫩嫩的，黃黃的，像幾根金色的針，只有芽尖上發(fā)出淡綠。

“不是嗎?‘春天來了，小草發(fā)芽，果樹開花，這是老師教給我們的，小草都發(fā)芽了，春天不是來了嗎?”小鑫望著我們疑惑的神情，像詩人朗誦一樣，清脆的童音回蕩在草原上。

真的，經(jīng)過漫長的嚴(yán)冬，在色彩單調(diào)的荒原上突然發(fā)現(xiàn)幾點新綠，的確令人心曠神怡呢!春天，不僅在鳥語花香的南方，也在寒冷肅殺的北國；春天，不僅在熙熙攘攘的鬧市，也在偏遠(yuǎn)荒僻的鄉(xiāng)村。春天無處不在，春天永遠(yuǎn)在我們心里。我當(dāng)時只覺得嗓子眼里有一股甜絲絲的東西往上爬，仿佛有一種最美好的渴望在實現(xiàn)著?；锇閭円馋畷r明白過來，雀躍著，歡呼著，“春天來了!春天來了……”

最令人神往的莫過于草原的夏天，她像穿著婚紗的新娘，清純、端莊，美麗異常。幾場甘霖過后。草木瘋長，蒿子像小樹，羊草半人深，茂密的草叢綠得發(fā)稠，綠得發(fā)藍(lán)，綠得異乎尋常。坦蕩如砥的草原，碧濤萬頃。風(fēng)邁草偃(yan倒下)，像層層海浪涌向遠(yuǎn)方，又像名曲顫動的樂音。草原深處，鮮花片片，紅的、黃的、紫的、白的、粉的……就像海中的花島，又像美人綠裙的圖案。草原，給大地披上艷裝，也給小生命帶來恩澤。茂密的草叢里，鳥兒在孵卵，野雞在做窠，兔兒在奔跑，蛙蟲在唱歌。每當(dāng)傍晚，勞作一天的人們便在自己的庭院里。用苦蒿子點起堆堆篝火，以強大的煙勢熏跑蚊子、“小咬”。老年人穩(wěn)坐在板凳上，膝下?lián)е鴥簩O，叼著長長的煙袋，呷茶聊天，談?wù)撝f稼、牛羊，談?wù)撝l家的姑娘、媳婦；小伙子們有的聚在一起說笑打諢，有的拉起二胡，有的吹起橫笛，有的用并不好聽的嗓子喊幾句京腔、梆子；姑娘們則像一群歸巢的喜鵲，擠成一堆，你接著我的脖子，我摟著你的腰，嘰嘰喳喳，無緣無故地大笑；小孩子們則在人群中鉆來鉆去地“耍猴”。安謐、歡愉的氣氛和著草原特有的氣味，彌漫在夏夜的空中。

秋天，草原像是一位將要遠(yuǎn)行的母親，盡管已給子女準(zhǔn)備好錦衣玉食，但還是免不了掛肚牽腸。按說，秋天是草原最富有的季節(jié)，高粱紅了，谷子黃了，玉米熟了，黃豆飽了．果園飄香，瓜棚傳笑，一切都是喜悅，一切都是收獲，然而，當(dāng)?shù)剁犻W過之后，放眼望去，無垠的草野，一片蒼茫。天上幾行飛雁，地上幾片獲花，道旁枯樹，舍上孤煙，令人不免傷感。但人們知道，秋天不過是暫時告別，而讓位于多雪的冬天。明年，草原依然會鮮花爛漫!

草原一次次發(fā)綠，又一次次變黃，我也一年年地長大。當(dāng)我能夠吟誦“天蒼蒼，野茫茫，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的時候，才深深懂得，草原不僅是裝飾童年的花環(huán)，更是養(yǎng)育我和村人的母親。我無法統(tǒng)計，它養(yǎng)育了多少牲畜，生產(chǎn)了多少糧食，發(fā)出了多少熱能，但我清楚地知道，我是靠它的資源上完的初中。每到星期天或節(jié)假日，我總是從草原上挖來甘草、防風(fēng)、桔梗等中藥材，用換來的錢交上書費、學(xué)費，買來食堂的飯票。也許正是這個原因，我對草原有一種說不出的特殊感情。以后我離開草原多年，仍對草原一腔繾綣(qian quan情意纏綿，感情好得分不開)。無論是在雄渾壯闊的青藏高原，還是在土沃民殷的八百里奏川；無論是在碧水藍(lán)穹的天涯海角，還是在高樓林立的繁華都市，我常常仰望異鄉(xiāng)的明月，想象著銀輝下的草原夜色，喃喃自語。

哦!草原，我童年的樂園，少年的夢……